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阿長  发于:2025年03月21日

关灯
护眼

她看着欲言又止的清清,转头问檀沐庭:“萧宗瑞呢?”
檀沐庭早料到她会问起,道:“小公子尚在恢复中,不宜随便走动出宫。”
萧扶光心下冷笑——他这是打算拿萧宗瑞做人质了。
她没有吭声,由着檀沐庭搀扶她回室内。
碧圆看着二人近似相依相偎的场景,牙都快要咬碎了,转头甩出一串泪来,对着清清哭道:“多大的仇啊,就是千刀万剐了都值。如今说放下就放下,好好的人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帝都雪大(五十六)
银象苑的人手尽数被檀沐庭调走,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批训练有素的家仆,这些人行动间无声,在院中走上几步,雪上竟毫无痕迹,可见身法功力之高。
碧圆心里难受,不仅是为萧扶光,也为了小冬瓜。在她看来,主人接纳檀沐庭的好意,小冬瓜简直是白死了——平时小冬瓜在时觉得他烦,真不见了他人,碧圆比谁都难受。
清清倒是镇定些,劝慰她一番后,借着送茶的由头来到萧扶光面前。
她端起茶奉上,郡主却没有接,只是看着她,问:“自那日后,你们去了何处?”
清清知道她问的是她们被尽数抓走那日,于是答道:“阮公公说我们是您的人,势必跟他们不一心,要将我们发落得远远的,干掖庭最脏最累的活…倒是德阳殿的金小砂偷偷走了些门路,安排我们去一处无人居住的宫殿里当差,地方虽说空旷了些,好歹无人打扰,倒不算糟。”
萧扶光点了点头——从前不过是顺手帮了金璘一把,又顺手将他安排进平昌身边,完全没想到有一日他还能派得上用场。
清清看了眼窗外,又转过头来低声对她道:“碧圆这几天一直在哭,也不知小冬瓜被丢去了哪儿…如今竟连个全尸也没见着。她平日里和小冬瓜走得近,若是侍奉上不得力,郡主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万万不要惩戒她。”
说起小冬瓜,萧扶光心里便痛得一抽抽。人没了,其实没人比她更难受,小冬瓜看着不靠谱,却是全心全意侍奉她的,便是她要他去照顾景王,他也将殿下当做亲爹看顾,替自己在殿下跟前尽孝。原打算着等事情了了再好好封赏他,实在没料到这么个没胆子的憨瓜居然会为了她去送死。
碧圆在心底埋怨的时候,她坐在莲花座上流泪。痛吗?悔吗?但人从没有回头路可走。
萧扶光抬了抬手,哗啦啦的声响传来,清清这才看到那副黄金枷。
“这…他居然还…”清清这才明白,原来郡主受的委屈从不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少。
萧扶光按了按胸口,提了一口气上来,又对清清道:“你去大门前候着,若是碰到太傅的人,千万不要让他们进府,以免被檀沐庭抓到。”
清清先是一怔,随后便明白,如今郡主的身边尽是耳目,除了她们,旁人再难信了。
家还是那个家,却已物是人非了。稍晚一些时仆婢又来清扫了一趟院子,扫把舞动之间声音嗖嗖的,比寒风还要响,听得碧圆又是一阵心惊:“坏了,这些人好生厉害。”萧扶光一直低着头伏在案间写写画画,也没应声,碧圆有些尴尬,想借着话头道歉再讨好,可郡主不吃这套,她着急,却也没办法。
然而宵禁刚过,却听外间有响动,萧扶光抬头吩咐碧圆去看,碧圆得令后出了房门,却被几名身材壮硕满脸横肉的侍女拦下。
碧圆气得破口大骂:“我是郡主的贴身女侍,你们居然拦我?”
那几人瓮声瓮气道:“天冷地滑,姑娘好生在屋里待着吧,有什么吩咐直接告诉我们便是。”
碧圆气不过,又打不过,最后只能问:“外头有动静,我来瞧瞧,看是不是来了什么人。”
那几人互相对视一眼,摇头道:“我们没听到什么动静,想是姑娘听错了。”
碧圆没了办法,恹恹地回了房。她将所见所闻告诉萧扶光后,便坐在窗户旁边抹泪:“连个院子竟也出不得了,怎么跟个囚犯似的呢…”
“可不就是拿我当囚犯看着?”萧扶光依然没抬头。
碧圆终于忍不住,红着一双眼睛看她:“您可是光献郡主,内阁的老一,殿下的心肝肾,连皇帝都要看您脸色,怎么就被一个乱臣欺负成这样了?”
