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芙将挂帘杆藏在身后,问:“你是纪家的人?”
小童说是,将托盘往她身前一拱。
托盘上放了套衣裳,材质非是绫罗绸缎之流,只是寻常棉布。颜色是纪老爷头顶的那抹葱绿色,鲜亮却不扎眼,又很耐脏。
无论材质还是样式,都比小芙之前干活时候穿的那件好看多了。
除了衣裳,托盘里还放着一大一小两块银子,小芙一看便知小的是五钱,大的是十两。
小芙收下衣服和五钱银,将十两放了回去。
“我只收我该收的。”小芙说,“同你们大公子说,我不要纪家的脏钱。”
小童嘴巴张了张,但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便离开了。
人一走,郝赞便一脸痛心地走了过来。
“他给钱,你怎么不收?”郝赞恨铁不成钢地说,“十两啊!你一个月才几个工钱?就是不吃不喝干上三年都攒不来十两!”
小芙哼了一声,“我要是收下,昨儿那事儿岂不是就过去了?”说着将银子放进柜台,等着东家什么时候回来替她冲账。
郝赞坐了下来,唉声叹气地说:“咱们小门小户的,跟纪家没法儿比。人家如今还接待了摄政王。只要同那景王搭上一句话,整个兰陵便都是纪家的了!日后啊可得罪不起…”
言外之意不过是放下这件事。
小芙没理他,趴去了窗边,看着街道上来来回回的行人。
“他们怎么还不走呢。”小芙又问。
郝赞以为小芙说的是景王。
“景王是什么人?人家是这个!”郝赞伸出大拇指比了个一,“皇帝的天下王爷当家,帝京里头得多少人恨他?现在知道他来了峄城,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个机会,万一他们偷偷摸摸在青檀泉里头下了药怎么办?肯定是先打点儿泉水上来,用什么银针啊什么的都试一个遍,再叫身边人喝。如果身边人三五天没有毒发身亡,他才会浅尝一小口呐…”
小芙也伸出了大拇指——不得不说,郝赞有时候还真是机灵啊。
忙碌而充实的一天又过去了。
申时刚过,太阳便有向西坠的意思。小芙同郝赞将外面的空酒坛一一搬进了店内。
郝赞依然不死心:“小芙,今天去我家吧?省得毛头小子们再来烦你。”
郝赞不知道那些是骠骑将军的人,也压根不会联想到小芙这种连饭都吃不起的卖酒娘会认识当朝镇国大将军的儿子。
他不说,小芙差点儿忘了——除了早间,今天一天都没看到宇文渡和他的人了。
小芙自然也不惦记他。
只是正要关店门的时候,白天来过的那名纪大公子的小童又来了。
小童客客气气地对小芙拱手:“姑娘,我家大公子要订五坛酒,想请您明日送到府上。”
一听要去纪府,小芙的脸色马上就变了。
“这生意我不接!再也不送酒上门了!”她作势要关门。
小童急急地上前,冲她拜了又拜。
“我家大公子已经查清楚了,他说正是他们纪家对下人管束不周,才冒犯了姑娘。想赔您些银两,您又不收,便想订几坛酒,顺带当面向您道歉。”
小芙打开了门:“想要道歉好说,可他怎么不亲自来?”
“要是能来肯定来。”小童苦笑道,“我家大公子…腿脚不方便,出门一次要准备很久的。”
听他这么一说,小芙这才想起车缝里看到的双轮椅来了。
“那…行吧。”小芙想了想道,“大公子要什么酒?”
小童道:“自然是要好的。”
真当家的和纨绔就是不同,同样是订酒,纪家大公子订的五坛酒倒比二公子订的六坛还要值钱。
小芙连驾车时都哼着歌,鼻子都快翘到了天上去。
“纪家大公子可比二公子靠谱多了。”郝赞也跟着高兴,“给大公子送酒,他若是高兴了,没准儿逢年过节都在咱们酒肆定了——这可是笔大买卖!东家一高兴,咱俩都能跟着涨工钱!”
