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又在青州多停了三日,才离开。
蒋竹修是走了,可又没完全走,甚至差点将她生的意志带走。
他不敢强迫她,只能等上一年又一年再一年。
毕竟在她心里,那人是扎根在她心中的唯一。
山林里飞沙走石消停下来。
陆慎如回望了一眼身后京城的半边天,唇边仿佛还残留着她当年的眼泪。
他微微抿唇。
不知她今夜,在侯府家中是否安眠?
但他得走了,他立时去吩咐崇平传信西安都司和行都司各部,前往西安等待。
“早料理完,早日回京。”
他吩咐,崇平领命。
他压下心中翻腾的不安思绪,重新上马往西北边关奔去。
杜泠静在城中的茶馆里,约见了祝奉。
祝奉没想到她会专门见自己一回,眼下听见她问一些关于谦筠死前的事情,祝奉不甚明白,说自己并不曾听闻什么特别的事,“我接到谦筠过世的传信,没想到这么早,颇为意外。”
言下之意,他也完全不知道三郎自尽的事。
杜泠静心道连六郎和惠叔都不知道,祝奉不知也不奇怪。
饶是如此,亦如希望之火破灭,她也没能从祝奉处得到答案。
但祝奉却思来想去,与她说了几句,关于谦筠十分关注朝堂的事情。这事杜泠静知道,只是她心思都在藏书上,与三郎一起讨论朝局的时候不多,三郎似乎也无意告诉她许多。
祝奉不知道更多关于三郎的事了,她连几日又拜访了几位三郎生前的旧友,都没得到答案。
她只能又去找了惠叔,问他三郎可还有什么手札之类的东西留下。
惠叔却道,“夫人也是知道的,三爷不想留太多东西缠绵人间,那些手札都烧了,老奴也不记得还有了……”
杜泠静酸了眼眶。
惠叔将她眼睛红着,连忙道,“三郎留下的,除了书册之外,其实还有许多朝廷邸抄小报,还有些关于朝中时局的评议之类。但因着与时局相关,这些也烧了不少,留下的都被收进了库房里。至于旁的散碎笔记什么,都在青州老家,在三爷书房里。”
在三郎书房里……
他走之后,不管是他爹娘,还是六郎,从不曾动过他书房里的东西,一切如旧,杜泠静那些年想念他的时候,也去看过,坐在他日日读书的椅子上,默默坐着,又趴在他的书案上,仿佛能问到他身上墨香与竹香交织的气息。
杜泠静返回了侯府,将崇安叫了过来。
“安侍卫,我想回一趟青州。”
速去速回,在侯爷从西北回京之前,就赶回来。
她想亲自去三郎书房里再看一遍。
她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要回青州自己寻找答案。
但她把话说了,崇安吓了一大跳。
她跟崇安解释自己不是要走,会赶在侯爷而之前回来,甚至不用告诉侯爷,毕竟他往西北还要上战场,他不需要知道。
但崇安无论如何都不同意。
“侯爷有吩咐,夫人决不能离开京城!”
崇安是被吓坏了,哪怕杜泠静说她别人都不带,只带着崇安与侯府侍卫回去,也不行。
她心口闷闷,见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崇安,只能道。
“那你万万不要告诉侯爷,莫要耽误他在前线的事!”
她是这么吩咐的,但崇安却记起侯爷前几日走前吩咐过,说在家中看好夫人,夫人有任何动向,立时向侯爷汇报。
之前夫人离开京城去保定就拂党的消息,就搁置了一天才告诉侯爷,侯爷极其不快,这一次崇安长了记性,没再听从夫人,速速将消息递给侯爷。
不过陆慎如还在一路往西奔马,终于顶着炎夏的日头,到了宁夏关城。
他只见了几个心腹将领,将此番准备活捉九王的事说了来。
众将先见到侯爷秘密赶来,便是一振,接着听闻要捉那鞑靼九王,更是兴奋起来。
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有部落驻扎于此。
下面的人陆续带着炙烤得流油的羊肉,与烈辣美酒往帐子里送来。
那部族的首领当下让人割下最好的一块,递给了一旁一个年迈的人。
“九老,我等在你面前还是稚嫩了些,这数月与交战,还是多亏了您。”
那首领递上割肉的匕首,有给那人碗中满了酒。
“九老从前,可是差点灭了永定军的人,当年的威风,在整个大漠都响当当,怎么不听您提提当年风光旧事?”
