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阿長  发于:2025年03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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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踌躇道:“您不愿意?这会子怕是有些晚了。”
“檀大人不是良人。”碧圆继续吹风,“他是大奸臣,我听人说,檀大人同刑部勾结,将不少人拿下了大狱。先前在宫里,掖庭里的老宫人也议论,说陛下原本没有病,若不是檀大人同妙通仙媛联手,服了毒又染了马上风,陛下也不会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至于皇太侄,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人,仗着一支金钗就进了万清福地,这些全都是檀大人的手笔呢!”
“道听途说不可全信。”清清轻声道,“不过其中肯定有檀大人参与,不然檀大人为何不娶平昌公主?眼下公主走了,换了咱们郡主顶上,可见十有八九是冲着郡主来的。”
萧扶光慢吞吞地收了棋子。
“其实早前,父王是很看好檀沐庭的。”她道,“如若他不使这般手段,选择为我父王效力,以他的本领,讨得我父王欢心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惜檀沐庭太过自负,骨子里却又极自卑,他既信不过任何人,又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附庸,才做了今日这权臣奸佞。父王处处看好檀沐庭,可他从前却对我说过一句话。”
“殿下说过什么?”二人好奇问道。
“他说,人能畅行八方,但绝对不能向下走。”萧扶光道。
越是门第高的人家,越是讲究门当户对,生来是天潢贵胄的,万万不能配予低贱之人。景王只知檀沐庭来自豪富商贾之家,却并不知道他曾是白龙珠城开贝少年阿九。
正月初五,冬雪纷纷如絮。
上元节前后总会热闹上几日,加之郡主要尚檀沐庭,早前便有不少人要入京,可惜进了京郊发现雪漫山道,愣是拖了好几日才看到城门。待到了城门下,却又见守卫森严,盘问来往路人犹如审人,左右打听之下才得知,这帝京早已是变了天。大权独揽的摄政王与潜心修道的皇帝相继病倒,皇太侄带着先帝赐予的金爵钗找上了门,逼得光献郡主不得不移权檀沐庭…可一进了城,却又见城内四处悬灯挂彩,为避雪停留客舍铺栈,粥饭竟也不收钱,再一问,说是檀大人与郡主好事将近,大人特地宴请全城。不仅如此,檀大人又建了几处粥棚房舍,使冬雪受灾的百姓有了安身之所。
众人听后,只觉得这位檀大人不似先前传闻中那般奸猾,这分明是佛陀转世,看来外面的人说话也不可全信。
但像他们这等人,哪里见过檀沐庭?所闻来源不过是他人之口罢了。
入城的多是些生意人,南来北往的都有,一路奔波赶在初五这天堪堪抵达帝京,为的便是初六听户部打算盘那一声响。户部尚书算是民间的财神爷,大家都为图个财运恒通。
正相约着明早一道前往安上门大街,同进城的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罩上斗笠就要走。
一人拦住他们:“这么大雪,阁下要去哪儿?不如留下来喝两杯酒暖暖身子。”
“不了,多谢。”为首那人拉了拉斗笠帽檐,“我还要去找我弟弟。”
“原来你有兄弟在帝京谋生。”生意人恍然大悟。
那汉子笑了笑,拍了拍他肩膀,转身带着自己的人离去。
当夜,因内阁事务繁多,新接手后就花费去不少时日梳理,明日又要坐户部,所以檀沐庭歇息得要比平时早些。
重新回到他身边的颜三笑得以近身服侍,为他脱去鞋袜,却不见他有让自己留下来的意思。她迟疑了片刻后仍是问:“大人难道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檀沐庭将指环摘下来,金光在昏黄暧昧的帘内一闪,夺目却冷硬。
颜三笑有一样好,便是识趣。那些让人不高兴的话,她从来不会说。
可俩人在一起久了,哪怕一个眼神,都知道对方想要表达什么。
“三笑,即便你不回来,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不用别人提醒,我自有主张。”
颜三笑沉默点头,吹熄了灯,心情忐忑地等着他出声挽留。
“你下去吧。”他说。
初六一早,风雪不止,帝京内各坊市店铺却已开张迎客。
买卖人起早赶巧,纷纷聚集在安上门大街外。六部官署平民进不得,却能隔着大道远远地瞧上一瞧。
官员们照常上任,不知谁喊了声“檀大人来了”,众人不约而同侧目望去,见一顶天青小轿将将停在户部前。左右拉开帘子,一位儒雅清俊的红袍官员出了轿。

山不见青(十七)
不比寻常官员为御寒添衣穿得厚实臃肿,他长身架儿,窄腰身,甚至连罩耳围领都未戴,面色却还是红润的。
“这就是檀大人吗?”
