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扶光风寒加重,不慎流了他满肩的清鼻涕,当他又要出言嘲讽,未料他说话如此温和,吓了一跳的同时又觉得此人多半是有病。
“小阁老清正廉明,不是说不要斜封官?”她拿他的衣裳在他肩膀上擦干净后才肯伏在他肩头。
司马廷玉叹了口气,又道:“你好好同我说,我自会考量。”
萧扶光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司马廷玉背着她淋雨,脑中却满是她那句“我曾同宇文渡好过一阵”。
他要尚郡主,郡主若不点头,他什么也做不成。
她可倒好,逍遥自在,还同那块炭搅在一起。
“宇文渡就这样好?”司马廷玉越想越来气,咬腮半天,终于问出了这么句话。
萧扶光歇了一会儿,这才有力气同他继续说话。
“他不好。”她慢慢说,“没主见,长得还黑…”
“那你还喜欢他?”这句话说出口,司马廷玉顿觉自己声调高了些,只能清清嗓子掩饰此时情绪。
“那会儿年纪小,没见识呗。我要早知他替檀沐庭办事,我才不同他好。”萧扶光却道,“男人不都一个样?哪怕你同他再好呢,可在功名利禄跟前仍旧不值一提,这叫薄情郎。多情郎更不是个东西,三妻四妾,闹得后庭乌烟瘴气…”
说罢,她犹觉得不够解气,便又来咬他。
司马廷玉无疑是最委屈的那个,“若不是你,我一早便能娶妻,现下孩子也生了一打。”
萧扶光松口,问:“你是兔子吗?这么能生。”
“怜你病着,我不气你,你也别气我。”司马廷玉又道,“再多嘴,将你从山上扔下去,你见过屎壳郎滚粪球吗?”
萧扶光快要被他恶心死了。
她问:“你平时也这样对香姐儿这样讲话吗?”
“香姐儿?”司马廷玉万分疑惑,“那是谁?”
萧扶光发觉自己说漏了嘴——那是她和云晦珠给人起的诨名,别人不知道。
“就是你那心肝小表妹。”萧扶光不情不愿地道。
司马廷玉琢磨了好一阵儿,这才想起好像是听她将那位认作过自己表妹。
他刚要解释,忽然灵台清明,将前后都串了起来。
“你这一路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同我置气?”
萧扶光气血上涌,一时间竟不知自己究竟是病的还是气的。
“这一路上折腾人的究竟是谁?响马瞧上她,她怎么说的?你说我同你置气,你怎么不说是她放肆?!这等人在我跟前走不过一遭!”萧扶光锤了他两拳,大声道,“不走了!你放我下来!”
她挣扎得越是厉害,司马廷玉便笑得越厉害。
“瞧把你气得。”他拍了拍她的腿,“乖,别乱动。”
萧扶光更生气了。
“我同你该如那支断箭,老死不相往来才好!”她又气又委屈,“放我下来!我爬下山也不要让你背!”
司马廷玉不再欺负她,笑道:“她是我爹的夫人。”
萧扶光正闹呢,听到后腿也不乱蹬了,“…你说什么?”
“你说的香姐儿,她是我爹的夫人。”司马廷玉仰天长叹,“她从前也是个角儿,小小年纪跟着戏班子跑四方。我爹可怜她,将她买来做小夫人。她同我爹好着呢,你可别瞎认。”
这下萧扶光彻底傻了眼,谁能想到司马阁老一把年纪,居然娶了位这样小的夫人。
“那…那…”她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便又将错推到他身上,“那你怎么不早说?!”
“那么多人跟前你要我说什么?”司马廷玉万分无奈,“说我爹纳了位新夫人,比他小三十岁?他是阁老,脸往哪儿搁?还是要我当众唤她小娘,我的脸又往哪儿搁?”
萧扶光不闹腾了,又攀上他的肩膀:“我的脸往哪儿搁?”
