她问去,隐隐听见他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才道。
“无妨。”
她心想他是不是在笑她,更窘迫几分。
“那我方才有没有碰到你伤处?”
他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嗓音温和,“别担心。”
这四句之外,他们没再说旁的话了,不过她因此事尴尬,好几日没来勉楼,等想起那只到处啃书的大耗子,再去勉楼里找的时候,却发现那只烦人的耗子早就不见了……
夏日终是在遮天蔽日的蝉鸣声中到来。
她知道了他在隔层里养伤,没敢再去打扰,而他伤势很重,天越热他养伤越是艰难,亦没有什么动静。
阮恭的父亲阮大管事从乡下田庄里,领来了一对识得几个字的龙凤胎,到她身边伺候。两人道是端阳节的生辰,她便做主取了名,哥哥唤作菖蒲,妹妹名叫艾叶。
妹妹艾叶做事认真细致不苟言笑,但哥哥菖蒲却是个不消停的,到了勉楼没多久,就同附近庄子里的人熟络了起来。
好巧不巧附近庄子里在闹鬼,全被他听了去,又添油加醋地说到众人面前。
他这么一说,弄得她晚间要去勉楼,秋霖就拉着她怕兮兮地劝,“姑娘别去了吧,勉楼晚间无人,满楼都是些古书旧书,万一书里藏着鬼……”
她说着都打寒噤,杜泠静也不免被她扰乱,心下恻恻,可总不能以后晚上都不去勉楼了。
她便没让秋霖跟着,自己挑灯去了楼中。
谁知那日也是邪门,她刚到二楼,不知从哪出来一阵风,手里的灯突然灭了。
刚及笄的姑娘,冷汗都冒了出来,而她手里没了灯,连楼都不好下了。
她立在层层排排的书架中间,不知所措,暗暗在心里求祖父保佑,但也不知有没有用。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叫了她。
“姑娘别怕,我把火折子放到窗下了,你过来取吧。”
是他!那个隔层里的史公子!
她见稀薄的星光中,窗下地板上,果真放了一只火折子,她连忙走过去,不时点亮了手里的灯。
“多谢公子!”
她道谢,听见隔层里的人声音很轻,他没跟她客套,只是道。
“我一直在楼中。”
她微怔,但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一直在楼中,她不必害怕这里有鬼。
她心下感激,回去就给菖蒲立了规矩,让他不许再乱说鬼神之事。而后晚间再去勉楼,心里想着楼里不是完全无人,当真就踏实了下来。
接着许多日,家中来了些读书的仕子,父亲与他们交谈,又允他们流连于勉楼之中读书作文,因着人不少,她不便再去,只留在自己院子里。
如此一晃许多天,直到某日,父亲抽不开身,让她帮忙去勉楼里,给他送一种特殊的伤药。
那药十分奇怪,她问他会不会用,他道不会,她只能进去给他演示,但她不知踩到了什么,她脚下一崴,人差点摔倒在暗不透光的隔间里。
但他忽然起身,手托在她腰上,稳住了她,而他亦慌乱扶在了他身上。
不知谁人道了句,“那处有伤!”
此言一出,她更吓了一大跳,手慌乱地不知往哪里放。
“公子你还好吧?”
“没事,”她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他问她,“可曾崴了脚?”
杜泠静连忙摇摇头。
他又道,“那你慢慢站稳,不急。”
但杜泠静何曾与男子有这般接触?她再没多留。
道了句“抱歉”,放下药赶忙走了。
她又是好些日没去勉楼,但却去了一趟蒋家。
她恰好替父亲给蒋家伯父送去几篇文章和友人的信,两家在青州守望相助,素有往来,蒋家人无不认识她,她一直往里面走,恰遇到蒋家伯母,也就是三郎的母亲,在同惠叔说话。
惠叔可巧从山上回来了,正带来了三郎的消息。
他笑同蒋家伯母道,“三爷如今身子恢复得可好了,隔三差五地,就往后山爬上一趟,道长说他快能下山回家了。”
蒋家伯母听得欣喜不已,杜泠静亦听到了这话,也是高兴得不行。
三郎自秋闱之后,虽高中一省解元,拔得头筹,却也耗费太多心神,到了冬日里再无法进京赶考春闱,只能卧病在床,这才经人介绍了一位山中道医,开春后便前往山中道观里调养,一走小半年了。
蒋家伯母听闻他快能下山,更是开怀,一边问他何日回来,又道,“咱们同杜家那事,是不是该提一提了?”