“看起来真是年轻!”
“上一个年轻的红袍大官是谁来着?”
“小阁老呗!可惜都死了两年了…”
“什么小阁老,还不是仗着有个好爹好泰山才入的阁?檀大人可不一样,人家可是先帝在位那会儿考进来的翰林,人家实打实的本事…”
“靠爹靠泰山怎么了?会投胎不是本事?!”
“有本事投胎也得有命享福呀…”
说着说着,眼看着又要打起来。恰巧此时户部内一阵铜锣声响,这是尚书开始打算盘了。
众人听不到檀大人打算盘,只等着这阵儿锣声。一阵哄然过后,各自回各自门头放鞭炮,今年算是正式开张了——要不说帝京就是个捡钱的地方,哪怕凌冬之日大雪连天,买卖还是要做。
这一日,萧扶光也开始动作。
她携清清碧圆二人出银象苑,还未走出院门去,仆妇们便堆着笑上前拉她袖子:“这样的天,郡主要去何处?有事叫奴等去办便好。”
不料郡主突然一抬手,将人生生扇得旋了个身儿栽在雪地里。
“真是少见,哪里来的东西,也配问我行程?”萧扶光垂首,“我想要去何处,还需得同你禀报一声?”
仆妇当即变了脸色,先前见郡主闭门不出,还当她是个好说话的主子,没想到这几日檀大人不来,那唯我独尊的脾气又上来了。
几个仆妇悄悄退了,奔走而出告诉侍卫们,要将消息传递给檀大人。
可檀大人在户部,加之路有积雪,好不容易到了安上门大街,却发现被来往之人挤得水泄不通。待见到檀沐庭时,郡主早已经进了宫。
风雪天之下的魏宫,和晴天时是不一样的,它上空那层灰蒙蒙的云雾被铺天盖地的大雪遮掩,下方则是清冷广阔的御道。偶有宫人低着头匆匆路过,一阵寒风卷携着雪花飞来,凛冽寒风刮得所有人都要向后退避——从前只有在先帝和景王来时才能见到这般场景,所谓威风,便是如此。
萧扶光只看了两眼,迎着风雪来的方向朝万清福地而去。
万清福地虽有重兵把守,可谁人不知郡主同檀大人好事将近?前几日二人还一并来过,是以今日萧扶光独身前来,守卫未加思索便放人进入。
萧扶光来势汹汹,见神殿内空无一人。阮偲倒是不在,十有八九是在寝殿同皇帝说话给人添堵去了。
萧扶光再往后殿走,这一路又碰上不少人,也纳罕她为何会今日来此。毕竟往日没有皇帝传召,她素来不喜同万清福地打交道。
待到了后殿,绿珠早已候着了。她穿着一件白披风,萧宗瑞则被系在前胸护得好好的,虎皮帽下露出一双眼,正好奇地看着她们。
萧扶光“嘘”了一声,留了清清在此处,带着绿珠和碧圆又回了神殿。
她开了阴阳阵,同碧圆一起扶着绿珠下去。绿珠人瘦,孩子也小,俩人过密道不是事儿。
“出了密道便是望朱台,白隐秀这些日子被困在宫中,早已打点好掖庭,只管同他一起走便是。”萧扶光交代道,“一定要带宗瑞平安离开。”
“这次您就放心吧。”绿珠猛点头。
萧宗瑞看着眼前黑漆漆的密道,嘴巴一撇,眼泪啪嗒啪嗒地流下来。这孩子同他的父母不一样,是个极聪明的人,在熟人跟前哭只掉眼泪不吭声,这样一来虽说看得人心疼,却也省了不知多少麻烦。
萧扶光探进一只手去摸了摸他的头:“宗瑞先别哭,姑母同你玩儿呢。先闭上眼睡一觉,从这儿出去,还能看见姑母。”
