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阿長  发于:2025年03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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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巴最毒的人,此刻却不说话了,原本还算斯文英俊的一张脸,这会儿额角眼角青筋凸起,狠戾之相显露。可她不介意,这是个让人又爱又恨之人,他若不是死过一回,她还真没有这样大胆。
且她也不是最大胆的那一个,想起堂妹平昌,她压根便不入流。
争起上进来很难,比着堕落却十分容易。有平昌垫底,萧扶光便有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堂而皇之地绽开。
死而复生何其难,后悔不及的时日已经成为过去,当下,未来,要爱便奉上十分爱。
火光忽明忽暗,照亮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起先它还有些紧张,仓皇地摸索着虚空,偶然抓住裳衣一角,不安地搓弄;又不知怎的,它将揉得皱巴巴的衣裳攥紧了,整个手都在抖;最后终于被另一只大手寻到,十指紧扣交缠在了一处。
山洞外狂风呼嚎,留鸟相聚在巢穴中,紧捱着彼此互相取暖。幼鸟啼鸣凄切,被喂饱了果子后才心满意足睡去。
郡主却没有这样好打发,累得活像条死鱼,却还不打算放过他。
司马廷玉可谓意气风发,第一次穿大红袍时都没有今日有意义。正裹了美人入怀,“乖,歇会儿。”
“歇什么?”萧扶光道,“再来。”
司马廷玉张了张嘴——他倒是不打紧,只是心疼她罢了。
就这么一犹豫,她坐起身来,散落的发披在肩头,粉面含春,昳丽得如同一只刚食完血肉的艳鬼。
“怎么?你不成?”她扑了过来,“你既坏了我的好事,不成也得成。”
司马廷玉拍拍她的肩,假意挣扎一番后才勉强顺从。
小阁老常年行猎,猿背蜂腰身材极好,火光之下沟壑纵横,呼吸间山河游移,显露出强兵重器。
神能平山定海,也不怕强兵重器。
可惜大家都是新手,谁又比谁手段高?不消片刻他便发现事态超出想象,节奏不在他,竟有失控之兆。
尊严只能被辱一次,断断不能再有第二遭,司马廷玉赶紧坐了起来,死死地将人搂在怀里。
“怎么了?”萧扶光不解问。
司马廷玉几个呼吸定住心神,将头靠在她肩窝:“想抱抱你。”
这话不假,方才纵然蚀骨销魂,可单单抱着也很让人动心。
一向好强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征服,搂着他的脖颈哽咽道:“你不来,我也不会嫁给别人——我让白弄儿带人守在宗庙,檀沐庭一旦随我进去,便会被五花大绑捆起来。我治不了他的罪,但我能救得了我自己…”
司马廷玉心神一震,这才知晓她说的“坏她好事”是说这一桩,而非指她今日成亲之事。
就在此时,她又捧起他的脸来,看着他被自己扇巴掌的那一边,已经肿起了,蹙眉流泪问:“这几日上着黄金枷,一时没控制好力道,原不想打这样重的…廷玉,你疼不疼?”
