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父亲是亲兄弟,他是她的弟弟,他怎么能?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怪不得小冬瓜一直说,千万不要去见太子,难不成问题出在皇帝赐的丹药上?那丹能迷惑人心智,直教人连伦常也抛到脑后了?!
“郡主?”
“郡主…”
小冬瓜唤了她好几声,萧扶光这才回过神来。
屋里有架金镶玉屏风,上头调绘着日出东山。萧扶光走到屏风后,绿珠和清清为她更衣。
“你细说说,太子服食丹药到底是怎么个事儿。”她的声音自屏风后传了出来。
小冬瓜隔着缝儿见她双臂一展,上衣簌簌地落了下去,赶紧蒙了眼,张口答道:“事情还要从两年前开始说起——青龙四年上元节那日,陛下在宫中宴请群臣,说自己梦到东南烧起一片大火,三清降世将火灭了…”
“什么鬼话!”萧扶光嗤笑道,“济阴就在东南,死了那样多的人,他不理政不背这个锅。东南烧起一片大火…冥火怒火?陛下是想说生灵有怨?”
“叫郡主猜中了!”小冬瓜捂着眼拍马屁,“郡主英睿神武,郡主…”
“行了,马屁拍得够响了。”萧扶光换了身便衣从屏风后走出来。
小冬瓜睁开眼便看到郡主膀子,连着脖颈那一片儿都是白生生的,像是能发光,耀得人不敢看。
权势加身之人,若为男子,周身总带着一股黑水似的气息,沉而闷,一眼望不到底,譬如景王。想要深究,必将遭溺毙。
反观光献郡主,站时亭亭玉立,坐时大马金刀,难得的一身正气,倒比修道的皇帝还像些模样——果然不愧是打小就跟着先帝上朝的人。
“国库干净得耗子住两日都要搬家,就连边防的饷粮小叔父都自掏一部分腰包,哪里来的钱修什么道观?”萧扶光道,“我父王是怎么答应为他修的?”
这三年间景王从不提朝中事,她还真不知道。
小冬瓜道:“是檀大人出的面…”
听到“檀大人”三个字,萧扶光的脸真真切切地沉了下来。
“檀大人”说的是户部侍郎檀沐庭, 说好听些是忠臣,可谁都知道他是皇帝的狗腿子,炼丹炉便是他赠给皇帝的。
檀氏自祖辈便是米商,做到他父亲这辈已是富可敌国,便捐了个无权的小官做做。檀沐庭是赤乌年间科举出身,却屡屡排名中等。
直到当今皇帝继位,檀沐庭才入了户部。有在家中管理大生意的经验,他在户部反而更吃得开,六年不到便做了侍郎,升迁简直比跑马还要快。
萧扶光没有见过檀沐庭,却是认识檀沐庭的堂弟檀芳,且有大怨。
“檀家有钱,我若是檀沐庭,就捐些银钱出来,再逼着其他人也捐。”萧扶光道,“父王同阁老也抵抗不来。”
小冬瓜大呼郡主料事如神。
“可我觉得道观的名字取得不好,先帝年号是‘赤乌’,陛下取个‘万清福地’。”萧扶光又说,“既是修道之人,断断不会不明白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水克火,又能生木,再加上陛下取了‘青龙’做年号,陛下真是有些意思。”
小冬瓜书都没念过,哪里懂这些?当下便愣在原地。
萧扶光站起身,捏了捏小冬瓜的圆脸儿,说:“你干爹在万清福地下面,被皇帝的屁股压着呢。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我也不敢去碰,只能碰运气,找个时机将人弄出来。你宫里还有认识的人没有?要靠得住的。”
小冬瓜想了想,说有。
“的确有这么个人。”小冬瓜说,“吕大宏也有个干儿子…”
“吕大宏的人?”萧扶光的五官就差拧在一起了。
小冬瓜猫着腰说:“吕大宏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不过这个人可不是为了献媚才认他做干爹。”
萧扶光偏头:“那是为什么?”
小冬瓜的面色有些为难。
“你直接说。”萧扶光不耐烦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不说我将你送去万清福地,天天丹药当饭吃。”
小冬瓜吓了一跳,去万清福地?那还不如杀了他呢!