“她虽势利,却也可怜。”司马廷玉背着她跃过一处溪水,道,“姚夫人生在戏班子,那时戏班子来济南唱戏,角儿们打开箱子,她就躺在里面,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别的小孩三岁时已经开始念书,她已经开始练童功,开场时拿个碗四处卖笑收钱,人还没桌子高。后来她长大些…阿扶是郡主,先帝应当同你讲过下九流民生之苦,我不多说,你自明白这行当的污秽。总之我爹怜她凄苦,名义上是夫人,却是当做女儿养。她这人哪里都不好,唯一点好,便是掏了一颗真心来对我爹。”
萧扶光听得气消了大半,未料司马阁老瞧着严肃又奸猾,竟还有这么一段老夫少妻的风流韵事。
馈我金珠(八)
倍感惊奇的同时又觉得没有面子——听他这样一说,好似那个无理取闹的人是自己。
香姐儿恃宠生娇,早晚要给司马阁老添麻烦,只不过运气好碰上的是自己,若是换个人,恐怕阁老要花费好一番功夫才能摆平此事。
萧扶光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并无过错。
“我可以不追究。”她道,“但日后若再发生诸如先前之事,我可不会客气。”
司马廷玉将她往自己身上带了带,说:“知道。”
山路湿滑,司马廷玉背着她小心翼翼地下石阶。
待到了山脚后雨势变小,萧扶光想出来透透气,他却不让。
“我要被闷死了!”她锤他肩膀,“谁知道你衣服上有没有汗味儿!臭!”
能张弓的哪怕是姑娘,力气可不会小,可一道道粉拳落在他肩头,却是收着劲,像小皮锤替他按摩,舒服得很。
“你没吃饭吗?再使点劲儿。”他甚至空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臀。
他这般冒犯自己,萧扶光的脸红得头顶都要冒烟,一阵乱拳就要打死小阁老。
“有力气,真不错。”司马廷玉又笑,“日后为我多生几个女儿。”
萧扶光听后却收了拳,整个人都蔫儿了下来。
察觉到她不对劲,司马廷玉问:“怎么了?”他都那样说话,她怎么没生气打他呢。
“你把我气得狠了,我给我父王去了信儿。”萧扶光道,“我让他废了婚约,再帮我找个十全佳婿…”
司马廷玉上下牙骨碰得咯吱咯吱响。
“就为小夫人你气成这样?一路上看见我就翻白眼。还郡主呢,真小性儿。”他咬牙问,“我替你服御赐仙丹差点儿就位列仙班,为你生替你死,你就是这样待我的?”
说起这件事,萧扶光也生气。
“还不是…还不是你戏耍我!”她气得病都快要好了,“一回两回冒犯我,谁给你的胆子?”
司马廷玉听出话外之意,心念一动,喜上云霄。
“我说你怎么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他笑着解释,“知道你不吃荤,我总不能满口肉臊子去亲你?这才叫冒犯。我净了嘴,回头去找你,看见只河豚气得厉害…”
萧扶光傻了眼——原是这么回事。这么一来,倒也不怪他说自己小性儿。
可她是谁?凭谁都会犯错,光献郡主不会有错。
“你竟敢骂我是河豚?”她伸出手拧他的背,硬邦邦的,拧不起来。
“臣可不敢骂郡主,臣只是在说实话。”
夏雨淅淅沥沥不断,司马廷玉心情大好,背着萧扶光走过山间羊肠小道,迈过清清流水。
高兴极了的时候,会背着她转几个圈儿,转得萧扶光又晕又怕,从他衣服里钻出个头来继续锤他。
司马廷玉整个身子都被淋湿,结实的皮肉泛着粼粼水光,万山青葱中只他这一抹白。
萧扶光搂着他的脖子靠紧了些,张口唤:“廷玉。”
司马廷玉步子缓了些,“怎么了,阿扶?”
萧扶光闲得无聊,眯着眼问:“大家都喊你的字,那你的大名是什么?”
“班。”他答,“司马班。”
“咦,这个字不好。”萧扶光开始四处挑他的刺,“一刀将玉劈开,这寓意不好…”
司马廷玉十分无奈:“名字是我爹取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萧扶光哼声道:“回京我就去找阁老,让他为你换个大名。‘琼’、‘瑾’、‘瑜’、‘璇’…哪个不比‘班’好?”
“郡主好大口气。”司马廷玉打趣她,“还未嫁进司马家门,竟要插手管我家事了。”
“谁要嫁你。”萧扶光的脸扔泛着红,“痴心妄想。”
“咱俩可是睡在一处过了一夜,地藏菩萨瞧得清清楚楚,你想耍赖?”司马廷玉面不改色心不跳,“我也不是痴心妄想,你刚出世不久就瞧上我,这说明什么?说明上辈子你我就有缘…”
萧扶光又羞又气,折腾他也折腾不来,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反倒好了个大半。
“说话就是讨厌,不理你了。”
说话间雨已经停了。
司马廷玉背着她跨过一处溪水,犹豫后问:“阿扶,你要不要洗洗?”