这一声“廷玉”唤得他心痛心酸一起涌上来,竟不知如何回应了,便将脸凑来乖乖给她摸,轻轻摇头:“不疼,只要阿扶能消气,剐了我也不嫌疼。”
话说开了,什么事都好解决。
相惜的二人又紧紧抱住彼此,需求无度地互相索吻。
情字当头,实力相均,这一日从早到晚,清醒时纠缠,疲惫时共眠,男女大防防个稀碎。

过了不知有多久,一日总是有的。
萧扶光自混沌中醒来,起先还当自己是做了一场无尽春梦,正打起精神来起身打算去应付檀沐庭,不料一动浑身散了架似的又酸又疼。
睁开眼睛一瞧,一片黑漆漆的,瞧得不清楚。身上盖了一床新被,两脚似是踩着什么东西,毛茸茸还带着热意,直到发觉腰间横着一只长臂、颈窝搭着一颗脑袋时才反应过来,原来刚刚踩到的是别人的小腿,昨日的一切也不是梦。
她脑袋短暂地空了一下,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起来。
司马廷玉呼吸声很重,能听得出睡得又香又沉。她也记得听他说过,为了能赶回来已有两日不曾合眼。如此萧扶光便没有惊扰他,一来心疼,二来甫经人事,又是在同别人成亲的当日,一未拜天地二未告父母,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偷情的心虚,外加一点儿刺激。
醒后觉得肚子有些饿,可司马廷玉睡得死,她也乏,索性闭上眼继续睡,且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又过不知多久,这次是被冻醒的,醒来时身后人已不在了。
萧扶光心底正有点儿失落,却听到洞口处有声音。
她张口唤了一声,警觉嗓音嘶哑难听,那边人却忙不迭跑过来了。
他点燃了放了新柴的木堆,火光一点一点照亮那张白白胖胖的十分讨喜的脸。
“小冬瓜?!”萧扶光惊道。
小冬瓜原本是笑着的,见她认出自己来,两眼瞬间含了泪,跪下砰砰磕了几个响头:“郡主,是我,我又来伺候您啦。”
“你怎么会在这里?”萧扶光裹着被子问,“你不是被檀沐庭…”不是被檀沐庭弄死了吗。
小冬瓜抹了一把泪,答说:“当时是险些叫檀沐庭弄死,可醒来的时候便在小阁老那儿了。他说,如果还想继续活着,还想回去找您,就得听他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还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我这命都险些无了,还是小阁老救下的,所以这几个月就在养伤。前些日子小阁老出了远门,顺带将我带出了城,他要去彰德府,要我在这附近的一处庄子里候着,说等他一回来,我就能见着郡主——小阁老说话真算话,我又能回来伺候您啦!”
萧扶光万分欣喜,当初她还以为小冬瓜真死了,伤心了好长时日。后来多方打探,愣是没见着尸首,还当檀沐庭赶尽杀绝不算,将人挫骨扬灰了。没想到小冬瓜竟然被司马廷玉救下——可万清福地都是檀沐庭的人,他是怎么将小冬瓜这么大个人弄出来的呢?
想到此处,萧扶光又问:“廷玉呢?”
“在外边喂马呢。”小冬瓜说罢坏笑了下,“我跟小阁老说那马我喂过了,他偏要再喂。我是瞧出来了,他这是面皮薄,不好意思呢——郡主,你俩是不是亲嘴儿了?”
小冬瓜就是小冬瓜,脑子简单,觉得一天一夜俩人就亲嘴儿了。
“是,亲了。”萧扶光大大方方地认道。
“我就知道小阁老不是个老实的!”小冬瓜听后愁容满面,“他只说要将您接回来,可没说要冒犯您呀,若是我提前知晓,一早就守在此处等着了,哪里能让他得了手…”
萧扶光笑他:“可小阁老还救了你的命,你这么编排他,不怕他听到了骂你是白眼狼?”
“那可不一样!是郡主先救我在前,小阁老在后。没有郡主,他也救不了我小冬瓜。”小冬瓜却不惧,但想了一会儿后态度又软和下来,“…其实,小阁老能走到今日,也很不容易。他得了头名状元,谁家若是出了一位状元郎巴不得给祖宗排位头磕到烂,可他呢,名字用的是别人的名,自己还是死了的那个,游街还被人扔菜叶子臭鸡蛋,受了不知多少的委屈,他才是最爷们儿的那一个呢。”
不消小冬瓜说,司马廷玉走到这一步遭受了多少冷眼与不公,她比谁都清楚,这其中也不乏有她的。也正因他能骗过她在内的所有人,才能使檀沐庭信赖他。她一个人扳不倒檀沐庭,有他的帮助或许会事半功倍。
主仆二人正说着,又听有人咳嗽一声。小冬瓜站起身来,喜滋滋地凑了上去:“您回来啦?正说您呢。”
司马廷玉走了进来,他本就生得一派玉树临风,而今守得云开见月明,倨傲眉眼比往日更添三分张扬。
他目光在萧扶光面上逡巡许久,最后才问:“都说我什么?”
