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坐上那样高的位置的人,又有哪个是容易的呢?
在檀沐庭的精心照料下,光献郡主越发像待嫁闺阁的贵女,好不容易终于来了趟内阁,却是在檀沐庭的陪伴下而来。光献郡主本就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来前又是一番精心装扮,身后还跟着十数位绰约多姿的婢女。
这般派头倒是不小,只是风仪过盛,失了从前那份说一不二的魄力。如今站在她身边的也不再是白隐秀,换成了檀沐庭。他时而低声问询两句,时而又为她研墨,在她愣怔的空当也会替她将散下来的鬓发拢在耳后。
二人看起来极是亲密无间,倒真如同未婚夫妻一般。阁臣们也看在眼中,袁阁老等人自然是高兴,而那些先前曾追随过景王与她的人失望不已,已经开始琢磨日后该如何明哲保身了。
这些日子积压的公务实在不少,首先便是平昌公主谋逆案——个中究竟如何,萧扶光心中自然有数,当即便说要将人活捉拿回。
袁阁老听了不大乐意,扬言弑父不孝弑君失德,该就地正法,何必活捉?
萧扶光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却叫袁阁老不寒而栗,再看时却见她依然半垂着头。
檀沐庭将手炉添了香递过去,她接了,仿佛刚刚那道视线不存在过。
“袁阁老也是内阁的老人,他对陛下忠心大家都看在眼中。”檀沐庭笑着,又转头对正在翻文书的萧扶光道,“阿扶,你累不累?要不要先回去?”
亲近的人都知道,光献郡主能从晨间起便坐在位置上,一直到日落西山,中间不吃不喝不出恭。就连景王都要每隔一个时辰都要起来走走,喝喝茶看看风景,偏偏光献生了一副铁腚,这同先帝倒是一模一样。
萧扶光虽不累,心里却清楚檀沐庭从一开始便不打算让自己再插手内阁事务。她点了点头,起身带着人出了西堂。
打发走了人后,檀沐庭这才坐下来,稳中有序地向袁阁老安排诸项事宜。
“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阁老趁此机会倒也多提拔几位有识之士上来。如今内外多是我们的人,待皇太侄坐稳了位置,阁老封爵相指日可待。”檀沐庭说着,又淡淡扫了袁阁老一眼,“我不说,但从不给人画饼。”
袁阁老忙道是:“久闻檀大人慷慨,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
檀沐庭不大喜欢看他拍自己马匹,走到窗边看了一眼,见地上脚印仍在,回首道:“摄政王御下严苛,不少人早已对他心存怨念,这么着,阁老将其中有些本事的调回来吧。新人虽好,但他们还是畏惧摄政王余威。用人也要有术,阁老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袁阁老当即便将事情揽下。
檀沐庭又交代给他不少事,小事不少,譬如雪后赈灾等,而大事只有两件:一则婚期已定,图个好彩头,希冀在此之前内阁及诸部能照常运转,万万不能有闪失;二则要他多留心,一旦发现阁部有人联络华品瑜,立即告知自己。
袁阁老惊讶:“太傅竟还未寻到么?”
“老妖道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檀沐庭顿了顿,又道,“我之所以不想郡主再入阁,便是防这一点,因为我总觉得,郡主态度颇为离奇。我担心她与太傅合谋算计,所以不敢让她再掌权柄。”
袁阁老却不以为然:“女子嫁了人便好了,自古便是夫为天,成了亲便能拿住她。”
檀沐庭说是,抬手揉了揉跳动的眼角,刚想问司马炼为何不在,忽然又想起他已被自己安排去解决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廪生,那么多人怕是一日两日处置不完,于是便没有问起。
萧扶光自内阁出来后,心情便不大好。内阁在值的几位阁臣她粗粗扫了几眼,多数都是些生面孔。早知檀沐庭的手伸得长,却不知他竟如此迫不及待。
饿得久了的人一旦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对此前垂涎之物尤甚。
她没有马上回定合街,而是在城中转了转。檀沐庭叫人看着她,倒也不怕她逃跑。
这场持续不知多少日的雪早已没过人小腿,幸而城中清扫得勤快,不至于车马难行,但也比平时慢了不少。
兜兜转转,不知为何却来到长安街。在看到老郑面馆后,萧扶光还是叫停了车。
天气不好,加之檀沐庭设宴满帝京,老郑的生意头回遇到阻碍。
今日老郑只有一位客人,便是状元郎司马炼。
他来时面上有些疲惫,一看便是自外奔波而来。
老郑给他上了三碗面,也不走,就看着他吃。
“饿急眼了?干什么去了?”老郑盛了碗汤放在他跟前,看着他脱下来的鼠裘上凝结着的几块不知名水渍,叹了口气,“干着卖命的活儿,连口吃的都没人管?”