萧扶光点头。
司马廷玉将她慢慢放下来。
被人背了一路,她双腿刚一着地,便有些发软。正咬着牙想要撑起身子,却被他一把抱进怀里。
“嗳?”突然的热情让萧扶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单枪匹马去东昌府,病成这样也不罢休。腿软了也要自己站起来…”他揉着她的背,力气大道像是要将人嵌进身子里,“阿扶,你是觉得身边没有可依靠的人?”
萧扶光一张脸都被他摁进怀中,宽阔炙热的胸膛闷得她喘不过气。
不知是谁心跳过快,心血涌动声就像崖边的海,正卷起骇浪以铺天蔽日之势而来。
“你身上全是雨水…脏不脏!”她拼命往外推。
她什么德性,司马廷玉摸出了大半儿——先帝给得太多,她太骄傲,自负到狂妄。说到底还是个姑娘,不然昨夜靠在他怀里一言不发的人又是哪个?
这等人就像海里的贝,骨头比谁都硬,芯子却软得厉害,能将砂砾磨成珍珠。非是罗刹女,而是真宝贝。
“你等我洗洗。”他将她抱到溪边一处圆石上坐好,自己站在溪中清洗身子。
大魏虽民风奔放,可光天化日之下半裸洗澡,除司马廷玉外少有第二人。
萧扶光看着他洗完上半身,又捧了水来为她洗脸。
小阁老就是小阁老,不会伺候人,只知用大手将她的脸胡乱揉上一通。
萧扶光瞪了他一眼,将身上披的衣裳扔给他。
司马廷玉穿好衣裳,再去看她。
她将长发甩向身后,细白的手探进水中时瑟缩了下,迟疑一阵儿后掬起一捧水来漱口洁面。
几缕长发渐渐散在她肩头,又慢慢垂下,悄悄去追逐流水。
她的手好似葱白,侧颜如白玉,连一缕发都带着生命力。
司马廷玉望着她,只觉胸腔内像是另生出一颗心来,正砰砰作响。
他忍不住伸手,刚撩起她一缕发,却听背后密林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抬眼望去,林中正走出一个背着竹篓的年轻男子来。
馈我金珠(九)
青年二十出头,白衫绿裳。本生得清秀过人,可惜一双断眉扭曲了原本温和的相貌。他两条眉尾各嵌一对金钉,行走间金光耀目。下半身被雨淋了个半湿,略有些狼狈。
他瞧见溪边正调笑打闹的二人,先是愣了一下,似是未想到这荒郊野外也会有人。
不过他也未停留,垂着头越过溪水就要向前走。
萧扶光正要起身,却被司马廷玉拉到身后。
“敢问阁下,这附近可有医馆?”他出声问。
青年抬起了头,见眼前人身材高大,面相不善,赶紧低下了头。
“没有…”他小声地说,“这附近只有一座废弃寺庙,没什么人家。”
司马廷玉还要说,被萧扶光拧了下胳膊,“你总是沉着一张脸,人家不怕你才怪。”
她从他身后探出个头,笑盈盈地问:“公子,我们淋了雨,身子不适。公子可知这附近哪有医馆人家?”
青年见是个漂亮姑娘,眉眼霎时便舒展起来。
“这附近最近的庄子也在五里之外。”青年看着她笑,“昨夜暴雨,住在城中的还好些,你们怎么出来了?”
萧扶光答:“我们想去东昌府,赶着时间,谁知下了这样大的雨。”
“暴雨原要冲坏堤防,幸而上头那些当官的预备得早,这才没冲走庄子。”青年连连点头,见她眉眼间带着异常绮丽的病色,又道,“我家便是在五里之外的那处庄子,家中也有大夫,姑娘若不嫌弃,可以先去我家。”
萧扶光犹豫了一下,看向身边人。
司马廷玉却直接将她再次背了起来,对青年道:“劳驾阁下带路。”
三人同行间,萧扶光知晓青年名唤蓝梦生,因山中有一种菌子十分美味,却只在雨后才出,所以雨还未停时便出门来采,这才恰巧撞见他们。
行路时蓝梦生道:“姑娘要去东昌府,只是此处距离东昌府并不算近,你二人要翻过一座山才能抵达。无车无马,少说也要走上一日。雨后山路难行,怕是要废上更多功夫。”
“一日两日倒也无妨。”萧扶光趴在司马廷玉背上道,“我既来了,定然要去的。”
“不过,听姑娘口音,并不像是本地人?”蓝梦生笑着问道,“敢问姑娘与这位公子大名,家在何处?”
