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许侯夫人by法采
法采  发于:2025年0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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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着仔细朝杜泠静打量了过来,她忽的盯住了杜泠静的领口和耳后。
“你什么怎么还有……”
一些来路不明的红痕。
年嘉眼睛眨了又眨,杜泠静脸色微热,以为她要嘻嘻问上两句,不想年嘉却转过了头去,清咳了两声,岔开了话题。
她似乎比她的脸还热,杜泠静见她脸上红了红,又听见她道。
“我先前听世子说要回西北,还让人将他修复的甲胄取了回来,后又说不去了,竟换你家侯爷去。”
她在西北三年,颇懂其中门道,不由问杜泠静。
“是不是陆侯要上战场了?你担心得一夜没睡好?”
她倒是会联系因果,杜泠静没有多解释,见她明了,就点了点头。
年嘉连忙安慰了她。
“你别太担心,虽然战场上刀剑无眼,但我们可以去一趟寺里,找主持求一件开了光的平安衣。”
她说是她在西安听来的法子,这平安衣就用要上战场之人的,也就是陆侯爷的,去请主持开光,求一个刀枪不入,平安凯旋。
不过这事最好不要告诉他本人,说是神佛保佑不要说破最好,但其实也是怕穿衣之人上了战场分心。
她见杜泠静一副思虑深重的样子,径直就拉了她,“咱们这就去吧!”
蒋枫川骑马经过,恰看到了永定侯府的马车。
风吹起车帘,他看到了车中的两人,只是他目光隔着人群更落在杜泠静身上。
他没上前,只是静默地看了她几息,直到车帘又被吹落。
有人上了前来,低声跟他禀报,他之前派出去前往杜阁老过世借宿的山庄调查的人,受阻了。
“似乎是陆侯的人,阻了我们查探,原本查到了有些线索,也找到了一个知道些事的人,但却断了。”
若要继续查下去,恐怕有些难。
蒋枫川闻言抿唇而默,他一时什么都没说,先返回府邸安排了几件事,然后换了衣裳。
“那我就亲自去一趟。”
他亲自过去,他就不信陆慎如能完全拦住他。
谁想他奔马还未及刚刚出京门,就被人拦了下来。
蒋枫川看去对面马上的男子。
“崇统领?”
陆慎如的近身亲卫统领,崇平。
崇平给他浅行一礼,却也并不跟他打圈子,径直道。
“我等劝蒋探花还是留在京中的好。”
原本是暗中阻拦,如今已然明示。
他陆慎如可真是仗势恣意妄为!
他冷笑起来,“看来我三哥之死,果真与他有关,是不是?”
崇平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冷着声看着他。
“侯爷有话,蒋探花有何疑问,径直往侯爷面前问去,就今日,只看探花要不要去了。”
寻常人,谁人感到陆慎如面前问话。
但蒋枫川听了,只说了一个字。
“好!”
他调转了马头,朝着积庆坊永定侯府便去。
另一边,年嘉同杜泠静,在庙里各求了一件主持亲自开光的平安衣,眼见天色不早,各自回了各府。
杜泠静回了府中,就往远岫阁里来。
他先问了一句,“侯爷在何处?”
侍卫道侯爷在远岫阁小厅里见客。
杜泠静轻轻挑眉,他在远岫阁的小厅里见人说的事,多半是重要的密事,那处离卧房最近,等闲人根本过不来。
但侍卫不会拦着自家夫人,这是侯爷特许的。
杜泠静拿着刚起来的平安衣就往卧房里去,但刚走过小厅附近,就隐约看到里面两个人影。
侯爷之外,另一个人影竟有几分眼熟。
但她没看清,只走到了卧房里,悄然将求来的崭新平安衣,夹在了他的诸多贴身衣裳里。
她放好了衣裳,见他书案略显凌乱,走过去想帮他收拾一下。
她推开了一旁的窗子,让光亮透进来。
谁想小厅里的声音亦极近地传到了她耳中。
她一时没听清那人具体说了什么,却听出了他的声音。
“六郎?!”她惊诧。
侯爷有多不待见蒋枫川,没有人比她更知道了。
她惊讶极了,不禁屏气凝神地听去了隔壁的小厅里。
六郎没再开口,开口的人是她的陆侯。
她听见了他怒气隐忍的声音。
“我说了,你三哥的死与我无关,他蒋竹修为什么要给自己下毒自戕而死,我亦不知道!”