他们越说越高兴,最后终于来到了纪府。
门口仍是有不少帝京来的人高马大的守卫看着,不过昨日那小童也早早地来了门口等着,见着小芙他们,同守卫们说了几句话。
守卫看到他们牛车上的几坛酒,围过来打开了其中一坛,见其中酒水清澈见底,并没有藏匿什么凶器,这才勉强放行了。
小童使了两个人帮他们搬酒,又对小芙他们说:“请进来吧。”
小芙有些不乐意,郝赞却高高兴兴地将她拖了进去。
纪家大公子的院子和别人不在一处,他的院子在纪府后的半山腰上,前有纪府大院,后靠一座山头,每次出门都要上下山。
郝赞和小芙累得气喘吁吁,终于明白为什么纪家大公子不常出门了。
“纪大公子的那双腿该不会是跑断的吧?”郝赞偷偷地问。
小芙翻了个白眼。
最后他们来到了纪家大公子的院门前。
“一个人住这么大的一间院子吗?”郝赞张着嘴说,“呵…好气派啊!”
小童叩了叩门,里头便有仆人将门打开。
下人们将酒抬去储物间,小芙和郝赞留在院内。
小童引着小芙他们去前厅结账。
几人到了之后,才发现纪家大公子纪伯阳也在。
纪伯阳坐在双轮椅上,见他们前来,淡淡地扫了几人一眼。
这也是小芙和郝赞头一回见到纪家大公子的真面目。
他很瘦,却不是那种病态的瘦,若不是坐在双轮椅上,恐怕没人会相信他的腿已经断了;长相也不同于二公子纪仲崖纵欲似的浮肿,而是眉清目秀的极聪明的模样。他穿着一身看上去颇为贵重的月白广袖长衫——就连袖口的走线都是淡金色的。
郝赞咽了咽口水——有钱,真是有钱。
纪伯阳看了小芙两眼,见她身上依然穿的是先前的旧衣裳,却是没说什么。
小芙小心地上前同他算:“大公子只说要好酒,却没说要什么样儿的,我便挑了一坛一两的陈酿。您没给定金,算下来统共五两整,没有零头不好抹,不过下次您若是再要酒,我做主送您两坛荔枝新酿。”
纪伯阳笑了笑,命小童取了五两银来给小芙。
“我不爱喝那些甜腻果酒。”纪伯阳道。
小芙看着他,想了又想,小心翼翼地问:“那…送公子几斤卤鸭脖,给您做下酒菜?”
酒肆自然不卖卤鸭脖,卤鸭脖是老郑面馆的招牌。吃一次面攒一根鸭脖,小芙再吃五次面就可以攒成一捆出手送人了——希望那时候卤鸭脖不会馊掉。
纪伯阳听后又笑:“你这姑娘真是实诚…罢了,都随你。”
小芙收了钱,便说他们还要回去看店,拉着东张西望的郝赞便走了。
回去的路上,郝赞还在跟小芙生气。
“回去那么早干嘛?”郝赞不高兴地道,“东家又不是不知道咱们是来给纪家送酒的,晚一会儿回去他又不会吃了咱们。”
“你还有没有骨气了?”小芙瞪了他一眼,“咱们就是卖酒的,送完就走,这叫本分。进去之后你都干嘛了?光盯着人家屋里的东西瞧,没出息样儿!”
郝赞哼了一声:“我没出息?我看那纪伯阳才没出息呢!你进去之后他就偷偷盯着你瞧,打量我眼瘸看不到?亏我还当他是什么好人呢,原也同纪家人一副模样,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不是色胚!”
小芙愣了一下,随后正色道:“看两眼怎么了?若是看两眼能让他多定几坛酒,把我挂在他房梁上天天给他瞧!”
郝赞吐了吐舌头:“还说我没出息呢,我看你更没出息,都钻进钱眼子里去了!”
俩人打打闹闹地回了东街酒肆。
黄昏前,小芙和郝赞俩人将店门关了,郝赞又请她来老郑店里吃面。
老郑照旧给小芙多盛了二两,看他们俩吃得香,自己搬了个板凳来看他们吃。
过了一会儿,老郑突然说:“小芙怎么不吃肉呢?”
小芙正吃得开心,听他这么说,脸色一闪而过地不自在。
“倒也没什么。”她叹气说,“从前也爱吃,自打我娘死后就开始吃素了。”
老郑唉了好几声:“可怜的孩子,娘没了,爹不知道在哪儿,一个人在外头干活儿。”老郑说罢又看了郝赞两眼,又问小芙,“那你家里给你说过亲没有啊?”