“我叫小芙。”萧扶光道,“他是廷玉。”
蓝梦生点点头,偷觑了司马廷玉一眼,又问:“二位如此亲密,莫非是兄妹?”
握着萧扶光膝弯的手紧了紧,司马廷玉抬头举目望青山,多是迷茫,少有期待。
“廷玉是我夫君。”她勒紧了他的脖子,头埋在他肩窝,只露出一双杏眼儿。
司马廷玉手背上青筋渐渐淡去,脑子里全是那俩字儿。
蓝梦生又多看他们两眼,从头到尾再次打量一遍,最后才道:“竟是这样,兄台真是好福气。”
“听见没。”萧扶光搭在司马廷玉腰侧的腿荡了荡,“说你好福气。”
“听见了。”司马廷玉将她往身上一颠,脚下生风。
萧扶光未曾进食,有些饥肠辘辘,加之风寒未愈,不一会儿便趴在司马廷玉肩头打起了呼。
蓝梦生见她睡得香甜,笑了一笑,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庄子道:“那里便是我家了。”
司马廷玉抬眼望去,见村庄建在半山腰,村口有哨楼——哪里是什么庄子,分明是山寨。
“倒是个好地方。”他声音轻轻,怕吵醒了背上人,“你说你家中有大夫,这句总是真话?”
“哟,你早看出来了?”蓝梦生挑了挑单侧眉头,痞气立现,一改刚刚温润模样。
他又将司马廷玉打量了一番,笑道:“我原以为你们不会来。不过,既然你都发现了,此时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司马廷玉声音沉了下来,显然已经不耐烦,“她病了一夜,需要服药好好睡一觉。”
蓝梦生哈哈大笑,随后止了笑,歪着脖看他们。
“你俩倒是情深,不知道的还当是真夫妻。可惜骗得过别人,骗不过小爷。”他又道,“放心,寨子里头有大夫,不过,你要拿什么换?”
“先将人治好了再说。”司马廷玉没看他,径直向前走。
蓝梦生跟在他身后,三人就这样入了寨子。
蓝梦生似乎有些本事,寨中人见了他频频低头。他也点头回应。
有人对司马廷玉和萧扶光好奇,他也只是说:“捡来的大鱼。”
等到了一座院子跟前,他才倚在门口抱臂回头:“这里就是我家。”
司马廷玉未有丝毫犹豫,背着萧扶光便进了门。
院子里有不少人正舞刀弄棒,乍看之下倒也唬人。
见蓝梦生来,纷纷下了刀枪打招呼:“二当家这么早就回来了?”
“半路捡了俩人。”蓝梦生只是笑,“这不比菌子好吃?”
司马廷玉眉头一蹙。
“别害怕。”蓝梦生又回头,“我又不吃你。”
他不说话还好,这句话一开口,迎头便挨了一拳
蓝梦生显然没想过在自己的地盘还会挨打,懵圈了好一会儿,待反应过来时已是怒不可遏:“好小子,这么多人跟前你居然也敢动手?!”
“说话时嘴里放干净些。”司马廷玉昂首盯着他,“吃人?你打算吃什么人?哪个你也吃不下。”
蓝梦生放下背上的竹篓,咬着牙道:“好好好,我是打不过你。我们人多的是,还怕你不成?兄弟们给我上!”
院子里的人一下围了过来,将司马廷玉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司马廷玉冷眼瞧着他们,嘴角扬起一丝轻蔑的笑。
还未开口,便听人道:“你们在做什么?!”
蓝梦生听到声音后偃旗息鼓,快步走到声源处。
来人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头发半百,身子骨瞧着倒是健朗。
“祖母,我在外头骗了对野鸳鸯进来。”蓝梦生十分得意地一指司马廷玉二人,“没开过荤的臭小子臭丫头,还骗我说是夫妻俩出来,他俩哄骗谁呢?指不定是哪家的小姐同马夫趁着大雨天私奔来了!”
馈我金珠(十)
老太婆上了年岁,眼神儿不大好。努力睁大了眼睛朝院子中央望去,还未见人,先瞧见了司马廷玉臂上挂着的行囊和萧扶光的那把弓。
老太婆背着手登登登继续朝前走。
她推开人群来到司马廷玉跟前,仔细地打量着司马廷玉那把弓,口中喃喃不知在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仰起头,眯着眼睛看司马廷玉:“唉哟,这丫头好高的个儿,好壮的身子!”
