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阿長  发于:2025年03月21日

关灯
护眼

已经气得迷失了心智的纪伯阳回头,面色凶狠的模样是小童也不曾见过的。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伸手不断地拍打着自己的脸,企图让面部松弛下来。
“你说得对,小芙可能是被人带走了。”此时纪伯阳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温润,“小芙她今天还说要来找我说话,让我念书给她听…她一定是被人带走了!”
纪伯阳的面容虽不再狰狞,可他的眼角却仍是在疯狂抽搐着。
“我要去找小芙…嗯…那些畜生身上可能有线索吧…对…”他神神叨叨地推着轮椅向后山的方向去。
小童胆战心惊地跟了上去。
主仆二人来到后山的山崖上。
纪伯阳只看到山崖边一堆鬣狗尸体,却没有看到自己的人,盛怒之下又开始咆哮。
“人呢…人呢?!我早说这群废物在骗我!怎么可能有人射杀鬣狗?!”纪伯阳怒吼道,“这样我还怎么找小芙?!”
小童正要劝他,忽听头顶有人开口——
“是在找我吗?”
纪伯阳与小童同时抬头望去,见遍寻不见的小芙此时正坐在高高的白桦树上。
她上身穿着的大襟团锦碧花绸短襦被一件缃绮十二破裙高高地束在腰腹之上,腰间的宫绦随着长裙漾出一缕又一缕的微风。
“大公子。”她轻声唤他,“我在这儿呢。”
夜风吹散了乌云,在月光之下,纪伯阳第一次见这样的小芙。
她的头顶束起了一抹简单的高髻,髻上簪着的钗环因风而起,碰撞得他耳朵生疼;她插戴着的那把嵌宝石金梳耀得他眼睛发疼。

溃甲收官(十)
纪伯阳从第一次见小芙时便觉得,她身上好似一直藏有什么东西,灰扑扑的衣裳像是压不住那东西。
起先他以为是小芙容貌过于浓丽的缘故,大红大绿或许能压得住。因普通女子除却成亲不穿红,他头回便送了套绿衣裳。
现在他好像知道那是什么了。
她身上有荆钗布裙难以压制的凌盛之气。
若相貌平平便极易凸显,只是小芙貌美,寻常人得见美人时总有自惭形秽之感,这种感觉混淆了那股凌人之气,让她没有那样出众。
他不记得自己送过小芙什么首饰。
小芙穿着的也不是他送的衣裳。
“小芙,你怎么爬那么高?”纪伯阳来到树下,“我喊人帮你下来。”
他换了树下的角度之后,才发现小芙的背后背了一把小弓。
“那把弓是…”纪伯阳先是好奇,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瞳仁渐渐放大。
“你说这把弓?”小芙取下了背后的弓,无奈地摇头,“小是小了些,可大的如何藏得下?我的菜豆架子后面只有那么大一块巴掌地儿。不好藏,实在不好藏…”
似有一桶冰水自头顶浇下,纪伯阳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凉的。
他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他见小芙伸手弹了弹弓弦,随后朝向自己,眯起一只眼睛慢慢地张弓拉弦。
她大拇指上套着一枚扳指,正好扣在最下面的关节处。
她常使弓。
“小芙…”他下意识地问,“我养的鬣狗…”
“哦,那几只畜生。”小芙松了松弓弦说,“难搞是有些难搞,只是鬣狗不会爬树。它们饿极了,我看着它们在下面急得乱跳。好在我箭法一般,可杀几只畜生还是绰绰有余的。”
纪伯阳简直不敢相信。
“这些畜生的确凶残,你若是不喜欢,直接同我说便是,我自会处理掉。还有你,你为何要骗我呢?”
小芙张着弓四处瞧,瞄瞄纪伯阳,又瞄瞄小童。
小童吓得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小芙见状笑出了声。
“你就没有骗过我吗?”小芙笑着道,“你在半山腰上修了山院,却又修一一条大道到山脚。院内是广阔平地,我猜猜…你是想运东西进出?是什么?是酒吗?”
