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廷玉把铺盖放在床上,将束着的带子一收,里三层外三层地一下展开,穿着嫁衣的郡主就这么落进了眼里。
颠簸这一路,除了金爵钗和金镶东珠围髻,头上首饰已掉得七七八八。头面倒是次要,只是今日这妆容着实摄人心魄得很,原就是一副好容貌,之前瞧着还有几分景王的影子,经妆娘一番造化,竟只余半分——剩下九分半,三分标致三分短装,余下三分半全在眉眼中,纵然此时清冷,亦有令人不敢亲近的夺目艳色。
司马廷玉俯身上前,抚上她面颊的手有些微颤抖。
“阿扶…”
她不应他,也不看他,只盯着头顶帐上的锦鲤戏水瞧。
司马廷玉知她心中有怨气,来抢人前也早已打好了腹稿。背了一万遍,也幻想过无数次眼下场景,可方才一见她,脑子里全是她的脸,今日姝色有,过去多少失望泪流时亦有,如此一来再也想不起那些腹稿,只能语无伦次地道歉解释。
“我…我不是没想过来寻你,可那时不知是谁害了我,想要将人揪出来,结果发现不光是宇文渡父子,连袁阁老在内不少人都同檀沐庭来往密切,便决意先按兵不动。可当我离他越近,便发现这厮并非只是站在陛下那方才看不惯我与父亲,他似乎更有野心,与朝中各派都有牵连,往年我们寻不到的线索也日渐有眉目…如此我便索性做了司马炼,打算埋伏在檀沐庭身边抽丝剥茧查探事实…我不认你,是我担心频繁见面会引起檀沐庭警觉,他在朝中的日子远远比你我二人要久,若不先骗过自己,怎能骗得过他?阿扶,你应当明白我的吧?”
他说了这一通,再看她时却还是那副与我无关的模样。
知道她是真生气,怕是很难哄好的那种,司马廷玉更加心慌,解释的话也更加混乱。
“…我知道,你恨我同秦仙媛做了夫妻,可你看到的那些都不是真的。秦仙媛同司马炼是真夫妻,同我却不是…我压根就没有碰过她!司马炼原是我远房兄弟,族人嫌弃秦仙媛是出生不详的赤脚神棍,他为了娶她背井离乡而走,谁料此女幼年不幸,一心想要出人头地,便逼着司马炼挣功名,也为她挣诰命。司马炼为她所迫,后来跌下悬崖摔死,许是失足,但山中人都说司马炼成亲后对她失望透顶,家回不去,连想见父母一面都不被她允许,多次有轻生念头,想来是这疯女人将他逼到绝路上。后来我中了宇文渡埋伏避在山中,偶遇采药的秦仙媛,因我与她夫婿有三分像,又同姓司马,她便要我做她夫君,我因身帖遗失,便顺水推舟应承下来,谁料秦仙媛竟上了瘾,真将我当做她夫婿…”司马廷玉说着,还伸出三指来发誓,“我与她从未有过亲密之举,若有,立时叫我不得好死。”
此时又一阵寒风吹来,司马炼因过于着急,进来时忘了关门。
萧扶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司马廷玉忙念叨了声“心肝百岁”,又转身去关好了门。
关门时又思虑片刻,索性反锁了——今日便是天王老子来也不能打扰他们。
饶是解释半日,但毕竟对不住她在先,司马廷玉做什么都觉得有些心虚。
他咳了一声,见她依然平躺着,眼睛似要将帐子上那只鲤鱼盯出个花儿来,就是不愿看他。
司马廷玉心虚又心急,但当他看到她躺的是块毫无瑕疵的狐狸皮子,还是当初他打的那只狐狸,登时欣喜若狂。
“阿扶,你一直惦记着我的。”他半跪在床边,轻抚着她鬓发道,“我就说,我阿扶是这样个情痴,怎会看上别人?我俩打小就缔下的姻缘,怎是说撇就撇得下的?他檀沐庭又是哪根葱姜蒜,险些搅臭了你我这碗白瓷梅子浓情汤。”
任凭司马廷玉好话说得磨破了嘴,她却还是不理他。
论说此事谁都占理,一个是遭了暗算,一心想要揪出幕后之人,回来之后却发现帝京里这趟水远远不是没足蹚过这样简单;另一个当真以为人死了,真心化成灰,好不容易盼来,他却装作不认识自己,岂能无怨?
倘若打起精神仔细算这个账,谁都有过,谁都有不得已。但过多过少,界限又在何处?心中那些不得已,能拿出来量的又有多少?