他赶紧将知道的事儿说了出来。
“吕大宏不光同宫里头的宫女儿私底下结夫妻,瞧见长得有模有样的小太监,他也…总之就是男女通吃,忒不是个东西!”小冬瓜说他都觉得脏,万分嫌弃道,“那个人是陛下继位后进宫的,年纪大,净身净得晚,险些去了一条命…吕大宏瞧他长得白白净净的,就来缠他。他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又不愿意从了吕大宏,便想了个法子——拜吕大宏做干爹!人就是再混账,哪有爹弄儿子的?就这么才认下这个亲。”
萧扶光听了,越发觉得吕大宏这个人恶心。
“吕大宏也忒恶心!”她蹙眉道,“可惜中贵人还没出来,想来有些事儿还要靠他办。等中贵人出了万清福地,我找个由头杀了吕大宏。”
小冬瓜千恩万谢,冲她拜了又拜,又告诉她那个人的名字来路。
萧扶光记在心上。
从回来后一直到晚间上了床,萧扶光这心里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她好像忘了什么似的,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的事儿就等想起来了再办。
叫人来熄了灯,光献郡主小被儿往肚子上一盖,闭上眼便入了梦。
而此时,早早被她甩在脑后的司马廷玉方才出了宫。
他进了万清福地,心里惦记五月的天气炎热,炒完经书之后便从道观出来,逡巡在月台之上。
吕大宏舔完了郡主又来舔他,虾着腰为他挑灯:“小阁老真是受陛下倚重,前途不可限量。今日同小阁老一起来的是光献郡主?小阁老也是个明白人…”
话还未说完,吕大宏便瞧见了他的表情。
夜风忽起,忽明忽暗的灯光之下,小阁老一双鹰眼正睨着他,像暗处的狼。
吕大宏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灯也掉在了地上。
吕大宏以为自己看错了——哪有人的眼睛夜里还能那样亮呢?
他使劲儿地揉了揉眼,再看时小阁老已经将掉落在地上的灯捡起来,一张脸笑盈盈的,哪里还有刚刚那副吓人的样子?
“吕公公怎么了?”司马廷玉将灯递给了他。
吕大宏怀疑自己是看错了,小阁老不过是长得严肃了些而已,待谁都是和和气气的。
“晚上风大,迷了眼了。”吕大宏双手接过宫灯点头哈腰地为他开道。
出了隆庆门,司马承已在候着了。
吕大宏送了这一路,心想着小阁老起码记住了他的姓氏,这倒也是个不错的开头——就如同光献郡主所说,人都要找个靠山。
光献郡主他是靠不住了,景王是才是真皇帝,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她,自己要提鞋都排出去二里地去了。
而小阁老却宫中家中两地跑,这是他能接触到的最贵的人了!
今日小阁老记住了他的姓,明日就能记住他的名儿,这一来二去的俩人不就熟了嘛!
司马承提了灯来,见是吕大宏亲自来送,没有说什么。
司马廷玉上了马,扬手挥鞭便出了云龙门。
帝京城中有宵禁,一更闭门鼓已过,无急报及生老病死不得随意出入。
百姓是百姓,阁臣是阁臣,司马廷玉在城中一向畅行无阻。
不过今日有些赶巧了,他与司马承还未出长安街,便听到身后有车轱辘转动的声音。
司马廷玉回头一看,是景王的车驾,于是下了马牵去道旁。
车轱辘发出沉闷的声响,经过他时,景王的声音传了出来——
“廷玉?”
司马廷玉回道:“是臣,殿下。”
景王招了招手,司马廷玉随后上了车。
每次看这位小阁老,景王都能看出不一样的感觉。
司马廷玉少年入阁,持重老成,生活上亦十分干净。
“孤有要务在身,不方便入北宫,这才要你照应一二。”景王顿了顿,问,“你见过阿扶了?”
