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阿長  发于:2025年03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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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扶光没回答她,光着脚又打算下床。碧圆要上前扶她,未料她手腕一搭上来,沉甸甸的像是架了块石头。
碧圆心里头难受——郡主每时每刻都在受委屈,她却一点儿用都没有。
萧扶光就着她的力道起身,在窗前站了一会儿。
冬日天长夜短,这会儿外间还是黑的,只廊下的灯还亮着。檀沐庭派来的女婢们站成两排,正垂首听训。她们担心惊扰了郡主,说话声音都低低的。一时间风雪忽盛,灯盏被吹得半明半灭,女婢们被刮了一脸的雪,愣是一动也没动。
人比人气死人,碧圆看这些人尖儿自己心里难受,可今日的郡主更让人难受。
她披着衣裳站在窗前,不知在看什么,气色不好,眼睛也红得厉害。
“外面冷,还下着雪呢,有什么好看的?”碧圆劝道,“若是想玩雪,奴叫她们今日不必铲,留着给您玩。晚上没睡好,这会儿还是歇一歇吧。”
萧扶光哪里有玩心?可听碧圆这样劝,也只点头说了声好。
碧圆将她扶进床榻内,正要放下帐子,却听她出声吩咐:“我睡会儿,天亮后让檀沐庭来见我。”
碧圆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再一回想,没错,好像就是檀沐庭。
碧圆没重复问她,再问显得自己傻,也没替檀沐庭考虑这一路风雪他如何来——若是想,万水千山都来得,更不要说同在一城之内了。
天将亮时,萧扶光也刚入睡。碧圆将她的吩咐示下,众人听了后连忙去请人——郡主召见檀大人,这还是头一遭。
檀沐庭得知后很是高兴,特意沐浴更衣后备礼而来。
只是到了银象苑,得知郡主还未醒,檀沐庭倒也不着急,坐在客间慢慢等。
清清茶都上了几回,直到站得脚跟痛,才发觉并非是郡主忽然想通了,而是她想给檀沐庭一个下马威。
君和臣,泾渭分明,檀沐庭是占便宜的那个,可郡主的便宜哪里就是这样好占的?
就这般等到午后,郡主终于醒了。一番梳洗打扮也耗去不短的时间,待看到她人时,檀沐庭早已饥肠辘辘。
此时他已然明白,叫自己来是假,给小鞋穿是真。
可她还是小瞧了他——这么多年来不知多少人给过他难堪,可他却早已习惯。她的为难在自己过往的经历面前,简直就不值一提。
萧扶光见到他后却开门见山:“你打算就这样困着我,叫人看到我是受你胁迫才嫁给你?”说着动了动手腕,黄金链在膝头哗啦啦作响。
檀沐庭眼睛一亮,嘴上却道:“臣若是不用这等见不得人的法子,郡主又怎会屈服?毕竟郡主最是刚烈,这是多少人都知道的事。”
“万清福地都是你的人,内阁也换成了你的人,如今我大势已去,除了屈服还有什么别的路可选么?”萧扶光看了看窗外,自言自语似的叹息道,“幸而先帝不在,若是被他看到我沦落到这般田地,纵使人在黄泉也难以安息。”
她是先帝最宠爱的小辈,若先帝尚还在世,该将她风风光光地嫁给一如意郎君才是,又岂会容忍檀沐庭来扰乱朝堂并羞辱她?
然而就在她想起先帝的同时,忽然发觉一个问题——当年母亲杖毙诸人时,先帝也应在场。
那时的先帝究竟知不知道他是白龙珠城人呢?或者说,先帝早已知晓了他的身世,而母亲不过是寻个由头解决他罢了?
萧扶光回过神来,望向檀沐庭时眼中少几分提防,多了些打量。
习惯了她杀人的眼神,骤然而来的温和反倒令檀沐庭有些猝不及防。
檀沐庭捏着空了的茶杯想,应是近日来的相处关怀有了些成效,如此便也不必总拘着她,反倒令她更加厌烦。
不过话又说回来,檀沐庭知道她也不是轻易肯妥协的人,又笑着试探她:“郡主这样讲,不是为了卸下臣的防备,好偷偷溜走吧?”