他不说话,老郑也习惯了自言自语。
“这些天,帝京叫得上名的店都让人包下了,谁都能进去吃。那一天到晚流水席似的,得花多少银子啊?说是檀大人要娶郡主,檀大人有的是银子,他高兴…唉,咱是平头百姓,也不懂,听别人提起来只觉得铺张浪费,再说有什么,就是羡慕檀大人豪富…”老郑说着,将二郎腿翘起来,“但我老郑可是见过郡主的,那可是个骨头比金刚还硬的姑娘,宁死都不愿低一下头的,怎么就愿意嫁给这么个大奸臣了呢…”
见司马炼依然不为所动,老郑推了推他:“你怎么就不着急呢?你俩以前多好啊,你见着她那眼儿都绿了,要长条尾巴都能翘上天。听说你死了,她哭得跟个呆子似的,还没进门就要给你披麻戴孝…这怎么说变都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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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千道一万,司马炼还是那句嚼不烂的话。
“得得得,是我认错,是我认错人了。”老郑干脆不同他争了,收起碗筷起身,走出去几步后又扭头道,“丑话可说在前头,人能骗得过别人,可别将自己也骗过去了,不然到最后收不了场,苦的还是自己。”
老郑说罢便去了后厨,也不管他听没听到最后那句话。
司马炼在窗边又坐了会儿,待身子没那么冷了之后才披衣打算离开。
刚离了座,门口厚厚的毛毡便被人掀开来,一袭秋波碧映入人眼帘。方才还被老郑念叨着的人正站在门口,发丝眉间都带了雪粒,正悄然化作一滴滴晶莹雨露。
“老郑,忙不忙?”她高声道,并没有看向窗边。
老郑听到动静,赶紧从后厨钻出来,见是她来,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儿:“刚刚我们还念叨你呢,这会儿人就来了,真是奇了。”
萧扶光抿唇淡笑,没有问他们提起她说了些什么,只道:“我饿了。”
老郑最是见不得她饿肚子,说了句“等着,马上来”,便又钻回了后厨。
早在萧扶光进门的那一刻,司马炼便躬身执手行礼。兴许郡主眼神儿并不好,一直没有看他,仿佛当他不存在似的,自顾自找了个靠中间的位置坐下。老郑在后厨颠勺下面,沸水起了又被浇灭,咕噜呼哧地响;郡主在擦拭桌椅,宝钗耳珰碰撞间叮当清脆响。
没有人说话,店面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气氛。
老郑手艺高,不大会儿便下好了面,热气腾腾端出来时看到司马炼正恭敬立在一侧,而郡主背对着他托腮等饭。
老郑到底是过来人,一眼就看透这俩人不对。
他将碗放在萧扶光跟前,自己也跟着坐下,就看着她吃。
“想当初在峄城那会儿,我就觉得你不一般。”老郑道,“东街酒肆养不起俩伙计,这么个小姑娘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可就是讲究。你看郝赞,他吃起面来就像猪拱食,给他碗里放条虫他都当肉嚼了,可你呢,自己带一副筷,桌子擦得比脸干净,用饭前还垫桌布…穷人家哪有这般讲究的?哪个不是生怕自己吃不上做个饿死鬼?那时我就想,你爹娘一定只养了你一个丫头,这才爱护得紧。话又说回来,哪家只生养一个丫头的?好些连饭都吃不上的还有儿女一大堆,谁家都指望有个儿子继承那三分地呢…谁能料到你竟这么大来头,我老郑真是开了眼了。”
好话萧扶光听了不少,多是来奉承献媚的,极尽可能地夸赞她已拥有的一切。可自生活起居中的微末细节去观察她的只有绿珠和老郑两个,是以她对这二人一直有好感。
“我听外头都说,你要嫁人了?”老郑说话间偷偷瞟了司马炼一眼,假意问她道,“要嫁给哪个?可也是个厉害人物?”