司马廷玉垂首道是:“郡主离开得早,臣目送郡主出隆庆门。”
景王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又说:“以往我与她母亲常纵着她,先帝对她亦是十分宠爱,这一来,阿扶的性子便有些跳脱。今日她是不是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郡主是性情中人。”司马廷玉摇头道,“早前郡主蛰伏峄城时便已令臣下十分钦佩。”
他说罢,便见景王点头,冷硬的面部轮廓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些。
“阿扶总有自己的主意,接下来我也要收拾先帝留下的烂摊子,今日这般照顾不到的时候还是想劳驾你。”景王温和地道。
“为殿下解忧是廷玉分内之事。”司马廷玉说。
“廷玉明睿沉稳,我很喜欢。”景王的手放置在膝盖上,看着他慢慢道,“至于你们的亲事,顺其自然就好。如若无意,也不必放在心上,阿扶不是小心眼的人。”
能得景王青睐,换做普通人怕是要烧高香了。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内阁,背靠景王锦上添花,但司马廷玉本身也已位极人臣。
司马廷玉却道:“郡主是性情中人,照顾郡主是臣分内之事。”
景王听出他的意思,又道:“有你照应我自然放心。”
就这样同行了一路,到岔路口不得不分别。
司马廷玉下了车,正欲目送景王离开时见他撩起了帘子。
“廷玉,你既已派人去过峄城,自然知道阿扶与南津的事。”景王看着他道,“阿扶母亲的死与檀沐庭脱不了干系,镇国大将军参与其中,阿扶绝不会原谅宇文渡。”
司马廷玉一怔,随即拱手再拜,目送车马消失在夜幕之下。
司马承听清楚了,小声道:“萧家人挑嘴,不吃回头草。郡主又是个要强性子,定不会再同那黑子有什么首尾。主人忍忍罢,日后生了孩子同她也不是不能过…”
司马廷玉敲了一下他的头。
“说得我像是委屈守家的小媳妇。”丢下这一句后,司马廷玉也上了马。
次日一早,萧扶光清清爽爽地醒来。
小冬瓜天未亮时便候在门外,等她醒了也跟着进来伺候,几乎包揽下除却更衣以外的事务。
萧扶光洗漱好了之后便又倒回床上,听小冬瓜报道:“昨儿您进宫的时候王爷也没闲着,忙了一整日,夜鼓敲完后才回来的。说是济阴的事儿办成了,想来一会儿便会叫您过去。”
萧扶光打了个哈欠,扭头对绿珠道:“一会儿你也跟我一起去。”
绿珠有些惊讶,却知道她要做什么定然都有她的道理,便点头应了。
过了约摸有小半个时辰,藏锋传了信儿来,说让她去书房。
萧扶光到进来时,景王还在看折子。
“昨日将青檀泉了了,济阴的案子也能落定。”景王没抬头,“你立了大功,却是赏无可赏,想要什么?”
萧扶光拉着绿珠的腕子,指着她说:“绿珠的爹死得冤枉。”
绿珠一懵,不想原来郡主特意要自己跟着过来原是为了这件事。
景王从书桌上抬起头,看了看绿珠,点头说:“我记得她,济阴人。”
绿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点头说是:“家父想要告发纪家,无奈人微言轻,实在无法,便带着我逃去兰陵。”
景王正色道:“不战而走是死罪,你父亲功过相抵。”
“那是潘校尉之过,与他女儿无关。”萧扶光转头问绿珠,“会识字,会术数?”
绿珠怔了片刻,点头说会。
萧扶光指着西方道:“城外二十里山上有我一处避暑庄子,你去那做管事。学成了就是想留下帮忙、想自己回老家开铺子都使得。”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绿珠没了家人,哪怕有银钱傍身,一个人在世上也很艰难。
绿珠哪能不懂这个道理?当即叩头道谢。
萧扶光将她送出去。
绿珠有些羞愧,又有些不舍。这是她要的结果,可总觉得是利用了郡主似的。
萧扶光一手负在背后,另一只手横在头顶作帘。
“你救过饿死鬼一条命,人情我今日还了。”她说,“我那庄子依山傍水,能打野味能泡山泉,天再热些我也去住几遭。”
萧扶光用“小芙”这个身份进了纪府后,绿珠算得上唯一待她不错的人。
绿珠抿了抿唇,对她说:“我不走,我想留下伺候你。”
萧扶光却摇头。
“年轻姑娘家不要总想着伺候我,有本事有能耐走哪儿都不虚。”她挥手赶人,“你走吧,我这里的事儿多着呢,将来到底能如何,我自己心里都没底。瞧着有底气,却是全靠骨气在撑,实际上呢…”
绿珠见她嘴唇开合,无声地说出四个字“我怕得很”。
放走了绿珠,萧扶光背着手向里走,步子也轻快了不少。
回了书房,景王在歇息,小冬瓜则鞍前马后地端茶倒水揉肩捏腿。
“狗腿子,你过来。”萧扶光招了招手。
小冬瓜撇下了王爷来到她跟前,哈着腰问:“郡主有吩咐?”