两个人一旦纠缠上爱恨生死,这笔账就全乱了。所以不能算,算不了。
那要怎样才能解决难题呢?
且不妨掏出一颗心来吧,莫使它蒙晦,也别让她被另一颗心牵走。
司马廷玉放了手,背过身去。
萧扶光抬了抬眼皮,见他背对着自己慢吞吞地解下那把从鱼市购来的刀。
司马廷玉蓦然回身,提刀上前,扯了扯她腕上的黄金枷,张口骂道:“檀沐庭这厮,卑鄙小人一个,他将你当做什么,竟拿这东西锁住你?他不拿你当人看,你竟要嫁给他?你究竟在想什么?”说罢犹不解恨,拎起她一只腕子来作势要啃。
她依旧是不理他。
司马廷玉心里不舒坦,真咬了一口,留下两排新月似的牙印后低头开始忙活。
黄金枷是黄金做的还好说,可惜掺了贝粉,十分坚硬,同锁凤台用料相似。好在他跟着檀沐庭时间久,知道金刚能凿,多方打听之下发现鱼市有人用刀砍鱼,疑似金刚昆吾刀,今日便一并带了来。
他执刀对准了枷锁,又抬头看了萧扶光一眼,“阿扶,你不要动,若是动一下,手便废了。你再怨我,不能拿自己安危做儿戏。”
司马廷玉说得认真,也知道她不耳聋,当是听进去了。屏息后手起刀落,将黄金枷劈成两半。
饶是萧扶光有所准备,却也被震得腕骨生疼。不等她有所动作,双手便被他执去,放在手心里哄孩子似的又吹又揉。
这个人能文能武,左右手都能写字,还不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一个人哪怕再能装呢,可写字是多少年的习惯,轻易更改不来,可他就不,左右能开弓,笔法倒逆得来,怪不得檀沐庭多番试探也没能发现其中蹊跷。他作的文章她也见过,漂亮得紧,华太傅欲改其文为策,仔细读过后竟发现不能增删一字,实打实有才情在。
但女子择婿,品行考校才是根本,好颜色、好才情都不及待你真心。
可他偏偏就是伤了她的心。
不要说什么有苦衷,只有真正爱过的人才能明白,要流多少泪,要耗费多少的气力,才能坦然面对钟意过的人同另一个女子做夫妻。你一句苦衷,她便要打落牙齿和血吞,凭什么呢?
倒也不用萧扶光翻白眼,这便有人来寻了——司马承的声音战战兢兢在门外响起,喉咙里夹着小心:“主子,贺麟来寻郡主了。”
“让他滚。”司马廷玉头也没抬,只顾宝贝那对腕子。
司马承犯了难,人家贺麟是郡主的人,好端端的这么大一个的郡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没了,一起不见的还有小阁老,说不是他将人弄走的,鬼才信。
愁归愁,可既然主子发了话,司马承也只能去拖着。于是慢吞吞地来了厅前,故作惊讶地看向贺麟:“这位兄台何故来此?”
贺麟是后来跟着郡主的,并没有见过司马承,但事到如今,还能不明白这对主仆打的什么主意?当街抢人,简直是土匪行径!于是直接开口:“我来寻我们郡主。”
司马承装作不知:“啊?在下没有看到郡主。”
贺麟压住火气,声音也抬高了几分:“别将我们当做傻子!小阁老来抢亲,混战中将郡主带走,不是回了这里还能去何处?我奉劝你们还是早些放人,若是华太傅亲自来,可就没有在下这般好说话了!”
眼看着贺麟已将手按在腰间,司马承不得不讨好:“日后大家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贺兄弟这又是何必?”
“一家人?谁跟你们一家人?!”贺麟一听,即时便怒了,“我们郡主青春年少,就算没有小阁老檀大人,也自有大把的郎君来献殷勤。你主子都死了,换了个名回来看我们郡主的笑话看了两年,如今又想做一家人?阁下还不如做梦!”
司马承自知理亏,再好言相劝,可贺麟是景王赐下的人,架子大不说,平素也同司马承无交情,只一心只向着郡主,所见皆是小阁老负心在前,哪管这许多?不等人说话,立时便要强闯入府了。
司马承拼了命去拦,最后还是被贺麟同他带来的人堵在小阁老的院门前。顾及郡主体面,贺麟声势张扬,过了一会儿才闯进去,可哪里还见着郡主和小阁老的人影儿?
司马承松了一口气,嬉笑道:“我就说没骗贺兄弟吧!”
