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她又想起那张嶙峋的脸,和伴在耳边的炙热吐息。
萧扶光将脸压进了胳膊。
“我若是他,我也会同他一样直接入内阁。”她闷着头道,“靠爹靠先祖又如何?我先祖为国为民时你先祖为己,我先祖冒着诛九族的风险起兵时你们先祖偏安一隅,身为先祖子孙,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拿命换了荫我的,并非是欠了谁的。”
碧圆听得也来气:“呔!读书人不好好读书,专盯着别人做什么?有这等空闲倒不如多看几篇文章,说不定能进试呢!”
人一激动,手上劲儿也大了,险些给郡主揉破了皮。
“嘶——疼疼!”萧扶光龇着牙道,“轻点儿——”
碧圆放松了力道,她这才重新趴着。
她话只说了一半,还有另一半没说。
出身从来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权力也好责任也罢,生来就要承其所重。
五月中时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藏锋正式留在银象苑。
藏锋身手好,又护了萧扶光三年,对她而言,他是为数不多的可以全心信赖的亲近之人。
景王原本不大想撒手,可宝贝女儿来要人,哪有不给的道理。于是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他从死士中除名,光明正大地保护萧扶光。
小冬瓜看着男人味十足的藏锋,心里嫉妒得不行,倚在门上磕着西瓜子,斜着眼酸溜溜地说:“会点儿三脚猫功夫有什么了不起的?早些年我要是没进宫,我比你厉害…”
小冬瓜酸,是因为此刻藏锋正躺在自己都不敢碰一下的郡主的贵妃榻上。
不光如此,郡主手里还拿着个小圆石子儿帮他揉脸。
真是的!那张脸都毁了一半儿了,郡主还拿他当个宝贝似的!
小冬瓜看见他就烦,呸地一声吐出了一银河的瓜子儿壳。
“自己扫干净。”萧扶光没回头,甩下这一句。
小冬瓜委委屈屈地去拿笤帚了。
支走了小冬瓜之后,萧扶光才将小石子儿收好。
藏锋面上的疤是烫伤所致,萧扶光三年来常照顾他,已经比最开始时好上许多,最起码没有像头回见时皮肉纠结在一起的瘆人了。
现在他的面颊已经变得平滑,接下来只要将疤淡化一些,与面部完好的肤色一致之后就不必再贴银箔了。
“等运来新一斛珠,碾碎了同白蔹一道磨成粉日日敷面就差不多了。”萧扶光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又对他的遭遇感到惋惜,随口又问了句,“多俊俏的人,怎么就弄成了这副样子?”
藏锋向来不爱开口,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倒也在情理之中。
“你既跟了我,日后进宫有你在,我便不必担心自己安危了。”萧扶光又交代,“高阳王已经认回了外孙女,过几日要宴请宗室及大臣,为的是给外孙女正名,顺带谋个好人家。父王政务繁忙命我代他前去,看不惯我们父女的人可不少,到时你得保护好我。”
藏锋伸出手指摸了摸脸上的疤,说:“我怕给郡主丢脸。”
闻言萧扶光摇头:“是我的人,就不会有丢人一说。”
藏锋这才答应下来。
五月十六这日高阳王在府内设宴,几乎将宗室与五品以上大臣请了个遍。
高阳王是先帝堂兄,已年逾古稀,一口牙还在,能看不能用,吃羹都要用舔的。
太祖这一脉人少,先帝是独子。而高阳王这一支人多,光手足就两只手数不过来,死了一半儿剩了一半儿,最后剩几位老王爷聚在一起,倒也勉强认得自家兄弟。
病雨卧龙(五)
萧氏本为士家大族,从前末主昏庸,天下大乱,四方霸主虎视眈眈。末主有位娇养深宫模样倾城的妹妹,便将她推出去换得社稷安宁。
可公主在出嫁路上被劫了亲,劫人的正是太祖。
想到已然犯下大罪,这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最后杀进太极殿自己做了皇帝。
太祖的几位手足事前也曾反复劝阻,见太祖铁了心要反,便与其断绝往来,不光一文不给,还将人扫地出门。后来闻太祖登极,这一大家子又带着族谱千里迢迢来帝京认亲。
寻常人哪里有这样厚的脸皮?