萧扶光想了想,这才回答了老郑。
“我夫君…他年长我许多,模样不错,人也沉稳,在同僚中名声很好。”说到此处,萧扶光暂停了一瞬,“他也并不是什么厉害人物,相反,他年幼时怕是过得还不如常人。后来略略有了些家资,这才扶摇直上。从前我父王常说,朝中与我般配的人并不多,除却廷玉,便是他了。我与他开始有些过节,然而后来却发生了许多事,让我们知道彼此之间或许存在许多误会。”她顿了顿,声音也越发缥缈起来,“廷玉已经不在了,我思来想去,自己的日子还是要过,我总不能为了个死人耽误自己一辈子吧?”
“哎…哎,不是…不对…”老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司马炼,一肚子话卡在嗓子眼儿里不上不下,急得额头汗都要出来了。
萧扶光将掌心覆在桌面上。
“廷玉很好,可他已经死了,人一死,什么就都没了。我有时也盼着他能回魂儿来找我,可梦一醒,他就没了,我还是一个人,他可曾为我想过?”她起身道,“我是活人,活人就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抓自己还能抓得住的东西。你说对不对啊,老郑?”
老郑结结巴巴地道:“啊…是,对,对…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要紧…”
萧扶光冲他笑了笑,说了句“手艺还是这样好”,旋身便离开了面馆。
老郑为难地看着依然躬身站在原地的司马炼,叹了口气。然而待他收拾碗筷时,才发现萧扶光刚刚掌心落下的位置放了枚金饼子。
“哎呀…这丫头,当我老郑是图她的钱不成?!”老郑抓起金饼子就往外走。
可一出了门,门前却多了个青年人,那青年一身枫红锦袍,半张侧脸清隽俊朗,正含笑替萧扶光系披风,末了还问她冷不冷。
“我先到定合街,他们却说你未归,我以为你去了什么地方玩,原是在此地。”那青年抬了抬头,长眉淡淡蹙起,“喜欢吃这个?”说着侧首吩咐手下人几句话。
老郑终于明白,这个人大概便是传说中挟天子以令朝堂的檀沐庭了,只是未想到其人竟这般年轻俊朗,举手投足间亦尽显儒雅风仪,对郡主又如此上心,全然不似想象中的那位奸猾之臣。
老郑没去打扰他们,捏着金饼子回了头,却见司马炼不知何时来到门边,也盯着他们看。
檀沐庭一早便来了,只是没进门,却听完了郡主那一番话。他虽未说什么,眼角却扬起,连带着声音都异常温和。
“实在太冷了,你想不想回去?还是说想继续逛一会儿?”檀沐庭出声道,“我陪你。”
“还是回去吧。”萧扶光呵出口雾气,“耳朵都要冻掉了。”
檀沐庭笑着将披风往上拉了拉,罩住她一双耳朵:“回去让清清帮你涂药,别真冻出疮来,到时又疼又痒就难受了。”
萧扶光说好,拢了拢袖子同他离开。
檀沐庭扶着她上了车,待自己刚踏上车辕时,忽然回头望了一眼。
面馆的门毡恰巧刚刚合上。
不怕不悔,万事皆可破。
起初清清和碧圆为萧扶光忧心,尤其是碧圆这个火爆脾气,急得下巴都生疮。如今一旦看开,便也能释怀了——不论小阁老还是檀沐庭,都是个男人罢了,郡主嫁谁不都是嫁?如此一想,便也没那样难受了。
婚期定在正月初,先前清清和碧圆还觉得急,可郡主却说越快越好,这倒是叫人摸不清了。只是如今摄政王不见踪影,唯独这一点叫人揪心——哪有女儿出嫁,父亲却不在的道理?