“说您能文能武,说您智勇双全,说您谋略无双!”末了还竖起大拇指,“说您是这个!”
小冬瓜拍马屁的功夫也是人间罕见,饶是司马廷玉也忍不住道:“怪不得你能讨郡主欢心。”
小冬瓜嘿嘿地笑,笑到最后发现小阁老在看郡主,郡主也在看小阁老,眼神儿黏稠得像是削片的山药、劈开的老藕。周遭气温也开始逐渐上升,仿佛这座山洞、偌大帝京、整个天地之间只剩他俩了似的。
小冬瓜摸了摸鼻子,知道自己此刻不该在这儿,否则就是真的没眼力见儿了。于是悻悻地说要出去弄点儿吃的来,最后灰溜溜地离开了。
虽说无人打扰,可倒也没昨日那般肆无忌惮——小冬瓜从前就是个爱偷看的货,萧扶光可不敢冒这个险。
司马廷玉来时还带了个大包裹,打包了她两身衣裳来,从裘衣到亵袜,里里外外都备齐了。
萧扶光身子不适,司马廷玉亲自上手服侍。刚掀开了被子,看了之后忽然便笑了。
“阿扶,我从前做过一个梦。”他道,“我梦到你躺在狐狸皮子上看我,就像现在。”
“我知道。”萧扶光欲盖弥彰地掩了下胸,“你对我说过。”
细细想来,说过的情话并不多。可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谁也没见过。一见钟情是情,青梅竹马是情,有父母之命就不算情?只要你万事为我,我诚心待你,宿命自会将你我牵连在一起,这也是情了。

彼处春色破冰,帝京城内却是一片内风云涌动。
但凡位极人臣的,无一不想手握兵权,不论勤王还是改朝,以德服人在武力面前丝毫没有任何作用。华品瑜深知此道理,檀沐庭也明白。但太傅有光献郡主信赖扶持,檀沐庭却只有豢养的数千死士,而从大将军宇文律手中掠夺来的兵权,能夺得来,却用不来。是以当颜三笑将十三里坡驻兵告知檀沐庭,他带人赶到时却只见一地狼藉,也拿人无法。
事成事败,往往只在一瞬间,没有万分把握,万万不要做佞臣小人,行差踏错便要坠入万丈深渊。
但檀沐庭有自己的底牌,那就是皇帝。
死人不如活人有用,活人难以掌控,他便要人半死不活。所以早在见到华品瑜的那一刻,檀沐庭便不得不考虑先自保。若他是个只沉溺风月的纨绔,断断不能一路走到今日。
而华品瑜在萧扶光的授意之下,也是尽最大努力不惊动城中百姓而将人拿下,正月见血到底不适宜,该有的忌讳还是要有的。可他能拿下别人,却依然无法将檀沐庭绳之以法——皇帝无法开口,他们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檀沐庭犯了囚禁谋逆大罪,况且他又是先帝时便在朝的命官,倘若以其出身为由贸然攻讦其过去,谢妃之死也会被再次推上风口浪尖,还会夹带一个秦仙媛,甚至连先帝都将因当年赠予光献金爵钗的缘由卷进来。如此一来,众人便知春秋闱时那本小册子描绘的果然一丝不差,皇家尊严荡然无存,到了那时便更加无法收场。
华太傅一向直率,他喜欢快刀斩乱麻,决定将整座檀府围困,斩杀檀沐庭以绝后患。
白隐秀却不赞同:“檀沐庭八面玲珑,又舍得花钱,这些年早已积累下不少人脉。将他杀了不难,但事后如何与人解释?若叫那些人猜测起来,这盆脏水便要泼给郡主和小阁老了。”
提起小阁老,华品瑜更是怒不可遏:“这臭小子,仗着小狐狸对他有两分情谊在,临到头来趁乱将人抢走,现在还要老夫留下收拾这乱摊子…速速带人去,就算翻出个底朝天也要将他搜出来!”