萧扶光上手捏了捏小冬瓜的脸,问:“宫里怎么只有陛下和太子?皇后跟平昌去哪儿了?”
“王爷和您在峄城的时候,皇后便带着公主去了大悲寺。”小冬瓜道,“公主不是要下嫁镇国将军府嘛,都说大悲寺祈福最灵,这二位便移驾了,还要过一阵儿才能回京。”
小冬瓜不知道萧扶光与宇文渡的过往,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全说了。
景王看过来。
萧扶光只是哦了一声,又开始笑话皇帝:“他们可倒好,修道的修道,拜佛的拜佛,也不怕两边的撞一起打起来。”
小冬瓜什么也不知道,只跟着憨憨地笑:“都说佛道不分家嘛。”
萧扶光也只是说说而已——倘若这世间真有神佛,檀沐庭那起子人早该死绝了。
青檀泉一案了结,查明酒泉一说同逃亡来峄城的纪家有关,且纪家大公子纪伯阳正是三年前济蕲一战盗取边界布防图的叛徒,于是阖府上下九十六口被连坐。
出于对女儿的名声考虑,景王并未提及她潜伏纪伯阳身边做内应一事,只提她张弓射杀纪伯阳与所豢养鬣狗。
且她封号封地皆是先帝所赐,已是贵极,赏赐着实画蛇添足。
不过经此一事,光献郡主的名号重新回到魏人视野之中。有传言先帝在世时很是钟爱郡主,私下常言其有“乘舆之姿”,若非是女儿身,此刻怕是已位极东宫。
第二件事,便是萧扶光与司马廷玉的婚事被内廷官公布。
原平昌公主与骠骑将军的亲事议在年末,但光献身为平昌堂姐,长幼有序,该是光献在前平昌在后。可平昌到底是公主,不宜推迟婚期,如此一来萧扶光与司马廷玉的亲事便要提前,初定秋末完婚。
萧扶光有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对于司马廷玉,她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好感。她本身就是个习惯了说一不二的人,此人却处处同她作对,日后相处在一个屋檐下难免会置气。
如果司马廷玉能温和一些,不那样浑身带刺儿,她倒也不是不能忍。
可惜这个人实在太冲,处处同她作对,实在是很不讨喜。
最好能找个时机开诚布公地谈一下,在保证他们利益的情况下对彼此做出让步。
很快,这个时机便来了。
五月初九这一日,景王府有人拜访。
来人是前户部尚书周和,比先皇年纪还要大,算得上是股肱老臣,也是太子妃周木兰的祖父。
萧扶光正窝在榻上,清清扇扇子,碧圆喂葡萄,刚觉得有点儿犯困想要眯会儿,小冬瓜来报信儿:“郡主,周大人是来求见您的。”
萧扶光听后在心里琢磨半天——她小时候是捉弄过不少老臣,可对这位周尚书的印象很淡,几乎想不起他来。
把葡萄皮一吐,她问:“周老头子来做什么?”
不得不说,心里有点发憷。
小冬瓜摇头说不知道:“王爷说,您去了就知道了。”
萧扶光换了身衣裳,心有忐忑地来到会客厅,见到了座位上的老头。
周尚书年逾古稀,看见她来就笑,脸上的褶子层层叠叠的,能夹死一百只蚊虫。
他颤颤巍巍地要站起来,萧扶光怕他闪了老腰,上前两步搀扶住。
“老臣上次见郡主,还是先帝在时。郡主入宫侍病,先帝病床后置了一张小榻,您合衣蜷在内侧。”周尚书一张嘴,牙都掉了一半,含糊不清地说道,“先帝说郡主端药端水伺候了一夜,还叫臣等不要扰醒了您…”
宗亲侍病大多走个过场,萧扶光却是干了实事——除却先帝龙遗她不方便插手只能由韩敏等人代劳,端水送药乃至吸痰都干过,真个实打实的孝孙。
萧扶光听得头皮发麻,她不习惯别人拍马屁带前摇,索性直接问了:“周尚书是有什么事儿吧?”
郡主太直白,这下周尚书的褶子更多了,一张老脸有些挂不住,索性闭眼豁出去,就地跪在她跟前:“郡主有大善,体谅体谅老臣罢!”