可寻常人的手足也没有这样的手段与魄力。
只要肯放下面子,就没什么磨不到的。不久后太祖的几位兄弟便得了赏赐与爵位,赏赐不多,封王也只是嗣王,无实权封地,面子有了,里子却没有。
太祖驾崩后,继位的先帝与太祖却不大一样。他心地良善,性子软弱,几位堂兄哭上一哭,便又得了一波赏赐。
除了高阳王,先帝的其他几位堂兄弟得寸进尺,发现他们得的赏赐加起来还不如光献郡主一个人多,便又来哭。
先帝没什么本事,却打得一手好太极。他对着诸位堂兄又端出那副笑呵呵的面孔,还是那句老话:“日后再议,日后再议…”
没有政绩却能安安稳稳地做了二十八年皇帝,即便懦弱,也并非是任人摆布之人。最后那几位什么也没捞到。
直至今日,除高阳王外的几位承袭嗣王早已是怨声载道。
这回高阳王认回了外孙女,本想请景王来坐镇,然后徐徐图之。虽说可能性不大,到底也亲自去见了这位权倾天下的堂侄。但景王未给确切答复,只说若不能出面,会使人前来。
来的却是光献郡主。
他们惧怕景王,却不大看得上萧扶光,只当她是个娇出来的孙辈,又是个女儿家,心里并没有将她真当做一回事。
但看她来时排场,身后跟了一打人。侍女人人秀丽出众赛过貂蝉,侍卫个个高大威猛堪比霸王,加起来足足有三十来位,架子端得十足。
当然,最显眼的自然还是光献郡主本人。宫装本就繁复,加之珠玉钗环满头,乍看之下辉光四溢,令人难以直视。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形容萎靡的东宫,对比之下心中便知晓为何先帝从头到尾都更钟意景王父女。
只可惜,光献是个女儿身,不然…
萧扶光眯了眯眼,在众多老王爷中一眼瞧见了缩在椅子里的高阳王。
高阳王一系普遍个头不高,几个小老头并排窝在椅子里,从后面几乎看不到他们人。
高阳王是最矮也是最白净的那个,方方正正的一张脸上布满酡色。他嗜酒,没事就喜欢小酌几杯。
几位老王爷身上还带着前朝士族的酸腐之气,等着萧扶光这个后辈主动来同他们问安。
萧扶光本就是先帝最宠爱的后辈,怎会吃他们这套?况且她底气足,知道没有父亲,这几位怕也难以有如今的体面。
高阳王是他们这些人中的异类,他脾气不大好,也常酗酒,却同先帝关系不错,是以景王与萧扶光都愿意给他面子。
高阳王见了她,大老远地也在招手,“阿扶,来。”
萧扶光走过去,欠身向他行礼道:“六年未见,三伯祖可好?”
“好。”高阳王带着身酒气道,“你父王也常遣人来问起居,我说一切都好。”
萧扶光点头,问候也问过了,这便要离开。
“先帝还在时,常说光献是孙辈翘楚,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眼中只有你三伯祖,怎不认其他伯祖?”
循声望去,开口说话的是定安王,高阳王的大哥,也是萧扶光的堂大伯祖。
这位伯祖她从前难见到的,最近的一次不过是六年前为先帝侍病时。平时没有往来,也自认没有往来的必要。
萧扶光不会将他们放在心上,也不会激怒他们——万一气出个好歹来,倒是她的罪过。
“大伯祖说笑。”她笑了笑说,“若是常见,自然认得。可惜光献为先帝侍病时也只在大殿内,殿外风吹雨打都听不到,何况是诸位伯祖。”
定安王一听,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他们连太极殿的台阶都上不得,自然见不到她。只是这小辈忒无礼,说话又狂妄,便撸起袖子准备杀杀她的锐气。
高阳王自然不欲兄长惹事,忙出声:“阿扶,你代三伯祖去后面瞧瞧晦珠。”
萧扶光未停留,同定安王笑了一下后方离开大厅。
老人家心气郁结,此后一整日都吃不下东西,这都是后话。
萧扶光带着人浩浩荡荡地来了女眷们所在的苑内。
苑内设了酒席与看台,看台上是金发碧眼的胡女,看台倚着一棵柳树,柳树之后又是一片碧湖。
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夫人贵女,女子声音多尖细,声音再小可人多了也喧闹。
一声“光献郡主到”,诸多声音戛然而止,高阳王妃带头站起身来迎。
萧扶光也一眼便注意到她。
碧圆的心里惦记着高阳王妃的那个绰号,等她离得近了特意瞧瞧看看闻闻,倒没有闻到什么腥味儿,也不像传说中说的会长胡子,就是国字脸,小眼儿,皮肤黑了点儿罢了。
“阿扶,多年未见,竟变得如此标致出众。”高阳王妃握着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座位旁,浅浅地笑说,“若非这双眼像极了你母妃,我都认不出你了。”
萧扶光立时便沉下了嘴角。
套近乎便套近乎,拿别人先妣来说最是可恶。
萧扶光决定恶心恶心这海货。
“三伯祖要我来找晦珠。”她佯装好奇地问,“晦珠就是您的外孙女吗?她现在在哪儿?”