贺麟气得面色铁青,明知小阁老又将郡主拐去不知何地,却也拿人没办法,只得恨恨离开禀告太傅去了。
前脚华太傅带兵入城,几处城门不守,同时彰德府生员们跟着踏破城门气势汹汹而来,后脚守城卫兵已换新,不允任何人出入。
司马廷玉驱马至广阳门前,自有人为他大敞城门。即便见着他马背上的狐狸皮子里卷了个姑娘,也目不斜视地放行了。
在官道上驰骋数里,所见尽是四面八方汇合入京的军队。司马廷玉原以为他们是自己借来的荣王兵马,细看却又不像,于是多了个心眼,不再走官道,改走山中小路。
倏然大雪忽晴,久违的日光破云而出,山路不再蒙蒙。
好马日行千里,不知跑了多久,穿过山谷,又到另一处山中,积雪遍野,瞧着哪座山都一个样,最后停到一处山洞边。
百丈悬崖,任谁来也不敢轻易靠近。司马廷玉将人放下来,又牵马去饮水,一回头发现人朝着帝京的方向跑,气不打一处来,撇下马去追人。
三步并两步,不多时便追上了,她也不动,站在原地盯着脚尖,还是不看不听不搭理他。
司马廷玉怒从心头起,将人扛回山洞。
雪里春山(四)
在一起的人,遇到矛盾一定要寻求个解决的法子,万万不能他说话,你不理,或你说话,他不领情,如此太伤和气。
司马廷玉越想越生气——自己为了谁去的辽东?换做别的什么人还能支使得动他吗?宇文渡想杀他,檀沐庭想杀他,为什么要杀他,她自个儿心里就不清楚?明明走前商量好等他,这会儿脸妆点得像朵花,欢天喜地竟要嫁人了…天上地下若只剩一个无情人,简直非她莫属。
一进山洞,石壁瞬间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寒风呜咽着拍打几下,又卷去了别处。洞中黑漆漆的,只来路有些微的光,她还没能适应,便听到唰地一声,火折子瞬间燃起,照亮自己所处环境。
这不是个好地方,头顶是石,脚下是沙,再往前走两步便是一处三丈见方的空地,铺着干草树枝,干草上铺着席,席面上竟是三层熊罴织皮,没有桌案没有椅,只有不远处燃尽的火堆,像是有厉害野人在此处生活过。
“这下便无人打扰了。”野人坐在一边,拍了拍熊皮,“阿扶,咱们好好聊聊。”
他正按捺着性子,差不多快到了爆发边缘,她是知道的。怎么知道的?因为她看到他手背上的青筋了。
此处荒山野岭,一时半会儿是没有人能找过来。萧扶光料想他也知道,既然华太傅能入京,她身后有了依仗,他便在京中拿她无可奈何,说不定她一生气,还会将他抓起来遣回河内…
想好好说话?做梦去吧,这两年来有多少好好说话的机会,他说过吗?那时的他既不说,今日的她为何要听?
一旦静下来,身上就觉得冷了。司马廷玉点燃火堆,邀她上前。她站着不动,他拔葱似的抱着她的腿将人抱起挪了过来。
火光映亮一张脸,她有一双清莹秀澈的眼睛,从来不惧不悔任何事。
“阿扶,檀沐庭没有你我想象的那样简单。”他慢慢道,“从前我以为,此人结党不过是为陛下效力,而当我以司马炼的身份接近他后,发现他似乎更像是在利用陛下。他以财力支撑陛下建起万清福地,而陛下被殿下架空,如此一来陛下便更加信任他。陛下有今日虽说是咎由自取,檀沐庭却步步高升,即便你现在将他捉拿下狱,可有红袍冠带在,你可有足够的理由能处置他?顶多是弹劾他弄权罢了,想要他死还难得很,不是吗?”
他这两年跟在檀沐庭身边可不是白跟的,如今他知晓的内情怕是比任何人都多。
再看她,依然是那副不搭理人的丧良心的模样。
司马廷玉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来质问。
“你若是恨我怨我,打骂都好,你…你不理我,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恨得牙根痒痒,自己冒险潜伏在檀沐庭身边,檀沐庭又是个疑心多的,他随时都有被发现的可能,好几次险些暴露——他这么做都是为了谁?是谁的内阁被檀沐庭把持操控,是谁的娘亲被檀沐庭间接害死,是谁逼得摄政王当庭吐血至今未醒?