周尚书跪得太快,全然不似刚刚一阵风就倒的模样,萧扶光险些受了他这一拜。
景王翘着二郎腿在一边看戏,笑了笑道:“你这套对付光献不管用。”
周尚书还没回过神,便见萧扶光已经闪开了,他跪给了景王家的客厅门槛。
“周尚书的腿脚还是很灵便的,有什么难事不能自己办了?”萧扶光离得他远远的说。
小冬瓜绕到她身后,悄悄道:“太子殿下择妃时,他将自己孙女送进宫。现在瞧见太子不大好,便想将人接出来——我呸!臭不要脸!”
萧扶光一听,蹙着眉说:“宫里是他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周尚书实在无法,只得膝行两步,又跪到景王跟前:“殿下,老臣…”
不等他说罢,景王将衣摆拂了拂,起身出去了。
萧扶光想回去睡回笼觉,可走出去两步再回头,便见周老头子瘫坐在地上,已是泪流满面。
萧扶光终究还是留了下来。
“你哭什么?”她说,“我要是你,我可没脸在这儿哭。”
宦官献媚,多是为求生路。
重臣献媚,图谋不轨。
周尚书愣了一愣,随后闭眼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老臣说什么郡主都不会信。可有一样事,还希望郡主能够知晓。”
“你已将先帝抬出来,我就听你说上一说。”萧扶光道,“半截身子入土的老货,敢撒谎看先帝治不治你。”
周尚书却是不怕,甚至朝天拱手唤了声先帝,这才道:“老臣别无他求,如今太子殿下的情形人人心知肚明。眼下木兰在东宫受难,老臣恳求郡主搭把手,救救木兰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萧扶光在厅内踱步一两圈儿,朝小冬瓜挥了挥手。
小冬瓜会意,将人全都带了下去,临了体贴地带上了门。
萧扶光这才坐下来,对周尚书道:“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说了。”
周尚书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
“木兰入东宫,这件事并非老臣授意,老臣就这么一个孙女,爱女之心丝毫不亚于先帝对郡主。本想多留她几年,待年岁大些再谈婚论嫁,可东宫聘妃,她到底还是入了宫。”
“都知道的事儿就不要拿出来重复说,没有人想吃别人嚼过的东西。”萧扶光道,“我只想听尚书解释——你为何说太子妃在东宫是受难?又为何非要我帮忙?”
周尚书一脸的难堪纠结,最后终于说了出来——
“陛下…陛下认为,太子殿下非他所出。”
萧扶光脑中轰然一阵巨响。
因为母亲身子差,需要在山中修养,自己十二岁之前的大半时光是在兰陵度过的。
可她同太子萧寰一样,生在王府,长于深宫,平昌还未出世时,他们情同亲姐弟,平昌出世后,也依然没有撼动这份亲情。
相对于萧扶光而言,还是郡王的萧寰并不算聪明,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愚钝。
他与他的父亲不同,萧扶光记得他自小便跟在她的身后,常说:“姐姐去哪儿,阿寰去哪儿。”
再后来,先帝驾崩后,她便没有回过帝京。三年前母亲病故,父亲回京,她随老太傅离开兰陵,直到去年年末才蛰伏峄城调查青檀泉一案。
这期间她未见过萧寰,他从郡王变为太子,也娶了太子妃。
只是昨日再见,除却暌违再见之喜,更多是震惊——她一直将他当做亲弟弟,他却对自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这令萧扶光心痛,同时又夹杂着难以启齿的恶心。
倘若真如周尚书所说,萧寰并不是皇帝的儿子,那么这一切倒是解释得通了——在萧寰看来,他并非违背伦理。
纵然如此,萧扶光依然觉得不可置信。
“我看周尚书是真的老糊涂了,竟然说出这等胡话!”她沉住气道,“谅你往年操劳有功,刚刚的话我就当做没听过。若是胆敢同别人说起这个,传到了陛下娘娘的耳朵里,你猜他们会不会放过你?!”
萧扶光说罢,站起身便要走。
因起得太猛,加上受了一丝刺激,竟有些头晕目眩。
更让人头痛的来了。
周尚书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摆,质问她道:“这世上有几个爹会喂自己儿子毒丹的?!”
萧扶光怔在当场。
小冬瓜也与她透露过,两年前檀沐庭赠予万清福地一只炼丹炉,皇帝听信了游方术士的话,炼出第一炉丹时便赐给太子萧寰,太子尽数吞入腹中。也正是从那时开始,萧寰皮肤开始溃烂,性情更是随之大变,往日纯善可亲的太子殿下才变成今日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事已至此,萧扶光也不得不怀疑了。
“事关皇嗣,不可儿戏。周尚书说的话,我还需要暗中查一下。”萧扶光有些焦躁地来回踱步,又问,“你说让我救太子妃,难不成她也知道此事并被卷入其中?”