暑风把话吹进窗中。
杜泠静却在这一瞬,耳中轰鸣炸响,惊颤地定在了窗下。

杜泠静悄然从远岫阁陆慎如的卧房离了去, 见亲卫给她行礼,轻声道了一句。
“我来过卧房的事,先不要告诉侯爷。”
侍卫应下, 她从远岫阁离去。
走出门,蒸腾的暑风吹得人惶惶不知去处, 夏蝉拼了命地似地叫喊, 但落在杜泠静耳中空空荡荡的。
她脑海中只反复响起方才听到的那些话。
他说三郎为何会以毒入药,自戕身死,他亦不知道缘由,绝非他所杀。
六郎质问, “陆侯真不知道?就算不是你所杀,可你就没迫过他?”
他说没有, 可六郎又问,“就算你光明磊落,不曾向我三哥明言施压,可暗中呢?又或者说不经意间呢?”
她彼时有一瞬没明白六郎的意思, 直到六郎又开口。
他说侯爷, “你陆侯权倾朝野, 权势滔天,这天下你予取予求, 但凡是你想要的,可有你得不到的?而你想要一个你中意的姑娘, 哪怕她已经有了定亲的夫婿,你根本就不在乎, 你可以当着她未婚夫婿的面,大张旗鼓地等,等上三四年, 五六年,甚至七八年!”
他的声音压抑着不甘的痛处与怒涛,以至于嗓音都尖锐了几分。
杜泠静手下发凉着,凭窗听见他道。
“你陆侯在京畿,为她起高楼,调来工部的匠人,只为给她造一座仅次于皇家藏书阁的高阔书楼,这楼一盖六年!”
“而你高居朝堂权力之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偏生空着宅院不娶不纳,令满朝文武都盯着你侯夫人的位置,每年都要论你陆侯到底要娶谁人过门;”
“还有杜阁老葬身山洪中,众人为他收殓曾借宿的山庄,你不肯让我查,无非就是因为,你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一定奔马赶去了你心头上的那人身边……彼时,当我哥见到你千里奔马出现的时候,他会怎么想?这难道还不算压迫吗?”
他恨声,“那时你与他一定见了,他是怎么做的,怎么说的?!”
侯爷的声音很沉很低,似就浸透着那年的山雨。
“那是我与你哥的事,与你无关。”
可六郎却重重冷哼出口,“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我哥那样温良和善的性子,他一定会说,”他嗓音哑近哭声,“他一定会说他注定活不长,他会说他早晚会把人让给你,他是不是还说,他绝不会娶她过门?”
问声灌进杜泠静耳中的时候,她脚下晃了一晃。
过往那些被束之高阁的回忆,一缕缕又涌上心头。
她亦早早就听说过,永定侯陆侯爷在京郊,耗费无数钱财建造的一座仅次于皇家文澜阁的高楼,她跟三郎叹息,说陆氏的高楼着实令人艳羡,她也想拥有,但他们能勉强撑得勉楼不垮,就不错了,陆氏的楼与她无关。
后来,那楼就成了他给她的嫁妆,由她起名唤作归林楼,而彼时三郎听见她艳羡与叹息,什么也没说,只淡淡地,跟她笑了笑……
三郎最爱读京中送下来的邸抄,也会打听京里来的消息,中间一度有从京里来勉楼观阅的仕子,某次恰说起京城里最呼风唤雨的人物。
他说陆侯,“也不知怎么,京中人最爱论及陆侯的婚事,偏偏这位陆侯空悬着他陆侯夫人的位置,一年又一年,不知是在等谁?”
那时她听过根本没当回事,三郎却莫名此静默了几息,缓缓看了她一眼……
父亲过世那年,她急奔赶去那山中,确实就借宿在旁边的山庄里,某夜她辗转反侧不能寐,挑灯走出山庄望向群山。那晚她记得自己遇见了一个奇怪的路人。
那人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骋马急奔至此,她以为他只是路过,见他一眼看见她就翻身下马,迎着飘落的山雨大步向她走来,还以为他只是想问路。她远远地告诉了他去路,又说这山里有山洪,请他快走,但她独独没想过,他就是为她而来。
而三郎找出了山庄,唤着她的名,雨越下越大,打灭了她手里的灯,她弃了灯,再没回看那“路人”一眼,却哭着扑进了三郎的怀里……
走出远岫阁,恍惚走在令人窒息的暑热风里,六郎质疑的话,和渐渐翻腾出来的旧忆不断起伏交错在她的脑海中。
她想她可能知道,陆惟石到底是什么人了……
眼角落下泪来,她默默擦掉,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侍卫小哥,我们蒋家六爷是不是在侯府里,老朽是蒋家的老仆,能否请我家六爷出来,或者放我进去。”
杜泠静看过去,一眼看到了惠叔又急又慌的脸。
惠叔也在此时看了过来。
“夫人?”