“我从辽东回来前,荣王殿下说有一队人尾随,怕是有人要害我。于是来时路上,我将腕刀赠给下属,是他们用命为我挡了一劫。”司马廷玉指着地上熊皮道,“那时我担心宇文渡的人未离开,在此处不吃不喝呆了三日,当时想的却是,我没有回去,阿扶等不到我,一定会很伤心。”
说到此处,他自嘲似的笑了笑,“现在我也算明白了,我做事前没有知会你,哪怕现在来解释也太迟了。两年什么不能变呢?死一万个小阁老,郡主门前也是热闹得很,没有檀沐庭,也会有林嘉木、云世子…”说罢他朝洞外一指,“咱们骑来的那匹马叫青玉,唤它一声,它能送你回去。”
萧扶光旋身便走。
她走到洞口时,听到身后人幽幽地问:“回去后咱们就再没有瓜葛,你可想清楚了。”
萧扶光脚下微滞,却并没有停留。
她刚出洞口,唤了声“青玉”,马没见着,一道风从后面将人卷了回去。
司马廷玉一手箍着她的腰,另一手捏着她下巴,恶狠狠地道:“我还当你哑巴了…就是不跟我说话是吧?你好大的脾气!我为你出生入死,你真就不带看一眼?你忘了当初在万清福地、在东昌府都是谁一直守着你了…那些我不说,谁叫我犯贱心疼你,上赶着为你鞍前马后?”
他说罢,也不管什么君臣礼数,俯下头颅直接朝那两瓣唇吻了上去。
顶好的口脂,带着梨花冷冽的香气,里头掺了蜂蜜和油脂,尝起来是香腻的甜。彼此气息交缠在一起,光是这种肌肤相亲的亲密感觉便令人浑身酥软发麻——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本性在此,任谁也抗拒不能。
可妆容从来不是用来吃的。
一声难耐的喘息声起,萧扶光陡然回过神,正欲推开他,却见他停了,头伏在她肩窝处慢慢问:“阿扶,我再不来,你是不是就将我忘了?”
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肩上,她愣了一愣,从心底泛上酸楚。
就这么一犹豫,便给了这野人自信。就在此怔愣之时,整个人便被他打横抱起,下一刻落在那简易床铺上。
一层狐狸皮,几张熊皮,倒也算暖和软和,可同郡主平日休憩的床榻仍是有很大区别。这野人也很是贴心,脱下外衫又铺一层来,唯恐娇滴滴的郡主会冻着——既这么贴心,倒不如找个好地方。可若是找个好地儿,她便不会心疼他,不会犹豫了。
年轻人,不妨大胆一些,情爱中一旦发现机会,千万不要放过,放过她便要溜走,日后连抢亲都轮不到你。
她刚支起上半身,又被压倒,热吻如火焚山,不顾霜雪。软绵绵的反抗比调情更胜一筹,他欺的便是外刚内柔的她。
嫁衣在无声的挣扎中被剥落,如同在寨子中的那晚,却因火光大盛,叫人看得更加清楚。
白天夜里无数次地肖想,真到此时,司马廷玉也不禁看直了眼。
金尊玉贵之人,身上每一寸都是精细保养过的。钱养人,这话就不作假,普通人都能提三分好颜色,何况艳名满帝京的光献郡主?
山野雪色尚未褪去,眼前已是春色乍现。老天爷心有偏袒,偏要造出这么个人,皮肉无一处不似吞过日月精华的玉魄,掩在雪下不知多少日,终于被掘了出来。
司马廷玉双眼发直,竟看得呆了,不防却被她抬手抽了一巴掌。
郡主能张百八十斤大弓,这一巴掌好力道,扇得他半个脑袋都是懵的。
萧扶光没想到他竟然就同个傻子一样,居然也不躲,就这么生生吃了她一巴掌,嘴角都流出血来。
他抬手擦了擦嘴角,垂首又来看她,指腹还沾着血,微颤着覆在光滑瓷白玉塑上。
兴许是冷得,她浑身都狠颤了一下。一双带着血腥气的大手写写画画,她却不再动手了。
一次次的心软退让,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折磨,那只不老实的手忽地停了,下一刻探进了更幽深处。
司马廷玉一愣——她虽不讲话,却早已情动似海。
“阿扶?”他欣喜若狂地抬头,“我就知道,阿扶还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心事被揭露,羞耻亦无处可藏。
素来高傲的郡主抬起双手捂住脸,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崖边山洞,距离京中不知几十里远,没有人会涉足此地。
郡主哭得好大声,哭得指缝里脸颊边都是泪,也没有人能来救她。
做司马炼时,司马廷玉什么人情冷暖都尝过一遭,自认很世故,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然而此时遇到此种情形,却令他大为心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阿扶你…你别哭…”他手忙脚乱地来替她擦脸,却忘了刚刚那茬,弄得她脸上更湿了,吓得他再不敢说话,脱了短衫继续擦。
哪怕是冰天雪地,骑了几十里的马,这贴身的衫子还能不能用?满脸的汗味儿,给萧扶光气得发抖,哭得更厉害了。
可说来也怪,这么久都熬过来,真难过时顶多掉两滴眼泪。这会儿却像是长河溃堤,数不清的委屈难过一下冲了过来,止都止不住。
司马廷玉真不知如何劝了,好话说了一箩筐,她不领情,甚至不愿意瞧他一眼。眼下哭得这般凄厉,他真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若是当初直接回来,他还能顺利进城吗?回来同她成亲,檀沐庭他们就不会使坏了吗?