小芙头也没抬地道:“爹娘在时订过娃娃亲,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他。都这么些年了,他应该早就娶亲了。”
郝赞听了长舒一口气。
“你舒坦个什么劲?”老郑笑话他,“瞧你那模样,你配得上咱们小芙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三人正在说笑呢,门前又出现一个人。
小芙抬头一看,却是先前遇到过的纪家二公子纪仲崖。
纪仲崖本来脸色阴沉沉的,见小芙望过来,又扯起嘴角笑了笑。
“嗳,你前两天给我送酒,我都没见着你。”他说。
小芙冷着脸道:“我和郝赞去你家送酒,结果你没在,你们家的仆妇好生厉害,竟要逼良为娼了。以后我不做你的生意,也不会再去你院子里送酒了。”
本来纪仲崖有两日没见着她,心里头直痒痒,又听说大哥在东街酒肆定了酒,还送上了从不允许别人去的山院,纪仲崖便觉得这卖酒的丫头定然也是个会勾人的贱货,比七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凭什么大哥那断了腿的可以,他就不可以?
想到这里,纪仲崖又对小芙说:“别说得这么绝嘛,这回我把钱提前结给你行不行?”
小芙站起身说:“不是钱不钱的事儿,你府上有贵客,我可不敢去。万一你家的仆妇看见我,再扒我衣裳可怎么办?”
“对!小芙不去!”郝赞也站起身护着她。
纪仲崖烦得不行,冲着郝赞就是一顿骂:“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这里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纪家的院子里如今住进了不得了的人物,就好比那水塘来了老龙王,此刻怕是连纪家的茅厕都升腾着瑞气,哪里是郝赞这种平头百姓可以得罪得起的?
郝赞憋得脸通红,最后才憋出一句:“那我不说了。”
小芙不是峄城人,得罪了人大不了铺盖一卷再换个地儿,实属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郝赞不行,郝赞东街生东街长,家里还有个老娘。
“不去!说了不去就是不去!”小芙高声道。
纪仲崖沉下了脸,伸出食指指着小芙:“好个倔强的丫头,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给我大哥送了一次酒,他就能护着你了?不想给我送是吧?那咱们走着瞧!”
纪仲崖说罢,狠狠地给小芙一个眼刀。
他离开后,郝赞的双肩都垂到了桌上。
“怎么办…小芙…”他唉声叹气地道,“你得罪了纪家二公子了…以后还怎么在峄城混啊?”
刚刚还很横的小芙如今已经软了腿。
“什么世道哇。”小芙哭丧着脸说,“就知道欺负人,还让不让人活了。”
老郑道:“不行就收拾收拾东西趁夜走吧?我去给你拉匹骡子。”说罢真的去后院拉他那匹老骡子了。
不止驴倔,骡子也倔得很。等老郑费了好大劲儿将骡子拽出来,小芙也收拾了个包袱出来。
郝赞看了看她那个小包袱,嘴张了半天,问她:“你就这点儿行李?”
小芙点点头,将行李打开,露出五六个比她骨头还硬的干粮。
“我还要带什么吗?”她问。
郝赞想起小芙来时也是如此,穿着这身粗布衣裳,背着个破行李,行李里头只剩了一块干粮,浑身上下最好的一块布是她装筷子的那个袋儿,整个人简直穷得叮当响。
不过她好歹也从兰陵一路走来了峄城——峄城三面环山,小芙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家,也不知道是怎么翻山越岭过来的。
她倒是通透,知道那些身外之物都是虚的——只要人饿不死就行,去哪儿不是去呢?
“行吧。”郝赞道,“现在走,我还能送你一程。天再晚些,我娘就要拎着笤帚出来找我了。”
老郑又给小芙塞了几个酥馍,让她带着路上吃。大家都穷得很,凑不出多少银两来,只能力所能及地帮点儿忙。
郝赞牵着骡子,小芙走在他身边,俩人顺着东街南下,来到了青檀泉那片林子。
“干什么的?!”
林前站了一排大汉,正气势汹汹地看着他们。
见这群身穿金甲手持长枪的大汉,郝赞人都麻了。
他光琢磨着怎么将小芙送走,怎么就把青檀泉已经出了美酒而帝京里头的大人物专程来喝泉水这档子事儿给忘了呢!
景王多尊贵啊?那是明面上的摄政王,暗地里头的真皇帝。景王要饮泉,方圆几里都围住了,峄城县的百姓家家户户都得了令,若是靠近青檀泉,便以谋害亲王之罪论处!