这么说也不知他听懂没有,萧扶光未再看他,对绿珠道:“事不宜迟,赶紧去吧。若是檀沐庭来了,你们就走不了了。”
绿珠说好,紧了紧胸前绑孩子的束带,朝着密道扎了进去。
这边刚打发走了人,阴阳阵还未合上,便听萧梦生的声音自外面传来——
“下大雪,下雪好,好好,团个雪球——我砸死你——”
萧扶光心中一惊,知道是檀沐庭来了。
檀沐庭得了信儿后匆匆自户部赶来,官袍未褪,来到神殿前只见殿门紧闭。正欲闯进去,萧梦生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抱着一团头大的雪球迎面砸了个瓷实。
“干什么呢你?!瞎了眼,没看到这是檀大人?!”阮偲怒骂,“你这是作死呢!”
檀沐庭闭了闭眼,由着阮偲掏出一方帕子来替他揩去面上领口的雪渍。
“这一下雪,皇太侄就跟疯了似的,连雪都吃,大人也不是不知道。”阮偲一边忙活一边说,“初一那会儿祭天地,那么多人看着,他拿起上供的牛头就啃…若不是几位大人拦着,排位都能叫他啃没了。您说他这是什么病?该不会哪天遭了难饿急了眼,这才看见什么都往嘴里塞…”
萧梦生为何如此,没有人比檀沐庭更清楚。
“将他看好了,不该打听的别打听。”檀沐庭丢下这句话后,推门入了神殿。
“哎哎,就这么放过他啦?”阮偲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檀沐庭烦心得很,进了神殿一看,萧扶光正闭着眼跪在阴阳阵上。
他见状后稍稍松了一口气,旋即走到她身后。
“你要来,怎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檀沐庭开口问。
萧扶光睁开眼睛冷笑道:“我出我的门,进我叔父的家,还要同个粗鄙妇人禀报?”
“那些仆妇愚蠢无知,何必为她们气坏了自己。”檀沐庭担心她拿自己软禁他做文章,又岔开了话题,“看过陛下了吗?”
萧扶光说不曾。
“一起吧。”
檀沐庭伸出手,像往常那般来牵她。萧扶光低头看了看,袖子一挥,将他的手打落。
檀沐庭笑了笑,却没说话——倘若没了脾气,她就不是光献了。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寝殿,皇帝昔日风采早已不再,依旧躺在榻上口不能言。秦仙媛下的药太重,檀沐庭欲牵制前朝,只能半死不活地吊着皇帝。
萧扶光跪在榻下,唤了声“陛下”。
皇帝失焦的双目动了动,转过来时看到她身后的檀沐庭,霎时变得血红。

檀沐庭拢了蔽膝跪地,“陛下。”
皇帝见他二人一道来拜见自己,瞬间怒从心头起,可人还病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手背上的青筋条条暴起昭示着他此刻心境。
萧扶光捱近了,闻到皇帝身畔的异味,顿时皱了皱眉,“下面的人是怎么伺候的?”
