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扶光觑了他一眼,心道吕大宏这样贴脸大力拍马,皇帝究竟是如何受的?
道观建在宫里,地方不大,只建一座山门加两座神殿。而整座道观之上的天空像是有一片吹不开的乌云一样。
萧扶光心想,皇帝信的怕不是什么瘟神。
道观足够高,萧扶光登了八十一阶,面上起了薄汗,这才入了山门。
吕大宏这一路鞍前马后,指着神殿说:“到了,陛下在里面等郡主呢,快进去吧!”
萧扶光抬头一看,巨大的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万清福地”。
心跳在这一瞬间似乎停了。
都到这了,还能折回去不成?
她理了理衣襟,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先帝育有三子,长子景王,次子兖王,三子荣王。
赤乌二十八年冬月,先帝旧疾复发,召萧扶光回京侍疾——说是侍疾,实则打算见孙女最后一面。为了这一面,强撑了足有一月。
后来他病势转好,萧扶光回了兰陵,景王也放心前往幽州办事。
谁料年关之际,丧钟鸣彻帝京。
先帝驾崩前并未立太子,萧扶光却记得,很多年前他牵着自己的手上朝。底下一溜的大红袍,用诧异的眼光看着她。
先帝是个窝囊人,办事儿不怎么利索,攥着她的手心都出了一打汗,久久不曾坐到皇位上。
他站着,萧扶光也跟着站着。过了很久,他才下定了决心似的,颤巍巍地举起了她的手:“这是朕的长孙阿扶。”
萧扶光看到所有人的嘴巴变成了一个个圆。
不少臣子站出来说使不得,说女子不可掌政,日后必然祸国。
先帝一辈子活得窝囊,面对朝臣的责问甚至死谏不敢再进一步,只能点着头赔着笑,说:“那就日后再议、日后再议罢…”
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从赤乌二十一年推到二十八年,直到最后一刻,先帝都没有立太子。
王朝一夕之间易主,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变成了她的叔父。
如果她是男儿身,那么现在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神殿内的太极鱼上坐着一人,身穿白道袍,外罩一件同色大氅,氅衣肩头盘着两条金龙。
他背对着她,不曾束冠,一头青丝泻在肩背之上,乍看之下倒真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萧扶光跪拜下去,“光献拜见陛下。”
金砖上映出她的瞳仁,黑得发亮,正微微震颤着。
皇帝转过了身子,回头笑着。
“扶扶。”他招呼她,“有些年头没见你,快让朕瞧瞧。”
萧扶光抬起了头。
萧家人模样不差,从太祖那代就能看出苗头,皇帝将此优势发挥到了极致,纵然是萧扶光也不得不感叹,这位叔父的容貌堪称“绝色”。
他沉迷修道,模样看起来同三十岁的男子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时常蹙眉,哪怕是笑也在蹙眉,目中总是含着一股悲戚之意。
皇帝也为之惊艳一番,随后又皱着眉头笑说:“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还是个胖乎乎的小丫头。没想到几年时间抽了条,倒这样出众了…你是同你父王一起回京?朕还听说,青檀酒泉另有真相?”
萧扶光同他将青檀泉一案说了,只隐去自己蛰伏在纪伯阳身边那一段。
皇帝似乎只是为了同她说说话,对案子并不感兴趣。
听她说完,他也只是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嗯,此事交由你父王与内阁去办就好。”
说罢,二人之间有了短暂的沉默。
皇帝忽然问:“去瞧过阿寰没有?”