郝赞脑中瞬间闪过了自己的一生,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好汉饶命。”
小芙目瞪口呆,没想到郝赞竟然这样不中用。
原本不过是两个穷酸过客,还没开始问话呢,其中一个便跪下了。
守卫们便起了疑,拖着丈八长枪便走了过来。
“各位军爷,我们只是路过…”小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他们道。
守卫们自然不信。
“路过?你们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夕阳已落,月出东方,谁家好人这个时候路过城南密林?
这俩人一定有猫腻。
不等小芙再说话,俩人便被他们拿绳子绑了起来,直接扭送到了纪府。
外头黑灯瞎火,纪府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兰陵郡守与峄城县令像是两贴狗皮膏药,粘在了纪府的座位上,看纪府的家伎在院内献歌献舞。
而景王与宇文小将军却在屋内,俩人相对而坐,侧脸剪影映在窗上,一个赛一个的英挺。
峄城县令犯了难,暗暗问郡守:“怎的这两日只见小将军,却未见景王殿下出来呢?”
难道景王属蛤蟆的,不嫌闷得慌吗?
兰陵郡守也不知道,但为了维护身为长官的面子,便模棱两可地说:“兴许在朝中务政久了,累得紧,如今来咱们这儿权当做是休沐了。”
县令哦一声。
纪老爷原插不进嘴,见他们不说话了,腆着脸问:“那青檀泉的水,殿下什么时候愿尝尝呢?”
这个问题也困惑他们许久。
郡守眼看着威严不保,忽然听得门外一阵吵闹声。
院中人转脸一看,见驻扎在青檀泉的守卫架着两个人进来了。
“这俩人天擦黑就偷偷摸摸来了青檀泉,不知道使什么坏心眼儿!”守卫们将俩人往前一推,单膝跪在地上大声道,“请殿下处置!”
窗上景王的影子一动,连身子也不曾转过来。
他的睫毛长长的,也跟着动弹了一下,然后张了张嘴。
“哦?”
他似乎是在同宇文小将军谈话,又好像对这件事不是很感兴趣,又说,“将人丢出去罢。”
俩人松了一口气。
守卫们没想到处置会这样轻,却也没有忤逆景王的命令,于是又将俩人丢了出去。
纪老爷早看到了小芙,他是记得这个卖酒的丫头的,一身细皮嫩肉,模样年轻又水灵,实在俊得很,让他这两日心里都痒痒的,看九夫人都不得劲儿了。
纪老爷心念一动,赶紧追了上来,解开了小芙身上的绳子,又趁机揩了两把油,笑眯眯地道:“你瞧你,怎么给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小芙松了绑后便跳开了一丈远。
郝赞还被绑着呢,看见纪老爷色眯眯的样子就来气,不高兴地道:“若不是您家里那位二公子非要缠着我们小芙,小芙也不会想走!”
纪老爷一听——怎的还跟纪仲崖扯上了关系?
“就是纪二公子,他先在我们酒肆定了六坛酒,临了我来要酒钱,却寻不到他人,还被你们的人逼着将衣裳扒了。”小芙昂着头道,“你们家大公子替他垫了钱,可他今天下午又来了,非逼着我送酒!我不愿意,他就放狠话吓唬我!”
纪老爷一听,的确像是纪仲崖这混账小子干的事儿。
可卖酒的丫头若是不来送酒,怎么才能时时见着她呢——不得不说,老二干的是那么回事。
漂亮小姑娘谁不喜欢看呢?
“仲崖就这样,喜欢同人开玩笑。”纪老爷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指指点点地道,“你这小姑娘也是,哥哥同你开玩笑,怎么还当真了呢…咦?你这行李里面装的是啥?”