皇帝天生神颜,自年轻时起便是个风流王爷,即便困在万清福地之中也自有大把的人伺候,这副身子从未受到过什么亏待,在床榻上拉屎拉尿这件事,绝对是他从前想象不到的。而姜崇道被阮偲赶去刷恭桶,唯一一个算是能尽心尽力侍奉的人也没了,宫人只顾着奉承檀沐庭,压根就不顾皇帝的脸面,侍奉时多有懈怠。
几个宦侍在门口唯唯诺诺不敢进门,檀沐庭只侧首看了他们一眼,几人便连滚带爬地进来请罪。
“陛下是会同天地之人,我从未想过他有一日竟会被宦官轻慢。”萧扶光道,“若是陛下能开口,尔等早该全尸不存。”
宫中从没有惯着人作恶的习惯,也从来不缺犯了事的宫人。若是不见血,人总是学不乖的。
不必萧扶光开口,凡是侍奉过皇帝的,除了阮偲,立时绞死在后庭。皇帝身边的人换了一批,来的都是在掖庭待久了的老宫人,从前被天威震慑过,对病卧在榻的皇帝也是战战兢兢,侍奉起来十分卖力气,进来先给皇帝磕个头道声“万福”,开窗通风,再燃上熏香,拉好罗纱帐,替皇帝翻身清理秽物,“陛下得罪”、“奴等惶恐”声不断,万分谨小慎微。
萧扶光总算满意,这件事就此揭过。
檀沐庭也无视皇帝眼中怒火,在帘后嘘寒问暖,做足了忠臣模样,末了还不忘诛心:“忘记告诉陛下了,臣同郡主好事将近,就在中旬,正月十二。届时臣会差人来向陛下叩首,以谢陛下提拔厚恩。”
皇帝听后怒急攻心,奈何如今他连开口都是问题,自然拿檀沐庭没办法。他隔帘看向萧扶光,想要从她面上找出答案,却不见她有半分被胁迫的神色,瞬间满脑子只剩下四个字——“萧魏亡矣”。
出了寝殿,萧扶光前襟上的斗篷系带有些松散。碧圆上来帮她系紧了,却听檀沐庭问:“怎么我记得,你贴身侍女有两位?叫清清的那位呢?”
碧圆指尖颤了一下。
“今早清清在雪地跌了一跤,扭伤了脚,便不曾跟来。”萧扶光反问,“倒是你,你何时这样关注别人了?”
她一脸不悦,像是凭空吃醋,此时也有几分情人模样来。
“臣哪里敢。”檀沐庭当即不再问了。
为了让萧宗瑞平安离开魏宫,萧扶光今日舍身作陪,一路放缓脚步同檀沐庭周旋。令人惊异的是,檀沐庭已不再是她印象中那名浅薄卑微的少年,如今的他无论经史或政务皆有已见,不似她想象中那般无知。萧扶光惊疑之余也在说服自己,在朝中十几年,跟多少重臣打过交道,他的见识自然不比从前。
有话说时,时间就显得不太够用。这一聊从早到晚,午膳竟是在万清福地用的斋饭。期间萧扶光终于正眼看他一回,若无仇怨在前,檀沐庭该是个得力之臣才是,只可惜…
只可惜时间不能倒流,有些人注定一生都不能和解。
“郡主想要说什么?”檀沐庭朝她慢挥手,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是惦记小公子?这就让人将他抱来。”
萧扶光心神一动——若是让他去请人,岂不发现萧宗瑞已失踪?于是便阻止了他:“近日雪大,等雪停了我再来接宗瑞。”
檀沐庭定定地看着她,忽地笑了。
“我有的是时间,倒也不怕等。”他说,“只希望我一片心不会被辜负。”
他捱了过来,将她的手执起放在前胸。她近来养了甲,约有半寸长,淡淡几抹胭脂色勾得掌下赤金缎都要拉丝。
萧扶光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司马廷玉本就将她视作己妻,二人频频越礼,堂妹平昌公主又是女中色鬼,去德阳殿转一圈她便长了好一番见识。现如今男子一靠近她,她便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想要做什么。
男子都在想什么呢?捱得近了,想亲一下,这还不够,想看看姑娘身上有没有脸蛋这样滑嫩。等鸡蛋壳被剥开了,就要吞吃入腹了…总归一句话,三个字——“不要脸”。这是司马廷玉教给她的,那真是个混账无礼的东西,可犯浑归犯浑,她想做什么他都顺着她的意。自同往东昌府那时起她便知道,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论是她心血来潮还是处心积虑,只要是她想做的事,他都愿意倾力相助——虽说那张嘴的确不会好好说话,可他实实在在向着自己,就冲这一点,比什么都强。
她从来不该是笼中雀。
檀沐庭靠得更近了,疏朗的眸子中倒映出另一个她。同多少次晨起时镜中的她一样,五官端端正正,令人熟悉却又陌生,就像摆在床头的花瓶,日日都看得到,可若要细说它纹理模样,还是说不清。
檀香和丁香气息渐渐近了,实在同司马廷玉不相同…司马廷玉处处与众不同,细雨中汗湿的脊背,幽暗烛火下伏在胸前的漆黑头颅,河畔芦苇丛下刺刺挠挠的大手…试问哪个姑娘喜欢呢?