萧扶光摇头,摆弄着衣襟说:“本也是打算先来拜您,再去瞧太子殿下。”
皇帝的眉头忽然展开了,又道:“阿寰最喜欢你,如今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你多替朕劝劝他,将心思放在正道上。”
萧扶光有些疑惑,想问“正道”是什么,没想到下一刻皇帝便赶人了。
“朕晨起便开始练功,现今有些乏了。”他挥挥手道,“你去吧,去看看阿寰。”
萧扶光没了趣儿,只能告退。
不过她倒是松了口气——幸好皇帝今天是练功不是炼丹,否则她怕是要折在这万清福地了。
出了神殿,吕大宏殷勤地凑了上来。
“见过陛下了?”他龇着牙问。
萧扶光对吕大宏这样见风使舵之人没有什么好感,连带着他的问题听着都是废话连篇。
吕大宏见她脸色不大好,也没追问,只是一边引着她下台阶一边奉承说话。
“陛下最近都在闭关,任谁来了也不见。前两日檀大人也来过,等了半日又回去了,连山门都没入。”吕大宏唠唠叨叨地说,“其他人就甭提啦,陛下都快要忘了他们长什么模样了。可三日前郡主回京,陛下却一直问‘扶扶到哪儿啦’、‘扶扶进城没有’…”
萧扶光停下脚,冷冷地看着他。
吕大宏正说得起劲,见她不走了,抬头一看,郡主那张脸冰得能冻死人似的,那神情简直同景王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叫人打心底里发寒。
“瞧奴这张嘴,竟将郡主名儿喊出来了,该打!”吕大宏左右开弓啪啪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又赔着笑,“郡主可千万别忘心里去…”
宁得罪阎王也不能得罪小人,萧扶光哼了一声,没再理他。
吕大宏依然跟在她身后,只是不再那样多话了。
不一会儿,他们便到了东宫。
萧扶光抬脚要进去,余光却瞥见吕大宏不走了。
“奴就送到这儿了。”吕大宏讪讪道,“郡主好些年未见太子殿下,定然有很多话要说,奴先退下了。”
说罢便撒丫子逃了。
萧扶光不待见他,心道他走了正好,自己不聒噪。
等进了东宫大殿,她发现宫人都缩肩垂头,恨不得埋进地里不让人瞧见似的。
她正觉得奇怪,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开口了。
“姐姐?”
她回头,见一个长了嫩生生脸的女孩子在看她。
萧扶光从脑子里过了一遍,愣是不记得这是哪位妹妹。
那女孩儿穿着身绿襦裙,慢慢地走上前,又唤了声“姐姐”。
萧扶光退后一步,“我不认得你。”
女孩儿张了张嘴,又说:“我见过伯父,听他提起过姐姐。”
萧扶光恍然大悟,上下又打量了她几眼:“你是木兰?”
太子妃点点头,却上来摸她的小臂。
“他快回来了…”她推着萧扶光向外走,“姐姐快走吧…”
萧扶光起初不明所以,见太子妃神色紧张,料想她说的是阿寰。
可她既然来了,就没有要走的道理。
萧扶光反握住了她的手,说:“我本就是来看你们的,总得让我同你们说几句话再走。”
太子妃拼命地摇着头,竟甩出了一串泪花。
“你们这是干什么呐?”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僵局。
萧扶光还未回头,便被人从身后紧紧地抱住。
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后颈,细闻甚至带了一丝酒气。
他的力气很大,像是想要将她的腰揉碎了似的。
“阿姐…”身后人紧紧地拥着她,似笑非哭地唤,“你终于回来了…”
萧扶光没有回头,伸手绕到自己的背后,轻轻抚摸着他的头。
“你都长得比我还要高了,这么抱着像什么话?”她拽了拽他的发,笑着说道。
太子萧寰不仅没有松开她,还将她打横抱起转了两个圈儿。
萧扶光又笑了两声,从他身上跳下来,随后仔细打量他。
小冬瓜说太子病得厉害,父亲也说阿寰快不行了。可如今的他却能轻易抱起她来,所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但很快,萧扶光发现他不对劲。
原本萧寰和皇帝一样,长了一张标致风流的脸。先帝在时也曾笑说“阿寰这张脸可在城内乞食”,由此可见他有多标致了。
可如今的萧寰似乎变了个模样,从前那张净白的脸如今却晦暗无光,一副令人难以言喻的萎靡模样。
他似乎很想提起精神,努力地挑起眉头试图睁大眼睛来看她。可眼周的浮肿和眼中的困顿让他卯足了劲儿也只能睁开一道缝儿。
“姐姐变了…”他捱近了萧扶光道。
萧扶光觉得萧寰这副模样很不对劲。
她不留痕迹地后退半步,指着太子妃说:“你成了亲,我还是头一回见木兰。你…是怎么回事?你饮酒了?”说到这里,她紧蹙眉头。
萧寰见她不高兴,忙解释道:“是六部里的几位旧友…昨夜我们尽兴,便多饮了两杯。”
萧扶光抿着唇,皱着眉头看他。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这样了。”萧寰有些委屈地道,“阿姐别生气。”
萧扶光收回了凝视在他身上的目光,眉头也舒展而开。
“你是要做父亲的人了,该稳重些才是。”她边说边向外走,“我还要出宫,便不在此同你叙旧了。不过我瞧木兰第一眼就觉得喜欢,你去醒酒,让她送送我吧。”
说着便拽着瑟瑟发抖的太子妃向外走。
她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萧寰的脸立马沉了下来。
他的视线放在了妻子身上。
周木兰吓得浑身一哆嗦,缩着膀子想要挣脱萧扶光的手。
萧扶光突然回头,将这俩人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
她直接问:“太子妃是你的正头妃子,她祖父可是户部的元老,怎么我瞧着她还要看你眼色?阿寰,你常欺负她?”