此话一出,萧扶光果然冷了脸。
“里里外外都换成你的人,偷偷溜走?我能溜去哪儿?”她站起身道,“枷锁在身,它时时刻刻提醒我如此境遇是拜谁所赐。”
眼瞧着她又要生气,檀沐庭忙也跟着起身。
他拉住她的小臂,轻而易举地便抬起那带着黄金枷的手腕,又从怀中摸出钥匙来替她开了。
这羞辱人的物件总算落了地。
不光是双手,萧扶光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轻快了不少。
檀沐庭的手却一直牵着她的腕子,看她精神头还不错,趁机同她交心:“你肯退一步,我便能让一丈。阿扶,我说过,只要你想,我有的便都是你的。你总说我是在羞辱你,可我若真想羞辱你,何必造一副黄金枷?难道木枷铜锁困不住你?”
萧扶光蹙眉看他。
檀沐庭也不解释,只命人取来一张弓,萧扶光见是库房里的那张霸王弓,因其过重,自己也没有传说中能使百斤弓的本事,平日里只做收藏之用。
萧扶光试着举弓,虽说仍有些沉,却比从前轻松很多。只是一臂举弓,一臂张弦依然有些吃力。
就在此时,一阵铁木香气袭来,檀沐庭来到她身后,左手托住霸王弓,右手覆在她另一只手上。
二人同时发力,竟将这张霸王弓张到极致。
可如此一来,他们便依偎在一起,远看檀沐庭倒似在环抱她。
萧扶光从脊背到手臂,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奈何弓弦已开,此时贸然收手怕是会有危险。
幸而檀沐庭并未再有其它越矩行为,萧扶光得以卸力收弓。
“黄金枷虽沉,可阿扶戴这几日再卸下,日后莫说蔽日弓,便是百斤巨弓张之亦不在话下,这是为你考虑。”檀沐庭站在她身后慢慢道,“可当初我既打算重新清理朝纲,若不能将你困住,日后我在万清福地说话便没了分量。”

山不见青(五)
明明是想要你屈服于他,却还要作出一副我是为你好的姿态来。萧扶光知道檀沐庭擅长蛊惑人心,不然皇帝也不会着了他这奸臣的道。
她将弓放下,又离檀沐庭远了些——离得他近了,尤其是他在自己耳边说话的时候,总感觉像是一条蟒蛇盘在她肩头,正朝她吐着信子。
可檀沐庭心情很好,兴许是认为自己终于等来了结果——于他而言,缘由是何暂且不论,他只看结果。
就如他有今日地位,也不曾向他人诉过半句苦楚,他只想要结果。
萧扶光命人收起了霸王弓,与檀沐庭说了两句话,知他没吃没喝便跑来候着,着人传膳二人共用。
檀沐庭更加高兴,进膳期间更是关怀体贴,知她在饮食上忌讳多,处处留心,亲手盛粥布菜,只恨不得喂进她嘴里。
清清得空望了一眼,就看到这情景。萧扶光从前常说自己有手有脚,并不习惯人伺候到嘴边。而如今换了个人,却是乐得别人伺候——这让清清有些搞不懂郡主对檀沐庭的态度。
用完膳,萧扶光又说要去走走。
外间还下着雪,她走不了多远,只能在廊下转转。
忽然刮来一阵风,廊边枞松伸出的一臂狠狠颤了下,将枝头积攒数日的雪抖了下来。
萧扶光连忙闪避到一边,却有人比她更快些。檀沐庭侧了侧身,用自己的身子为她挡去泰半,自己却被淋了一身。
他转过身去,正清理着,身旁又伸出一只手来替他拂去肩头落雪。
说来也怪,檀沐庭今年三十出头,府上姬妾无数,怎么看怎么是个万花丛中过的浪子。先前他在万清福地咬牙切齿地说要得到她,而今她不过是拍了拍他肩头,他便红了耳根——一手遮天的权臣,难不成真如他本人所言,过去不曾中意过什么人?所以她偶尔的示好,才令他几乎乱了方寸?
檀沐庭却不这样想。
萧扶光收回了手,看他一直在笑,于是问:“你笑什么?”