海货王妃一听,老脸上的褶子都不带动的,眼神却冷了下来——晦珠哪里是她是外孙女?那是老不死同外面的野狐狸生下来的小狐狸,小狐狸又诞下的崽儿。
“晦珠方才还在,这会儿不知道去哪儿了。”高阳王妃说着也松开了萧扶光的手,高高兴兴地使唤座位后站着的四个小婢,“去找小姐,郡主传她呢。”
萧扶光觉得不对劲儿。
这海货王妃是个狠角儿,折磨死了晦珠的父母,定然也恨极了晦珠。怎么喊个人这么费劲儿,还要四个人同去,一个人不能说话怎么的?
果然,过了没一会儿,一个小婢便跌跌撞撞地来传话。
“呀!了不得!小姐干了窝囊事儿啦!”
近来最大的热闹便是高阳王这一家。
但高阳王一家来说算得上是人丁寥落,倒还不如皇帝那一脉人多,连成为别人的谈资都说不上半盏茶的时间——高阳王的家底子不厚,可到底是宗室,比一般贵族强太多。几位老王爷也曾提过要将自己的儿子过继来,但早年高阳王外头有人,生了个女儿。只可惜庶女福薄,同女婿一道被高阳王妃打了一顿,没几日双双撒手去了。高阳王妃知道这庶女还有个女儿,担心哪日被寻回,索性将自己娘家两位侄孙召来,在府上一住就是十几年,俨然是小主人。
要不说高阳王同王妃不对付呢,他不声不响地将流落在外的外孙女晦珠寻了来。
只是晦珠与父母分离时年纪小,却是记事了,知道是高阳王妃害死了她双亲,梗着脖子不肯认这门亲。
如今不知刮起了什么妖风,晦珠又回来了,给个高阳王喜得连夜上禀万清福地,明里暗里想为这外孙女讨个封。
可惜晦珠姓云不姓萧,没有功哪来的赏?皇帝修道不问此间事,景王那边高阳王又不敢去求,便只能无期搁置。
闹出这样大的事,谁在家坐得住?便借着今日赴宴携家带口来看热闹。
来了小半日,云晦珠没看到,光献郡主却来了。才瞧清楚了这位近日在帝京红得发紫的人物,云晦珠那边又要出幺蛾子。
“晦珠,晦珠小姐…嗳,您快去看看吧!”小婢上气不接下气,愣是没有说齐全。
高阳王妃一听,抄起手杖便要走。
其他人忙也跟着站起了身。
萧扶光哪里吃她们这套?当下便出声:“慢着!”
她说话清脆响亮掷地有声,扎红腰的人开口,从来不是奉劝,而是命令。
“怪道从前总遇不见老几位,原是长安街的常客。如今看热闹看到高阳王府来了。”萧扶光说罢,看向着那小婢,“你们孙小姐干了窝囊事,做奴婢的不知道帮主人分忧,跑园子里来大呼小叫,是没人教过你规矩?”
那小婢愣愣地,不慎看了她一眼,被她头上宝簪晃得心慌腿软。
“四个人一起去,来了一个,还有三个…”萧扶光伸出手指头笑了一下,“那三个该不会是看着你们小姐,生怕她跑了吧?”
高阳王妃一听,一口闷气堵在心头。
世家大族谁没点儿腌臜事?见识的栽赃陷害海了去。她们又没见过云晦珠,才不管人死活,先看热闹再说。
萧扶光也不认识云晦珠,只是这路数实在太烂,话本子里见过一百遍,不用想便知道大家一齐赶过去,云晦珠十有八九在同人私会,好好的姑娘失了名声,日后再不遭待见。
怪不得四个小婢同去,此时另外三个怕是已经摁住晦珠不让她跑了,派一个过来报信儿…
那她做棋子,她偏就不让人如愿!
不过高阳王妃年纪大,很快便反应过来——萧扶光不是来看热闹的,她是来搅局的。
高阳王妃猛地甩了那小婢一巴掌:“晦珠如何了?你快说!”