纪伯阳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再抬头依然是那张温润秀气的面孔。
“你刚刚说的话,我就当做从未听过。”他轻声道,“小芙,你下来,明日咱们还要去兰陵。你想吃什么喝什么,想买什么,我都买给你…”
小芙歪着头,很仔细地想了想,说:“我的确有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纪伯阳微笑,“我能办到的都给你。”
小芙慢慢地敛起了笑容。
“纪伯阳。”她说,“我想要你的命。”
纪伯阳的笑僵在了嘴角。
“三年前,济阴蕲州交战前夕,有人将布防图泄露出去,以致济阴溃败。齐人进入主城后,连同周围十县共有三万余人被屠,伤者无数。济阴长官十数人已自尽,可他们其中家眷曾目击战败前三日,纪家大公子纪伯阳曾以捐饷为由宴请诸位官员,将人灌醉之后盗取布防图。”小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最好的证明就是,宴请用酒是齐地所酿造之酒,名唤‘散撩丁’。”
纪伯阳手臂微颤,脸色发青。
“‘散撩丁’这种酒虽有名,却没有多少人尝过。因为它是齐宫贡酒,除却宫廷与少数高官,极少人知晓它的味道。”小芙慢慢地说,“这种酒略甜,散入泉中与泉水混在一起,便不容易尝出它的甘甜。”
小童觉得事情不妙,正准备偷偷离开去叫人,然而一支羽箭倏然掠来,擦着他的耳垂之后没入身后的泥土中。
小芙放下了弓,继续说:“散撩丁…五年前齐地丰收,散撩丁多酿了两千坛。为了奖励你,除却金银珠宝,是不是将这两千坛都赐你了?”小芙说到这里摇头叹息,“可惜你太过谨慎,不敢直接拿出来。你也怕济阴官员的那些女眷知道这是哪里来的酒,只能打吞了牙齿往肚子里头咽。你家本是做些小本生意,因叛国获取巨资,纪老爷知道后,又怒又怕,竟打断了你一双腿…或者说,他打断你的腿之后,你们一家人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些不义之财了吧?”
纪伯阳毫无知觉的腿竟然在颤。
“峄城穷,穷得叮当响,这里的人没有见识,可是三面环山,又有数座泉眼。”小芙继续说,“如果将酒倒进泉中,这里的人很难同它和散撩丁联想起来——哦,或许他们连散撩丁是什么都没听说过,对吧?你算计得不错,可惜没想到,峄城这穷山恶水,一旦出了稀奇事儿会传得更远。头一年你命人将酒倾倒入青檀泉中,是很害怕的吧?”
纪伯阳死死地盯着她,没有说话。
“虽然害怕,但是你不想再躲躲藏藏了…连搬家都趁夜,这么多坛酒怎么处置呢,除了倒没办法。”小芙又道,“官府养的猎犬十分厉害,哪怕是一滴酒倾倒在路边,它们也能顺着味儿找上你。所以你干脆倒进泉中,让大家都知道,却又不容易尝出这酒里的甜味儿。”
“第一年,虽然大家都说青檀泉出酒,但是没有人会想到这是人倒进去的,反而出现了出各种传闻。你本来提心吊胆,不仅搬进山院,还命你豢养的那群家丁炒海鲜香料用以掩盖气味。可被你蒙骗的人越来越多,便不在意了。索性次年同一时日继续这样做。”
“连续两年都是同样的时间,大家更确信这座青檀泉本身便是如此。”小芙顿了顿,又道,“可你为何今年提前了呢?你又是如何知道帝京中会在今年派人来呢?”
纪伯阳没有回答,却问了她另外一个问题:
“你究竟是谁?又为何会知晓这个秘密?”
小芙看着他,右手从背后箭筒又抽出一支羽箭。
这一次,她瞄准了纪伯阳。
“你没看到我的卖身契吧?不知道我的名字吗?那你可要好好记住了。”她肩头后移,将弓弦拉到极致,随后松开了手。
羽箭呼啸而来,伴随着她的声音。
“萧扶光。”

纪伯阳大惊——难道是足不出户的那位?!
与此同时羽箭袭来,他慌忙间拂动轮椅扶手,瞬间便离开了一丈之外。
萧扶光瞬间便乐了,又道:“虽是奇技淫巧之物,可你是否知道,十八般武艺弓为首?”
她说着,伸臂张弓,再起一箭。
“你对我说过的话难道都是假的?”纪伯阳大声问,“不过是哄骗我的计谋?”
事到如今,他仍是对她抱有那么一丝期待。
“你们男人说的话我不会当真,同样,我也不会对你们男人说真话。”萧扶光摇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被小姑娘骗呢?”