白隐秀笑了笑,果真离开。
另一边檀沐庭回家后,罕见地发起了脾气,将布置好的新居砸了个稀烂。
颜三笑早已听闻所发生一切,端着酒壶去寻他时,见他颓然坐在座上,便放下托盘走过去替他揉按头部穴位。
“我被他摆了一道。”檀沐庭咬牙恨齿,只后悔当初没有在见到司马炼第一眼便杀了他,“我也曾怀疑过他就是司马廷玉,频频试探,桩桩表明他并不是那个人——司马炼与他本就是同宗,又有秦仙媛这么个人在,谁料司马炼早死,他竟替代司马炼而来…好得很,他是冲我来的,他一早便知我是谁,于是故意用了我的法子重回帝京…”
颜三笑心底涌起一阵惊涛骇浪。
“大人的法子?”她不解问,“大人指的是什么?”
檀沐庭望过来,眼中满是他们这些年来相处中她从不曾见过的阴骘。
他缓缓起身,盯着颜三笑的眼睛,将她盯得浑身发毛。
“我若说,我从一开始便不是你所见那般光鲜,你又会如何看我?”他一字一句,步步紧逼,直将人逼至角落,不等她回答,又出口道,“青楼女,卖鱼郎,高官妾,翰林郎,不过都是掌权人的玩物罢了,你我又有何区别?三笑,你当日能为活下去选择攀附我,今日若这里真倒了台,改日又如何不会选择媚迎他人?”
颜三笑怔怔地望着他,泪都要流下来。
“大人何出此言?”她涕泣道,“在大人眼中,妾便是这样不堪之人?反倒是大人您,妾先前便苦苦劝说不可相信郡主,是大人一心想要娶她,才酿成今日苦果,这难道不是大人的选择么?”
颜三笑脾气素来是好的,今日敢这般出言斥责,一来嫉恨交心糊了理智,二来恼他不听自己劝告,执意选择相信光献郡主也不愿相信她——明明他们才是彼此相伴多年的知己,难不成自己会害了他?
而檀沐庭少年结识光献,又因身世缘故从未对别人说起过,自然不会寻求颜三笑认同。
他不欲同她再争论,拂袖大步离去,只余下她一人跪坐在原地掩面失声哭泣。
酉子去唤轿,檀沐庭还未出院门,便瞧见姚玉环鬼鬼祟祟地躲在廊柱后。
见他看到自己,姚玉环也站了出来。
她也听说了城内出了乱子,光献郡主一个大活人被小阁老光天化日之下弄走,檀沐庭这亲事被搅和得一团糟,这不禁令她喜出望外,觉得老天爷终于开了眼,降惩于檀狗。
可想归想,姚玉环心中也明白,小阁老能救得下郡主,阁老却不会来救她。
她哼了一声就要走,却听檀沐庭叫住了她。
“今日虽不下雪,开春后更暖和,但也不要仗着年轻体强轻易减衣。”他应觉得啰嗦,本想闭嘴,又添了句——“还是多穿些,别冻着了。”
姚玉环噢了一声,本有一肚子嘲讽的话要说,可听了他这句交代的话,又看了看他孤寂的身影,莫名开不了口了。
此人真是奇怪,明明是个十恶不做之人,为何又对她这般好?难道檀沐庭这样的人也会有一日良心发现不成?