他说着,帐中其他部将都凑了上前,吆喝让九老说一说。
那九老,也就是鞑靼九王,却没有什么谈兴,老迈的疤痕纵横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汉人有句话,好汉不提当年勇。”他道,“都是天意罢了。”
说完,喝完了酒,独自走出了帐子。
众人见他不肯多言,倒也没追,只说起近来宁夏关城的事,上次他们重伤了刚到宁夏的忠庆伯世子,但那魏世子岂是好相与之辈,将他们几个部族的联军打得七零八落。
他们好不容易这才聚起些气来,只想着何时回去宁夏复仇。
九王却没与他们议起此事,只是独自走到帐外。
明月高悬在山巅。
他想起了汉人的弘启十四年,半数永定军近乎折损完的那场仗,他确实在里面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若论风光,自是风光,但是,其实那非是他自己的本事。
而是有人掌握了永定军出关的消息,偷偷传给了他。
他从领口拉出一块骨雕圆牌,那上面刻着一个极其繁复的纹样。
若是陆慎如或者魏琮此刻看去,一眼便能看出那纹样,与细作所漏的纹样一模一样。
而九王看着这骨雕圆牌,这是他那四十余年前覆灭的部族,最后留下的东西了。
当年,就是有人持此图样找到了他,他这才相信了那消息,而这消息确实准确无疑,险些令永定军一蹶不振。
有此图样之人,必然也是部族的遗脉,而且能准确有此图样的,也只能是部族当年的贵族。
但部族覆灭,贵族亦消失无影,怎么会打到汉人内部,获得永定军秘密的动向?
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在暗中查问,彼时给他送来消息的到底是何人。
渐渐的,他也有些猜测了。
持此图样的那位贵人,必定是汉人朝廷里位次极高的人。
而汉人,包括永定军,好像还没发现他……
九王笑了起来,将脖颈上的骨雕圆牌看了又看,这才又回到了帐中,一壶酒喝完呼呼睡去。
不想次日下晌醒来的时候,见部族首领同一种将领跃跃欲试。
他问是何事如此兴奋,那首领连道。
“听闻那永定侯陆慎如要来西北整顿军务,那宁夏的守城副总兵怕之前多有失利,令魏世子受伤,那陆侯会拿他开刀。准备带人突袭咱们,弄些军功好于那陆侯交差。”
那首领连声大笑,“他想拿我们的人头交差,要突袭我们,好啊,那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他问九王此事可行否,九王问他消息是否可信。
“可信!可信!听说那陆侯确实要来西北,已经令人都往西安去,咱们这个时候打他一巴掌,然后逃之大吉,我就看那陆侯脸上难不难看!”
他哈哈大笑,九王还有些犹疑。
但他与陆氏之间深仇数不清,当年这位陆侯的祖父陆老侯爷,差点将他送上黄泉。
他眼下刚恢复,还不宜与陆慎如正面相碰,可若能借此令陆氏难堪,有助于他尽快自己掌握兵马,东山再起。
众人又将消息确认再三,两日后天还没亮,他们就提前埋伏在了宁夏关城外。
过了一个时辰,果见有兵马出动。
据闻那副总兵并未亲自出马,怕出事,只让手下几个不太行的不将奇袭。
众人都憋着笑。
等到见汉人兵马出了关,向此地行进而来。
部族首领一声号起,埋伏半夜的众人,直直向前扑去。
九王并未杀上前去,只在远处眺望。他只见那些汉人被他们这一伏击,全露出丢盔卸甲的样子,而众鞑靼部将则四处追敌,转瞬间七零八落。
看着是乘胜之势,但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谁料就在这时,有大军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
黄沙扬起,那阵仗如同主将亲自率兵而至。
宁夏兵马虽多,但一息之间调兵出关,除非紧急,小小副总兵可做不得主。
那么是谁人?
九王心头更跳,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人。
听闻即将来到西北的永定侯,陆慎如!