小婢定了定神,酝酿了一肚子的话正打算说出来。
“这一巴掌太轻,伯祖母还是交给我。”萧扶光笑着摆了摆手,身后跟着的人瞬间站到她们跟前。
景王府的侍卫没有一个是吃干饭的,个个彪悍威武,杀人如杀鸡。
有女眷嗷了一声,连连后退,其他人也跟着后退,独留高阳王妃与那小婢在前。
看台上的胡女听不懂中原话,等人散开后好奇地探头,见侍卫拎着小婢跟拎小鸡仔似的来了她身后湖边,拽着人的头发将人摁了进去。
“咕噜噜…噜噜…”
小婢手脚挣扎着,无奈越是挣扎,头在水中埋得越深。
而看得在场之人眼睛瞪得比李子还要圆。
这等场景几时得见?虽不是热闹,却开了眼界。
过了片刻,萧扶光摆了摆手,让侍卫将人头抓了起来。
嗣王府内的小婢寻常打骂不得,主人要惩戒也要给三分颜面,哪里遭过这等罪?
小婢刚呼吸了半口新鲜空气,只觉头顶又是一紧,扑通一声又进了水。
如此反复数次,将人折磨得没了形儿。
高阳王妃哆哆嗦嗦地抬手,不知如何训斥,也不敢训斥——谁叫她投生得好,生在谢妃肚子里?如今自己七老八十的人也要看一个臭丫头的脸色。
主人不开口,旁人自是没有出声相助的道理。可见在顶端的人做事,无论对错,永远不会有人来干扰。
“差不多了。”萧扶光眼角余光看到长廊走来的几位老王爷,叫人停了手。
高阳王等人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场景:高阳王妃身边的婢子半死不活仰在湖面,萧扶光翘着二郎腿坐在座上。
最糟心的是,同样的红木八宝椅,这丫头竟高出了椅背一截。
饶是高阳王也有些生气,他走到萧扶光跟前背着手看着一地狼藉,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来时要寻晦珠,这婢子去喊人,回来便说晦珠干了窝囊事,要引人一道前观。”萧扶光站起身来回话,指着地上那脸煞白的小婢道,“三伯祖内务有些棘手,连伯祖母都被个婢子下了套,竟要跟着去看。萧家人哪有让人牵着鼻子走的道理?看热闹多没意思,立规矩才是首等大事。”
高阳王哪儿能听不出话外之音?当下便明白是那高阳王妃生出的事。
他回头看高阳王妃,见她眼观鼻鼻观心,看似方正的皮囊之下藏着颗腥臭的心。
“你这老不死的海货!”高阳王破口骂道,“这是你的园子,这是你的人,你还能活几日,非要在这个时候生事?!”
高阳王妃忍了大半辈子,听到这声“海货”终于忍不住,直接回了嘴:“老东西被外头的野狐狸迷了道,打算让个外姓的女崽子兼祧?!”
“你老糊涂了!晦珠身上流的是萧家的血,你侄孙呢?身上流的谁家的血?”高阳王挺直了那副矮身板,伸出的食指就要戳她面上,“流的海胆液!”
嗬!这才是真热闹——小姑娘家家干的窝囊事哪有老俩口吵架热闹?没准儿一会儿还能揭露些宗室秘闻。
不光是萧扶光一人,在场的人都恨不得抓一把西瓜子再泡杯茶坐着看他们吵。
病雨卧龙(七)
上等贵族要体面,可高阳王妃底子并不好,体面于她不过是一块罗纱遮羞布。人人瞧得清楚她原来模样,人人瞧不起她原来模样。
高阳王妃的心结因此越发加重,她将仅有的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人太多,叫外人见到成何体统?几位老王爷忙上来劝架。
萧扶光差点儿笑出声来——老头子们上了年纪,腿脚都不大利索。万一摔作一堆,阎王殿前有一番好走。
“老疯子,我不与你吵!”高阳王渐渐平复了气息,不打算再同冥顽不灵的妻子一般见识。
他还惦记着云晦珠,甩下一句“晦珠要有事你等着回东海老家”之后便匆匆离开。
高阳王妃咬着牙,一张老脸因沟壑过深而看不出扭曲程度,只一双浑浊的眼珠来回滚动,频频看向萧扶光。
若非是这臭丫头搅局,今日合该毁了云晦珠,哪里有那老头子滥说话的地儿?!