萧扶光终于抬起头。
“说得好,那人使我母亲不治而亡,又害死了小冬瓜,我为什么要被他欺负…”她忽地甩下笔,咬牙切齿地说,“我八岁时他便入了京,此后我在明,他在暗,我乐不思蜀,他韬光养晦。皇帝信赖他,内阁有他的左膀右臂。只要他一吭声,便能越过禁军叫人围了万清福地,这事换我与父王做来便是谋逆,换成别人却是勤王…我为什么会被欺负,因为我是女人,但凡生是男儿身,我便要和太傅一起杀进万清福地,拿檀沐庭的人头祭旗!可今日解决了檀沐庭一个祸患,他日还有一百个檀沐庭等着我!你当他们跪的是哪个?是我吗?不是!他们跪的是先帝,是我父王!且看这遭出了事,那些人第一个哭的是我父王,第一个想的是请小王叔回来,有谁真正顾念我——”
说到此处,她脸涨得通红,呼吸也渐渐急促。中间甚至有些气恼地想要抓头发,然而一抬手却被腕上沉重的黄金枷困住。
在碧圆看来,郡主一直都是和和气气的模样,偶尔有些别扭性子也仅仅是转瞬即逝,实在甚少见她真正发火。如今这么着,也将碧圆吓了一大跳。
萧扶光却渐渐平静下来。
“先帝微服时曾见民烧荒,不是庄稼人不知道刀耕火种的规矩。”她垂下手藏在衣间,道,“我父王还未醒,那些人眼中便无他了,可见忌惮的不是权势,而是自己的生死。而今掌控他们生死的人换成了檀沐庭,却也让我在一夜之间改变了主意——我想知道檀沐庭的人还有多少,也想瞧瞧阳奉阴违的人究竟有多少。”
碧圆似懂非懂,却也知道以郡主往日的气性,决计不会令檀沐庭好过。可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却也令她担忧惶恐,于是又问:“可外头人分明都在说,平昌公主毒害陛下,檀大人这个驸马是做不得了,却有意要尚郡主,连嫁娶行路的辇都打好了——您若真是恨极了他,为何又要嫁给他?”
萧扶光叹了口气。
“檀沐庭多疑聪敏,除却嫁他为妻,没有令他放下戒备更好的法子。”她看向窗外,这场初雪连下了几日,竟无丝毫停止的迹象。
天地大白,总让她想起往日种种。可姓氏在前,名字在后,有些岔道看似能选择,实际上从开始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帝京雪大,寒似北境。廷玉,我不能等你了。”

那么被收敛起的那些日子,它又藏在何处?
在一个午后,雪终于停了,可积雪未化,天也依旧是灰蒙蒙的。有风吹过,寒如刀割。因为天气实在太冷,积雪早已与地面粘做一处,便是拿铁锨来铲也要费好些功夫。偌大个帝京,只几条主干街道被清理干净,登高望去,满城尽是白瓦,素得仿佛天地间只余一片荒芜。
司马炼穿梭在人群当中,在万清福地的介入之下,内阁以一种诡异而迅速的方式悄然焕新。
此前有萧扶光刻意压制,袁阁老在阁部说不上什么话,赵元直上位后更是被挤去一旁。可自从赵元直因往日杀妾被威胁后也不再主理阁中事务,阁臣欲上谏被斥回,又在雪中跪得太久,一个接一个地病倒,称病闭门不出。旧臣因私下聚集反叛被司马炼扭送至大理寺,新人被万清福地提拔上来,一时间内阁在风雪中飘摇。
多的是人心有怨言,即便明白如今都是因皇帝过于信赖檀沐庭,以致于让这佞臣入朝,如今借着所谓皇太侄的由头肆意干政。可他们能依靠的摄政王踪迹全无,即便寻到人,也不知病体是否安好,其女光献郡主因被冤谋逆而备受打击,回定合街后至今闭门不出,却有传言说她同险些做了驸马的檀沐庭关系不一般,二人恐有私情。
一个是摄政王的掌上明珠,一个是机要大臣,且不说檀沐庭草莽出身,毕竟皇帝看上的女婿总有过人之处,而适龄男女有私情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这份情来得实在不合时宜——平昌公主怎就突然要伙同妙通仙媛毒害皇帝,郡主好端端在内阁如何又出现在万清福地…种种迹象表明此事复杂,应有内情在。可几位当事人嘴巴闭得紧,谁也不知道当日究竟发生了何事。总之几日的功夫,朝堂便焕了个新。