他再管不了其他人,让人护着他,调转马头就飞奔要逃。
但陆慎如就是奔着他来的,歼灭一个部族只是顺手为之。
他命何副将带兵分四路急追。
但那鞑靼九王不愧是在老侯爷手下也能逃出生天的人,何副将率众追逐竟不得力,不得不下令放箭射马。
一众箭矢下去,护他的人坠马了几个,但此人却越跑越快。
“侯爷,快追不上了!”
前面就深入关外山脉腹地。
陆慎如亦未想到,此人反应如此之快。
但他再不容此人逃跑,可令人放箭射杀,可就不能活捉了。
他忽的叫了崇平,“拿我弓箭来!”
何副将一惊,侯爷肩上还有伤,崇平亦惊,但还是把弓箭递了过去。
两人之间侯爷拉弓搭箭,毫无受伤之势。
下一息,只听一声颤鸣,那箭矢破风而去,更是追风而至。
砰地,就死死钉进了那鞑靼九王的大腿里。
那人一声惊呼,几近坠马,但他求生之意甚强,竟然稳住了。
陆慎如冷笑,又欲再射一箭,但何副将与崇平皆呼,“侯爷不可!”
不过须臾的工夫,他臂上伤处新生的血肉,因那气力十足的一箭,彻底崩裂,血色染满了肩头。
再射也未必能中了,只会伤的更重。
陆慎如亦知,肩头的伤,还是给了那九王继续逃窜的机会。
他手下紧攥。
不过此人中他这一箭,已是逃不了了。
何副将请命前去追击,他吩咐,“不急,务必活捉!不要令他丧命。”
说完,崇平只见他肩头血滴滴答答落下来,急急护他回了城。
不到一个时辰,那埋伏的鞑靼部族被剿灭殆尽,关军大盛,但何副将去追鞑靼九王还未回来。
陆慎如料想他是跑不了,但想要活捉,恐要费些工夫。
不过他肩头的伤,一连来了三个军医,都面色难看。
“侯爷那一箭实在是太过厉害。”
陆慎如拉弓搭箭的时候,根本没想许多。
可此刻三个军医都道,“侯爷之前刚长出的血肉全部撕裂了,甚至裂得更深,止血都颇为困难,侯爷恐怕要静养至少月余。”
陆慎如回头看了后肩一眼。
难怪有点疼。
但他哪有月余的工夫静养?
京中还有许多事,而且娘子独自在京,他心里总不踏实。
他只道,“先把血替我止了,其余的之后再说。”
边关军医在他面前不敢多言,只能连忙止血,他又转而叫了崇平。
“我伤口撕裂的事,回去不要告诉夫人。”
崇平应下,他又问了一句。
“家中可有夫人的消息传来?”
“暂时还没有。”
没有消息,或许是好消息,陆慎如略松口气。
三个军医又折腾了一阵,终于替他止了血,包扎了起来,侍卫拿了干净衣衫给他换上。
他眼角扫过,“我领兵作战,何时穿过新衣?”
他领兵作战贯穿合身的旧衣在里,从不穿新衣。
那侍卫闻言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拿了件新衣,崇平立刻上前,“谁人将新衣放到侯爷箱笼里?”
走之前他吩咐过只取旧衣,突然出现件新衣,令人惊诧。
陆慎如亦皱了眉,侍卫却突然想了起来。
“回侯爷,这是夫人放到里面来的,应是夫人从庙里给侯爷求来的平安衣。”
陆慎如意外了一下,“夫人……”
但他旋即意识到了什么,定睛看向那侍卫。
“夫人是何时将此衣放到了我的箱笼里。”
侍卫记得清楚,“就是您出京那日下晌,您在远岫阁小厅里待客,夫人彼时进卧房放了衣裳,后在卧房又停留了些时候才离开。还吩咐属下,因着放的是平安衣,先不要告诉侯爷。”
崇平还不知是何情况,但陆慎如怔在了当下。
他在小厅见蒋枫川的时候,她就在卧房当中?
小厅与远岫阁卧房紧连,能听得见里间的话语声。
可她在远岫阁许久,彼时什么也没说,他还以为她只是刚从寺庙里回来。
肩头扯断的伤口越发疼了起来,丝丝漫向心口。
所以她什么都听见了,但是什么都没说,为什么没说呢?