“伯祖母别瞪我,这可跟我没关系。”萧扶光委屈道,“我这人就这样,喜欢本分人,不爱瞧热闹。”
高阳王妃一口老牙没剩几颗,此刻几乎就要咬碎。
一旁看热闹的太多,一旦有些个想溜去后院瞧云晦珠的,便能见着人高马大的侍卫拦住去路。十个侍卫排排站,拉开竟有百人阵势,可谓训练有素,可见光献的心的确不小。
萧扶光起身,朝着高阳王离开的方向走去。
不消片刻,便有人将她带进云晦珠的住处。
云晦珠的院内此时好不热闹,打前面跪着的是个皮肤黑黄的年轻男子,高瘦身材,形容略有猥琐,双腿伸直还在发颤;后头则跟着先前离开的高阳王妃的三个婢子,无一例外,她们的脸都肿得老高,也不知谁下手这样重。
而高阳王身边多了个年轻俏丽的姑娘,皮肤白净,眉眼如画。标致是极标致,可惜个头承袭了高阳王一脉,实在有些矮,可嘴巴却撅得比她祖父还高。
小小的人,嗓门却出奇地大,云晦珠正甩开高阳王的手说:“我要回去!”
高阳王指着猥琐男道,“这东西胆敢冒犯你,今日外祖就做主,将他就地打死,这样你可消气?”
听他将人命说得轻飘飘的,云晦珠便又想起了自己爹娘。当年高阳王妃就是这样将她父母打得半死,自己若不是缠着奶娘带她去看花灯,也要成为棍下亡魂了。
往年迫害自己不成,今日她还打算祸害自己!
云晦珠抬头,正巧见萧扶光迈过门槛,只当她是来凑热闹的好事之人,羞愤得无以复加。
萧扶光用脚尖踢了踢那跪着的猥琐男,问:“这人就是王妃娘家侄孙?”
高阳王点点头,叹了口气。
“你一个外男,来人姑娘院里做什么?”萧扶光倚着门问。
那男子抬头觑了一眼,跪着的角度看萧扶光,连她脸都瞧不清楚,却还在嘴硬为自己辩解:“是这丫头着人邀我私会,分明是她嫁祸于我!”
“她?邀你私会?你都不照镜子的吗?”萧扶光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挑着眉打量他,“她好模好样的她图你什么?图你五短三粗,图你大小眼儿?”
王妃的娘家人,就算无功名在身,旁人也多是奉承,他哪里见过这样不留情面的人?
他撸起了袖子正准备开骂,之间那姑娘扭过了头,同身后人说了两句话,紧接着一个穿着黑衣面上贴银箔的男子跟了上来,提溜着他的胳膊将他甩了出去。
“这人长得癞,我瞧着膈应,先将他扔出去。”萧扶光又看向地上跪着的三个婢女,“你们呢?自己招还是等我安排?”
三个婢女已经捱了一顿巴掌,哪里肯再受“安排”?当下便一股脑全招了。
果不其然,宴前高阳王妃清走了云晦珠院里伺候的人,让自己侄孙偷摸进来,打算最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再来个大家一起来捉奸。
这套路不罕见,十座宅门里有一半儿都爱这么干,萧扶光听得耳朵都要起老茧。
只可惜云晦珠不是养在深闺的娇滴滴的女郎,父母亡故后她与奶娘为了活命,什么都干过,有的是力气。
外强中干的王妃侄孙与什么苦都吃过的云晦珠打了个四六分——云晦珠四盏茶时间能打他六顿。
高阳王深思熟虑之后,为了晦珠的名声着想,决定将妻子的侄孙秘密处置掉。
可惜高阳王妃是太祖钦点给他的元妻,便是皇帝来了也没办法动她。
“我娘临走前让人带话给我,说一个人在世上难活,叫我不要来帝京,说京内有吃人的恶鬼。”云晦珠说得眼眶都红了,泪却没有掉出来一滴。
年纪大的人不会劝,高阳王抬头看向萧扶光,那意思很明显。
萧扶光本意是来瞧个专属的热闹,没想到烫手山芋落进了怀里。
她硬着头皮说:“只要自己先变成恶鬼,就不怕恶鬼来吃人…”
说罢便有些后悔——她这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是什么?
“说到底,外祖对不住你们娘儿仨。”高阳王也道,“外祖与那海货也不对付,可捱着太祖皇帝的面儿,动她不得,不然早就将她遣回东海老家。晦珠,你且忍忍,再过几年等这老海货一死,你外祖母与你娘就能正名了。”
“活着的时候受苦,这些东西给死人有什么用?!那位妹妹说得对,想要不被恶鬼吃,不妨先变恶鬼。”云晦珠抹了一把眼睛道,“外祖放心,我不会再闹着走了。我得亲眼见着她给我爹娘和我外祖母磕头!”