司马廷玉不知是敌是友,眉头拧得更深。
蓝梦生捂着半边脸来到她跟前,不高兴地道:“祖母,您又认错了。这是那马夫,他背上背的才是个姑娘。”
老太婆连噢了两声,道:“我说呢,姑娘家哪有长这高的…”说罢又绕后去看,就要摸上萧扶光脊背。
司马廷玉躲开她的手,后退了两步。
老太婆却笑了。
“你不必如此设防,这一带的响马从不害人性命。”老太婆说罢顿了顿,又道,“更何况是她。”
司马廷玉倏地一下将身子侧过来,开始仔细打量这老太婆。
老太婆挥挥手,又对司马廷玉道:“你们跟我来。”
蓝梦生在一旁看傻了眼,急急问道:“祖母要带他们去哪儿?这小子还打了我一拳呢,我要同他算账!”
“你那是该,自找的!”老太婆眯了眯眼,“这丫头是不是病了?你先去喊杨大夫过来。”
蓝梦生听了自然是万分不愿——他将人带来可不是要给人瞧病,难道要将人治好了再给送走?
他往身后交椅上大马金刀地一坐,翘起了二郎腿。
“我不去!人是我弄来的,若不是瞧她长得俊俏,我又缺个女人,她就是病死了又与我何干?”蓝梦生说话间眉头钉一抖一抖,江湖气尽显。
老太婆忍无可忍,回首甩了他一巴掌。
“夯货!”她破口大骂,“就知道要女人,你鬼迷心窍了?!你知不知道她是谁?你要作孽?!”
蓝梦生混账了二十年有余,还不曾挨过祖母的巴掌。
如今吃了这一记,顿时有些懵。
“祖母,您为什么打我?”蓝梦生揉着脸问,“她是谁?我还没动她呢,怎么就是作孽了?”
司马廷玉背着睡得香香的萧扶光在一旁,闻言若有所思地多看了蓝梦生几眼。
蓝梦生做事混账,打扮也奇怪,眉头穿金,还打了耳朵眼儿,整个一混不吝的山寨小霸王。
老太婆伸着手指指着他说了几个“你”,到底周围人多,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你,同那丫头随我过来。”老太婆冲着司马廷玉身边等高的梅花桩子道。
司马廷玉:“……”
这老太婆的眼神儿确实不大好使。
因下了一夜雨的缘故,道路多泥泞。可老太婆与蓝梦生的宅院内铺满了石板路,可见作为“二当家”,他待遇的确是与众不同。
此时此刻的二当家却蔫头耷脑地跟在老太婆与司马廷玉身后,有时抬头去偷瞧萧扶光,每次都能撞见司马廷玉警告的眼神。
“愣着干嘛?”老太婆又来训斥他,“快去找杨大夫!”
“哦。”蓝梦生恨恨地看了一眼司马廷玉,最终依然是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老太婆带着司马廷玉进了屋,虽说她眼神不好,可多年来的习惯却让她早就摸清楚这屋内哪怕一个摆件的位置。
她带着人进了卧室,虽然不大,却干干净净,一切都打理得十分精心。
老太婆从柜子里搬出几床被褥,边铺边念叨:“那把弓叫‘蔽日弓’,比寻常的弓要短两寸。蔽日弓火烧不坏,水冲不腐,除了造它的人,无人知晓是用什么材做的。从前那人说,天上只有一个太阳,而天下只有一把弓能遮天蔽日,所以叫‘蔽日弓’。我那时还想,谁的弓能射那样远,竟能将太阳射下来?直到后来我知晓了他来历,才明白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铺好了床后,司马廷玉将萧扶光轻轻放在床上,又顺手摸了摸她额头,依然有点烫。
“听说过蔽日弓的人并不多。”司马廷玉看着她,忽然道,“我曾听我爹说,先帝年轻时在济南滞留过很长一段时日。”
老太婆眼睛眯得更厉害,勉强能看清眼前年轻人的轮廓。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啦。”她坐在床榻边道,“待过如何?不待又如何?任你是大国之主,也逃不过一个‘命’。”
司马廷玉听出话外之音,又问:“所以您说蓝梦生‘作孽’,意思是他果真是…”
老太婆嘘了一声,摇摇头道:“是与不是,也都是命。他的命就在此,不管京中来多少人,他也都是这寨子里的二当家。梦生的爹娘死得早,外头人那样多——这丫头有个厉害爹,且先不说他父女,外头还有那么些人,我娘俩无权无势,又能斗得过哪个?梦生出了这个门,便只有一个死。”
司马廷玉看向床榻间睡得沉沉的萧扶光,低声道:“您放心,二位在此地一事,我不会透露出去,权当做不曾来过。正如您所言,一切皆是命数。”
萧扶光醒来时,已经是下午。
脑袋昏昏沉沉,应是有人喂她服了药,睡上一觉后感觉精神大好。
只是有些饿,双手攥不成拳头,浑身没力气。
她躺在一张黄木床榻上,身下垫了层层被褥。窗前有一扇屏风,有些大了,像是从谁家偷来的似的。
“小芙姑娘。”蓝梦生正支着肘笑着看她,“你终于醒了。”
萧扶光没理他,起身唤了两声“廷玉”,却不见司马廷玉的人影。
“廷玉呢?”她这才舍得低头看蓝梦生一眼,却被他的脸惊着了,“咦,你的脸怎么了?”