她把惠叔请进了院中,惠叔见了她,却反而支支吾吾起来。
但杜泠静已经都知道了,尤其,知道了三郎的死,竟是自戕。
她哑声问去,“惠叔,三郎他……为什么要以毒入药、自戕了结?”
惠叔闻言愕然顿住,“夫人怎么都知道了?三爷再不想让夫人知道这件事。”
不想让她知道,杜泠静又抹掉眼角一滴泪,“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可惠叔摇了头。
他说三爷只是说他不想活了,至于到底是什么原因,“老奴也不知道,三爷不曾说过。”
连惠叔都不知道,杜泠静心头丝丝抽疼。
她相信侯爷一定没有强迫过三郎,可是,当三郎明了惟石的心意,是否为了不娶她过门,早点让她嫁给侯爷,而悄无声息地自杀呢?
无解的问题如钝刀一般割着人。
杜泠静得不到答案,却隐隐听到了一些脚步声。
她立时敛去混乱如麻的心绪,叫了惠叔,“请惠叔不要讲出去,我已知道三郎自戕的事。”
侯府眼下正在准备侯爷离京的事,他取走了两柄剑,他会上战场……不管三郎到底因何原因自杀,她都还不想影响他保家卫国、上阵杀敌。
她这话还没得了惠叔的回应,蒋枫川的袍摆就出现在了视野中。
他一眼看见了杜泠静,脚步微滞。
陆慎如亦从另一边也看到了她。
两人皆上前来。
侯爷见她就站在惠叔身侧,心下跳了一跳。
“泉泉……”他略有迟疑地低声唤了她。
杜泠静微顿,又立刻应声。
“侯爷。”
蒋枫川这一时倒未出声。
但陆侯不由地在眼角默默看了他,他不知这蒋六会否就在此刻,发狠全都说出来。
惠叔和杜泠静亦看向了六郎,前者已在混乱中不知所措,而杜泠静十二分地静默。
蒋枫川有一瞬真像不管不顾地全都说了,可他看到了她发上两根淡黄色的飘带,风将她的飘带柔柔地吹绕在她纤薄的肩头,这一刻就如同三哥曾经在手札中,将她的发带编织进风里一样。
他开了口。
但不是朝她,只是冷着斜看了陆侯一眼。
“总之,蒋某要如何行事,不需要陆侯来教。你自去扶持你的慧王,我蒋枫川只拥立雍王殿下入主东宫!陆侯与我,朝堂上见吧!”
他说完,叫了惠叔,最后看了杜泠静一眼,跟她点了点头,离开了永定侯府。
好像他此番来侯府,是因为两王间站队的事而已。
他没说旧事,还编了个似真非假的借口,陆慎如反倒意外地默了默。
他又看向了她的妻,见她目光从蒋枫川身上收了回来,不知她眼下是何情形,问了一句。
“娘子刚从寺庙里回来?没与郡主在寺中用斋饭?”
原本是要用的,她恐怕要到再晚一些才会回来,但年嘉的母妃裕王妃寻年嘉有事,她亦怕侯爷会提前离京,她们就早早散了。
她跟他点了点头,默认她只是刚回来而已。
他没再多问,看了一眼天色,柔声,“那既然空着肚子回家来了,我来陪娘子吃饭吧。”
吃完饭,他约莫就要走了。
杜泠静点了头。
两人回了正院当中,他吩咐了灶上提前把饭摆上,秋霖沏了茶上前,杜泠静接过茶来,想送到他手边,却不知怎么,手下轻轻一颤,热茶瞬间泼了过来。
她慌乱地要收手,怕热茶泼到他右臂上,他右臂有伤,反应不迭。
不想他见她只往自己身前收去,而那热茶则往她身上落来,他忽的伸出右手,将她手中端不稳的热茶,径直打去了一旁。
啪嗒一声,茶碗碎裂在了远处的地上。
杜泠静发愣着,却还是见两人身上,都沾了些许茶水。
他身上沾了茶水,他还动了右臂,她急问去。
“你没事吧?”