纪伯阳看着她,满目皆是心碎绝望。
“你同我讲过李陵,‘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而你呢?纪伯阳,你身负三万人的血,你可有做过哪怕一日的噩梦?”她再次张弓,“我萧扶光今日必擒你命。”
羽箭再一次划破夜空。
纪伯阳听到呼啸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他看到山崖,却想起了自己养的那几只鬣狗。那些鬣狗每一箭都穿破了头,他觉得这样的箭应当只存在于典故之中。
直到他感觉自己后颈一凉。
嗓子眼儿瞬间凉了一下,还带着风的气息。
他想要呼吸,却发觉有越来越多的咸咸热热的液体在喉头进出一样。
纪伯阳低头一看,一支羽箭已经从身后穿破过了他的喉咙。
他失了控,轮椅连同整个人一起摔进了山崖。
小童哭着大喊一声,跟着跳了下去。
萧扶光收起了弓箭,使劲儿地伸着头去看,生怕纪伯阳没有摔死。
山崖数十丈深,跌落下去难以活命。
她放下了心。
上树容易下树难。
萧扶光低头看了看地面,发现自己距离地面有两三丈。
刚刚与纪伯阳对峙时的凛然霸气瞬间消失不见。
“藏锋!”她闭着眼睛抱着树喊了一声。
不过须臾的功夫,藏锋便奔至树下。
见她在树上,藏锋也爬上了树。
他寻到她的枝干,伸臂一揽将人抱进怀中,动作熟练无比。
藏锋看了看地面,没有任何犹豫,带着她跃下了树。
俩人平安落地。
她听到藏锋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不禁抬头疑惑问:“你怎么了?”
藏锋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一阵马车轰鸣声传来,未几便来到二人跟前。
“阿扶。”景王的声音自车内传来,“玩够没有?”
萧扶光看到那驾车,虽然面上有不情愿,却依然提着裙摆走了过去。
她还未进车厢,碧圆和清清便一左一右地奔了出来。
“您不声不响地离开,怎的也不带上我们!”碧圆含泪控诉,“奴在纪府里看到您的时候,恨不得将自己那双眼珠子抠出来捏爆它们——老天爷,纪家人目不识丁,我们郡主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郡主外头有人了,我看咱俩也不用伺候了。”清清这边已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斜眼看着指桑骂槐地说,“也就咱俩实在,该是天生的忠仆——咱们遍寻郡主不见,就只好赶去拦殿下的驾。好在殿下瞧过咱们两眼,不至于当女刺客斩杀了,不然现在摆在郡主跟前的便是两具女尸——啊,这种天气,该是发臭的女尸了!”
绿珠尚滑坐在车辕上,看着眼前这二仆你一言我一语地发呆。
“差不多得了。”萧扶光捂着耳朵,却仍是同她们解释说,“绿珠不是新收的,她是济阴人,父亲遭纪家害了,这才沦落到纪家。”
“真的?!”碧圆与清清同问。
萧扶光无奈点头。
这下她俩总算不再排斥绿珠了,二人上手一左一右地将绿珠拽了起来。
此时的绿珠已经傻了眼。
她想过小芙来头大,却不知道这样大。
小芙居然是景王之女,传闻中的光献郡主萧扶光?!
这是什么身份?简而言之,景王摄政,与皇帝无异。小芙是郡公主,与公主的区别便是多了个“郡”字儿。而皇帝是她叔父,就连皇太子与平昌公主见了她,都要老老实实地唤一声“堂姐”。
绿珠看向萧扶光的目光中又变得复杂。
传闻,关于光献郡主的传闻实在是太多了。
传闻之一,先帝最宠爱的便是这位长孙女,并亲自赐名“扶光”,大有与日月比肩之意。皇室血脉单薄,若非其为女儿身,怕是要效仿晋武帝直接传位于景王。虽然遗憾,却赐她赤绶,外加西出陇右千里封地,虽不比关内富庶,但来往西域必经此地。萧扶光虽为郡公主,实则等同亲王。
传闻之二,光献郡主向来足不出户,因承有景王妃谢氏沉疴顽疾,病体难安,常在山庄养病,极少有人见过她。
绿珠又看向萧扶光,只觉得她还是那个常说自己肚子饿的小芙。可那一颦一笑之间,竟带着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光彩,叫她心中惶然。
萧扶光也只是看了她一眼,随后便上了马车。
碧圆与清清二人却没有进去伺候,只待她进了车厢,才关好了门,俩人一左一右地将耳朵贴到了门上。
片刻后,绿珠听到了小芙的怒声——
“什么叫‘玩’?父王当我是出来玩的?我年前便到了峄城,未曾告知过任何一人,就守着青檀泉了。纪伯阳做下恶事,总要有理有据才好处置纪家。父王一把火烧掉纪府,回京又要遭檀党笔伐…”
哪有人敢同景王用这样的口气讲话?