除了她吧!
萧扶光猛然偏首,只觉檀香气息堪堪擦过耳边,带着暧昧的炽热与潮湿。
她将手向身边一带,养好的甲被缎面上的丝线勾得裂开。
“嘶——”她攥着小指,蹙眉一副心疼状。
“裂甲了?疼不疼?”檀沐庭将丝线扯断,又来挽她的手。
指甲劈了一块,疼倒是不疼,只是丑得厉害,一甲断,要么戴护甲,可惜养的时日短,套上长护甲实在有些奇怪;要么十指修剪得一样短,再重新养,最后才整齐好看。
“不疼。”萧扶光收回了手,整个人挪到窗边,思量着这会儿绿珠差不多带着萧宗瑞已出了宫,没准儿还过了城守那关。清清有人接应,料想回府也不难。
“回去吧。”她说。
来时顺风,走时逆风,天公不作美,雪粒子打在马车顶棚听起来像火烧横木一样滋滋啦啦地响。萧扶光盯着指甲,檀沐庭盯着她,一路默不作声一起回到定合街。
先头阻拦的仆妇早已不在,换上来侍奉的新仆很有眼力见,一口一个“郡主”、“大人”叫得热切,端水倒茶、布菜视膳没得说。
待人都散去,萧扶光低头正盯着指甲出神,眼角余光发现檀沐庭衣摆一动未动。
他并未离开。
正当她心中纳闷时,忽然听到檀沐庭开口——
“阿扶,天色昏晚,我不走了。”

山不见青(十九)
姜崇道在宫中时日不短,他没有先前吕大宏那种癖好,也不似阮偲仗势欺人,谁对他好,他就待谁好。哪怕如今被阮偲安排来洗恭桶,可哪能轮得到他真上手的?自有小宦官们上赶着代劳。
可说来也巧,不在皇帝跟前,还在这万清福地中,他借着洗恭桶的名义倒更加方便行事——清清代绿珠留下,姜崇道着人以巡宫的由头打发走,在宫门处又有入城来接应弟弟白隐秀的白弄儿安排后续之事。
就这样,清清回定合街时,除了风雪,是一点儿委屈都没受。眼下帝京都这样了,还能平安无事地出宫,她并不意外——要不然,那么些烂透了的王朝为何在覆灭之后还有那样多的人期待它复生,并为之筹谋大计呢,因为臣子登得再高,也是臣。无天时地利人和,不可逆转。
清清甫一进银象苑,便觉得今日与以往不同。寻常这个时候郡主要用晚膳,苑内多有侍女豪奴来回奔走,热闹得紧。可如今却只见雪夜之下满苑火树银花,竟是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了。
清清心里咯噔一下,不妙的预感瞬间涌上来。她加快步伐进了主楼,手还未触到门前,便有说话声传入耳中。
“…臣既知恶事做尽,有伤天理人和,且虚长郡主十岁有余,一向愧对郡主良多。”檀沐庭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藏在阔袖中,早已紧握成拳,“念郡主年少,哪怕行事放恣无忌,年深日久,总有一日能收心。即便有怨怒在心,可臣是自泥潭里爬出来的人,信的是谋事在人,天成人愿。”
声调越来越高,似乎也早知道如今局势在他掌握之中,对着光献郡主也敢高声斥责。话未讲完,已将萧扶光逼退角落。
“哪怕郡主假意与臣虚与委蛇,臣也盼着积年长日相处,总能捂热这一颗心——”他蓦然伸出紧握成拳的那只手,掌心隔着衣裳覆在她心口处,“可郡主又是如何看臣的?阿谀媚上的弄臣?啸乱朝堂的奸人?还是你恨不能生啖血肉的仇人?”他扬起下巴,死死地盯紧萧扶光,“又或者说,在郡主眼中,我不过是一条食铜臭与血肉为生的恶犬?”
