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是,今日一切都是果报。前人种因,后人摘果,我是先帝之后,承其恩宠,所以有今日。”萧扶光又道,“倘若先帝当年看重的不是我,檀沐庭便也不会心怀怨恨来寻我,今日更不会将我囚在此处。”
萧梦生咽了咽口水,显然是未见过这样呆的人。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她也太会给檀沐庭开脱了些——要知道,那臭卖鱼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什么因什么果,难道这些年他高官厚禄享受得不够?日子过得不舒坦?
“愚蠢,愚蠢!”他想了半天,只能这样评价。
萧扶光没说话,抬了抬手,黄金链微微作响。
“往日仇怨未了,后来再添新仇。我娘对他只有恩,他是甘愿入府为奴,哪怕真杖毙了他也不为过。现在想来,我娘从头到尾都是为保护我,她又何其无辜?”她又道,“一码归一码,先帝的那份我受了,我娘的那份,我亲自同他讨。”
“咦,口气不小。”萧梦生手贱地又来拽她链子,“可不知谁刚刚还说,眼下这般境地什么也做不了。”
殿内炭火烧得极旺,热得人都有些发慌。
“檀沐庭生性多疑,耐心又非比寻常。你当初若不装疯,也难逃他毒手。”她道,“至于我…你不用管,好好过你的日子,争取多活几日,日后当个娶三妻四妾有花不尽钱财的闲王。”
萧梦生蹑手蹑脚离开后,萧扶光开始细细梳理这一切。
据萧梦生所说,蓝婆从前虽侍奉过先帝,然而听他今日所言,蓝婆是找过先帝的,或许二人还真的说上了话,不过结果并没有令她如意——甚至有可能说,先帝驳斥过她,不然她一介妇人,也不会带着萧梦生雨夜下山。同时金爵钗失窃,阿九却说是蓝婆盗取金爵钗后离开,以致于一批仆人被杖毙,而他也在那夜逃离山院,三人又在城外相遇。之后虽说不同路,却阴差阳错都去了济南。同年秋济南暴雨,阿九谋杀前往东昌府赶考的檀沐庭并取而代之,其后再毒害尤彦士母,以致尤三年未能科考。自那之后,他便以檀沐庭的身份亮相,之后的一切便都是自己看到的了。
可萧扶光还有一点不明白。
倘若蓝婆盗取金爵钗,又或者是先帝所赠,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要萧梦生拿着金爵钗来寻摄政王才是——如果真是她所窃,为何又要萧梦生亲自归还?
再退一万步来讲,先帝果真有自己的打算,将金爵钗赠给蓝婆祖孙,好叫他们日后拿着信物来京继承大统——若事实如此,蓝婆为何非要萧梦生来京寻景王?难道她不知道景王父女才是掌权人,不怕萧梦生会被杀掉吗?
然而当年之事,知晓的人中多数已逝,如今仅余下檀沐庭一人。想要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他亲口说才行。
一夜雪后,卯时还未到,外间便亮得厉害。
神殿燃了一夜的炭,萧扶光是被热醒的,醒时鼻腔和嗓子干得难受,一呼一吸都带着热意。身子动了动,脚还露在外头,却热了一脚心的汗。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在被褥上蹭一蹭,便觉得有人攥住了那一只脚腕子往上带。一抬头,视线便撞进一双上挑的眸子中。
“天还早得很,郡主能再多睡会儿。”檀沐庭将她脚腕塞进薄被,末了还替她掖了掖,“脚受了寒,人就容易生病。实在热了,叫她们打开两扇后窗便是,不要拿自己的身子当儿戏。”
萧扶光忍住想要将他一脚踹翻的冲动,按捺住性子来看他。听他这样一说,顺势开口问:“你说你小时候会用脚开贝?那你的脚岂不是天天露在外面?如今也没见你身子不好。”
檀沐庭正端了盆热水来,又将她的脚拖出来置在自己膝上,细细地为她擦拭清理。听她这样问,没抬头:“白龙珠城地处极南之境,四季如夏,燥热潮湿。不似帝京,冬季又冷又干,不注意穿衣保暖便会生病。”
“你从前在我家时就没有不习惯?”萧扶光继续顺着他的话继续问。
“夫人并不苛待下人,再说,有郡主护着,臣先前也从未受过委屈。”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抬眸看她,含笑问,“郡主可是想起了从前?”
“从前?什么从前?”萧扶光反问,“当年之事,你若有苦衷,不该说出来吗?你怒而离去,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她想激怒他,想知道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对她来说无所谓,对景王和光献来说却很重要——她想要明白金爵钗究竟代表了什么,它是一件属于自己的普通至极的礼物,还是赐给未来储君的信物。
然而檀沐庭却不为所动,只是叫了人进来为她梳洗更衣。
宫婢鱼贯而入,檀沐庭从怀中掏出一支黄金钥匙,将她腕上的枷卸了。萧扶光还未来得及再出声相问,便被婢女们诚惶诚恐地搀进偏室。好个体贴周到的檀大人,倒还惦记她从前不敢下水,置了张竹床,叫侍女添上蒸烫的瓦石上去,热水自竹筒另一边荡来,浇得人通体舒畅。萧扶光伏在竹床上,觉得自己好似快要杀青的书简。
若论享受,哪怕王孙公子,都不一定及得上他檀沐庭。
萧扶光伸出手腕,五指张开又合拢,看了一会儿后方才出浴。
檀沐庭坐在莲花座下,见她出来,笑着问她:“怎未上妆?”