杜泠静略略意外,却听惠叔道。
“那事可是三爷心头的紧要事,这次三爷上山调养,一面是为了日后举业,另一面,自就是为了把身子养好,方能往杜家提亲。”
提亲……原来他上山是为了这个。
杜泠静不曾听他说明过,这会惠叔道,“三爷只怕还调养得不够好,想等着暑夏过完,再下山来,亲自到杜家去提。”
惠叔还道,说旁人过完暑热夏日,都要消瘦三斤,“但三爷近来吃饭却上心得很,每日多加一餐,勤往山中走动,想来是盼着身子好起来,看着也健壮些,才好往杜家去。毕竟姑娘是阁老的掌上明珠,三爷觉得若不备万全,怎好去提?”
杜泠静怔在当下。
她听见蒋家伯母反复念着佛,“只怕我儿必能得偿所愿!”她又道,“那我先把礼都备起来,等他回来便能往杜家去……”
那日她从蒋家回来,脸上发热发红,只略略想到方才听到的三郎的打算,心口就一直快跳。
其实这件事情,早已有了苗头,两家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沧大哥的母亲还曾故意拿花笑过她和三郎。两家世代交好,她与三郎青梅竹马,门当户对。
至于父亲,父亲虽未说过什么,但他一向赏识三郎才学,对三郎也是多有提点。
但她在蒋家听来这事,却没好意思同父亲将。而父亲似乎颇为忙碌,几乎每日都同人书信往来,或者请人来家中,晚间闲余之时,还到勉楼里,与隔层里的史公子闲叙。
夏天渐渐到了末尾,蝉鸣并未见消停,但是史公子好像身子明显好转,父亲有时与他竟能谈到深夜。
不过杜泠静还是没再见过他,与三郎通了两次书信,没问提亲的事,只问他在山中如何。
不想又过几日,她无意间竟然听到父亲吩咐阮恭的父亲阮大管事,要给她把嫁妆备起来了。
当时她弄出了响动,父亲一眼看了过来,她不得不上前,干脆问了父亲。
“爹要把女儿嫁出去了?”
爹道只是备起来而已,“我的静娘还小呢,爹也舍不得,只是孝期一过,爹要回到朝堂去,届时事多且繁,便想着不若先给你把亲事定下来。”
三郎要来提亲,父亲也要给她定亲。是不是蒋伯父那边,已经同父亲通过气了?
她耳朵热起来,父亲则问她,“我儿觉得如何?”
她还能有什么疑问,脸上的热都蔓到了脸上。
“爹做主吧。”
那日爹爹抚了她的肩头,“好,爹会替你定一位好夫婿的。”
夏日彻底只剩下尾巴了,祖父的忌日在即,她翻出祖父一位不知名的友人赠的胡笛,想吹去祖父坟前,但那胡笛坏了,怎么都修不好。
没等她把笛子修好,三郎回来了,还到了她家里来。
她闻讯的那日,提着裙子跑出了勉楼。
三郎在父亲的书房里,她刚靠近,三郎就看见了她,但父亲没看见,三郎极快地跟她笑了笑。
他果是把身子养好了许多,人也更长高些许,银袍玉带地立在父亲面前,已同寻常人无甚区别。
他而向父亲郑重行了一礼,父亲挑眉看去,他脸色露出三分红晕。
“伯父,谦筠今次前来,是想问一问静娘可有婚约在身?若无的话,蒋家可否前来提亲?”
他办事稳妥,是想先问过父亲,得了她父亲首肯,才礼数周全地前来提亲。
杜泠静在窗外听见,心头都快跳起来。
可不想父亲却抿唇沉默了几息,接着向谦筠看去。
“谦筠,我已为静娘选定夫婿了。”
话音落地,书房内外都陷入了沉寂,杜泠静愣住,听见三郎怔着问了一句。
“是何时?”