萧扶光亦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问:“你在说什么胡话?今日也不曾见你饮酒,还是说天太冷,被冻糊涂了?”
见她装傻,檀沐庭已是愤怒至极。可这许多年来隐忍惯了,又是对着她,自然不会做出动辄拿人性命的举动。如今大业将成,美人也即将入怀,可为何她不愿意?
唯一的解释便是,她从始至终都不曾想过真正同他在一起。
檀沐庭慢慢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后复又睁开,秀挺的五官微微颤动,竟带上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狰狞。
他竭力压抑住心中怒火,朝她微微一笑,笑得眼角都在抽搐。
“阿扶,我再问你一遍,你想清楚后再回答我。”檀沐庭抚上她的眉眼,动作轻柔,“那日在长安街,你说你想抓自己该抓住的东西,想要好好过今后的日子,这些可是真话?”
萧扶光脸不大,此时被他捧在掌中,远远望去还以为俩人好到相见生欢的程度。
他神色中期待的同时却又夹杂着痛苦,在萧扶光看来却诡异可怕。人前檀沐庭从来都是和善可亲,对自己亦是敬重无比,如今终于不再掩饰了。他的人就如同他那张脸,身份、家资甚至连那张脸都是假的。
萧扶光正面迎上他的目光,道:“我说的话自然是真。”
檀沐庭被高高吊起的心此刻终于放下。
他突然弓下身子,一把将她拦腰横抱起。待萧扶光反应过来时,人已被送到一旁的黄木榻上。
他年少时身形瘦长,倒是比真正的檀沐庭还要高上半个多头,是以自取代那人后再没有回过济南府,唯恐檀家人会看出来。这些年间饮食充足精细,丰健一番体魄,竟养成个十足的八尺卫玠来。饶是萧扶光个头算不得矮,也难以与他匹敌。
萧扶光看着身上的人,脑子懵了一会儿,如今终于反应过来,脸瞬间涨得通红。
“你做什么?!”她厉声呵问。
问出口前便已猜测到他的目的,不然不会羞怒至此。可惊惶到底先一步占了脑子,问出的话也着实有些可笑。
“夫妻过日子,还能做什么?”檀沐庭嘴角扬起,半跨在她膝前,上半身俯下来,长发自肩头散落在她耳畔,黑压压的一片,像榕树的须,铺天盖地笼罩而来,却带着檀树的味道。
“臣爱重郡主,可越是爱,越是恨。”他的脸慢慢近了,薄唇开阖间还能闻得到龙泉茉莉香,“恨你眼盲心盲,朝中谁人不知‘小檀郎’?偏就你不屑一顾,这些年来次次将拜帖拒之门外,我连看你一眼都不能…大魏浩阔万里江山,魑魅魍魉并行,我在朝中日日履薄临深。那时起我便明白,钱财粪土,权柄至上。这些年我跟随陛下,也常闻大道无情,索性顺其自然不再打探你消息。可你却打算回京…你想杀我也好,要随摄政王治国也罢,既然自愿送上门来,臣又岂有拒绝之理?”