萧寰又换上那副无害的表情,走过来扯萧扶光的衣角。
“阿姐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怎会欺负人呢?”他说着还回头看了看周木兰,“你说是不是?”
周木兰不敢同他对视,低下头来小声说是。
萧寰又笑,声音阴恻恻的,“你大声点儿,免得阿姐误会我。”
周木兰咽了咽口水,大声说是。
萧寰满意地回头,本是扯着萧扶光的衣角,如今却又来拉她的手。
他枯瘦的手罩着萧扶光的掌心,令她很不舒服。
萧扶光想要抽回手,无奈萧寰紧紧地拽着她,压根就不愿意松开。
“我送阿姐出宫。”他牵着她向外走。
萧扶光一手被他紧紧抓着,另一只手放开了周木兰。
她与萧寰走到殿外,他却没有停留下来的意思。
萧寰很高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病态的红晕。
“阿姐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冬天,皇祖去上朝,你带我去偷看太监上茅房。进去以后发现没人,你嫌臭,立马就出来了,把我一个人丢在里头…”
萧扶光噗嗤笑出了声。
“记得,怎会不记得。”她接着道,“出来时正好碰到中贵人。”
中贵人便是韩敏,他跟了先帝数十年,很是守规矩,是行走宫内的第一侍臣。
那时韩敏见郡主从茅厕出来,万年不变的老脸顿时涨红了,哆哆嗦嗦地指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天憋出一句“郡主日后万万不可再做这等下流事”后,韩敏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捂着肚子进了茅厕。可屁股刚蹲下去,便见着角落里站着个小男孩,正好奇地盯着他的裤裆看。
韩敏定睛一看,竟是小郡王萧寰。
中贵人一向要脸面,可人有三急是忍不了的。
一串炮火连天之后,中贵人流着泪擦干净了屁股,将小郡王拎出去。而那时的光献郡主却早已经跑了,抓都抓不住。韩敏没办法,只能将萧寰带到先帝跟前,狠狠地告了一状。
先帝是个窝囊人,却很是宠爱自己的几个子孙。萧寰打小便不大聪明,不会想出这种骚主意,他便知道这事儿定然是阿扶起的头。
先帝讪讪地笑,说:“孩子们还小,这事就算了罢…”
韩敏没了办法,叹气道:“陛下不能总是宠着他们,万一日后…”宦官不能议政,他没继续说下去。
先帝又拿出了那副说辞——“日后之事,日后再议。”
这件事已经很久远,可在他们姐弟看来却是历历在目。
萧扶光不安分,她很少回帝京,然而每次回来都能带给萧寰一些新鲜体验。
萧寰牵着她的手向前走,走到当年他们偷窥太监如厕的地方。这地方已经被推平填土,又起了一座花苑。
“太监都脏,这地方晦气,我命人建了座花苑压一压。”萧寰攥紧了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问,“阿姐嫌这儿臭,我便叫人从南方运了香木来种,这样阿姐就不会生气了,对不对?”
萧扶光正想说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却发现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已经渗出了薄汗。
天气虽有些热,可走了两步手心就出这样多的汗实在不正常。
她暗自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可萧寰的劲儿太大了,她竟没办法挣脱。
萧寰大力地抓着她,疑惑地问:“怎么了?阿姐又要走吗?又要将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吗?”