郡主虽不提,清清和碧圆却也知道整条定合街全是檀沐庭的人,摄政王本就病倒,无人比她们更清楚,此时他不在反倒对谁都好。同时碧圆也在暗暗期待,这或许也是郡主设的一个局,没准儿摄政王就在什么地方看着郡主呢!就这么一想,嘴角的疮也渐渐消了,侍奉时竟比清清还要稳妥。
因连日降雪,檀沐庭又安插了不少人手的缘故,今年的炭银尤其丰厚。中旬刚过,便开始着手预备年假事宜,顺便将喜帖与红包一起派出。
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谁同银子过不去?便是对檀沐庭颇有微词的朝臣此时也不得不保持缄默——顶多看着鹅毛大雪叹息一声,待来年寻个合适时机致仕。风水轮流转,当初皇帝被摄政王打压多久,如今的檀党就会如何对待他们。若是继续留在朝中,檀沐庭迟早会一一与他们清算的,到那时再想走就晚了。
而此时的檀沐庭刚散值归来,临近年关,诸事都已提上日程。今日他进了趟万清福地,皇帝依旧是半死不活,萧梦生也疯疯癫癫地赤脚在雪地奔走。但萧氏气数仍在,除却萧扶光外,还有远在辽东手握精兵的荣王——不过檀沐庭倒也不怕他,哪怕荣王当下便杀进城,自己还有个侄婿的身份在,再不济将萧梦生推出来,总之,无论如何都清算不到自己头上。
饶是如此,檀沐庭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
他先入了禁中,将从前跟过白弄儿的人尽数斩杀。
大雪茫茫如山,地上暗红蜿蜒如川。宫中见血是常事,又是在这样的当口。
檀沐庭乘势而来,悄然而去,只余下宫人披着油衣默默在清理。
檀沐庭回了家,先嗅了嗅身上,直接去盥沐。
结实的臂膀倚在沐池边,身前撒了皂花,皂花里勾了碎金箔,在水中盈盈闪光。
司马炼进来时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前些日子那些来闹事的廪生可都处置妥善了?”
司马炼道是。
“尸首呢?”
“山中有处狼窝,那些狼降雪后便一直饿着。”
“我没有看错人,这么多人里,还是你办事最可靠。”檀沐庭沉在水中,片刻后浮出头颅,宽阔明亮的额头下是一双秀长的眉眼,只是在热水中泡得久了,目赤如血。
他从水中站起,赤裸的身躯颀长结实,皮肤却是因长期保养得极细腻的粉白。
“越是有怨气,就越得忍着。争着出头,最后能有什么好下场?”他慢慢踏上石阶,随手指了指置在小几上的巾帕。
司马炼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沉默地拿起。
檀沐庭舒展开身子,任他将自己不着寸缕的身体擦拭干净。
“这些穷酸书生,迟迟未等到个说法,他们的人还会再进京闹事。文人死板,他们怕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檀沐庭又道,“有才是本事,有财亦是本事,都是靠本事科举,何必闹得这样难看。”
刚好司马炼半蹲下身子来为他擦拭足部,一眼便见到上面满是纵横交错的伤疤。
檀沐庭却笑了,丝毫不担心自己的秘密被他发现。
“其实我年幼时的确过得不好,两手抱着兄弟姐妹,还要没日没夜地做活…”他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些已经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如今我权柄在手,帝京内都要听我号令,先帝的掌上明珠也要嫁我为妻…从前吃点儿苦、受点儿罪与今日相提并论,实在是无伤大雅。”
司马炼服侍他更衣。
檀沐庭看着他平和的眉眼,过了一会儿后忽然道:“你去禁中领百二精卫,再带着兵部的人去彰德府来的官道截着,事不宜迟,即刻启程。早早办完事回来,还能在我喜宴上吃上一杯酒。”
司马炼停了手,说好。
酉子进门来,将玉牌递给司马炼。将人送走后,又回到檀沐庭身边。
“这司马炼的确是个办事妥帖的人,主人为何要杀他?”
“从前我以为他是小阁老,多番试探后发现并不是,能屈能伸,这点与我很像,我又起了惜才之心,这才将人留在身边。但不知从何时起,他越来越能忍,有时给我一种感觉,他想要杀我——譬如方才,我赤身未带武器,他站在我身后时,像是有寒气侵袭。”檀沐庭顿了顿,又道,“而且——那日与郡主同在长安街的也是他,不管他对郡主是什么心思,此人万万留不得了。”
“可惜了,他是您一手提拔上来的人。”酉子道。
“我?我可没有提拔他。”檀沐庭执杯,将酒慢慢泼洒在地上,“秦仙媛的那两万两,可是一分没有动。他能走到今日,全凭自己本事。阿炼真的很不错,可惜我不能、也不敢再用他了。”
帝京大雪纷扰,偶尔夜间会停几个时辰,可不等天亮,又开始细细落下。
噼里啪啦一阵碎响,萧扶光的思绪被打乱。
碧圆终于逮住了由头,拧着一小婢的胳膊骂:“你可知这是哪朝的物件?就是卖了你全家都赔不来这么一片瓷!我叫你不小心…”
小婢疼得泪都挤出了几滴,咬着牙不敢吭声。
清清打开窗户冲她挤眉,示意郡主不高兴了,叫她走远点儿再骂。
碧圆拧着人的耳朵进了游廊拐角,环顾周遭无人后,顷刻间便松了手。
那小婢伸出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一行小字,上面写“正月初六日申正”。
山不见青(十一)
“太傅叫郡主千万小心,万事谨慎为上。”小婢说着,又朝着胳膊上吐了一口口水,搓弄了两下,笔迹瞬间成了黑黑的一团,看得碧圆鼻子都皱起来。
“知道了。”碧圆说着,又扬声骂了她一顿,待有人来劝阻后才止息。
碧圆回了房,将时辰告知萧扶光。
檀沐庭急着把控朝堂,想要将婚期定在正月下旬。因近日连绵大雪,诸官员回京路远,怕是赶不及贺喜,又以下旬无吉日为由,便将婚期提进中旬。对此檀沐庭自然是一万个赞同。
这日檀沐庭又来银象苑,萧扶光却提出要去他家中一观。
檀沐庭自然高兴,便叫她暂待两日,两日后他来接她过府。
说罢,便又回了家中。
他乘风雪而归,颜三笑看到他时,只见他一张脸冻得发青。伸手将他的袍子褪下,抖了抖上面的雪叫人去烘,又拿来温好的酒递给他。
檀沐庭却没喝,只是开口问:“家里的事办得如何了?”