想得再多都已是没用了,既已走到这一步,如何再回头?
他俯下身子紧紧抱住了她,要将她在怀里揉碎了似的,力大到她连哭泣都换不了气,只能伸手来锤打他的背。
方才那一巴掌没有控制好力道,这几拳就收敛许多,打在他脊背上就像在挠痒痒,挠得人心里头酥酥的。
她哭他哄,脑子里一塌糊涂,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大概将能发的誓都发了吧——这辈子若是再离了她跟前,再做出两年前的事,怕是出了这座山洞便有无数天雷降下,将他劈个尸骨无存了。这是没办法的事,见着她哭,他心里像是被千万根头发丝缠紧了似的,密密匝匝地疼得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地安静下来,不再哭了,也还在低声啜泣。拿着他脱下来的内衫擤了通鼻子,又将衫子扔到一边,斜着眼看他。
小阁老狂喜,小阁老又暗暗松了口气——就算斜楞着眼儿看他,也总比不愿意看强吧?
他将揉得皱皱巴巴的嫁衣裹在她后背,问她:“阿扶,你冷不冷?”方才燎得滚烫,这会儿气焰未消,却是不敢冒犯了。好不容易哄好的人,再因贪欢坏了感情那可就不值了。
她“哼”了一声,这声是从鼻子眼儿里出的,带着十分的不屑。
“哼得好。”他说,“阿扶这算是愿意搭理我了,是不是?”
“你是哪里来的登徒子,我为何要理你?”萧扶光怒骂。
司马廷玉却耍赖道:“你一早就理我,刚在山洞外面还叫我来着。”
萧扶光一愣,随即说:“我是要回去,唤的那匹马…”说罢又见他笑得可恶,这才反应过来那马的名字同他的差不多,自己这是又被摆了一道,于是骂了句畜生。
司马廷玉也不生气,只要她能消气,给她骂两句还能少块肉怎么的?正这么想着,忽然灵机一动,装作打了个寒噤的样子,委屈地道:“阿扶,我冷…”
萧扶光却不信这套,护着胸口冷眼瞧着他:“冷?你的身子可不是这样说的。”他抱着她,身子火球似的,隔着一层布都觉得滚烫。
司马廷玉心说果然是入过朝堂的女子,跟那些臣子打交道后比从前还要精,日后想要再诓骗她就费劲了。
于是立马认错:“我错了,可我只是想亲近阿扶,想让阿扶心疼我。”
人与人之间,还得是靠真诚才能打动人心。
她没说话,却伸出胳膊来。
那藕白的一臂亮得惊人,还未仔细赏看,她便扯过了身下的大袖衫来将二人裹起来。
这番举动倒让司马廷玉真正心酸起来,这是阿扶,是他的阿扶,她从来没有变过。他坚信她同自己一样都是有苦衷的,比起她来,自己的那些不得已反而不够看。
黑暗中他摸索而来,细碎的吻散落在眉眼,又轻轻带去颊边,最后落在唇上。在多少次卑微的乞怜之下,总算叩开了齿门。
绵长深吻暖热整座山洞,谁的心跳咚咚作响,何止小鹿乱撞,简直有如百万凶兽过境,使得刚被一场眼泪浇灭的火焰瞬间复燃。
“你好大的胆,你不知道你今天来却坏了我的好事?”情浓之时她不忘控诉一番,好叫他知道无论何时他都是欠了她的,都要低她一头。
“我从彰德府迎雪赶来,而今两日不曾合过眼,就是为了见你。”他单手箍住了她的腰,迷醉地吻道,“我既坏了你的好事,那今日你便叫我死在此处,司马廷玉来世还做郡主裙下之臣。”
她心尖颤了一下,怕他说“死”字,手肘支起上半身,咬牙道:“你不许死,我要你日后…”
话说到一半,忽见他望过来。锋利的眉眼中带着势在必得的决心,下半张脸淹没进一片雪肤之中。
萧扶光猜到他要做什么,吓得伸手去扳他头颅,却是迟了一步。
“你你…你怎么能…”她一招连环腿踢打他,“…我一定要杀了你!”