萧扶光愣怔了一瞬。
她想说,他们都长大了,何必再纠结小时候发生的一件小事。
可萧寰的神色瞬息万变,眼角青筋抽搐着,就这么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
正当她开始害怕的时候,后方有人缓步而来。
他束着高冠,穿着身白底绣金胡服,衬得身形越发高大。
烈阳之下,他的五官挺拔似山峰嶙峋,面容却清爽干净。
司马廷玉的视线由萧扶光惊愕的面孔渐渐转到那两只交握的手上。
“郡主这番叙旧,可是让臣好一阵等。”他带着埋怨的口气道。
见有人来,萧寰的嘴角不可避免地沉了下来。
司马廷玉像是刚刚才注意到他一样,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
萧寰个头不及司马廷玉高,却不可避免地要抬头去看他——这让萧寰很不舒服,脸色更加难看了。
萧寰松开了萧扶光,将双手背在了身后,倒也有几分皇储味道。
他很是不悦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可惜对上的是日日务政的阁臣,宫里宫外就没有内阁不插手的地方。太子的底牌,司马廷玉能算出八分。
他直视着萧寰,目光灼灼到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是陛下宣召臣入宫。”司马廷玉笑道,“殿下不知道么?”
萧寰无可奈何——司马廷玉写得一手好字,皇帝虽不过问内阁,却常命其入宫誊抄道经。
“你不去万清福地,来找阿姐做什么?”萧寰气势输了三分,却仍像悬崖边护花的兽一样目光不善地看着来人。
“自然是受景王殿下所托。”司马廷玉说罢,对萧扶光说,“郡主,过来。”
司马廷玉的手掌宽厚硕大,掌心纹路清晰,泛着健康的粉润之色。他拇指和食指上分别套了只扳指,样式十分简单。
扳指这种东西,越是常使弓的人越不爱它花里胡哨。
这只手瞧着有那么点儿安全感,可惜可惜,如果她没有见到纪伯阳的那双手,说不定会觉得眼前人是个不错的伙伴。
饶是如此,萧扶光依然朝司马廷玉走了过去。
“阿姐!萧寰终于忍不住,红着眼说,“阿姐又要走吗?”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可怜,萧扶光的步子都顿了一下。
司马廷玉却伸手将她拉了过来护在身后,又对萧寰道:“殿下或许不知,臣与郡主有婚约。照应郡主本就是臣分内之事。”
萧寰听后,顿时怔在原地,面上最后一丝可怜神色被敛去。
不等他开口,司马廷玉又道:“臣还要护送郡主出宫,先退下了。”
说罢便牵着萧扶光的手离去。
说是牵,不如是“包”。骨肉是一层,大袖是一层,热得人心烦意乱。
个子高的人腿也长,迈的步子大。他嘴上说照应,显然并没有照应,还未走出一里,带得她踉踉跄跄,几次都要跌倒。
直至瞧不见萧寰了,萧扶光才停了下来,抽回了自己的手——这只手今日被人拖来拽去,从小臂到手腕已经红了一大片。
“是父王叫你来的?”她昂着头问他。
司马廷玉第一次离这么近看她。
郡主说起话来颐指气使,哪怕才到他肩头,要抬头同他说话呢,也不像太子那样要拼了命地端着姿态才能维持最后的一点自尊心。
她像是看谁都一个模样,喜欢先打量再说话,就像晨间来卖鱼的客人,目光十分之挑剔,令他有被打压的不适感。
只是她长了一副好相貌,她做什么都更像是只欲亮爪子的猫。
对于养猫人而言,哪怕猫主子挠上几道也无所谓。
可司马廷玉没养过。
他收回了刚刚的温和,出言讽道:“阖宫上下都巴不得离太子远一些,郡主胆子倒是不小,竟敢同太子独处。廷玉也有表妹,看着倒没有这样亲切,天家手足情谊真是感人肺腑。”
天家哪有什么手足情?便是一母同胞的皇帝和景王都是王不见王。
听他这样直白地嘲讽自己,萧扶光一口气也上来,扬眉道:“小阁老瞧着是个爷们,话里话外都带着刺,这是想要膈应谁?我与阿寰自幼亲密,关系自然不比常人。三人成虎,宫中传言也不可尽信。”
司马廷玉看着她通红的手腕,嗤笑一声,丢下一句“随你”。
本以为他定要反驳自己,未料到三言两语便将人击退,萧扶光不禁疑惑,眼前人真的是那位送人头送断腕的小阁老?