绿珠这会儿才真正意识到,小芙已经不再是小芙了——她是是景王和谢妃唯一的女儿,是光献郡主萧扶光,是纪家碰不起的钉子。
可这颗钉子早就有进纪家的打算了。
清清碧圆俩人将耳朵收了回来,放心地议论起来。
“殿下多吓人,在他跟前,我一句玩笑话也不敢讲。”碧圆道,“还是咱们郡主厉害,都吼成这样了,殿下竟不生气。换做别人,怕是头都被削没了…”
清清附和:“还得是郡主,脸大脾气硬。”
绿珠插不进去话,将头扭向另一边,看着夜色发愁。
黑乎乎的山道上突然窜出来一个人影,吓了众人一跳。
萧扶光这边抱怨完了亲爹,还未来得及喝口水润润嗓子,便感觉到车停了下来。
“怎么了?”她说话的同时开了车窗。
她微微俯首,见车下正站着失魂落魄的宇文渡。

溃甲收官(十二)
宇文渡在山上寻了好久,一直未能寻到小芙。忽然见纪府被烧,纪伯阳雇佣的那些练家子死在山崖上,顿时便觉得有些不对。
虎豹骑的人来寻他,要他护送景王与光献郡主回京。
光献郡主的名号相当久远,距离这位天之娇女最近的一次,应是十数年前的某一日,那时光献郡主进京,先帝下令封锁铜驼大街。那时的他不过八九岁,正是贪玩的年纪,一日不出门放风便浑身难受,悄悄从后门走出了家,来到街上时却发现空无一人。
那时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他无可奈何地准备回家,却见一列仪仗破开宵禁直入御街,护着一驾五匹大马拉着的鸾车疾速奔来。
那时的他以为是景王或者荣王的仪仗,便没有在意,后来才知道,是光献郡主入京。
彼时他的父亲宇文律曾说:“皇帝偏爱景王,景王仅此一女,兴许再过十几年,出一位皇太女也未可知。”
宇文渡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小芙竟然就是萧扶光。
可如此以来,从前她不曾解释的一切便说得通了:譬如从前她家中侍奉的男仆,清一色面白无须,他曾嘲笑过他们是群天阉;又譬如她极少提起的父亲,偶尔谈到时她总说“他很忙的”——景王十几岁参政,兢业理万机自然繁忙。
他原先只当小芙是富贵人家的小姐,竟不知道她是那位离京侍奉母亲的光献郡主。
她坐在銮车内,与景王一同转过头来看他。
这个时候宇文渡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先前盯着景王看时总会想起她。
因为她的侧脸像极了景王。
他们本就是父女,有诸多习惯如出一辙,譬如握笔时拇指喜欢向侧后弯,譬如他们看人时瞳仁先转至下眼睑。
印象中的小芙与端坐在车中的萧扶光对视,二人的面容重叠,最终合二为一,重重地烙下一颗印记。
“宇文小将军胆子大得很。”她俯视着他道,“竟敢直视我。”
“什么身份!”碧圆和清清二恶仆上前,叉腰看着宇文渡说,“敢盯着郡主瞧,就不怕被剜了眼?!”
清清二人是在宇文渡走后来伺候萧扶光的,早前也听过主人与宇文小将军过去曾有一段儿情,虽说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导致他们分离,却将主人这三年的困境看得一清二楚,自然对宇文渡没什么好印象。
宇文渡收起了那副呆呆愣愣的模样,扶膝跪地道:“任凭郡主处置。”
是啊,她说过,今后他们会再见面,但是没有缘分了。
她是主,他只是仆。他们之间果然没有缘分了。
“你起来。”萧扶光单手撑腮,挑眉看着宇文渡,“去前面呆着,这一路就由你来替我们喂马。”
小芙从前也喜欢这样撑腮看着他吃东西,可现在她眼里没了笑意,吐出的话令他屈辱。
她要堂堂镇国大将军的儿子为她喂马。
景王似乎是看不下去,低声唤:“阿扶。”
哪知萧扶光压根就不理会景王,脸色也变了一个样。
“宇文渡数次以下犯上,我谅他不知我真实身份,罚他喂马已是给了恩典。”萧扶光拧眉说,“我说罚,便一定要罚!”