说罢,他三指捏住萧扶光下颌,强硬地吻了下来。
在触及她樱唇的那一刻,忽然眼前金光一闪,眼皮一抬,竟见萧扶光干脆利落地拔下头上簪子朝他刺来。
檀沐庭当下偏头避开这一击。
“放肆的东西!”萧扶光也知他素来警惕,一刺不中,使出臂力将他从身上推开,自己滚了一圈儿就要下榻。
然而足尖刚点到地,却被一双大手自后扣着腰肢捉回去。
黄木榻一旁有面一尺来宽的昭明镜,萧扶光挣扎中昂首,见镜中人被檀沐庭一把拂散了发髻,旋即金簪玉钗坠落,发如黑瀑倾泻而下。又听“刺啦”一阵绸缎布帛碎裂声起,皓白的肩头自瀑布中探了出来。
血红的身影覆在背上,叫她翻身不得,又见檀沐庭那张白玉的脸暧昧地贴近她颈间。
疼痛自后肩处传来,尚可承受,他并未咬下那块皮肉。
“绝色天娇。”檀沐庭惊奇赞叹,呼出的气息喷薄在赤裸的后背上,越来越灼人,“臣都舍不得当真下口,只盼郡主能长个记性。这种事,郡主还是顺从些的好——否则,臣不确定,景王殿下在云世子那里是否能安然无恙了。”

“你——”
“怎么?很吃惊吗?”绯红的袍服半罩着雪白香肩,一浊一清。檀沐庭猛地出手掐住她下颌,捱近了她那张脸,同她的脸贴在一起,若非一个惊怒一个狰狞,单看这双脸倒也是对璧人。
“臣先前还觉得奇怪,怎的府上少了个人,却如何查也查不到。”檀沐庭冷笑,“而高阳王忽立世子实在蹊跷,又常与你同进同出。臣那时起便开始查他来路,但此人行踪隐秘,竟查不到是何处来人——可是,臣是陛下宠臣,连臣都查不到的人,是不是能证明,他来自于臣查不得的门庭?普天之下,除了摄政王,还有第二个吗?”
“你将我父王如何了?”萧扶光声色俱厉地问,“若他有任何闪失,我定将你片片凌迟,挫骨扬灰!”
“郡主太高看臣,就算借给臣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动殿下一根寒毛。可就算臣什么也不做,郡主也不会放过我,对吗?”檀沐庭旋即扬声道,“殿下昏迷,群臣无首,蓝梦生凭借一支金爵钗便入主朝堂。华太傅一辈子都想做帝师,闵孝太子一死,你入了阁,又是他唯一弟子,他岂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弃你而去?六地兵马被秘密调来京中,却一直不见踪影,而京郊十三里坡,那里又埋伏了多少人马?是不是就待今日某时郡主一声令下,他们便要举兵入城将我这祸乱朝堂的奸人拿下?”
萧扶光诧愕半瞬,继而冷笑:“既然你都知道,这些时日来又为何要假意深情待我?可见虚与委蛇之人并不止有我一个,你又装什么无辜?!”
“明知是假的,可我还是愿意信你。”檀沐庭低了低头,“我要娶你,你真当我是为了执掌大权?我生在白龙珠城,大魏的朝廷、魏人的生死与我何干?可你说要好好过日子,不再惦记以前的人和事,我竟然信了。我长你几年,听过的谎话不知有多少,可我还是信了——”说到此处,他的另一只手力道更大地攥紧了她的腰,“想当初,我还嘲笑纪伯阳不自量力,结果到头来,我从头到尾都在你的局中?!”
话音将落,他的身体便重重地覆了下来,捏着她下巴的那只手稍一用力,俯身便将那两瓣樱唇含入口中,柔软得难以形容,带着点点初雪梅花的清冷馥郁,若再向内探去,便能觅得另一方湿润香甜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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