“臣在想,郡主生下来就是被人伺候的,自小没有主动照顾谁的道理。”檀沐庭答道,“方才为臣拂雪,臣自然受宠若惊。”
下意识的动作的确是骗不了人的,此前她恨他都来不及,今日不过卸去黄金枷,便能引她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一瞬,也算值了。
他一直在看着她,风是突然吹过,松枝上的积雪是突然落下,他亦是突然上前,一切都没有征兆。郡主像是块香甜的蜂糖,放在灶上越捶打越硬,置在炉边等着,她就慢慢化了。宇文渡从前说她心软,果真如此。
檀沐庭站在迎风口,稍侧身向着她,慢慢同她一道走。
“我想见宗瑞。”萧扶光开口。
檀沐庭说好。
萧扶光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我要去内阁看看。”
檀沐庭犹豫了一瞬,又说了声好。
萧扶光未料他会答应得这样爽快,此人权欲熏心,明明这个节骨眼上最忌惮自己的才是。他既肯应下,便说明内阁已被他料理得差不多,自己短时间内难以再安插人手进去。
果然,檀沐庭再补了句:“臣会随郡主一同前往。”
萧扶光一偏头,见他也正望来,秀长的眉眼温和无比。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万清福地那个钳着她下巴厉声控诉自己不甘的人从不存在,天地间只有眼前为她遮风挡雪的温润如玉的檀沐庭。
“好。”她听到自己说。
竹斋将双手从袖中伸出,快速地呵了口气后听到院门传来声响,急急地迎了上去。
他见主人乘风雪而来,一张脸冻得发青,许是没休息好,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莫名戾气。
竹斋噎了一下,却是不敢隐瞒,直接将府中大事报给他:“这几日秦夫人日日哀鸣恸哭,昨晚突然止了声,夜里趁人不备便出了府,不知去往何处。”
司马炼褪下身上被雪浸透的衣裳,竹斋极有眼色地接过来。因秦仙媛回来后二人分房而住,且司马炼素来不过问她起居,竹斋实在摸不清他的态度,只得小心翼翼地试探:“咱们的人已出去找了,只是天气不好,夫人出去这一夜,奴担心…”
司马炼忽地转过身看他。
“不必去找。”他道,“放心,她死不了。”
有了他这句话,竹斋心中大石头落了地,想自己不至于因疏忽而对他没了交代。可如此一来思绪中疑云又起——主人夫妇关系微妙复杂,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竹斋知他一夜未归,自己虽不好问他去了何处,却也知道风雪杀人,赶紧命人备水供他沐浴。
前主人檀沐庭多疑,现主人司马炼亦是不遑多让,除了竹斋,旁人轻易近不得身。
竹斋每每伺候他沐浴时心下都要感叹,未见他如何炼体,却生了一副魁梧遒劲的身躯。长了一张好脸,又身在高位,朝中如今除了檀沐庭还有谁能与他一较高下?只可惜名声不大好,有时又神出鬼没,闲下来时也自己一个人在房里不知在捣鼓些什么,实在有些神秘。
沐浴之后,司马炼换上新衣欲再出门。
竹斋好心劝阻他:“主人昨晚没休息吧?外面雪下这样大,有事吩咐小人去做便是。”
司马炼看了竹斋一眼,留下一句“管好你的嘴”后便离开了。
他来寻檀沐庭,酉子将他迎进门,请了茶后告诉他主人被郡主召去定合街。司马炼嗯了一声,正打算走,酉子出声留他:“风大雪大,劳烦大人来回奔波,先留下烤烤火,暖暖身子再走不迟。”
司马炼犹豫了一下,说了声好。
檀沐庭家大业大,酉子平素也是脚不沾地的人,同他客套几句后便去忙了。
司马炼将护腕解下放在炉边,一双大手罩在炭火上方,眼睛定定地凝视着那一簇火光,瞳仁被映成金色。
一阵冷风吹来,他岿然不动,有人却坐不住了。
“郡主马上就要嫁给别人了,你居然还能坐得住?!”
姚玉环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斥他才好。

“你认错了人。”司马炼头也未抬,眼睛依旧盯着火光。
姚玉环上前一步,恨声道:“我告诉你,旁人或许会认错,我却不会!我跟了你爹这么久,究竟有没有认错人,我自己心里没数吗?”
见他不作声,姚玉环一脚踢翻了他跟前的炭盆子。
“装作不认识我们不说,还同秦仙媛那妖妇在一处,如今又来与檀狗称兄道弟,将整个帝京弄得乌烟瘴气——郡主可真是瞎了眼,当初居然会看上你这么个不仁不义之人!”姚玉环骂道,“你这么个官儿当得可真好!阁老一辈子为国尽忠,他可知道自己的儿子如今与檀沐庭那蠹虫狼狈为奸?”
司马炼没有回应她,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曾。姚玉环见如何激他都无用,气得拂袖而去。
过了一会儿,崔之瀚却来到房门前。他敲了敲敞着的门,问:“司马大人看到小姐了吗?”