四周噤了声,只有马蹄不断刨地的声音。
宇文渡苦笑一下,垂着头道:“谨遵郡主之命。”说罢便起了身,牵着自己的走去了銮驾前的御马旁。
骠骑将军归了位,虽说被郡主罚去伺候畜生,好歹人算是齐了,当下便趁夜离开了峄城。
夜间奔走山路,车马行驶得并不算快。
銮驾有半室宽敞,收了桌案小几后,睡四五人倒是绰绰有余。
景王与郡主虽是父女,终究有男女大防所在。清清与碧圆在景王床下垒起个小榻,又用帷帘将床与榻隔开,待伺候景王睡下后,萧扶光才合衣歇在小榻上。
清清打了个通铺,最后想了想,招呼绿珠:“喂,那个没眼力见儿的,进来吧。”
绿珠被说得脸通红,小声拒道:“不…我若进去,王爷与郡主万一…”
“哪有什么万一?”碧圆嗤笑道,“若有人真吃了那熊心豹子胆,光藏锋一个人就能解决了。”
绿珠“嗳”了一声,上下左右四处看,却没找到藏锋。
想来藏锋确是有些本事的。
在景王与光献郡主跟前,谁有矫情的时候?当下绿珠便应了声,跟着清清铺好了通铺。
三人睡在一起,倒是不挤,只是郡主或景王一旦出声,清清和碧圆都会起来问一问。
直至过了有小半个时辰,那边没了动静,她们才放心睡下。
清清睡得着,碧圆睡得着,绿珠睡不着。
睡不着也不敢打滚,唯恐惊扰了那二位。
绿珠盯着那黑色帷帘边上云纹,一朵一朵地数着,想逼自己快些睡着。
正当她昏昏欲睡之时,突然发现帷帘边上垂下了一只手腕。
绿珠吓了一跳。
那是景王的手腕,骨节宽大,能翻云覆雨。
然而下一刻,绿珠又看到郡主伸出了手指,对着那截腕子捏了捏。
“父王,您生气了?”萧扶光小声地问,“您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绿珠听得清清楚楚,捂住了嘴巴,未敢发生。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见那截手腕动了动,随后景王出声了。
“你日后不可再以身犯险。”
萧扶光十分高兴,知道这事儿算是翻篇了。
“可是您还是在生气。”她又道。
景王没有正面回答她,反倒是又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娘的死,究竟是否同宇文渡有关?”
绿珠听得寒毛都竖了起来,恨不得自己此时是睡过去的。
萧扶光停顿了片刻,随后坚定地回答道:“与他无关。”
景王叹了口气,那只手腕也随之收回了黑幕之后。
“宇文南津还年轻,你若还对他有两分意思,同他玩玩便罢,不可动真情。”帷帘后传出他的声音,声调虽低,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口气,“愿他真如你所言,不是害死你娘亲的凶手,否则他不会只是喂马这样简单。”

不动如山(一)
“若是他做的,不消父王多说,我定将他剁碎了喂狗。”萧扶光撑起半个身子,望着景王的方向出声,“可事实是另有其人,父王不信,我回京便将那人揪出来。”
景王默了一瞬,又说:“你好大的本事。”
萧扶光听他话音里带着笑意,便知道这是不生气了,便又躺了下来,爪子却摸进黑帷帘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手背,像是要他消气似的。
绿珠听出来了两件事:头一件,便是景王妃死得蹊跷,怕是和宇文小将军脱不了干系;第二件事,光献郡主同小将军有过私情。
这两件事哪一件都是能要她命的,绿珠大气儿也不敢喘,生怕这二位听见。
而今日郡主要小将军喂马,怕也是为了维护他。景王不是听得进去解释的人,他若疑心宇文渡,宇文渡根本回不了京,半路上就得变成第二个纪伯阳。
如此一来,绿珠倒觉得萧扶光倒是个顾念旧情的人,只是如清清所说,“郡主脸大脾气硬”。
心气越高的人,情路越是不顺。想是这两位之间有些误会,光献郡主又说一不二,这才闹成今日僵局。
那头又没声音了,绿珠的心渐渐放下,困意随之席卷而来。
次日一早。
纪家在一夕之间被烧成了灰烬,这件事震惊了醒后的峄城。
纪家是峄城首富,谁有这样的本事能耐对付他们?