萧扶光看了他一眼后反问:“上妆好取悦你?”
以为哄得差不多,没想到郡主还是那个油盐不进的郡主。檀沐庭倒也不生气,若丢了气性,她便也不是她了。
于是他顺着她的话道:“未必是要取悦旁人,对镜时难道不是取悦自己?”
“拿镜子来。”
萧扶光扬手一挥,便有两个婢女将铜镜架在她身前。未施粉黛的面庞清减不少,衬着乌青的发,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见到了平昌。
一支金钗插入发髻中,钗下一颗南珠亮得惊人。
萧扶光认得,这是萧梦生带来的那支金爵钗——或者说,是她的金爵钗。
“好看吗?”檀沐庭站在她身后,俯身看向镜中人,道,“本就是你的东西,还是你戴来最合适。”
“不然呢?”萧扶光道,“萧梦生一个大男人,也戴不得首饰。”
檀沐庭替她扶正了钗,掌下却贪恋柔滑丝缎一般的触感,于是五指探入发中,轻而易举地将垂曳的青丝拢起,又任凭它们争先恐后地泻下,就像她的名字,朝日可见,触不可及,以为自己抓住了,手指一张开,却依旧会逃走。
“喀嚓”一声响,黄金枷再次合上。
萧扶光面有薄怒,却被他扣着颈子拥进怀中。
“阿扶…”他叹息道,“不要生我的气。”
金爵钗在首,发髻有些沉甸甸的,并不舒服,可就因这支钗,已经不知有多少人丢了性命。
然而让她更加不舒服的是眼前的人的怀抱,她以为自己能忍受。然而此刻方知,同样灼热的胸膛,有的人却永远替代不了。
一夜风雪,白日未止,出门时已经没过了脚面。去年未降雪,如今怕只是个开头。唯有多备柴炭,才能应今冬之急。
林嘉木披着斗篷,戴着皮帽穿行在雪中。
他在博陵镇见过华品瑜之后,便与其他阁臣一起四处奔走,只想进宫见上光献郡主一面。然而有皇帝诏令与檀沐庭相阻,除却那位俨然是檀党的袁阁老,他们无法靠近神殿——若说法子倒也有,在万清福地前的阶陛上一撞,以死来证明自己相信光献郡主且无不臣之心,便可破开禁制进万清福地。
可是,谁去呢?
帝都雪大(五十三)
大家人人上有老下有小,若真死了可就不是死一个,几十口子都要跟着遭殃——便是林嘉木也做不来,不为自己想,他也要为祖母和林嘉楠她们想。
而且,只有活着,才能继续尽忠。
正当林嘉木愁得头秃,几位阁臣思来想去,决心一起闯进去——便是他檀沐庭想要将人抓起来,也不至于会对他们这么多人动手吧?
互相商量了一下,都说这个方法不错。择日不如撞日,于是一齐来到万清福地,跪在正中央求见皇帝。
风雪之中众人跪得笔挺,檀沐庭素来友爱同僚,在户部名声倒是不错。同在朝堂,他也是臣子,哪有越过皇帝和郡主对同僚伸手的道理?正是笃定了这一点,众人才敢来。
立在神殿内外的宫人目不斜视,挑着万年灯站在那儿,远看像是一排排木头人。他们似乎从未看到过这几位阁臣,可那么多的人跪在那儿,哪里看不见呢?
阮偲裹着夹袄,抱着手炉,远远地站在上边看,对身边撑伞的小宦官道:“瞧见没有?同样是当官的,为什么檀大人就能坐在里头,而他们这些人只能跪在下头呢?”小宦官弓着腰说自己愚钝,请他细说说。于是阮偲又笑了:“当官和做人一样,得沉得住气,这样才能做到万人之上。”
檀沐庭当然也听到外头的动静,彼时他正在调香,自然不是为他自己——光献郡主再厉害,说破天她也是个姑娘,对付这种姑娘需得刚柔并济,一番压制后再行体贴关怀之事。
“爱跪便叫他们跪着。”檀沐庭头也没抬,“将袁阁老请过来,再让司马炼去御史台走一趟。”
手下得了令,立即散去行事。
阮偲看了看外头飘着的雪,抖了抖衣裳,还是出去了。侍奉的小宦官是新进宫的,天真又单纯,将他当做亲爹侍奉,搀扶着他下了石阶。可阮偲毕竟上了年岁,腿脚慢些,待下了石阶后,林嘉木已经冻成了一块木头。
“诸位大人何苦呢?”阮偲啧了两声后,道,“这么冷的天儿,不在家歇着,偏要来此处——诸位大人该不会以为郡主是来万清福地做客论道的,是您们想见就能见的吧?唉,有福不享,非要在这儿淋雪…”
林嘉木冻得面如刀割,几位年纪大些的阁臣更是开口都难。
林嘉木挺直了上半身,一句“食君之禄,当报君恩”还未说出口,却见阮偲诡异地笑了一下。
“如今内阁还有一大堆烂摊子呢,指着郡主来为你们解决?郡主自己还脱不开身呢!奴劝诸位大人还是早些回去,这会儿到家该收拾的还能收拾,过会儿御史台的人去了,可就说不清喽!”