蓝梦生左侧颧骨高高地肿了起来,右脸还捱了一巴掌,好生生一张脸,肿得像猪头。
“没什么。”他摸了摸鼻子道,“我不小心碰的。”
“廷玉去哪儿了?”萧扶光又问。
“廷玉廷玉,从你嘴里就听不见别的名儿了。”蓝梦生嗤道,“那马夫有什么好的?你就这么稀罕他?”
龙眠蛟舞(一)
“哪个是马夫?”萧扶光一琢磨,便猜到他说的是谁,便又道,“你是不是金钉穿眉时扎错了眼,给插脑袋里去了?你哪只眼睛瞧他像是马夫?”
“我瞧你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他要不是马夫,你俩为何雨夜私奔?你那小情人长了双鹰眼,看人如插刀…你见过鹰没有?鹰的眼看得广,说明此人喜好掌控,最是难对付。”蓝梦生说着还抬手摸了摸眉毛,自觉自己是天下第一风流倜傥,拼命眨眼暗示她眼前正有个上上之选。
萧扶光漠然地看了他一眼。
“瞧了,我不仅见过,我还拔过鹰毛呢。”她掀开被子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润嗓子后又道,“你瞧廷玉像马夫,我瞧你却像个黄皮子。虽说修成精能站起来了,却还是妖里妖气的。”
蓝梦生说不过她,只能道:“我说一句你有十句准备着,我说不过你总行了吧?”
萧扶光摸着肚子,觉得有些饿,不想同这人继续掰扯,转身就要走。
“你要去哪?”蓝梦生上来拦她路,“你还病着呐,躺回去。”
不等萧扶光发作,外间便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
高的端着托盘,矮的已经绕过屏风。
高的便是司马廷玉,至于那个矮的…
萧扶光细看,原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婆。
老太婆撸起袖子一伸手便揪住蓝梦生耳朵,大声骂道:“挨了一巴掌不够,还跑人家姑娘跟前来,你又想作什么死?”
蓝梦生自打做了寨子里的二当家,不说威风凛凛,倒也扬眉吐气,哪里被这样不留情面地迎头斥责过?
“祖母,我还没找媳妇儿呢!”他不情不愿地道,“不同姑娘们说话,我怎么找?”
老太婆将他耳朵拧了足半圈,“那你也不能找这姑娘!”
蓝梦生疼得龇牙,眉头都拧去了一处:“哎哎,知道了,我不逗她了,您快撒手啊!”
老太婆这才松了手。
司马廷玉上前,一伸手将萧扶光抱上了床,动作行云流水,一看便是做了许多次,看得蓝梦生牙根痒痒。
“不就是个头高点儿嘛。”蓝梦生犹自不服,“若你生得五短三粗,人家姑娘也瞧不上你。”
司马廷玉替萧扶光掖好了被子,斜睨蓝梦生,道:“我有自知之明,若生得五短三粗,也配不上这等姑娘,更不会在人跟前现眼。”
蓝梦生被萧扶光顶回一肚子气,本想找这人出上一出,谁知这二人的嘴巴一个赛一个,气得他头顶冒烟。
“好好好,你俩有本事,我好心将你们带回来还是自找麻烦了?”
“究竟是不是好心,你自己心里明白。”司马廷玉又道,“别打她主意。”
蓝梦生气得跳脚,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