何况纪府还接待了从帝京里头来的摄政王。
众人议论纷纷——纪府被烧没了,摄政王他人呢?
东街上,街头街尾的商贩街坊都在说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昨儿夜黑我起来撒尿,见纪府火光冲天,还以为纪家要玩些花样给摄政王瞧。没想到,竟是将命玩进去了!”
“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隔着道听见马车轰隆隆的声响,琢磨着像是摄政王的那辆御赐金銮车…”
“嘿!我也瞧见了!有一辆车从山院下来,奔着上天去了…”
众人议论个不停,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越说越离谱。最后决定去县衙那边探探风口。
郝赞听得心惊肉跳,也没同东家知会一声,回家找娘去了。
郝赞娘已经一天没回神了,哆哆嗦嗦地不敢见人。直到听郝赞说纪家没了,这才哭丧着脸问:“咋又是纪家啊?那丫头别再是被烧死了吧?”
郝赞痛悔不及,猛然站起身说:“我也要去县衙听听,纪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说罢便朝外走。
郝赞娘凭空也来了劲儿,跟在儿子屁股后面离开了家门。
众人到了县衙,却见向来不务实的衙门今日却大敞着朱门,几个衙役配着刀,正在门口的告示墙上刷糯米浆。
官衙门前,谁也不敢多说话。
不过郝赞可没这么多讲究,上来便是劈头盖脸地一句“纪家没了,摄政王没遭难吧?”
衙役们转过头来,脸都吓绿了。
“瞎说什么呢?!”其中一人拿着刷子开骂,“辱没宗亲可是杀头的大罪!你毛长齐了吗?嘴上连个把门的都没有!”
郝赞正要再问,看见了他背后告示墙上的纸,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众人捱了上去,片刻后便传出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纪家通敌叛国?!”
“怪不得啊怪不得,巨资竟是这样来的么?!”
除却公文之外,另有数张账目,一条条一桩桩记得清清楚楚,纪家大公子纪伯阳于三年前济阴郡以生意往来为由收纳金银财帛百万之巨。
更有齐宫御酒散撩丁两千余坛,被纪伯阳倾倒入青檀泉中。
摄政王与骠骑将军此次来峄城,便是为了调查纪家。如今证据确凿,摄政王雷霆手段,决定立即处置纪家上下九十四口,并于当夜返京。
郝赞娘结结巴巴地问:“所以,咱们青檀泉并没有酒,是纪家大公子倒进去的?”
衙役们白了她一眼,没说话。
过了约摸不到半刻钟,另有几个衙役拉来三辆牛车,满车皆是酒坛。
衙役们上前,开了几坛酒。
“来来来!大家都尝尝!”他们拿了几个不干不净的碗倒满了,递到围观的众人跟前,“咱们喝了这么多兑水的假酒,这回也来尝尝真的。据说,只有齐宫里头的娘娘们才能喝得上这种酒…”
“那我们喝了,齐国皇帝老儿给让我们睡嘛?哈哈哈…”
御酒入喉,绝顶甜腻香辣之气奔涌袭来,就像热恋中十八岁的貌美青梅正在置气,叫人欢喜的同时却又发慌。
刚品味出了一些甜头,这酒的味道却淡了,好似她走了。
这便是散撩丁。
有不胜酒力的喝了半坛,哀哀地坐在衙门门口哭起来。
衙役们将人架起,拖走前郝赞还听那人哭喊着:“假的…假的…青檀泉没酒了…”
郝赞也尝了一口,除了辣,却没尝出什么别的滋味儿来。
他也上头,红着一张脸问:“大人!大人!纪家有我一朋友,叫小芙,她怎样了呢?”
衙役刚喝完酒,嘬着牙说:“纪家去年登过薄,统共九十七口,有个叫潘绿珠的姑娘是济阴人,这回立了大功叫景王带走了,剩下的除了纪伯阳和他身边伺候的童子,都被烧死了。”
郝赞一听,却放了心——小芙是刚进纪家的,不在去年登的那九十七口之内。
可她又去了哪儿呢?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