又踢又踹也不得,先前还有些骇人力气,却在被一双大手箍住后渐渐便耗干了力气。脚趾偶尔能动弹几下,有时又绷紧了,跟着便是一阵低低的几欲喘不过气的呜咽。
如此三番数次后,司马廷玉终于抬起头,居然兴致勃勃地道:“阿扶真是抠门,藏了这样甜的东西,竟叫我今日才尝见。”
萧扶光正咬着手指头默默流泪,听他这样说,潮红的面上瞬时布满羞愤之色。一双潋滟眸子看过来,恨不能用眼神杀人。
“我也有个好东西。”司马廷玉又笑,“你从前好奇过,现在带它拜见你。”
萧扶光不甘示弱,打起精神来问:“什么宝贝,不过孽物,你骗哪个?”
司马廷玉辨道:“非时非礼,便是孽物。今日非朔日晦日,你我两情相悦,它便是宝物。”
“谁同你两情相悦,我可记得两年前拜会谁的时候,谁关了大门不让进呢。”萧扶光又哼了一声,
“我给你磕了这样久的头还不够?”司马廷玉再覆了上来,牙咬得咯吱响,“小心眼儿,只管自己舒坦,你过河拆桥是吧?”
雪里春山(六)
萧扶光还未解气,又要来踢他:“你是什么身份,又是我什么人,我要同你在此处苟合说出去不丢人?”
司马廷玉头都磕了,这会儿还跪着,听她这样说,很是不服:“咱们彼此早已见过长辈,殿下喜欢我,我爹喜欢你,你说我是你什么人?”
“咱们可没成亲。”萧扶光又道。
“我既然敢抢,便敢做。”司马廷玉说,“檀沐庭死在我手上是早晚的事儿。”说罢又嗅了嗅,道了声好香,扯了狐狸皮子来将二人缠得紧紧的。
一身冰肌玉骨沾了滚烫的岩浆,当即就要融了。她有不甘心,拥着他的颈子狠狠道:“求人不如求己,我原就没打算着靠你。你记着,今日不是被你迷惑,而是我自愿…日后你若是再负我,我照旧嫁给旁人,不再看你一眼!”她说到做到。
“我从未负你,今后也不会。”他捉起她脚腕子来,“瞧这凶悍模样,我是怕了你了…郡主娘娘行行好,给臣一个痛快!”
话音落地,两年前京外野鬼坡那蕈子便破土而出,郡主从前叫嚣着要长长见识,可这见识也忒厉害,委实叫人有些消受不能。
司马廷玉除了个头高些,宽肩细腰看着也还好,谁知这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他方才磕头时她便见到了,肩背肌肉隆起,伏下来像座小山,分明是个悍将,哪里还有一点斯文模样?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多年前第一次张弓射鸟失了准头,箭中尾羽。那鸟未死,在地上扑棱着翅膀挣扎…她现在这般,与那鸟处境岂不是一模一样?万事到头果然只剩因果。
可头回哪有这样容易?准备得再多,虎先锋也入不得石头缝。司马廷玉额头的汗都蒙了一层,正犹豫要不要先撤再徐徐图之,可还是低估了郡主的决心——要强之人永不退缩,萧扶光唇都要咬烂了,半支起了上半身,十指掐他腰间肉,愣是咬牙给办成了事。
末了她昂着头冷笑:“我早说,想要什么还得是靠自己…”只是说话时一字一句,声音也是颤得不行。
司马廷玉神魂几欲被勾走,可心里很是不舒坦,因为刚刚经历这一遭,他觉得自己才是被抢来的那一个。起初还怜惜心疼她,谁成想一时心软,自己倒是被动了,男子的尊严荡然无存。
好在经历的打击足够多,翻身做主也是一瞬间的事。
山摇地动,萧扶光有些难支,气儿都倒不顺,再也说不出逞强的话来。起先还觉得肠穿肚烂,牙床都要咬出血,冷不防他的手伸了过来,捧着她的腮轻轻地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