她还顾着他有没有事。
陆慎如只看着她,“没有人把热茶往自己身上泼。”
他盯着她,惠叔方才真的没跟她说什么吗?
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虽他尽力不想让她知道蒋竹修自戕之事,可事情似乎在朝着他不愿的方向行进,渐渐透出不受控的模样来。
若她知道,究竟会怎么想?
他盯着她,似在看她在想什么。
杜泠静一时回不出他的话,还是秋霖闻声快步进来,见茶碗摔了,还以为侯爷和夫人吵了起来,但看向两人,却见两人不似吵架的样子。
夫人有些怔忪,侯爷看了夫人一眼,又叫了她,“收拾了吧。”
秋霖连忙收拾了碎瓷片退了出去,艾叶则为两人各自取了干净衣裳。
“侯爷,夫人,换件衣裳吧。”
两个小丫鬟盈壁和香溢上前帮两人更衣。
房中静悄悄的,只有衣料摩擦的声音丝丝响起。
陆慎如不禁想到他受伤之后,他的娘子总想帮他穿衣脱衣,但他不让她动手,只让仆从侍卫来办,她不乐,抿着唇看他,不知他为何如此。
其实原因很简单,他娶她回家,从不是让她来伺候他的,他怎么能让她做这些事呢?
陆慎如不禁向一旁也在换衣的娘子看去,她半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软的耳朵露在挽起的青丝之下,他不由想起了他受伤的那晚。
王太医的嘴巴告诉她,他中的暗箭还带了毒,她一听就吓到了。
她吓得眼睛红红的,就在那晚,她忽的扑在了他身上。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抱他,主动投在他怀里,依靠他,又抱着他的脖子,把小脸埋在他胸前。
她扑在他怀中,抽搭哭到眼泪见他胸前的衣襟都打湿,他将她团团拢入怀中,可他却那一时候,怔着不知所措了。
他难以想象,她也有会主动上前抱住他的一天。
真是不敢想。
一连几日都过的如在梦中一般。
漱石亭上,下了些雨,她安静坐在石桌对面,向他看来,彼时灯中的高光打在了他脸上,她莫名看他许久,直到他出声问去,“娘子在看我什么?”
她脸上突然露出几分羞赧,白软的小耳泛了红,如红霞往脸上飘来,她竟然有些不敢再继续看他了。
不过她还是嗓音极柔地开了口。
“夫君真是英俊,世间可比拟的男子,应该没有了。”
她眸光带着羞意,落在他眉宇间。
他怔了不知多久。
那些日,真的如同幻沫一样,而眼下,他莫名有了幻沫即将被戳破的感觉。
一旦她也如同蒋枫川一样,认为蒋竹修的死,就算不是他所为,也与他脱不开关系。
她还会似那几日一样,主动投入他怀里,轻柔地叫一声“夫君”,道一句,世间比他英俊的男子,没有了……
她还会吗?
她还会对他笑吗?
被茶水沾湿的衣衫换下,新衣换上身来。
陆慎如收回目光浅浅闭了闭眼睛,没留意他的娘子,亦悄然向他看了过来。
杜泠静的耳中,还交织着六郎说得那些话,说建了六年的归林楼,是他来了京城就为她建起来的书楼,而他备受众议空悬许久的侯夫人之位,也是一年一年为她而留。
他等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她不禁想起她上轿嫁他时穿的再是合身不过的嫁衣,想起归林楼里给她布置得如同青州勉楼的书房,想起他撇开繁杂的公事带她奔马,又顶住杨家的压力把她要拂臣齐齐救出来,还有……
她说不清他为她做过多少事,还有他给她的一切,她亦说不清,他都准备了多久。
但她知道他是谁了。
若从今夏往回算去,他是九年前,藏在勉楼里养伤的那个少年!
身形不一样,声音更完全不同。
他是史公子。
不,不是史,应该是石,是陆惟石!