他脑中有些混乱起来。
就在这时,外面有侍卫前来,接着有人传信。
“侯爷,京中府邸来了消息。”
崇安的消息。
陆慎如心口一跳,连着肩上的痛,令他心慌了几分。
她都听见了,她隐而不发的原因,是不是想等他不在京城,然后离开?
他不想听到这个消息。
但等来人上前,回禀了他。
说夫人心绪极其不佳。
说夫人近来见了几乎每日都见蒋解元生前的旧友。
说夫人,想回青州。
话音落地,陆慎如闭起了眼睛。
喉头有什么涩涩发阻的,就死死梗在他喉头。
肩上的伤终于漫进了他的心头里。
他终于知道她为何隐忍不发了。
方才有一瞬,他还以为她怕他上了战场会分心受伤。
原来不是。
她只是想等他走,再回去她的青州,去寻她的三郎!
陆慎如手下攥得噼啪作响。
他忽的起身,再不管那伤口好坏,直接穿起了衣裳。
他吩咐了宁夏副总兵,“抓到那鞑靼九王,给我送到京城去!”
说完,大步就往外去。
宁夏众将皆吃了一惊,副总兵连忙问。
“侯爷这要回京?何时啊?”
男人没回,扬鞭打马出了宁夏城。
他用三天的工夫将西安诸事安置完毕,接着再无休歇一日,掉马向东,直奔回京。
原本撕裂的、要静养月余的肩上,再没有了任何修养长出新的血肉的时间,他只用厚厚的布带缠住不断渗透的血。
他在马背上,只向京城的方向看去。
她就这么想回青州,不过就是因为蒋竹修埋在青州。
“你只想回去找他,可曾想过我?!”
杜泠静在侯府每一夜都睡不下,只能暂时住去了澄清坊。
崇安拦不了此事,只能点了人手将澄清坊围住。
京城的暑热已经很重了,杜泠静睡不好也就罢了,连饭都吃不下,尤其近几日,随意吃上几口,就不免想吐。
她算着距离侯爷回京的时日,少说还得半月。她就先在澄清坊住些日子吧。
她住到了与父亲旧时一起住的中路厢房里。
东路是侯爷刚刚为她扩出来的崭新的一路宅院,而西路则是三郎在她家中暂住时,住过许久的地方。
澄清坊虽好,是她自己的家,但她被夹在了东路与西路之间,脚步既没能轻易踏入西路,也没敢随便进到西路。
她又想了些法子打听了关于三郎的旧事,还是无解。
秋霖来劝了她,“既然是自尽,夫人就当作三爷是自愿的,不行吗?”
自尽当然是自愿的。
但平静地赴死,和痛苦地自戕,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如果三郎是万般无奈之下,悲苦地选择自杀,我岂不是在自欺欺人?”
她在三郎的无奈悲苦之上,还继续装不知道地与侯爷在一起,那么三郎的死算什么呢?
而她心中郁郁不得解,心下为三郎悲哭,这对惟石来说又算什么?
都不公平。
唯有她弄清楚三郎自尽的原因,才是对两个人都公平!
她出不了京城,只能派阮恭替她回了一趟青州。
杜泠静独坐在父亲的正房的廊下,艾叶端来了凉糕,她看了一眼,胃里就一阵翻腾。
“夫人不吃东西怎么成?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但杜泠静摇头。
秋霖知道她的心思,突然想到什么。
“活人不解的事情,夫人何不问问过世的人?说不定入梦可解!”
杜泠静一愣。
三郎刚过世的时候,她思念成疾,在勉楼的书中看到一入梦的法子,便穿了素静的白衣,在房中摆了与他紧密相连之物,晚间谦筠真的曾入梦几回。
太久了,久到好像上辈子的事。
杜泠静差点想不起来了。
她素来不太信怪力乱神,但走投无路之际,似乎唯有一信。
她从中路走了出来,东路院门开着,里间新种的夏花绚烂,她默默看了几眼,终是转身去了西路院中。
西路如春,连这样盛夏的季节里,也还留存着几分春日的清凉,谦筠在京的时候,住在西厢房里,从侧边过去就连着后院的竹林。
秋霖翻遍她的箱笼,翻开侯府针线上为夫人做的如花般绚烂多彩的衣裳,才在最下面,翻出一套白色素衣。
杜泠静换在身上的瞬间,站在西路西厢房里,已觉似乎有熟悉的感觉停在她手心。
三郎刚过世的时候,她几乎日日都如此,穿上素衣,染了竹香,她只觉好像有人缓缓伸出他并不健壮的手臂,但他手臂修长,亦能将她完全抱进怀里,给她平静与安心。
此刻竹香亦在漫散,她站在西厢房里,不禁唤出了声。
“三郎……三郎!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房中无人回应,但她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三郎,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路?”