司马炼抬手一指,示意人去了何方。
崔之瀚与他道了声谢,转身走出几步后,却又折返回来。
“有句话在第一次见到您时就想说,只是当时人多,又担心自己看不仔细,便没有提起。”崔之瀚直直地盯着他道,“两年前婶母病重,我曾入界山采摘灵芝,听猎人说起谷中有位桃医传人。我采药时无意中闯进山谷,见到一男一女,那男子看上去同大人…”
“是我。”司马炼出声打断了他,“我那夫人——也就是伙同公主毒害陛下被处死的那位妙通仙媛便是桃山老人的徒弟,我们来帝京之前便在山中生活,直至我要科考,才走出界山来到帝京。”
崔之瀚听后,却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了。”
崔之瀚说罢,又朝他揖了揖,转身离去。
姚玉环还在生闷气,崔之瀚又问了几处后才找到她,听她大骂司马炼是奸臣走狗,狼心狗肺。他脾气好,姚玉环骂什么,他不否定,也不会附和,只在她问起时才点下头,说:“小姐说的并非全无道理。”
姚玉环听久了,当他是个脾气不错的滥好人,于是问:“那你说,我骂他有什么道理?”
崔之瀚顿了下,想了想道:“大人既食朝廷俸禄,该为朝廷分忧才是,断断不能学檀大人做挟天子以令诸臣之人。”
姚玉环听后,果然对他有了几分改观,也愿意看他几眼,同他多说上几句话了。
“你倒是个分得清的。”她说,“模样不错,家世也不错,檀沐庭逼迫你来同我一处,真是可惜了的。”
“可惜?”崔之瀚失笑,随后温声道,“如果没有檀大人,我便也不会再遇到小姐。仅凭这一点,大人于我便是恩人。”
“刚夸你分得清,这会子又蠢了。”姚玉环哼了一声道。
崔之瀚也不生气,见她斗篷上沾了雪粒子,伸手替她抖了抖。
姚玉环同他见面次数多了,渐渐觉得他人也倒是不错。因天气不佳,午间索性留他一道用饭。她已不在司马宓身边,进食不再讲究什么规矩,只顾大快朵颐。反观崔之瀚,用得少不说,观其面色像是有什么心事。
姚玉环道:“你不吃,回头饿着,没人心疼你。”
崔之瀚反应过来,朝她抱歉一笑:“对不住,我只是在想事情。”
“在想什么?”姚玉环顺嘴问了句。
崔之瀚看着她,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后略一斟酌便说了出来。
“我曾听人说过一件奇事。”他道,“有一女子新丧夫婿,自那之后性情大变,逢人便说自己夫婿未亡。后来她夫婿果真回来了…”
姚玉环听后打了个冷颤:“什么意思?死了还能回来,回魂儿了?”
“我不确定。”崔之瀚道,“据说这对夫妇从前时常争吵,丈夫是一气之下跳崖而死,此后妻子日日在崖边徘徊,后来果真将丈夫捡了回来。”
姚玉环松了口气:“兴许是她夫君跳崖时大难未死呢。”
“并非如此。”崔之瀚摇头,“山中猎人偶然病痛也会寻女子救治,所以在听闻她夫婿跳崖后,纷纷帮忙搜救,最后在崖下找到了她夫婿。那时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夫婿摔得粉身碎骨,大家先前也打过照面,是绝对不会认错人的。众人帮忙下葬,也是自那之后,女子性情大变,时而恍惚时而涕泣。”
“那这就奇了,人死了,怎会再回来呢?”姚玉环道,“除非后来的那个不是——光献郡主不也同平昌公主长得像吗。”
“因为郡主和公主是堂姐妹,既是一脉,自然会有些相像…”说到此处,崔之瀚愣了一下,突然便笑了,“我知道了。”
姚玉环问:“你知道什么了?”
“没什么。”崔之瀚替她夹菜,“小姐果真是之瀚的福星。”
司马炼出来后,没有回家,转而去了兵部一趟,再出来时多数人已下值。
他径直回到家中,沐浴后便是一夜好梦。
次晨醒来时天光大亮,他梳洗穿戴时竹斋从外面跑来,说城里出了事。
“今早好些廪生连同府学生一起入了京,有一部分是先前彰德府闹过事的。现如今他们正堵在大正门前,要求朝廷给个说法。”竹斋道,“酉子方才来过,要您即刻动身去内阁见檀大人。”
司马炼将腰带系紧,抬头说了声好。
不几时,司马炼便赶到内阁。檀沐庭人在西堂,坐的是萧扶光曾坐过的位置。
此刻他双眉紧蹙,面上写满不悦。
“白弄儿不知去向,你做兵部员外,守城禁军也给了你,怎的捅出这样大的篓子,竟让那些人闯了进来?”