小芙的行李在这一路的拉扯之下被撕开了一条缝,露出里头的干粮来。
“是干粮。”小芙道,“二公子说走着瞧,我便打算走了,这是路上要带的干粮。”
纪老爷一身肉都是吃七肥三瘦吃出来的,早已忘了干粮是什么味道。
“可怜见儿的,多漂亮的丫头,没吃过炖山鸡、蒸乳鸽吧?”纪老爷道,“走,现在跟我进去,便当是我代老二替你赔个不是。”
郝赞先咽了咽口水,心下却觉得是鸿门宴。
他刚想说不行,便见院门口出来个小孩。
定睛一看,是纪伯阳身边那小童。
小童见了纪老爷,只拱了拱手,又转头对小芙道:“我们公子听说二位来了府上,特命我请二位上山。”
一听是大儿子来要人,纪老爷的面色一变。他没说什么,转身进了大门。
小芙正巴不得甩掉纪老爷这贴狗皮膏药呢,便连声道好。
小童替郝赞解开身上的绳子,小芙又去院门口拉他们那头倔骡子。
拽骡子的时候小芙回了头,看着纪老爷远去的背影,心中有疑惑腾起。
三人一骡好不容易上了山,气喘吁吁地来到纪伯阳的院门前时,夜色已经深了。
小童敲开了院门,里头出来两个家仆,一个牵骡一个帮忙拿行李,将小芙和郝赞请到了纪伯阳跟前。
纪伯阳坐在厅内,有侍女正源源不断地上着菜,除了刚刚纪老爷所说的炖山鸡、蒸乳鸽,还有红烧肉、酱牛肉、虾饺、鸡糁汤…
郝赞看得眼都直了。
纪伯阳道:“二位受惊了,请坐。”
郝赞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小芙小声地道了声谢,也跟着坐下来。
郝赞馋得要死,伸手便要动筷子。
小芙伸出脚,使劲儿在郝赞的脚背上碾了碾。
郝赞疼得龇牙咧嘴。
“你是来丢人来了?”小芙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说。
郝赞没办法,只能委屈地盯着一桌好菜发愣。
纪伯阳看了看他们二人,道:“仲崖的事,我早便知道了。只是我这副模样…”他顿了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摇头继续道,“他到底是我弟弟,若有冒犯之处,我代他向小芙姑娘赔罪,希望你不要生气。”
小芙悻悻地道:“好说,好说…”
好说个屁,一家父子仨,两个半不是好东西。小芙心想。
不过俗话又说了,伸手不打笑脸人。纵然纪仲崖要欺负人,可纪伯阳态度却好得很。
在纪伯阳的盛情款待之下,郝赞终于开始动筷子。
纪家真是有钱,寻常百姓哪有一日三餐的?他不仅吃,还变着花样吃好的。
纪伯阳见郝赞狼吞虎咽,再看小芙,却盯着桌上的菜皱眉头,于是问道:“怎么?不合小芙姑娘胃口?”
郝赞嘴里还鼓鼓囊囊的,凑上来抢着说道:“小芙不吃肉。”
纪伯阳点了点头,斟酌了一番后又说:“你个头不矮,平日里还要帮忙送酒,不吃肉容易头晕。能吃的话多少吃点儿。”
郝赞迟疑了一下。
果然,小芙的嘴角马上就耷拉了下来,脸拉得比门外的倔骡子还长。
郝赞将红烧肉咽下去,堆着笑对纪伯阳道:“大公子,小芙这丫头就这样,从来不吃肉的。哪怕给她饿上三天再上一盘肉来,她也不动一筷子,您啊就不要难为她了——嗳,小芙还有个毛病呐。不仅不吃肉,还不用外头的餐具,身上就挂着个布袋,里头装她那双包了浆的筷子…”
郝赞絮絮叨叨,将小芙的毛病数了个尽。
小芙的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眼睛里喷出的火几乎能烧死郝赞。
郝赞再怎么调节气氛,可纪伯阳依然是那副深深沉沉的模样。
他本就随口一提,毕竟不吃肉的多是些善男信女,或者不爱吃的。他从没见过有一个人会这样抵抗吃肉这件事。
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纪伯阳没有勉强她,吩咐小童端了几道素菜上来。小芙这才掏出她那双不黄不白的筷子来。
纪伯阳笑了笑,然而在看到小芙的那双筷子时却有一瞬间的愣怔。
见他二人吃饱喝足后,纪伯阳才闲聊似的问:“小芙姑娘是哪里人?”
郝赞不敢乱说话了,等着小芙自己交代。
小芙道:“我是兰陵人。”
“那倒也不算远。”纪伯阳道,“如何来了峄城呢?”
小芙道:“娘不在了,爹去了别的地方,剩我一个人便来了。”
简简单单两句话,简直道尽了一介孤女的心酸。郝赞每次听都觉得心肝肉都在疼。
纪伯阳收敛了神色,说了句抱歉。
小芙没抬头,继续闷头吃,像是习惯了似的。
然而过了一会儿,纪伯阳又问:“你随身带着的筷子…也是你家人留给你的?”
小芙点了点头。
“小芙姑娘家境倒是颇殷实。”纪伯阳笑了笑,“若是寻常人家,哪里用得起象牙。”
小芙扒饭的动作一停,一只眼睛从饭碗后望了过来。
郝赞从小芙的手中抽出那根筷子搓了又搓看了又看,问:“这玩意儿是象牙做的?”