父亲回答了他,轻叹一气。
“就是近日。”
他来晚了。
但她父亲的话也已十分明显。
三郎恍惚地站起身来,“那小侄叨扰了……”
杜泠静再没想到会出现这等状况,大惊失色,她一步闯进来父亲的书房里。
父亲看见她,“静娘?”
她却见谦筠面色发白,欲上前,却被父亲叫住,“你过来。”
谦筠最后看了她一眼,如夜间繁星的眸中,此刻恍如星月坠落。
他离开了书房,她问父亲。
“爹为什么拒绝谦筠?爹不是要为女儿与他定亲吗?”
父亲爱怜地看着她摇头。
“爹为你选的夫婿不是谦筠,是勉楼隔层里的史公子。”
史公子……
“女儿只与他说过几句话,根本不知他是谁?爹怎么能为我定一个陌生人做夫婿?!”
她难以置信,又想到谦筠离去时,星月坠落的眼眸。
她心下慌乱得难受,要去追谦筠,但父亲不让她走,他说那史公子不完全算陌生人。
“他祖父与你祖父便是相识,从前也曾立下两家结亲的约定,只是时间久远了,都不曾提及,也没当回事。”
父亲说他今次见了对方家中的后人,也就是那史公子,“我只稍稍提了提婚约之事,人家就立时回应了。”
父亲看着她,缓声,“那孩子对你甚是有意,道旧约不该背弃,他愿娶你过门,珍而重之,携手百年。”
杜泠静脑中轰轰作响,她问父亲,“因着祖父口头旧约,父亲就要将我嫁给她?!”
她难以接受,但父亲说不是,他看向勉楼。
“爹岂会随意将我儿嫁给旁人?但他确实比谦筠更合你,爹不会看错。”
但她听不进去,眼泪急急滚落,偏父亲认为长痛不如短痛。
“你把谦筠忘了吧。那孩子也很好,你会与他熟悉起来的。”
但她只是摇头。
她说服不了父亲,想了又想,干脆上了勉楼,去了他养伤的隔层外。
“史公子,你在吗?”
他立时就回应了她,“你说。”
十五岁的姑娘,再不会想到里面这人,是陆惟石,是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做了她夫君的人。
彼时她只是道。
“幸得公子青眼,但我已有心上人,想来公子今日也看到了,我不可能嫁给公子。”
她一口气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她跟他说明白。
她说她喜欢别人,说她不可能嫁给他。
她料想如果他见状退步,父亲也不能再强求。
但他什么也没说。
隔层内的沉默如水般往外漫来。
陆惟石无有回应,却不禁令彼时的小姑娘心下不确定起来。
若是寻常人听见她这话,怎么可能不做成全?
但他不言语,她心下慌乱,她又等了他几息,想等他出言成全。
可他低声。
“还请姑娘三思。”
他不同意!
杜泠静彼时讶然惊诧,隔层里隐隐有目光轻缓落在她脸上。
她隔着木板看不到他,但若是日后,她定会看到他如墨的深瞳中,映着她的样子,缓缓流动着他浓重得化不开的心意。
但那时她却不禁地踉跄。
她想她不要这个人,不管他是谁!
“我无需三思!”
她急着放下这话就离了去。
当天她没再来勉楼,次日她也没再上楼,只让秋霖去把她惯用的物品都取下来。
勉楼她不准备再来了,直到他离开。
可他那晚却把她拦在了月亮门后。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出现在勉楼之外,他不便示人,只能站在阴影里,而身上的伤还没好,行动不便。
但那时她未曾替他考虑过这些,她只想这个人怎么会这样,她都说了不想嫁他,他却还拦。
他想跟她再多说几句,可她只觉又气又恼,仿佛被他缠住。
她横了心,跟他放了冷话。
“我不想知道公子是什么人,也不想知道公子要跟我说什么。我只知道,你我不该再见。”
说完,她根本不容他多言,更是看都不想看他一眼,转身决然离去……
京城澄清坊的西路西厢房里。
杜泠静看向身前的男人,他身上血腥气弥散,他目光低低压在她眼帘上,浑身散着与九年前相近的伤痛气息。
他是史公子,更是她如今的夫君陆惟石。
杜泠静眼睛酸涩得难受,但她那年在他面前说过的狠话,还不止如此……
那日之后,父亲劝她好好再想想。
可她睁开眼睛闭起眼睛,都是谦筠脸色惨白离去的模样。
他才刚刚养好身子,他是为了体面地在父亲面前求娶她,才在那孤寂的山中道观,养了半年,他早已在心里思量提亲,可父亲轻飘飘一句话,就把谦筠拒之门外。
她终是去找了他,谁想她到的时候,正看到谦筠咳喘着,一口血吐在了帕子上。
她大惊,再看他模样,这才短短几日,他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已迅速消瘦下来。
他见她出现在他面前,还想去藏那血帕,但她却从他手中抽走了那帕子。
“三郎,我不会嫁给隔层里那人的。就算父亲中意他,我也不会嫁给他。”
“可是泉泉,也许他就是你的良配。”他也说她父亲,“不会看错……”
杜泠静却下定决心回了家,不顾他连番阻拦。
她先到了父亲面前,爹看到血帕,深深皱了眉。
可爹还是不肯松口,反而看着那帕子。
“谦筠是好,处处都好,爹亦爱重他。可爱重他文才,和把女儿嫁给他是两回事。静娘觉得爹爹会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一个可能寿数不永的人吗?”