“我昨日便过府,打算将此事告知檀兄。”司马炼道,“可等了半日,檀兄迟迟未归。”
檀沐庭一愣,随后偏头咳了一声道:“昨日一早我便去了定合街…也罢,此事是我疏忽。你现在即刻带人去大正门。”
司马炼应了声好,又问:“如何处置那些人?”
“我说过,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再发生任何事。”檀沐庭看了看窗外依然纷飞的雪,垂下了眼睫,“都杀了。”

山不见青(七)
世间行走一遭,有人得过且过,也有人不甘无名无分往来一世,誓要立下千载万世之功。
前者自有百态,而后者却无一不是心狠手毒.
摄政王也好,檀沐庭也罢,这二人在做事上多多少少会有些共同之处,在面对或许可能会威胁到自身之人时,更倾向于以武力直接压制——这的确是最便宜的法子。
可这些换檀沐庭做来,会达到与摄政王一样的效果吗?
司马炼领命后去带人,来时与阮偲迎头碰面。
阮偲身后跟了足有数十人,前头几位瞧着熟悉,除了此前见过的内府执事,还有几位禁中的老宫人,剩下则多是有品级的内廷官与礼乐官。执事官是为王室婚礼诸事而来,礼乐官则需以乐祭告。郡主尚夫,桩桩件件都早已安排好。
隔着风雪,阮偲笑得褶子满脸开花,朝他拱了拱手:“今儿倒是个好日子,等祭过了社稷祖宗,郡主择日便能下嫁檀侍郎了…不提这些,这么大的雪,大人欲往何处?”
司马炼沉眸看着他,半晌后道:“我自有我的去处。”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与阮偲错开。
阮偲敛起笑容,自大道南下。观礼听乐祭拜用去半天的功夫,再去定合街时却连门也入不得——碧圆在门前拦着,郡主发了话,不让没根的东西进王府。阮偲气得龇牙,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借在门房处挤一了一下午,天黑时才赶回宫中。
与此同时,司马炼也将檀沐庭交代的事情完成。
距帝京郊外十三里处,一顶巨大的帐篷内,满满当当挤了数十人之众。这些人无一不是被五花大绑。他们口中被塞了碎布,心中的愤怒委屈便只能由那双血红的眼睛中透出。
若非是为自己与同僚讨个公道,谁愿在临近年关之际千里迢迢上京寻说法?本想摄政王爱惜天下读书人才背上身家性命来赌上一赌,好不容易来了,却被告知摄政王早已缠绵病榻至今未醒?再不济便去求光献郡主,虽说是女流,可朝中总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谁料郡主因被构陷参与谋逆,自回了景王府后深居简出,已许久不曾来过内阁。皇帝也还病着,另一边户部的檀侍郎异军突起,寻回了带有先帝赐下的金爵钗堂而皇之地入了万清福地——天好像塌了,又好像没塌,总之,跟以前大不一样,他们来的怕不是时候了。
而眼前人呢…
他们愤怒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位高官,他看起来比他们中的许多人还要年轻,却端得气势十足,黑衫白裘,身材高大,面如脂玉新刻,却嵌着一双长而锋利的鹰眸。
起初这些人还以为他就是檀沐庭,一个个恨不得用眼神杀死他。
未料此人只是伸指掸了下被蹭脏的衣摆,另一手举了盏灯来到自己跟前。
明晃晃的灯火耀亮了他的脸,将那张玉白脸蒙上一层暖光。
“诸位来的太不是时候。”他稍抬起下巴,慢慢道,“郡主出降在即,檀大人与内廷忙得很,尔等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来闹事,不是打檀大人的脸吗?”
众人闻言群情激愤,其中一人用力吐出了口中的布团,恨声骂道:“郡主出嫁干他何事?我们是来讨公道的,又不是来劫亲的!早年先帝纵容臣下卖官鬻爵,而今这些人正当权,那我们十年苦读又算什么?都说惟有读书高,可圣贤书念了一万遍,到头来竟不及投个好胎拿出白银万两来贿赂你们这些朝廷蠹虫来得快!”
此言一出,众人随之附和。帐篷外天寒地冻,帐篷内却是一片滔天怒火。一人开口,越来越多的人便也不胆怯,一个个吐出了嘴里塞的布条,张嘴便骂。
“你们私下里拿春秋闱做买卖,就不怕让天下人寒心,不怕自己遭报应吗?!”