姚玉环甩了甩头,决意不去再想这些。旋了个身儿大摇大摆地回房了。
出了家门,檀沐庭直奔魏宫方向而去。
如今天下人皆知华太傅带兵入城,拔刀与他对峙在宗庙门前,小阁老司马廷玉死而复生,趁乱劫走他新婚妻子。想要报仇便要挨个儿清算,可这一个两个哪里是省油的灯?尤其是司马廷玉,骗得他何其惨?没有弄死他不说,先前多少要事都交给他去办,他若反水,实在棘手。
不过檀沐庭却也不怕他——即便反水,他们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又比谁高贵?大不了鱼死网破,自己孑然一身,如今还怕他不成?
檀沐庭深吸一口气,命人快些赶车,他已经按捺不住要给他们一个颜色好瞧了。
然而人刚过了铜驼大街,还未见宫门,便听前方人声鼎沸,像是有人在闹事一般。
檀沐庭还未来得及去看,便听酉子慌张地甩了下马鞭,说了声“快护送大人走”。
“怎么回事?”檀沐庭心中大为不安。
“那些人…那些人竟然没死。”酉子急急地道,“大人…大人快些走吧!”
然而说这话已是来不及,车头还未调转过来,便有不少人一拥而上,一下便横在檀沐庭的车马前。
“檀大人!大人可还记得我等啊!”
“大人也是读书人,为何非要对我等苦苦相逼呢?!”
“檀大人好狠的心肠,我们千里迢迢进京,檀大人是如何对待我们的?!”
“大人害死了我们多少人,您夜里睡得可还安生啊?!”
车头车尾被人团团围住,不等檀沐庭伸手,这些人便七手八脚地打开了车门。
檀沐庭一看,竟是年前一路找来京中的廪生,全是当初被县学府学侵吞了廪膳银的那批人。此事原也不与他有关系,且彰德府廪生闹事时是摄政王亲自前去,以雷霆手段镇压。然而摄政王却是个深谋远虑之人,他知晓身体不再似从前,与皇帝矛盾亦早晚有一日会爆发,索性留下几人性命,做出一把利器——只要他一日在,这些人永远不会来闹事,他若不朝,或者又有其它原因不得不还政于人,这些人便不再有忌惮,直接化身那把利器插向帝京。
当时檀沐庭便是担心这些人会闹出事来,才安排司马炼去处置了他们。未料司马炼并未将人斩杀,还趁机偷偷将人放进京中,在他婚期当日闹出这样大的乱子。
檀沐庭带来的人只能护着主人本人,动手不是,不动手也不是。
须臾后,白弄儿带着禁军前来解围,看到这一幕后笑了几声,才将围车之人押到路边。
“檀大人可好啊?”白弄儿道,“幸而大人留卑下一命,卑下这才能来为大人解围。”
这一日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檀沐庭也没有精力应付白弄儿。他只说了声多谢,又听白弄儿道:“内阁有话要问檀大人,还请檀大人随卑下同去。”
檀沐庭本是想进宫再写一份诏书做保命之用,白弄儿当街拦下,便是想要绝了他后路。可檀沐庭也不傻,一早便想好对策——他乃三品大员,除了皇帝皇储,又有何人能动得了他?光献郡主来倒也不怕,她身份上已是他妻子,若是不站在他这一边,更加坐实与司马廷玉暗通款曲之名。
檀沐庭冷声道:“陛下有召我才会去,陛下既无召,我又为何要听你们的?”
白弄儿像是早知他会这样说似的,笑呵呵地拿出了一张手谕来。
“陛下虽无召,可皇太侄有。”白弄儿道,“皇太侄可是檀大人力排众议立下的,难道大人这会儿又不愿认他了?”
檀沐庭诧愕地看着那份手谕,上面落款的“萧梦生”三个字竟无比刺眼。
唯唯诺诺的萧梦生,在自己关押之下不得不食人苟活而丧失理智的萧梦生,原来一直都在隐忍。然而只有萧梦生一人还不够,必定有人在暗中授意,否则光凭一个萧梦生还没有这样大的本事。
背后之人不消多说,除了郡主,还有人去过万清福地?