萧扶光冲她竖起了大拇指。
云晦珠简直恨高阳王妃恨得要死。
高阳王妃渔女出身,没念过书,不知好歹。父亲拿命换前程,又为她谋了嗣王作夫婿。宅门里的道道二十岁才见识,三十岁学了皮毛,可惜肚子不争气,毫无用武之地。听闻高阳王外头养了外室,体面也绷不住,恨不得拾起鱼叉插死那野狐狸。野狐狸死得早,转头去插小狐狸一家,可惜本事不济,让小崽儿跑了。如今又回来,她巴不得云晦珠死。
可惜宅门里的本事不到家,刚酝酿出了一波风云,头顶的太阳立马出来了。
病雨卧龙(八)
萧扶光父母常年难相见,先帝中庸,在位二十八年政绩竟还不及长子。景王在朝廷有一干事务放不开,所以格外珍惜与妻女的每一次见面机会。冷面阎王每每面对她二人时也总会生出十三分温柔——十分给谢妃,三分给阿扶。
这样的家宅养不出背地里做坏的女儿,萧扶光行事反而更贴近景王,愿事事亲为。
可萧扶光又不同,景王出入随侍百人,她敢单枪匹马以身犯险,带着一种奋不顾身的癫狂。
同先帝一起上过朝的人,又哪里甘心与绵羊们勾心斗角。
萧扶光对宅里斗没有兴趣,看完这场足以让高阳王府上下丢脸的热闹便打算要走。
“幸而今日父王没来。”萧扶光同对着一堆烂摊子焦头烂额的高阳王道,“父王耐心不多,无人胆敢在他跟前惹事。”
高阳王听后出了一背的虚汗,琢磨着这句话是不是在点他。
萧扶光离开后,热闹随之散尽。
云晦珠原想结交这位行事爽利的妹妹,又担心自己出身不好,别人会嫌弃,便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前呼后拥地离开。
等人走远了,高阳王才塌下了肩膀,对云晦珠说:“你离光献远些,那一家人都是个祸害。”
云晦珠总觉得这个名听说过,印象却有些模糊,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光献”是封号不是人名。
“我管别人家是不是祸害。”她斜睨着高阳王冷笑,“我只知如今我待的地方祸害最多。”说罢便开始赶人,连外祖都不放过。
因有萧扶光的人堵着门不让人瞧热闹,这一顿折腾下来,高阳王的老脸总算保住。
担心高阳王妃又会生事,索性寻了个由头将她禁足。
一把年纪被软禁,两个侄孙又被打死了一个,眼下高阳王妃已没脸同自己兄长交代,同时对那只小狐狸崽儿的恨意也越盛。
夏季炎热,内阁外有疏桐二三五六。
每年六月后黄河便入伏汛期,此时暴雨集中,中下游易发大水,内阁要同诸部提前商议防洪对策。
一干老臣说得口干舌燥,最终定下方案,委托司马廷玉先写奏疏,而后阁臣票拟定事,最后上呈景王批朱——按常理,批朱的本该是皇帝。
司马廷玉记忆过人,阁臣与工部及户部议定的方案重点,他一一牢记于心,议程十条在紫毫下游龙而走。
谈完公事时已临近午正,户部有新上任的豪奢侍郎檀沐庭照应,伙食非比寻常,已经早早地回户部蹭午膳。阁臣们也三五结伴地打算离开。
林嘉木刚收拾好,便听有人唤他。
“嘉木!”陈九和低声道,“出去吃?”
林嘉木与陈九和是赤乌二十七年同期,其中林嘉木更是先帝钦点探花郎。二人同入翰林院,去年被擢入内阁,可谓前途无量。
林嘉木转头,看向座位里的人,试探着问:“长安街新开了一家淮扬菜馆,小阁老去不去?”
“你们去吧。”司马廷玉没有抬头。
小阁老倨傲,林嘉木等人早就习以为常,换过衫子后一同走出大门。
院门前站着个穿蓝裙的姑娘,高个头,杨柳腰,手上提了一个食盒,背影娉娉婷婷,头顶有一枝梧桐伸臂为她遮阳。
林嘉木没见过这位,正欲上前问询,那姑娘回了头。
“我来找廷玉。”她笑了笑。明眸皓齿的美人展颜,总让人觉得离得她近了能闻到芙蓉伴清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