又有传言说平昌公主谋逆是假,始作俑者是光献郡主才是,为了堵住话头,私下将公主与妙通仙媛二人解决掉,一个病恹恹的皇帝也阻止不了郡主和檀侍郎。而檀沐庭又弄来个皇太侄做幌子,目的就是为郡主洗白。
众说纷纭,却无一人敢当面质问,毕竟当事人中无论哪个他们都得罪不起。
与先前常被讥诮的境遇不同,而今司马炼可谓风头正盛。从前人人背地里都要骂他是卖妻的状元郎,如今都知道妙通仙媛害了皇帝,以往那些粗鄙之语瞬间转变为对其高瞻远瞩之敬仰——见风使舵,素来是官场最基本的学问。
而其中自然不乏有怀疑他的人,毕竟妙通仙媛毒害皇帝,他这个前夫哪里能脱得了干系?可皇太侄与发了话,司马炼忍辱负重,忠君为主,堪当大任——见过皇太侄萧梦生的都知道,那是个远看着还好,离得近便能发现其常作疯癫状,他哪里知道司马炼究竟是个什么货色,这话分明就是檀沐庭所说。显而易见,这二人打从一开始便狼狈为奸了。
明事理的仰天长叹:皇纲不振,国将不国。
司马炼逆着人流来到檀府,檀沐庭亲自相迎。
他们站在石桥上,看着远处湖边正散步的二人,此时檀沐庭开了口:“先前她扬言非司马阁老不嫁,我还一度怕她会因此做傻事。多亏有之瀚,现在她不哭不闹,得闲还愿意出来走走。”
司马炼抬眸看去,见那二人正是姚玉环和与她定过亲的青年崔之瀚。
托檀沐庭的福,崔之瀚谋了个小官做,品阶不高,胜在少事清闲,多的是时间来这边走动。哪怕近日天气不佳,他也常来府上陪姚玉环说话解闷。所有人都说,檀大人眼光极好,为小姐找了个好夫婿——虽说姚玉环并不领情就是了。
司马炼收回视线,檀沐庭却挥了挥手,命人将二人带过来。
崔之瀚站在阶下拱手行礼。
“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檀沐庭笑道,“招你们来是想让之瀚见见阿炼,免得日后在朝上行走时不认得。”
崔之瀚又向司马炼拜了一拜:“见过大人。”
司马炼淡漠地朝他颔首,算是认识了。
姚玉环此前早已见过司马炼,初见时以为他是司马廷玉,为此还狠骂了他一通。待檀沐庭与她解释过后,如今虽说半信半疑,却也不会再像先前那般冒失了。
“之瀚一表人才,将玉环交给他我很放心。”檀沐庭看了看天,又道,“这场雪还未停,怕是要再下上一段时日。等到开春破冰,亲事便能提上日程了。”
久了檀沐庭,姚玉环也有了些心得。她不说嫁,也不说不嫁,反而阴阳怪气道:“哪有小辈先长辈的道理?你都还未娶妻,如今一手遮天谁也不怕,又何必着急将我嫁出去?”
檀沐庭听了却不生气,反而抿唇笑道:“说的也是,不过等不了多久,我就会娶妻了。”
“真话?”姚玉环先是一怔,随后又问,“太女不是逃匿了吗?你还要娶哪个?”
她第一时间便想起那叫颜三笑的女人,前些日子刚回来,府中人人认得她,对她毕恭毕敬。
“不是娶,是尚。”檀沐庭眉目舒展,神色有止不住的欣喜,整个人意气风发,“是光献郡主。”
姚玉环下意识地看向司马炼。
此人面容平和,看神色并不惊讶,像是一早就知道似的。
姚玉环也隐隐听说过这件事,可当檀沐庭亲口承认时,她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宁相信萧扶光会孤身终老,也绝对不会相信她肯下嫁檀沐庭。
可纵有一脑袋疑问,姚玉环也毫无办法——檀沐庭看她看得死死的,除了崔之瀚外竟再没有可以说上话的人,即便是想亲自问一问萧扶光也没有门路。
“随你。”她冷笑一声道,“你尚公主还是郡主又与我何干?只是你可想好,若郡主问起我来,我该如何说?若是她知晓我娘是如何生下我的,她会如何看你?”