爹直言,“他恐怕难以与你携手百年,只会早早地撇下你离去!我儿还不懂吗?”
父亲嗓音中已有了三分哑意,可她更落了泪。
“可是爹,我不在乎,哪怕三郎只能再活三五年,我也不要弃了他,嫁给别人。”
父亲深深闭了眼睛,见她执意,提了个折中的办法。
“那你的亲事,就再过三五年再说吧。”
他没说三五年后谦筠如何,反而目光望去勉楼,缓声道了一句。
“人家愿意等你,多久都行。”
陆惟石愿意等她,等多久都没有关系!
可她彼时听见这话,简直感觉如被鬼魅纠缠,她又惊又怒。
“他就非要娶我?!”
她再次去了勉楼,时隔多日后的踏足,径直到了他的隔层外。
“怎么了……”这次没等她开口,他就轻声问来。
从前她还觉得史公子是知礼之人,如今再听见陆惟石温言软语与她说话,只觉烦闷不已。
她叫了他。
“公子,我晓得你对我有意,可我从不曾见过公子真容,亦不知道公子是何人。公子于我来说,远如天边流星,你对我有意,我却无法回应。天底下也没有我必须回应的道理吧?”
她擦掉眼中的泪,手下却更攥紧三郎的血帕,就在陆惟石面前。
她告诉他,三郎去山里养病,就是为了养好前来提亲。
“……他去山里养了近半年的身子,他本来都快好了,今日却咳了血……”
他非要等她,到底是在等什么,是等三郎熬不住病逝吗?!
那他这所谓的“等”,算不算逼人到死?
她看他的眼神里只剩下厌恶与敌意,她的讨厌与敌意,在陆惟石面前丝毫不加掩饰。
“公子别再等我了,就算他死了,我绝不会嫁给公子。”
她道,“勉楼我不会再来了,直到公子离开!”
她说完就转了头。
这次他也沉默了一下,但没有太久。
他低声开了口,他似乎极淡地笑了一下,暗含着三分自嘲。
那年,惟石跟她说得最后一句话,在她的厌恶驱逐之下。
他说好,“我会立时离开,与姑娘此生再不相见。”
他终于松口了,但她还是没回头再看他一眼,一眼都没有。
待次日早间,父亲告诉她,与他的婚事作罢,他已经离开了杜家。
她把他赶走了。
他就那么走了,带着一身还没养好的伤痕与伤心,于深夜中远远离去,再没回来过。
次年,她和谦筠定了亲。
京城,此时此刻,惟石嘶哑的嗓音反复响在她耳中。
“史公子,我就是那个被你厌弃不已的史公子。”
“你可还记得,那时蒋竹修,还不是你的未婚夫。”
“岳父最初为你选定的夫婿,是我陆慎如!”
“但你眼里只有他,从未看见过我。你为了他,赶我走!”