她颤着哭泣,颤着问出声。
但天还没黑,他注定无法入梦,也注定无法解答。
但眼泪不曾停住,她抱进了自己的肩膀。
然而就在此时,外间突然混乱了起来,吵杂的声音传到房中,打乱了室内安静的竹香。
杜泠静还没听清是发生了何事,却只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每一步都重重踏在她心上,直奔门前而来。
她愣住,下意识快步往外迎去。
是侯爷……他回来了!
受伤没有?!赢了没有?!
但走到门前,忽然看到自己这一身白衣,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骤然停住脚步,但外面的人已到了门前。
“夫人?”
杜泠静口舌发干,心下快跳。
而立在急奔回京,立在门前的男人,看着这西路的西厢房。
崇安拦着不让她走,她就住进澄清坊这西路的西厢房里,是不是?
如果他没弄错的话,这里是蒋竹修从前在杜家借住的地方吧。
男人眸色冷了起来,他脚步到了门前,他唤了门内他自己的娘子,但她毫无任何回应。
他手下控制着,才没拍在门上。
他只沉着嘶哑的嗓音。
“你把门打开。”
这次她回应了,却道,“不……”
“不?”
男人肩上伤处又痛了一下。
他听见她道。
“你先回去,我此时不便……”
杜泠静还穿着白衣,房中皆是竹香,如何能便?他一定会多想!
但她不开门,门外的男人闭了闭眼睛,哑声笑了一声。
“不便?”
他问她,“你我夫妻,拜过天地,圣旨赐婚,到底有什么不便?”
他嗓音彻底低哑,“还是说,这房间只许蒋竹修住,只配他拥有,而我不配踏入?打搅了他?!”
“不是……”
隔着一道门内,杜泠静胸腔内翻腾,她不由捂住了口鼻,可却止不住慌乱的眼泪的眼泪流下。
“不是的,惟石……”
可他只发了狠问,“真不是吗?!”
话音落地的下一息,他忽的推门而入。
门内有杜泠静进来之前安放的门栓。
他甫一感到有门栓阻滞,越加冷笑出声。
下一息,他双臂灌力,砰然推开了厢房的门!
门栓断裂落下,杜泠静看到了他冷厉不定的神情。
陆慎如亦看到了他的娘子。
她穿着一身如当年为蒋竹修守孝时一般的白衣。
素净的白衣贴合着她的身,而整个房中,染满了竹子的气息。
她就站在浓郁气息之中,连每一缕发丝都染满了属于蒋竹修的竹香。
男人颤眸盯着他的妻子,一息又一息。
他忽的轻声问。
“就这么想他?”
杜泠静彻底慌乱了起来。
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会提前回来,还就在今日。
而她不想让他看到这一切,想劝他走,但他偏要进来。
她眼泪不止,“惟石……”
他眼睛红透了,那些年里为蒋竹修流的泪还不够吗?
她甚至差点为那人撒手人间去死。
他以为她嫁给了他,渐渐能把那人忘了。
可是没有,根本没有!
他突然问她。
“我算什么?”
“什么算什么?”杜泠静不知他的意思。
他看住她,又问了一遍。
“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几分?”
她也曾主动投入他怀中,也曾抱住他的脖颈哭泣,也曾柔声唤他一声夫君,还曾告诉他,说天底下的男子,再没有人比他更英俊……
他只问。
“泉泉到底有几分在意我?是否与他蒋竹修一比,我陆慎如就不值一提了?!”
“你别这样说,绝不是不值一提!”