司马炼静静地看着姚玉环,等她说罢又看向檀沐庭。
预料中的惊怒并未出现,檀沐庭依然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你不必操心我如何与郡主交代。”檀沐庭顿了顿,又道,“玉环,有些事错不在我。你只是看到结果,却未看到其中过往。郡主大度,我相信她会体谅我。”
“体谅个屁!”姚玉环没忍住,一个脏字儿迸出了口,“你那般对待我娘,如今却要娶王女,你以为这等福分真会轮得到你?老天爷还未睁眼,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她话未说完,檀沐庭微微蹙了蹙眉。
见他要生气,崔之瀚赶紧上前来将姚玉环拉走。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等着瞧吧!”姚玉环临走前丢下了这句话。
见人离开后,檀沐庭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司马炼,“又叫你看笑话了,真是对不住。”
“无妨。”司马炼同他客气了一下,思忖片刻后又问,“小姐的娘亲是哪位,怎从未见过那位夫人?”
“她啊,她早已死了。”檀沐庭垂下眼睫,旋身看向结冰的湖面,“死了好些年头,投湖死的,我未能见她最后一面。玉环又被戏班子收养了去,人家也要糊口,带着她走南闯北,我便没有寻回她,所以她才怨我。”
檀沐庭素来自负,甚少有如此伤怀的时候,这一番言语引得司马炼侧目。
司马炼再问:“那玉环小姐又为何会被戏班子的人带走?檀兄当初没有留下她们母女么?”
檀沐庭整个脊背都僵住,半晌后才说:“这不是你该问的事。”兴许是知道司马炼本就话少,继而补充道,“当初的事,我很难说,即便解释,也总有人不信。那些过往并不光彩,拿出来说道只会往活着的人心口撒盐…好在今日总算苦尽甘来,有我在,绝不会再让她受半点儿委屈。”
司马炼不置可否。
这是别人的家事,万万轮不到他一个外人置喙的道理。也正因如此,檀沐庭十分欣赏他的能屈能伸且不多嘴。
二人默默站在桥头,又是一阵无语。
一阵寒风吹过,不知不觉间细雪起舞,中断了这难得的静谧。
司马炼再次出声:“檀兄想要权势在手,不一定非要娶郡主,将她留在万清福地也不失是个好法子。”
“你懂什么,能留得她一时,却留不住她一世。”檀沐庭又笑,“郡主看似刚烈难以驯服,然而小阁老却是个比她更为桀骜的人物,这俩人碰到一起,原该不对付才是,可是奇得很,偏生他们比谁都要好。因为像他们这类人,从来都是对人情深义重。”
说到此处,檀沐庭忽然转过头,继续道,“不过同理,昨日她同他好,往后自也能对你好,且他们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到底天真些,你在她眼中一文不值,可只需扮苦扮弱,再说上几句好话,他们立时就要可怜你,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过于强硬了…”
攻心算计谋吗?是,也不全是,要看目的为何。若是为做鸡鸣狗盗之事,那它就是下三滥的招式;可若是为得到某人,那便很难说了。你爱重她,自信除自己外世间无人待她更好,它便是有情人筑起的华美城府;可若只是为报复,为私欲,那它便是一座荆棘囚笼,无论在内还是在外都要被揦伤。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摄政王的女儿,万万不会任人摆布摆布。她明知我恶,绝对不会从了我,对吗?”檀沐庭的声音中断了他的失神,“驱虎吞狼,毒害皇帝,夺金钗,囚郡主,我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你们还未见我之前,只听说过我的恶,可帝京周遭哪一处粥棚、哪一间庠序、哪一座庙观不是我出资所修葺?若是没了我,不仅那些和尚会在天子清扫之下死得干干净净,更不知多少幼童念不起书、多少人要饿死…”
说话间,檀沐庭慢慢来到司马炼跟前,含笑问:“我是善人吗?绝对不是。可这样的我还是你们眼中的恶人吗?”