她看着司马廷玉的背影,打算同他分道扬镳,自己去掖庭寻韩敏。
没想到刚走出两步,司马廷玉又折返回来。
“郡主要去哪?”他问。
萧扶光脚步一顿,回头道:“你不必再装,我知道父王并未让你来。我有自己的事要办,你可以走了。”
“借口都用了,若是太子再来寻郡主,见臣不在,岂不是要治臣的罪?”司马廷玉抱臂说,“郡主去哪儿?”
“掖庭。”萧扶光继续向前走。
“去找中贵人?”司马廷玉一眼看穿,“臣劝您还是不要费那个心,韩敏并不在掖庭。”
萧扶光再次回头:“那他在哪儿?”
司马廷玉眉头一挑,眼尾也跟着高高扬起:“臣还有道经未抄完,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
哟,这是要自己等他抄完再带自己去?
萧扶光也不惯着他:“不愿意说就不说,你抄你的经,关我找中贵人何事?我自去寻人问,不劳驾小阁老。”
她说罢,又继续朝着掖庭的方向走。
“中贵人在万清福地。”
萧扶光听后,又走了回来。
“你怎么不早说?”她问,“早知我便在拜见陛下时一道去见他。”
司马廷玉的表情由戏谑瞬变为严肃。
“臣劝郡主还是不要回去的好。”他凛声道,“郡主本就不该进宫,臣现在送郡主回去,还来得及。”
可萧扶光已经进了宫,若是现在打了退堂鼓,想要寻韩敏便要二进宫。
她有年头没回来了,宫中人都有些奇奇怪怪的,就连阿寰也大变了模样,她隐约觉得现在不是掺和进来的时候。
可在司马廷玉跟前,她不想露了怯。说不上来为什么,兴许是被他唬过一次的缘故,好胜心起,不想输了面子。
“我找谁不关你的事。”她斜眼睨了他一眼,又说,“若说这宫里还有哪个能令我怕的,小阁老当之无愧——砍人不眨眼,趁着饭点儿来送东西,恶心得人两三日食不下咽。”
司马廷玉勾了勾嘴角,一脸的不屑:“纪伯阳被一剑穿喉,郡主真是好箭法。可他本就是必死之人,臣不过枭其首呈上,是为让殿下安心。”
萧扶光在心里骂:一口一个殿下,小阁老可真是她爹的好狗。
萧扶光这会儿真有些生气了——她做什么事,还需要一个外人来置喙不成?
都说看透不说透,这小阁老也忒小心眼儿,一个劲儿地揪住她的小辫子不撒手了。
“你抄你的道经去,多写两张,好清清心。”她往前走了两步,听见脚步声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猛地回头又说,“你离我远点儿!”
什么人,处处同她作对不说,还敢假冒她父王的名义来找她。
他刚刚同阿寰说什么?说他们有婚约?真是可笑,她萧扶光要么不嫁,要么就嫁这世间最好的男子,可不是这处处掣肘她的小阁老。
再说,内阁缺了他司马家又不是不能转。司马氏再有能耐,终究是臣,天生就矮萧氏一头。
萧扶光眼角余光瞥到他,见他果然离自己有十丈远。
他不在自己跟前晃悠,萧扶光心里头也舒坦了。
可这份舒坦在看到吕大宏的时候便消失无踪。
吕大宏正在道观底下同另一个小太监说话,远远地瞧见她又回来,撂下人便奔了过来。
“郡主去过东宫了?可也见过太子殿下了?”吕大宏堆着笑说,“奴刚刚有事儿,便没有跟着,郡主…”
“行了,我不爱听废话。”萧扶光懒得同他搭腔,直奔主题问,“我现在问你,中贵人在哪儿?”
吕大宏眼珠子骨碌一转,收回了笑,摇头说:“中贵人?郡主说的谁呀?奴怎听不明白…”
萧扶光看着他冷笑:“吕公公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卡在六品么?”
人总有攀比之心,就是宦官之间也有较量。中贵人韩敏自先帝龙潜时起侍奉,先帝继位时便是六品宣奏,此后一路高升,做到三品秘书监后又拜散骑常侍。先帝曾道他“谨慎守节,志存高义,吾之挚友”,要加官封侯,后来因朝臣反对才搁置。
倘若如今的吕大宏换成韩敏,这会儿少说也能入太极宫做个高品阶的内臣,而非在这万清福地谄媚过往来人。
吕大宏一听就来了劲,忙说:“郡主若提点,奴日后定不忘您大恩。”
萧扶光指着道观,问:“万清福地后头是什么?”