她抬头看向男人,从前她赶走的那个伤痕累累的少年,其实如他所言,一直一直都在等她。
他也如那年闹鬼的时候一样,一直在令她害怕的黑暗之中守着她,从不曾离开,但也从不曾打扰。
直到三郎死后的第三年,他才求了圣旨赐婚,他再不提旧事,只想与她忘却前尘,从新开始……
杜泠静的眼泪止不住,“对不起。”
她伸手想去拉他的手,但他不许她拉他,只是就这么看着她。
“与蒋竹修相比,我陆慎如在你心里就不值一提,是不是。”
杜泠静心口发疼得难受,反复抹去眼角的泪。
“不是,绝不是!你在我心里亦重千金!”
可他却淡笑了一声,他在嗤笑,如墨的深瞳中满是自嘲。
“千金?是吗泉泉?我怎么不敢相信。”
他不信。
西路西厢房里, 竹香被暑风吹散,杜泠静看去他兀自嗤笑自嘲,再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才能让他相信。
血气代替竹香在房中弥散,刺激到杜泠静鼻下, 她胸腔一阵翻腾, 可却意识到了什么。
“为何那么快就回来了?你的伤……”
只是她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我不回来,娘子又要离京,这一次崇安还是没能拦得住你, 再过半月我回京,连自己妻子去向何处都不知道。”
他反问她, “我敢不回来吗?”
杜泠静惊诧向他看去,原来崇安还是俱都把她的思量禀给了他。
偏偏他误以为,她要走,只是为了要离他而去。
他以为她把三郎的死, 全都归咎到了他身上!
她终于明白他为何一路急奔而回, 又不管不顾地闯入这房中, 更说出那些他平日里再不会讲的话来。
“惟石,我要回青州, 只是想去找寻三郎为何自杀的真实原因,并不是要离你而去!”
他身上血气极重, 她不知道他又受了什么伤,可不管是什么伤, 连日不休地打马疾驰,谁人也吃不消。
她又重复,“我真不是要平白离开。”
她看向他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跟他确认。
“你我已是夫妻,我怎能随意离你而去?”
她声音轻柔许多,盼着能消解他一路赶回来的误解与惊怒。
男人亦微顿,可停顿只有一息,目光就又落在她此刻穿在身的素衣白裳上。
他给她做了那么多鲜艳的衣裳,可他只要离开,她就换上这素衣,为她的三郎而穿。
他紧紧抿唇。
杜泠静也意识到了他在她白衣上停留的目光。
她心下急叹,她方才之所以不想让他直接进来,正是因为这身衣裳。
她立时就跟他解释,“我非是要再为三郎‘披麻戴孝’,只是穿这身旧素衣,想唤他入梦而已。”
可她刚说到此处,他眸色紧紧压下来。
“你就这么想他?白日里见不到,就只能梦里与他相见?”
他嗓音低压得迫人,但杜泠静却看着他恼怒的模样,心下发涩发疼。
她跟他摇头,“不是这样,我一时无法找到缘由,只能寄此询问。”
她不想再让他多想,把自己心里所思的每件事都跟他说了出来。
“……三郎自尽,是我怎么都想不到的。可我也绝不相信,是你强迫他至此。”
她再也不会似九年前那样,将三郎吐血都归咎到他身上,要把他赶走。
杜泠静看着自己的夫君,柔声。
“所以我想回青州,把这件事弄明白。”
如此才能真正平静地送三郎离去,又给惟石一个透透彻彻的清白。
这才对两个人都公平。
她把话都说了,希望他能冷静几分。
他身上一定还有不浅的伤,一味地惊怒,伤口又怎么得好?
她想拉他至少先坐下来歇一歇,但他不肯坐。
他并没因她这一番清晰的解释而缓了神色,房中静静的,连同院中,连同整个澄清坊杜家都静默下来。
他低声。
“泉泉觉得,就一定能找到原因吗?他已过身三年有余。”
杜泠静也知道三郎走了三年多了,可是自杀不是小事,饶是三郎非是凡夫俗子,也必然有他的原因。
她觉得自己能找到。
可他问,“若不能呢?”
她说一定能,“我想给你一个清白。”
她目光朝他看去,然而他却笑了。
“我陆慎如从头到脚都是骂名,他们骂我是侮辱祖宗的乱臣贼子,废长立幼、祸乱家国,这些骂名多了去了,就算他蒋六或是其他人都指我害了蒋竹修,又能怎么样?他们能撼动我什么?”