纪伯阳笑了笑:“别人不认得,我却是认得的。从前做生意时带过一批货,里头倒是有一块象牙,所以说见识过。”
郝赞大力地拍了一下小芙的背,拍得小芙差点儿将吃下去的饭吐出来。
“好你个小芙,穷得饭都吃不起了,居然还有这等稀罕物?!”
纪伯阳盯着她的眼睛说:“象、牙。”
小芙的眼珠子瞪得老大,头一偏,“哕”的一声呕了起来。
郝赞又去拍她的背。
“你自己的东西,你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做的吗?”郝赞道,“这可是象牙!金贵得很!那些富商再有钱,不过也只有小小的一颗挂脖子上。你倒好,你居然折了两根象牙做筷子…”
纪伯阳咳了一声,解释道:“象是巨兽,它的牙齿粗而长,一颗牙齿可以做出多支筷子。”
郝赞是土生土长的峄城人,哪里见过象?好在他无知无畏亦无耻,并不觉得自己闹了笑话。
反倒是小芙,得知自己的筷子是畜生的牙做的,只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肝肺都呕出来。
纪伯阳命小童给小芙倒了水,小芙拿它漱了漱口,又吐了个干净。
吐完了才觉得唇齿只间透着清香,小芙低头一看,见嫩茶叶正湿淋淋地伏在杯底。虽然小芙不饮茶,却也知道这是好货。
纪伯阳眼睁睁地看着二十两一斤的茶叶泡出的茶水就这么没了一杯,动了动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郝赞这时候倒做起个好人来了。
“给大公子添了这么多乱子,真是不好意思。”郝赞想了想,还是先礼后兵,“可事情的经过您也应该清楚,二公子找小芙的晦气,小芙一个姑娘家,哪里得罪得起?这才不得已打算走的。”
纪伯阳看向小芙。
跑了半天,折腾了半天,又吐了小半天,此时小芙的脸灰扑扑的,已是没了气色。可人跟人不同,有的人就是受老天爷偏爱,眉眼五官无一处不像是精心细琢出来的,就连没梳好的头发翘起来的那一绺儿都像是在说这年轻姑娘有俏皮像。
“小芙姑娘不用离开,安心呆着就是。”纪伯阳慢慢道,“我一定让仲崖给你一个交代。”
小芙撇撇嘴,心道你能让你弟弟给我一个交代,可你爹呢?纪老爷也不是个好东西,见天儿色眯眯地看着她,还来摸她的手——啧,真是晦气!
人不能得寸进尺,纪伯阳没有伸出咸猪手,小芙已是感激不尽了。
她向纪伯阳道了声谢。
纪伯阳又让小童添了两盘素菜给小芙,不过自打知道自己的筷子是畜生牙做的,她便再也不用了。
纪伯阳又吩咐小童拿了双新筷子来,当着她的面儿用热茶烫了又烫,小芙才接过了。
小芙来后吃完了吐,吐完了吃,此时纪伯阳已经没了进食的欲望,只看他们二人用餐。
郝赞和小芙跟风卷残云,两个人解决了一桌菜。这阵势给小童吓得连连后退,生怕他们连自己也吃了。
吃饱喝足,俩人抱着肚子打了个嗝儿,连“谢谢”都说得艰难。
纪伯阳眼神复杂地看了又看,最终朝小童挥挥手,派人送他们下山。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小芙走时也没忘拽走老郑给她的那匹骡子。
将人打发走后,纪伯阳一个人坐在厅内。
“这俩人什么来路?”他出声问。
小童眼观鼻鼻观心,将自己打听来的一股脑儿说出来:“郝赞原是东街桂花巷子郝大娘的儿子,父亲死得早,娘俩相依为命,一家穷得叮当响。他是土生土长的峄城人,倒没什么可说的。小芙…”
“直说。”纪伯阳道。
“小芙是年前来的峄城,据她说自己是兰陵人,娘死后爹又欠了一屁股债跑了,小芙索性也跑了,这才来了峄城,因为峄城是这方圆百里最穷的县。”小童顿了顿,又道,“不过,小芙的娘并不像她说的那样是病死的,好像是让人害死的。”
“让人害死的?”纪伯阳挑了挑眉,“继续查吧。”
小童道是声是,退出了厅内。
纪伯阳沉思了片刻,推着自己的双轮椅离开。
打工人不容易,小芙又起了个大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