司马炼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看着檀沐庭的眼睛,摇了摇头:“不是。”
檀沐庭又是一笑。
此时一只狸花猫突然窜了出来,直奔檀沐庭脚下,喵喵唤了几声,不住地绕着他的鞋尖周围来回走动。
“起初将它买来时,它也认定我是一个恶人。后来,我关了它几日,饿上几顿,再放出来时它还是防着我。为了能养好,我给它吃的是百里加急运来的鲜鱼,喝的是庄子上养的羊产的乳。除此之外,它还有自己的屋宅,不至于同它的兄弟姐妹继续挤在破屋角落中。”檀沐庭弯下腰,双手捞起狸花猫来抱进怀中,修长手指轻抚着它,金色蜃龙没入绵密的猫毛中。
“我想让它知道,我能困住它一辈子,但我更能让它过得比从前好——人也一样,人终究是会变的。”说罢,檀沐庭对着那狸花猫道,“又下雪了。是非,我们该回屋了。”
是非轻轻“喵”了一声,缩进他怀中。
司马炼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几眼,转身消失在桥头。
檀沐庭没有事交代给他,内阁那边也暂时停摆,今日的司马炼算是得了几分空闲。
奔波久了的人,一旦闲下来,心便容易空。
刚停了小半日的雪在他离开檀府时飘起来,如今下得有些密。街头巷尾的行人将双手对插进袖中,缩着脖子耸着肩膀艰难前行。
宅中没有个像样的女主人,只一个竹斋操持他衣食,未免有不周到之处。此时他一张玉白脸已是冻得发青,于是暂退到一处坊门下避雪。
坊门下亦有几人在避雪,司马炼身高体长,在何处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其中一人见了他,望了几眼,待视线与他对上时,笑着拱手上前:“真是巧,大人也来此避雪吗?”
司马炼仔细想了下,才忆起此人是内府执事官,主掌皇室仪注,官阶虽说不高,却因皇室人丁寥落成了独一份,他自殿试拔得头筹后同此人打过照面。
司马炼颔首,同他客套一声:“今日怎出了宫?”
“我是出宫来观礼。”执事官道,“皇室成亲前都有‘醮戒’的规矩,受训受诫方能谨言慎行。”
司马炼蹙眉:“皇太侄竟要娶亲么?”
“不是那一位。”执事官抿唇一笑,“光献郡主食亲王俸禄,大人竟忘了吗?”

山不见青(三)
处于极寒之地的高山覆雪千里,有山人常年行走山中,自以为对它了若指掌。一日忽闻异响,人人都道有天灾将临,山人却不以为然,因他在山中住了几十年,从未遇到过什么危险。直至亲眼见到山端之雪如泥石,带起白色烟尘滚滚而来,他方知此次真的遇上雪崩。
听说过一百遍,却从来不信,却在被雪片冲击得粉身碎骨时才明白过来,事情原早已超出自己的预料。
“大人脸色不好,想是穿得单薄,还是让夫人们上心些,多添冬衣御寒。”执事官又道。
司马炼张了张嘴,不知怎么开口才好。
此时,一位穿戴简朴素面朝天的女子执伞来到他们跟前,那执事官接过她手中的伞,朝司马炼抱以歉意一笑:“这是内子。”说罢牵起妻子的手,又对他道,“我便告辞了,大人路上也请慢行。”
司马炼的目光落在他妻子微微隆起的腰腹上,点头说好,随后目送他们二人离去。
他站在坊门下,看到每个人都被家中人挂在心上,或是派仆人来,或是自己来,甚至还有三岁幼童抱着比自己肥大的斗篷跌跌撞撞地走来。
雪势渐大,坊门下的人却越来越少,到最后竟只剩他一个人。
最后,他也离开了。
清清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默默地关上了窗。
今日萧扶光受训醮诫,旁人近不得身,清清在一旁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来的是宗室一位老王爷,也是高阳王的兄长,平日里就忌惮摄政王父女,如今局势突变,摄政王久病不出,平昌公主又犯了事,那份忌惮便少了,竟端起长辈的架子来当真训诫她。萧扶光也不惯着他,跪着听了一会儿后便说自己手腕子坠得疼,外面便进来几个黑衣人,面无表情地将老王爷架了出去。
如今除了碧圆,里里外外都是檀沐庭的人,开口前需得三思,睡觉时眼睛也要睁着,真真要将人磨死了。
眼看着又下起了雪,银象苑的新婢一个比一个手脚勤快,不等清清提醒就开始忙活起来。外头的忙着加炭,里头的添香铺床,半刻不到便收拾妥帖,竟让清清和碧圆没了活儿干。
萧扶光倒是心大,看着里里外外的人朝清清笑:“檀大人倒是不养闲人。”
清清心说闲人或许可能活不到郡主您跟前吧。
等人都撤了,天也晚了,萧扶光早早地上了榻,近来她好吃好睡,看上去像是想通了,真打算嫁人。银象苑的人都跟着松快不少,因郡主是出了名的独断,还以为会很难伺后,未料是这样识趣的人。