酉子看了一眼颜三笑,颜三笑便答道:“工匠将园子重新修过,不见尘泥;下人的衣裳都是一水儿新,妆面浓淡适中,身上不带贵重首饰的,看着绝对清爽干净;豢养起的异兽,长獠牙的都拔了送走,剩些性子温和的,伤不了人…”说罢又补了句“郡主来了必定瞧着欢喜”。
檀沐庭嗯了一声,转头又对酉子道:“你先下去吧。”
酉子说好,躬身退下。
颜三笑隐隐觉得不太妙。
果不其然,下一刻檀沐庭便开口问:“三笑,你跟我多少年了?”
颜三笑听后如遭雷击,依然强笑着答:“八年?十年?或者更久?我也不记不太清楚了…”
檀沐庭抬眸看着她,雪白的脸在炭火映照下忽明忽暗。
“回家吧。”他说,“做个买卖…不做也成,日日挥霍也足够,你跟我这样久,这是你应得的。”
颜三笑听后,一行清泪从面上滑了下来。
她说了声好,声音平静,听不出一丝委屈或怨怼,只是抬手擦泪时无名指和小指颤得很。
颜三笑回了房,早有仆人替她收拾好了行李,金玉绣缎、花红表里足足装了两车有余,价值万金不止。檀沐庭素来大方,这倒也在人情理之中。
酉子劝慰道:“郡主性烈,眼中揉不得沙子,你待在她身边这样久,于她而言是叛离,她如何会饶了你?说到底,主人让你走也是为你好。”
颜三笑低着头,说了句“我都知道”。
酉子知道她一向体贴主人,即便如此,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也没了用武之地,最后只得道声保重。
颜三笑是当日傍晚离开的,檀沐庭待她的确不薄,仆婢足有八九个,这还不算护卫在其中。
她与其他被遣散的婢妾不同,这一路没有回头,只在出城后叫停了车马,看着脚下洁白的雪、远处黑而空洞的天幕,眼中慢慢覆上迷茫之色。
她回头去看,城门刚好落了锁。
没有人来送她。
他问她跟了他多久,她的确说不出来,但若要问二人相识多久,她就能准确地回答了——是十三年,是一百五十六个月,是四千七百二十二日。
为何会记得这样清楚?那是因为,第一次见他时,腔子里的那颗心才像活过来,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可这些话,不必说,说了只会叫他厌烦,觉得是在作无谓纠缠。与其被他轻视,不如叫他怜悯,如此一来日后有缘相见,或可还能喝上一杯茶,说上两句话——这便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惯性自卑的女子的想法。
颜三笑便是这样的女子,省事,从不会让檀沐庭操心。
只是离了人,离了京,就好似离了魂儿。在大雪肆虐、冷风如刀的天里行走,浑身竟不觉冷。
车马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就这样走出不知多少里,直至抵达一处山坡。
仆人下了马,呵着白气对她道:“雪天路滑,姑娘还是上车吧。过了十三里坡,再行十七里便有邸店,先住上一晚,明日再启程。”
颜三笑点头说好,然而她正欲上车时,却看到远处似有亮光。
她眯起眼睛细细瞧,看清楚是什么人举着火把后,忽然间便笑了起来。
“不必走了。”她说。
两日之后,檀沐庭邀萧扶光过府。
富贵人家,时刻都有人上赶着攀亲结识,想要见檀沐庭也不例外。可檀大人哪里是说见就见的?皇帝召见,他思量后方觐见,身居高位的需得三番四次地相邀,小家小业的就只能排着队候着。而无名无姓之人,一辈子也望不见那片枫叶红。
唯独光献郡主是例外的例外。
郡主不开口,山不过来我过去;郡主未着履,他半跪着替她穿。郡主一个眼神,檀大人万事皆应——怕是郡主要他去死,他也只恨自己不似妖猫有九条命,遂不了郡主的心愿。