檀沐庭闭了闭眼,喉头一股腥甜,口中满是血腥锈气。
这些时日以来,他明明倾尽全力待她,说好日后用此生偿还,从前那些再不作数的。
过了许久,檀沐庭终于呼出一口浊气来。
他睁开眼,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拿出帕子来揩了揩嘴角,又将帕子一点一点地对折好。除却眼底还有些猩红,动作优雅矜贵,衬着张如玉秀美的脸,众人总算见到这些年来传闻中的小檀郎。
“也好。我同你们走。”檀沐庭笑了笑,又转而对那些廪生道,“某于赤乌二十四年入朝,自翰林编修至户部侍郎一路甚是艰难,幸而有同僚上峰怜悯,得以支撑至今。倘使某一早得知廪膳银之事,即便无力插手,也必定能妥帖安排好诸位——因某别无长处,只略有些薄资在身。”说罢也不看他们,只朝着白弄儿挥了挥手,示意可以随他离开。
白弄儿暗暗咬牙——这檀沐庭果然有些厉害,明知廪生们不平并不止是为那些死去的同窗,更重要的是恨朝廷侵吞廪膳银,读书人最是单纯,也最是容易被牵着鼻子走。檀沐庭如此说,怕是打算要将自己在此事中揪个干净了。
不论如何,总算能将人带回内阁,剩下的事便全权交由太傅好了。
丢下怔愣的廪生们,如此一路到了内阁之后,哪怕是被白弄儿强行“请”来,檀沐庭依然是一派芝兰玉树的风雅模样。
今日内阁尤其热闹,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品阶高些的如袁阁老,得以有张椅子上座。再便是林嘉木、陈九和这样待得久脸面熟的阁臣,能在堂中有一席之地。诰赦、待命等挤在堂外,来得早的站在窗前,来得晚的便只能听个声音了。
华品瑜见了檀沐庭便无好脸色,因这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怕是在座的诸位都没有比自己更清楚的。
到底是高官,华品瑜先开口:“檀大人倒是不急。”
“着急又有何用?”檀沐庭无奈道,“眼下我只关注一件事——郡主如今在何处?”
华品瑜冷笑:“都这种关头了还惦记着郡主?檀大人果真是风流人物。”

杨柳东风(三)
“太傅此言差矣。”檀沐庭莞尔道,“光献郡主是我的妻,司马廷玉当街劫掠,而今郡主已有一日未归。比起颜面扫地,我更担心的自然是郡主的安危。”
“你休要在此巧言令色愚弄我们!”白隐秀立即出面斥道,“郡主原就与小阁老有婚约,不过是你迫害小阁老,逼得二人分离。郡主分明是被你胁迫,万般无奈之下才下嫁于你!而今口口声声颜面扫地,担心她的安危,我瞧你是恨不能将他们二人捉回,好再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檀沐庭听后,却是一脸讶异。
“白少卿何出此言?”他摊手,无辜地对众人道,“在座的诸位,从前应甚少见过我——檀某供职于户部,从来早出晚归,或有应酬,也不过与六部同僚一起,同内阁诸位交往不深。小阁老是司马阁老之子,来阁部早,又常坐东西二堂,无事不临六部。檀某怎么可能会与小阁老有私交,以致于迫害小阁老,又胁迫郡主,还要将二人玩弄鼓掌?”
眼见着檀沐庭装傻,白隐秀也无法,毕竟人心不能活怕剖做证据,否则檀沐庭不知要死去活来多少回。
檀沐庭见他不语,又继续追问:“我同小阁老没有来往,倒想当面问问小阁老——他抛弃高官厚禄,转而以司马炼这一身份来京,又将妖妇秦仙媛献入万清福地,使其联手平昌公主毒害陛下,他究竟是何居心?此其一;其二,他来京后檀某自认待他不薄,我倒想亲自问问他,到底是我迫害了他,还是他蓄意接近我,想要迫害我?你说呢,白少卿?”