只有清清跟碧圆能看得出来,同是备嫁,郡主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要嫁小阁老前,她事事亲力亲为,每晚躺床上偷偷掰着手指头算日子,时常发呆,发过呆后又突然笑两声,像是高官豪绅家中脑子不太好的傻小姐;而今看似能吃能睡,却沉静得可怕,眼底有种风雨欲来前的灰败。
这场雪来得比前几日更急,尤其入夜之后,依然能听到雪粒砸在门窗上的声音。
今晚轮到碧圆守夜,她听着外头呼呼的风声捂着小腹在卧房外的榻上打滚,最后终于憋不住,披衣起身去了茅厕。
室内仅外间燃了盏灯,灯光透过薄纱拱门上的兰花被剥去一层又一层,照到床尾时仅剩了半点微光。萧扶光侧身在帐内,却并无睡意。
萧扶光眯着眼,好似听到门口有声响,料是碧圆回来了,心说这丫头倒是快。只是碧圆进来时带了阵冷风,一直吹到了床前,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睁眼看去,恰好那抹光也散去,视线霎时陷入一片漆黑。过了一会儿,待眼睛稍微适应了黑暗之后,借着窗外雪光便能稍稍视物。
帐外不远处似是立了个黑影,在拱门之前,不知站了有多久。室内本就昏暗,又隔着帐子,实在瞧不清楚究竟是不是个人。
萧扶光以为是碧圆去而复返,开口唤了一声。
然而无人应她。
萧扶光揉了揉眼睛,一抬手时腕子上的黄金链哗哗地响,在黑夜之中格外清晰。
然而她再向帐外看去,却不见了那抹人影儿。
萧扶光掀开被子下了榻,还未走到门口,便见碧圆提着灯哆哆嗦嗦地从外面窜进来。
“下雪了,好冷…咦?”碧圆见她光着脚站在当中,赶紧关了门上前,“郡主竟还未睡么?”
萧扶光看了看碧圆,碧圆冷得很,悄悄跺了跺脚回温。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拱门边的架子上摆放的高足瓶,若有所思。
碧圆将灯挂在屏风后,又去桌上看,又咦了一声:“灯怎的熄了?”
萧扶光说不知,又问:“你方才出去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碧圆先是摇头,而后想了想,又说,“不过方才守在咱们这的人调去东仓房,说是那边走了水,他们担心火势会烧到银象苑,派了几个人过去呢。奴瞧了瞧,没看到火光,想是没烧起来吧。他们的人办事谨慎,倒也不奇怪…”
萧扶光噢了一声,没再说话,人却是怔怔地站着,不知在想什么。
碧圆一边拿袍子裹了她,一边还不忘抱怨:“这些人瞧着做事周道,可不是咱们的人用着还是不放心。也不知贺麟和宜宙他们现在在哪儿,人是否安好,可别再跟小冬瓜似的那样傻,白白送了性命…”说到此处,碧圆自觉失言,索性闭了嘴,不再开口了。
碧圆扶着她回了榻上,听到那链子的声音就来气,哽咽着说:“从哪儿才能弄把厉害的刀来,将这折辱人的物件劈个稀烂才好!”
萧扶光这会儿才回过神,对她道:“我早试过,刀劈火烧不断,不是寻常黄金。南海有种贝尤其坚硬,用酢泡后能磨成粉,添进窑中烧出的砖漂亮又结实,除却金刚,轻易凿不开。”
碧圆又抹泪:“那郡主就要戴这几十斤的重物戴一辈子了?”
此时的萧扶光心乱如麻,她往榻上一躺,闭上眼睛打算继续休息。
碧圆替她掖好被子,正打算离开时却被她叫住。
“先别走。”萧扶光支起上半身对碧圆道,“你站在门边,对,就那个瓶子边上,站着别动。”

碧圆虽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却也老老实实地站住没有再动。
萧扶光看了她一会儿,却说了句“退下吧”,复又躺回去。
碧圆觉得纳闷,见她已经歇下,便没有再问。
如此一夜,因萧扶光素日常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碧圆也跟着没有在五更前睁开过眼睛。眼下刚过五更,便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睁眼一瞧,新来的女婢们已经收拾好了,正站在廊下听指派。
碧圆见状,担心这群人侍奉得力,再将她和清清俩人挤走,吓得立马就清醒了,骨碌一下从被窝里爬出来。
她穿好了衣裳,正要去打水,却听到里间郡主出声:“碧圆?”
碧圆一愣,纳闷萧扶光怎醒得这样早,待掌灯上前掀开帐幔一看,却见她披头散发地坐起来,双眼布满红血丝。
“郡主这一夜没睡么?”碧圆惊讶地问。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