得不到的总最好的,尤其是年少时最向往之物。
萧扶光进了一二道门,便见识到了所谓巨富不显山露水的排场。当真富贵逼人的地界,墙皮剥下来都能换钱,何况他满庭名家名匠手笔?不识货的看不懂,识货的心里痛——光这一场大雪就不知淋坏多少花重缕和金丝萩。
侍女们一水的绀青袄,含笑上了茶点,还不忘说上两句好话。讨喜又口齿伶俐的模样看得碧圆眼红,清清也是心惊肉跳。
跟着檀沐庭逛了一圈儿,萧扶光终于寻了个空当问他:“听说你认了姚玉环做干闺女?我也同她相识,不妨让我与她一见。”
檀沐庭含笑问:“哦?郡主是听何人说起?”
萧扶光自然不会泄露姚玉环一早便提醒过她的事,想起司马炼与小阁老模样相似,而今又不在眼前,于是含糊道:“从前自阁臣们那里偶然听说。”
檀沐庭了然颔首,与她一同去了姚玉环居所。
今日崔之瀚也在,他用布帷帘在院中搭了个简易的棚子,带着姚玉环一起炙烤羊腿。说是一起,不过是崔之瀚负责烤,姚玉环负责吃,冻得打哆嗦,吃得也畅快。
萧扶光随檀沐庭来时便看到这一幕。
见他们来,崔之瀚率先起身,又碰了碰姚玉环的胳膊。
姚玉环一抬头,见到萧扶光,委屈得眼泪险些要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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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不见青”后接“雪里春山”,是喜闻乐见的重逢篇。全篇百分百进入交叉严审,不确定什么时候放出,有可能驳回修改,也有可能大面积阉割。如果碰到章节缺失,请耐心等待两天,刷新章节后再看即可。
“阿…”
姚玉环张了张嘴,本想唤声“阿扶”,忽又看到檀沐庭在她身旁,那点儿委屈瞬间卡在了喉头,不上不下地倒成了诉不得的矫情。
幸而有眼力见好的人在,崔之瀚拱手一拜:“见过大人,见过…”
许是拿不准檀沐庭身边那位是谁,他等着人引见。
檀沐庭道:“这位便是郡主,放榜赐宴时你应是见过的。”
崔之瀚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诚惶诚恐地下跪叩头,再抬起时额间沾了碎雪。他撑着头颅,眼皮却是垂着,半分不敢抬,全然一副无比恭顺的模样。
“放榜时也只是远远地看到过郡主,未有机会近前观真颜。”崔之瀚忙又解释道。
以萧扶光的身份,除却禁中宫人与内阁阁臣,其他人的确少有见得到的机会。
“你不用紧张。”檀沐庭宽和道,“郡主不会降罪的。”
萧扶光素来好相处,自然不会怪罪崔之瀚。见他们跟前烤架上的肉正滋滋往外冒油,反而笑着问:“我们来得倒巧,不知有没有机会能尝尝你们的手艺?”
不等檀沐庭开口,姚玉环便红着眼,将自己大腿拍得邦邦响:“郡主坐过来,坐我身边来。”
于是本就不大的棚子又支起了两把交椅,姚玉环与崔之瀚在中间,萧扶光同檀沐庭一人一边。仆人用皮子将棚子一圈儿围起来,只透了风口一边儿来散烟。厨子拿出腌好的生肉,一盘一盘地上来。
崔之瀚乍见贵人十分紧张,额头起了汗,动作也比方才僵硬。檀沐庭顺手接过,长指捏着刀柄,将腌肉片得薄如蝉翼,整整齐齐码在烤架上。
另一边,姚玉环死死地盯着萧扶光,不知多少委屈想要同她讲,甚至想让她带自己离开。可有檀沐庭在一边,那番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