太久了,太久了,而“史公子”从那遥远的九年前,承诺她离开勉楼、此生再不相见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任何音信。
她早就把他忘了。
可他眼下,就站在她身边,臂上还受了替她挡下致命一箭的伤。
杜泠静眼帘颤了颤,默默看着他的侧脸,一息又一息。
他似乎有所感应也转头看了回来。
但这时,崇平快步到了门外。
“侯爷,魏世子来了,说眼下有些状况,您恐怕得立时离去。”
他要离京,去西北,还要上战场了。
杜泠静一下回了神。
男人亦微怔,“现在?”
崇平道是。
男人一默,转头看向娘子,“不能陪你吃饭了……”
吃饭只是再小不过的事,她见他衣衫已穿好,她走上前来,接过盈壁手中的腰带,替他束在了腰上。
他低头向她看来,丫鬟们都退了下去。
男人伸手,将身前的妻子拥进了怀中。
他鼻尖低着蹭在她头顶黑长的细发上。
他的胸膛炽热,哪怕隔着刚穿的衣衫,杜泠静都能感觉得到他心口的热向外散来。
史公子,陆惟石。
她心头快跳,但他已经松开了她。
“我得走了,泉泉在家等我回来。”
他迈开步子看了她一眼,走到门口又看了她一眼,这才跟她笑了笑,撩了帘子大步离去。
杜泠静目光追他出了门。
外间很快没了他的声音。
她静默立在廊下。
今日所听到的一切,在她心口起起又伏伏。
惟石,三郎……
她想她需要一个答案。

一队人马星夜离开京畿, 向西北边关奔去。
侯爷走了,府内看似一切如常,但却莫名地沉静了下来。
夫人独自坐在西厢房改成的书房里, 手下的古书一个字都没修进去,她无法凝住思绪在笔端, 反而提笔落下两个字——
人会在什么样的情形下, 选择结束自己尚未走完的生命,提前撒手?
墨迹在纸上晕开,像是沾染到了人的心头,沉如布满头顶的阴云。
杜泠静不认为是惟石使手段迫使三郎至此, 她相信惟石不会行此劣事。
可是,却也无法排除是惟石的强势等待, 无形之中压迫三郎选择自尽。
三郎性子温和谦逊,不争不抢,可侯爷恰与他相反,他坚定强势, 他不轻易更改意志, 他想要, 就明目张胆地要,同时既能沉得下心神来等待, 亦能耐得住心思蛰伏。
杜泠静闭起眼睛,秋霖劝她去睡下, 更鼓反复响起,天色已经很晚了。
可她睡不着, 她只看向落在笔尖的这两个字。
到底应是怎样的真相?
连着跑了一夜的马,天亮之前稍事休歇了片刻。
魏琮派了身边的一位姓何副将陪同侯爷一同前往西北,他刚从西北军中而来, 对关内关外的情形都了如指掌。
陆慎如浅应了口水,叫了他过来问话。
不外乎问些关于那鞑靼九王的事情,此人当年围困永定军的时候,是春秋正盛的年纪,但如今十数载以后,他又受过重伤,想来也已老迈。
“但此人不能留,最好是活捉,若能提前探明他的行踪,突袭制胜,再好不过。”
陆慎如道此一句,夜色化进他眸中。
何副将连声道是,“就怕此人警惕,见势先跑。”
陆慎如听了却哼了一声,“那是自然,但若是令他主动随阵上前,就未必能跑这么快了……”
诱敌深入。
他随即吩咐了何副将几句,何副将一听,眼睛都亮了起来。
从前只听闻侯爷用兵独到,但却不曾有幸效力侯爷身侧,今次闻言,何副将连声道好又道是,但也稍有顾虑。
“此法虽好,但万一被那九王逃脱,他只怕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出现。”
但战场上瞬息万变,难以确保就一定能捉住他。
确实很难确定,但陆慎如道,“我亲自上阵。”
何副将一听更加激动,若侯爷亲自上,那九王就算一时逃了,也早晚陷落。
“只是侯爷还有伤在身。”
“无妨。”
男人道完这句,有吩咐了些事下去,让人准备这场诱敌突袭之仗。
有片阴云挡住了月光,山林里昏昏暗暗地令人不安。他们明日不便白日停留,要加急跑马,此刻只能又歇了一阵。
陆慎如闭了眼睛,便不禁想到家中。
不知他走之后,蒋枫川有没有折回去,告诉她娘子关于蒋竹修自尽之事。他是吩咐了崇安严防死守那蒋六,但是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他可能拦不住,她早晚会知道,就在他离京这些日里。