见檀沐庭不仅不承认自己曾做过的事,居然还倒打一耙,这下实在是将白隐秀实在气得不轻。原想今日与他当庭对峙,将此佞臣狼子野心揭露,可他脸皮却是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厚,看来想要扳倒这位,着实不是件简单事。
白弄儿见弟弟吃了闷亏,狂笑一声后上前:“就算小阁老之事略过不提,可万清福地却都是檀大人的人。大人不是说起妖妇秦仙媛?我倒是想亲口问问大人,秦仙媛难道不是大人带进宫的?大人口口声声说那妖妇联同平昌公主毒害了陛下,将脏水泼给女流,不过是仗着她二人无所踪,不能出面罢了!”
檀沐庭嗤笑:“秦仙媛是司马炼之妻,你该问的是小阁老才是!你不去寻郡主顺带将小阁老一起带来问话,却反过来问我?”
“我不问你问哪个?!”白弄儿险些暴走,“是你以谋逆之名斩杀先帝留下的禁军,嫁祸平昌公主谋逆。若不是为了公主,郡主又岂会入万清福地?你将金爵钗主迎回魏宫,废公主,擅立皇太侄,逼迫郡主下嫁,这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你檀沐庭所作所为?!”
檀沐庭噢了一声,淡淡昂首:“既然白统领说是,那便是吧——反正如今也没有人证物证在,白统领却是先帝抚育养子,身份自然非比一般人,容不下金爵钗主人,倒也在情理之中。”
白弄儿情绪激动,反观檀沐庭却极其镇定,二人对比之下,白弄儿倒像是那个有异心却被发现的。这将白弄儿气得眼前一黑——檀沐庭这是要将脏水泼来自己身上了。
“都别说了,白弄儿,你先出去。”华品瑜实在看不下去,抬了抬手道。
白弄儿用眼神狠狠剜了檀沐庭一刀,随后大步离去。白隐秀朝在座诸人拱了拱手,跟着起身去劝解兄长了。
望着兄弟二人离开的背影,檀沐庭轻声一笑,对华品瑜道:“有罪无罪,总要将人请来才好说事。倒是太傅,无诏领兵入城,究竟是奉了谁的命?陛下尚在,太傅难道不知此举等同谋逆?”
“你这小儿,在户部那种地方倒也炼成个精了。”华品瑜冷冷一笑,随即抛出一份手谕,“且看这是何物。”
檀沐庭接过,见是荣王萧轻霖的手谕,落款日期正是在年前,平昌公主谋逆案之后。
他眉头一蹙——原来萧扶光一早便去请了辽东的救兵,从六地调来兵马不过是个障眼法,想要借助的是荣王之力?当初那二百万银两,原是给荣王的好处人情?
想到此处,却又觉得哪里不对——颜三笑不可能会骗他,且这样短的时间内荣王的人不可能支援到帝京。
檀沐庭抬起头,视线冷冷地瞥过包括华品瑜在内的诸人。忽然灵光一闪,低头再看看那份手谕,见落款日期笔迹与内容不尽相同,立时便明白昨日入城的并非是一波人,而是华品瑜打着荣王名义入城,这样一来便是郡主的人做事,荣王的人担名,成了万事大吉,便是输了也无伤大雅——反正荣王远在辽东,朝廷动不得是一说,就算要动,短期内也不会发兵。
“太傅是聪明人,何必拿这些来糊弄我。”檀沐庭哂道,“想要治我的罪,总得拿出个说法来。”
与聪明人说话是不费事的,华品瑜知道他看出了手谕中的猫腻来,一时半会儿动不得这人。不过他到底比白弄儿等沉得住气,令人收起手谕点头道:“无人证物证自然是动你不得,即便人来了,证据确凿,三品大员上刑堂也还要坐着受审。檀大人今日回去后且放低了枕头,万万不能大意,即便我们审不了檀大人,可天地在看,自有阴司勾魂的人来要问大人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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