“摄政王能压得住彰德府那件案子,如今他不在,我们的人却是由各地奔赴而来,就看你们这些狗官还能不能压得住!”
“檀家可不就是米商起家,坐拥万贯家资,没准儿檀大人当年春秋闱也是买来的名额!我看若是要查,便该先查他檀沐庭!”
“若是不将买卖名额这件事解决了,给我们这些人一个交代,那大家都别考了,反正日后考上了,也是给那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少爷做牛马!”
众人正骂着,又有一人冲着他发问:“你…你既不是檀沐庭,又是哪位大人?也是科考出身?”
“我乃内阁观政,兼兵部武选员外。”司马炼淡淡回答道,“今次一甲头名。”
众人闻言,神情瞬间僵在面上,待回过神来之后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他几眼。
忽然间,人群中有一人嗤笑:“你就是将发妻献给皇帝的那个绿毛龟状元?”
众人捧腹大笑,笑声震天,好似这一路以来的困境都有了发泄之处。
“别人用银子换,你用媳妇儿换,你跟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有人又道,“状元郎,你也是仪表堂堂一人才,怎做出这等令人不齿之事?”
司马炼孬话听得多,百炼成钢,这几句话他听来不痛不痒,并不影响心情。
他甚至还对出言侮辱自己的那人道:“有闲工夫打探别人,不妨先琢磨琢磨——此处是何处?你为何会被捆绑在此处?接下来我会对你做什么?”
那人听后当即色变,连带着发声都在颤:“你…你要对我们做什么?”
司马炼长臂一伸,拽住那人的衣领便将他揪了出来。堂堂七尺男儿像一条刚被钓上来的活鱼,任扭动着身子也没能逃离眼前人的禁锢,一路被拖出了帐篷。
司马炼看着脚边惊惧不已的人,手起刀落。
帐篷里的众人只听到“啊呀”一声惨叫,旋即便没了声。正毛骨悚然地猜测方才那人被如何对待时,一阵冷风自门口灌进来。
抬眼一看,刚刚的绿毛龟状元郎正站在门口,手边立着一柄长刀,刀身还溅了血。
“下一个。”一张俊朗的玉白脸在灯下耀得不真切,有如噩梦中的活阎王一尊。
阮偲回宫时天幕已黑,唯有道路前一片雪白。
巧的是,又在大道上遇见了司马炼。
他身上似乎带着淡淡的血腥气,阮偲年纪大,心说自己或许鼻子不灵验,闻着不真切。
“大人自去处归来,如今是要归家?也是,这样的雪天,在外头就是吃苦受罪。”阮偲没话找话道,“奴刚从郡主那过来,檀大人也在,这会子应当还没走。前些日子郡主分明还不待见檀大人,现在俩人却是在商议婚礼的事儿呢——檀大人说得对,这人呐,都会变的…大人您说是不是?”
司马炼没回答他,错身继续前行。
阮偲回头一望,见司他头上肩上覆了层雪,像是披了层孝。
他身后追随人马肃然,铿锵间渐行渐远了。

没了黄金枷的束缚,萧扶光连走起路来都轻快了不少。
檀沐庭近来走动频繁,也不管郡主是否给他好脸,殷勤献了个满。他是个见过金粉的高官,又有无穷家资在身,只恨不得将整条定合街拿金银筑起,将银象苑也拿七宝帐围起,生怕这大雪一遭冻坏了娇滴滴的光献。又豪掷千金在城内各处酒栈香楼开了宴,宴请的是帝京全城,势要让全天下都知晓他喜事将近。
也是直到这时候,诸人才将视线从这场连绵不断的大雪转移到檀沐庭身上来,他们疑惑,为何将要成为平昌公主的驸马又要迎娶光献郡主,郡主又为何会卷入先前公主谋逆一案;也好奇前些日子奔波入京的各地学子嚷嚷着要讨个公道,所谓“公道”又是什么;万清福地皇帝此时病情如何,皇太侄带来的金爵钗于皇储而言又有多重要…然而这令人好奇的一切,最后也只能在推杯换盏间成为暮雪闲谈而已。
火烧不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是不知道它带来的灼痛的。不信你瞧那些将够满足全家饥饱的酸腐文人,偶尔聚在一起,喝高了也会说“倘若我做天子”如何如何,仿佛朝廷所有难题交给他便可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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