但她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他眼眸颤着,亦有水光轻闪,他不住地问着她心里埋藏许久的问题。
“如果他蒋竹修没死,如果他还能回来,与你而言是不是再也不需要犹豫,立刻弃了我,头也不回跟他走?!”
“不,不会……”
杜泠静反复否认,但他只摇头。
“不会吗?不是吗?”
眼泪早已模糊了杜泠静的视线。
男人亦痛苦地抿唇盯着她。
他突然问了一句。
“你可还能想起,我究竟是谁?”
杜泠静眼睛酸痛到难耐,外间的风闯进来,吹散了房中的竹香。
她早已想起他是谁了。
她说出了他那时的名字。
“史公子。”
陆慎如见她全想了起来,更是笑了。
痛意不知是从肩后,还是从心头,蔓延到四肢百骸。
那个他再也不想提及的过去,他此刻他无所谓了,他直接说了出来。
“对,史公子。”
他微顿,“就是那个被你厌弃不已的史公子。”
他就是那个九年前的史公子,是那个闷在勉楼的隔层里默默养伤的少年,那个被她讨厌到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的,被她撵走的人!
眸光被掩在水光下颤动,他彻底看住她的眼睛。
杜泠静捂住了抖动的唇,她想伸手去拉他的衣袖,但她没能拉住。
而他开了口。
“你可还记得,那时蒋竹修,还不是你的未婚夫。”
他忽然提了嗓音。
“而岳父最初为你选定的夫婿,是我陆慎如!”
他深深闭了眼睛,倏又睁开。
“但你眼里只有他,从未看见过我。而你为了他,赶我走!”
殷佑二年, 九年前。
夏蝉从春末便开始吱吱齐鸣,无论家中的仆从怎么粘,勉楼附近的高树上, 那些葱郁的遮天蔽日的树叶里,仿佛生出另一个熙熙攘攘的世间, 随着夏日迫近, 鸣蝉只见多,不见少。
青州杜家的仆从们连着挑竹竿粘了好些日不见效,父亲便道罢了,“心静则凉, 吵杂也是一个道理。”
他又问杜泠静,“我儿可觉得吵得心烦?”
杜泠静还算坐得住, 她并不觉得太吵,却觉得身边少了一人,日子空空无趣,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偏偏她眼睛自幼不好, 多看几本书, 父亲就让她停下不许再看, 天一热,连进勉楼看书的读书人都少了。
她同父亲浅提了两句夏日的无趣, 父亲却笑道,“无事赛神仙, 我儿才刚及笄,时间大把, 难懂着闲散无趣的妙处,却不知世间刀尖奔命的人,想要这份安逸闲散都是肖想。”
她觉得父亲说得对, 却不曾试想,父亲说得其实确有其人,正是偷偷藏在了勉楼的隔层里,满身是伤、险些丧命的人。
此事她一直不晓得,直到书楼里进了一只难搞的耗子,完全不知书中圣贤如神明,到处乱啃,她无暇再闲散无聊,开始带着阮恭秋霖他们,到处在楼里捉耗子。
就在一日,她追着耗子,误打误撞地闯进了隔层里。
那日她没捉到耗子,却在昏暗中,意外捉到了一个人。
她吓到神魂俱飞,没敢等人开口,就跑出了勉楼。恰父亲正往勉楼里来,遇见她面色发白地跑出勉楼,赶忙拦了她。
“我儿这是怎么了?”
“爹!勉楼竟有隔层,隔层里还藏有人……”
只是还没说完,父亲连忙给她比了个小声的手势,她恍惚,却见父亲笑道。
“爹知道了,他本就是爹让他藏进去的,静娘万万不可说破,此事万不可让别人知道。”
父亲简单跟她说了两句,说那人是因被人追杀,又受了重伤,才藏身到了勉楼里,但他不是坏人,祖上与杜家亦有渊源,所以留他在此。
关于他的事,似乎事关隐秘,父亲并不多言,只道他姓史,接着又问了她方才闯入隔层的情形,听说她还拍了人家一下,不禁道。
“不知有没有打到他伤处,那隔层闷热,他藏在那处养伤也是不易。”
杜泠静把这话听进去了,心里甚是尴尬,不时返回了楼上,隔着墙板,轻声跟他道了歉。
“抱歉,把你当作勉楼里啃书的耗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