林中刮起了一阵风,飞洒走石地乱了视线。
他恍然想起蒋竹修过世的那年,他听闻消息怔了许久,时间比他料想的要早。
他颇为等了几日,在蒋竹修办丧之后,才去了一趟青州。
前来吊唁的人还没走尽,青州蒋氏一族上上下下,都因这位最有前程的解元英年早逝而悲痛。
蒋六是最不能释怀他兄长早逝的人,一直在说这不可能,明明大夫说他哥还能撑到下一年。他也觉得很奇怪,叫了崇平去暗暗地查。
而他自己去寻了泉泉。
他看见她的那时,她就站在院外竹林的寒风里,风吹起她身上白色的衣角。
她虽未嫁给蒋竹修,可却为她的三郎服了妻子之丧,她通身披麻戴孝,单薄地站在冷风中,连脸色唇色都是白的。
他无法上前,只能在她身后默然看着她。
她似乎已经流尽了眼泪,低头扶着竹子,好似下一息就要倒在竹林里。
彼时他这年头刚刚掠过,便见她身形一踉跄,密密的竹林将她的身形扶住三分,可终究无法彻底将她抱住,她向旁倒去。
陆慎如一步上前,她倒进了他怀里,疲累的眼睛闭了起来,人已经昏了过去。
“泉泉……”
恰惠叔来找她,见状疾步赶了过来,待又在她身侧,看见他将她抱在怀中,愣一愣。
“侯爷?”
她父亲过世的那年,惠叔跟在蒋竹修身侧,见过他。
惠叔慌乱地跟他行礼,他显然是秘密前来,不便现身于人前,而蒋家还有诸多宾客,不便接待他。
他见怀中的人昏迷不醒,干脆将她抱回了自己的落脚院中。
惠叔不敢多言,只能快步跟上,又唯恐外人看到,紧张不已。
毕竟蒋竹修刚离世,她是蒋竹修的未婚妻。
好在他住处离蒋家不远,就在附近。
他甫一将她抱起来,便发现人比他预料中还轻,像是悲伤将她整个人都掏空了,纤瘦到他抱着她甚至有点硌手。
他让崇平替他解下披风,盖在她身上,将她拢在怀中。
待到了房中,他没舍得松开,抱在坐在帐中,让她倚在他怀里,急促请了郎中隔着帐子给她把了脉。
郎中说她只是一时脱力昏迷,开了副成药,他让崇平去买了,要给她喂到口中的时候,她却不肯张嘴。
他摩挲着她的肩膀哄着她,反复试着给她喂药,但她就是不肯喝。
“这是何故?”他不由问了郎中。
郎中不便进来,看到他二人样貌,只能在帐外又诊了脉。
他道她,“恐是悲伤过度,伤了心神,颇有些……”
“怎样?!”他问
郎中轻声,“娘子怕是无意留在世间了……”
话音落地,一室寂静。
她不想独活,想顺着这寒冬腊月里的风,就随着蒋竹修去了。
他愕然向她看去,见她双唇仍旧紧闭着,被他抱在怀里的身子冷如寒冰。
他眸光发颤动不已。
就这么在意那蒋谦筠吗?
没有他,在这世间再无可以留恋?
她无法回答他,郎中说她身子还不到那等地步,若是扎针,过一刻钟就转醒了,也就能喂得进药。
可惠叔却从外面跑了进来,说秋霖阮恭他们发现姑娘不见了,正在着急找她,恐等不了许久。
她还闭着双眼与双唇,面色苍白泛青。
他看了又看,直接让人把药取了过来。他径直将那药汁含在口中,落唇在她冰凉的唇上。
她还不欲张开,他却非要将药喂进她嘴里。
她不想吃药,闭着的眼角落了泪。
他抬手替她抹掉,又将药含住,喂进她嘴中。
她渐渐有了转醒的意识,却抽泣地哭着,似乎想要从他怀中躲开。
但他揽着她的肩膀,只将她扣在自己怀里,直到将药喂完。
郎中再诊脉,“姑娘应是无虞了。”
外面秋霖阮恭他们,找不到她已是急的乱转,她也就快转醒。
他在最后喂药之外,落唇吻在她的眼角上。
她坠在眼角的泪微咸。
她又低泣着抗拒地要转过头去,但他不许,将这一吻深深印在她眼角眉下,噙走她微咸的眼泪,才最后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他将院子腾退出去,抹掉关于他的痕迹,留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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