说起太子妃周木兰,周尚书更加惭愧。
“郡主常住兰陵,不知帝京诸事,自然也不认得我家木兰——我儿媳怀木兰时馋酒,偷偷喝多了些,以致木兰天性呆憨。”周尚书道,“不过,不朝夕相处是瞧不出来的。”
萧扶光心道怪不得自己从未见过周木兰,她见了自己后却热络得厉害,原是个痴儿。
周尚书继续道:“先头刚说过,太子殿下因服用陛下所赐丹药以致得了怪病,此事人尽皆知,可谁也不愿为了一个保不住的太子妃之位而牺牲家中女眷。老臣已是上了岁数,又从户部退了下来,原侍郎左迁尚书之位,而檀沐庭升任户部侍郎,管束我原先在户部时手底下的那帮学生。若非檀沐庭那厮同陛下推举我家木兰,不然她一个痴儿怎能入得了皇家的眼?!老臣别无他法,只能将木兰送入东宫。”
兜兜转转原来是这么回事,萧扶光在心中暗骂小冬瓜听来的消息不够灵通。
“太子殿下性情大变后,动辄欺侮打骂宫人,木兰在宫中生活艰难。老臣去岁国宴上见她,她哭着问我:‘阿翁何时接木兰回家,宫中无一人待我好’…”
说到此处,周尚书真真切切地落了泪,一双袖子在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擦了又擦,泪却流不尽。
萧扶光不是冷硬心肠之人,想起周木兰的那双眼睛,痴傻看不出几分,哀求与惊惧却是少不了的。
她在宫中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以致于将求助的目光看向自己这个素未谋面之人?
“我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总要查清楚了才能想办法。”萧扶光将周尚书搀了起来,又道,“若你今日所说是诓骗我,日后便不必登门,买副棺材躺进去睡。”
“若有半句话是在诓骗郡主,老臣自去地下同先帝请罪。”周尚书擦着眼角说。
打发走了周老头子,萧扶光回了自己的院子。
不管外头刮风下雨,该吃吃,该睡还是要睡。
一觉醒来已过晌午,睡饱之后的萧扶光捋了捋思绪,将小冬瓜唤了进来。
“眼下事情凑一堆,还是要进宫一趟不可。”她说,“你前几日说的那个什么吕大宏的干儿子,打听出是那个值上的?我明日要进宫,顺带想法子见他一见。”
“见倒是好见。”小冬瓜想了想说,“他原先进宫不过是在掖庭洒扫,是个打杂宫人,后来去了一位嫔御跟前奉茶。中宫性妒,掖庭里但凡有些姿色的嫔御都落不得好,他侍奉的那位也殒了。陛下只顾修仙问道,哪里管掖庭宫人的死活呢?他现今也无别的安排,同旁人一道守着望朱台罢了。”
太子身世,皇室秘辛,萧扶光听了周老头的一番话,却也知道若是没有确凿证据,连亲爹都不能说的。
她骨碌一下爬下了床,唤了清清碧圆来伺候更衣。
“我要进宫一趟。”她扭头又问,“小阁老那边有没有人,替我打听打听今儿他还抄不抄道经了?”
鲸鲵遍野(八)
小冬瓜听后哎了一声,立马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又回来了,站在门槛后小心翼翼地问:“郡主,咱们是不是有点儿那个…不太矜持了?”
萧扶光一愣,旋即便反应过来小冬瓜的意思。
她抓起一只金丝履砸到小冬瓜身上,“叫你去打探打探,别让我同人撞一处尴尬,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小冬瓜反应过来,连着噢了好几声,不好意思地道:“奴就说嘛,小阁老能尚您,那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您可不能跌了份子…”
小冬瓜离开后,萧扶光也打发走了清清和碧圆。
回帝京之后,藏锋便也回了景王身边,她手边竟没有可以用的人。想着还是要培养几个能办大事的心腹才好,譬如要查太子血脉这件事,是万万不能靠她父亲的人的。
景王一直怀疑先帝暴毙与皇帝有关,一旦被他知晓太子可能不是皇帝亲生,那么朝纲大乱就在一瞬间。
先帝死因是景王的心病,他可以不择手段,她却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