吕大宏看了看说:“平地起了一座小山,万清福地就建在山头。”
萧扶光点点头:“不止是皇室,就连平民百姓都在前水后山的地方落脚。”
经她这么一点,吕大宏立马就明白了——可不就是要找靠山?
他能不想找靠山嘛?!
说起这个来,吕大宏也委屈,抹着眼道:“陛下修身养性已有小成,我们做奴才的便是有劲儿也使不上呐。”说着还偷觑她。
萧扶光讨厌这般惺惺作态之人,却也知道万清福地都是皇帝耳目,她不能贸然进去寻韩敏,免得被治一个不敬之罪。只能迂回作战,同这吕大宏交涉。
“眼下可不就有一个好机会?”她说,“我要找中贵人,你带我去。我这辈子还没有承过谁的情,这次可是个好机会,吕公公抓紧了。”
吕大宏的眼睛在她身上滴溜溜地转。
光献郡主可是厉害得很,投了个好胎,生在景王妃肚子里,又得先帝宠爱。若是男儿身,东宫的位置简直是送上门的菜,想不要都难。
便是作女儿也差不了哪儿去,萧氏皇族出美人,若说皇帝是头一位,那么郡主就是那榜眼,王公将相随意挑选——有传言说,小阁老同郡主早年定了亲,也不知是真是假。
皇帝不问世事,吕大宏自觉跟错了人,十分难受。
他舔了舔嘴角,献媚地说:“中贵人原本在掖庭,可前几日他那干儿子烧坏了绣胸,中贵人大发雷霆,手底下人也没个轻重,便将人打死了。陛下知道后将中贵人拿下,不过谁都不知道去了哪儿。可奴知道——陛下打坐时身子底下坐的那个,郡主看到了吧?”
萧扶光回想一番,随后点头:“八卦阵,修道的都爱弄这个,怎么了?”
吕大宏捱近了她,小声说:“万清福地底下是空的,没准儿人就在那下面呐。”
萧扶光一听,觉得事情更加棘手了——皇帝将人困在地下,她想要接韩敏出来,难度无异于登天。
想着小冬瓜所说,皇帝认为遗诏在韩敏身上,料想一时半会儿不会为难他。
她打算先回去,寻了父亲再来想办法。
至于吕大宏…
萧扶光瞥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的谄媚,登时也不愿意在此地久留了。
“行,吕公公的这份情,我记下了。”萧扶光说罢,看了看后方,见司马廷玉已不见了踪影。
他对萧寰说自己进宫替皇帝誊抄道经,这会儿想是去办事了。
萧扶光眼神又是一冷——父王皇帝两头的舔,果真是条好狗。
吕大宏一路地巴结,将她送出了万清福地。
萧扶光回了景王府,小冬瓜第一个奔上来,替她捏肩捶背。
“郡主可回来了!”小冬瓜还打量她,生怕她哪儿受了伤,“怎样?陛下有没有喂您丹药?”
献媚有献媚的态度,同样是宦官,在萧扶光看来,小冬瓜简直比吕大宏顺眼多了。
萧扶光坐在榻上,吹了吹茶叶,一点一点地抿着,“没有,一颗都没给。”
小冬瓜松了口气。
他也直白,为她捶着腿,又问:“那郡主知道奴干爹眼下如何了吗?”
萧扶光将吕大宏告诉她的一字不漏地说给了小冬瓜,又叹气:“人在陛下屁股底下,想要将中贵人弄出来,我看难。”
何止是难,摸老虎屁股顶多赔上一条命,摸皇帝屁股三族都不够杀的。
小冬瓜红了眼,又说:“干爹说了,让我给您话带到了就行,说不用操心他。郡主别为难,也千万别为了干爹犯险,咱慢慢想办法就是…”
韩敏这件事算是搁置下,萧扶光想起萧寰,忍不住说:“我还去见了太子。”
小冬瓜一惊,忙问:“太子殿下没怎么着您吧?!”
“这倒没有。”萧扶光摇头。
小冬瓜还没喘气,又听郡主开口:“不过他跟从前很不一样,缠人缠得厉害。若不是小阁老…”
阿寰很不对劲。
他从后面抱住自己的时候,萧扶光清晰地感知出了一个男子的变化——她开始有些纳闷,也是思想了一路,直到回了家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