他只在乎他的妻,因此要离他而去。
陆慎如闭了闭眼睛,过往的痛意从过去翻腾出来,与今朝叠加着,在他心头撞击。
杜泠静亦彻底酸涩了心头。
他确实浑身都是骂名。
明明豁出性命保家卫国,为边关安危殚精竭虑从不曾有一丝懈怠,可朝里那些文臣只会骂他,让宫里提防他,令百姓唾弃他。
他是都不在乎,可他不是祸国殃民的奸佞,分明是兢兢业业的忠臣,为何要背负这样的骂名?
三郎的事也是一样,若与他无关,他为何不要一个清白?
她压下哽咽,“你能不能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找到真正的原因!”
但他还是摇了头。
房中有些久不住人的闷湿尘气,在竹香散去之后,从昏暗的角落里释放出来。
两人皆被那闷旧的气息包围着,她听见他极淡地笑了一声。
“如果泉泉找到的真正原因,就是,他因为我一年又一年地执意等待,才无奈自尽,”他问她,“你当如何?可还能似之前那般,叫我一声夫君,安心与我相守?”
他问,看紧了她的眼睛。
“你还能吗?”
话音落地,杜泠静脑中空了一息。
如果是那样,她可能需要些时间,重新把事情慢慢厘清……
她在一瞬间,没能答上他的话来。
可她着短短的一瞬的停滞,却令男人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他低笑着,看着眼前的他的娘子。
“所以若真如此,你还是要弃我而去,我们之前的日子你也都不要了,是不是?”
“不是……”
“泉泉查清真相,所谓给我一个清白,其实是因着,舍不得让你的三郎受一丁点委屈,就跟九年前一样,对不对?!”
“不对!”
但他已经不容杜泠静再说了。
他忽然转了身。
杜泠静看到他高挺宽阔的后背,那之前一直没能痊愈的伤处,此刻大片的血从他山棕色的锦袍里面渗透出来,比起之前刚受伤的时候,洇湿更多,血气更重。
可他却嗓音极其冷厉地吩咐了左右。
“带夫人回侯府,日后无有我令,不许她再出门,更不许她,同蒋氏有关的任何人接触!”
杜泠静向他望去,他跟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回过头来,满浸痛色的墨眸沉沉看着她。
“无所谓了。反正,你是我陆慎如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算满心满意都是他,你今生也只能做我的妻!”
与她的三郎再许来生吧。
话音落地,他再不回头,他大步出了这尘气逼人的西路西厢房。
当年伤人的话如同一根针扎在他心头,九年了,从不曾被拔出,反而在他的有意压制之下,越扎越深。
深到平日里看似不痛,却早已扎进了心口最里间。
“惟石!”
他走远了。
积庆坊,永定侯府。
杜泠静被拦在了远岫阁院门外。
守门的侍卫难为,“夫人,侯爷有令,不许您进侯爷的远岫阁。”
杜泠静深深皱眉,往里看去,“那能不能再帮我禀报一声,说我想见他。”
侍卫无措,到底还是去了,但回来的时候,跟他摇了头。
“夫人,侯爷不愿见您。”
不愿见。
杜泠静咬唇,只能攥手立在了他的院门外。
远岫阁卧房中。
房中昏昏暗暗没有挑灯,男人沉默地立在黑暗之中。
他不禁回想方才在澄清坊里,他问去若蒋三的自尽就是与他脱不了干系,她待如何。
她一时没应他,所以就是犹豫了,他再怎样都比不了蒋三。
思及此,心头起伏起来,肩臂上那撕裂的伤更疼了,漫去四肢百骸,可他转头看到了刀架上那柄二弟的银雪剑。
二弟生前最后一日,早间起身兴冲冲给他说的话,犹在耳边。
“哥,我昨晚做梦了。我梦到你把她娶到我们家里来了!我梦到你们成亲了!”
那时候他摇头嗤笑又自嘲,“她这么厌恶我,怎么会愿意与我成亲?青州的事,以后不必再提。”
但二弟却不肯放他走。
“可是哥,我总觉得你们还有缘分!”
“哥你何曾如此喜欢过一个人……”
昏暗的房中,二弟的银雪剑映着窗下的亮,闪着细碎的微光,就如同二弟那没出息地眨巴着劝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