众人听后先是一愣,随即问:“我们是自愿来,又关御史台何事?”
“谁家没点儿糟心事呢?”阮偲抖了抖肩上的雪说,“先前郡主能逮住别人不放,今日自有人来寻诸位的错处。”
这样说岂能不懂?先前平昌公主入阁,萧扶光便弹劾拥立其之人。只是曾经用过的刀如今竟也对准了自己人——御史台不是吃干饭的,管你是哪一党,只要拿到证据他们闻着味儿拿着笔就能来。有错就要纠,否则岂不是白吃这碗饭?
话已说得如此清晰明了,当下便有几人匆匆起身离开。
林嘉木一向行得端正,倒也不怕御史台来拿人。可当他看到阮偲眼底的算计后,再联想起司马炼曾经说过的话,咬牙撑着双腿站起来,匆匆离开万清福地。
因降雪之故,他来得倒比檀沐庭的人早,思索片刻,便说自己是来找沈磐。恰好沈磐昨日今日都在值,佐使引着他去见。
刚进了沈磐的办公处,林嘉木心中有些着急,上前两步对沈磐道:“檀沐庭要效仿郡主,让御史台弹劾阁臣。”
同聪明人不需要说太多,一句话便能叫他明白当下情形。
林嘉木知道,沈磐也是萧扶光的人,她既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未必对沈磐没有安排。
而沈磐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瞬,随后摇头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怕是不能告知林兄——朝中有鬼,内阁亦有。”
见沈磐怀疑自己,林嘉木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朝他报以理解一笑:“人多眼杂,的确是该防着。”
林嘉木前脚刚走,沈磐后脚便离开。
萧扶光之前嘱咐过他,倘若她此去不归,便叫他安心等着,等到檀沐庭有所行动时再出手。
他同上峰告假,因平日里来得早去得晚,办事又周密谨慎,很容易便得了几日假。
时间紧迫,他匆匆赶回清枝胡同,此时沈淑宁已做好饭菜,正打算出门为他送饭,见他回来得匆忙,身上满是雪粒,于是问他怎么了。
沈磐扎进卧室换衣裳,出来时绒帽兜脸,皮革裹膝,像是有一场远路要赶。
沈淑宁一惊:“哥哥要去哪儿?”
“彰德府。”沈磐边收拾行李边道。
沈淑宁未去过彰德府,却也知道两年前彰德府出了件事,一位廪生带着上百人围攻府衙,以致三死数十人伤,摄政王亲临彰德府压制,这才没有闹出大乱子。不过也是自那件事后,小阁老暴亡消息传来,光献郡主遭逢打击后心性大变,走上摄政王的老路子,以女身入阁,成了大魏第一位女掌权者。
好些事情,也似乎都是从彰德府那件案子之后开始发生的。
沈磐想了想,还是同妹妹说了:“先帝在位时起便默许买卖春秋闱名额,彰德府一带便是如此,当年摄政王压下,然而那只是个开头。摄政王在时还好,如今他没了踪迹,对外只称病养,陛下又突然病重,郡主以谋反罪名被囚禁,万清福地只剩下一位有名无实的皇太侄——你若是那些被欺压许久的考生,试后发现自己未中,而乡中纨绔却榜上有名,你会如何想?”
沈淑宁道:“自然觉得不公平!”
“那便是了。”沈磐将行李往身上一挎,道,“不仅是彰德府,多少人都憋着一口气。从前忌惮摄政王威仪,担心对彰德府的处置也会落到他们身上。今日他父女在朝中飘摇,你猜他们会如何做?”
沈淑宁愣了愣,“闹事?”
“闹事?这还是小的。”沈磐笑了,“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摄政王倒台,想要进京告上一告了。”
沈淑宁瞬间便明白过来,为何光献郡主被污蔑谋反后囚禁,而自家兄长身为拥趸却一直不着急——敢情是有后招在等着。
买卖名额的事说小可小,倘若闹一出大的,檀沐庭要如何解决?说句不客气的话,他本人春闱时也是买进来的,若是被那些人知道,头一个不被放过的便是他檀沐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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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雪大(五十四)
沈磐离京时,司马炼带着人赶到御史台。对于这位大名鼎鼎却又臭名昭著的新晋官员,御史们给不出什么好脸色。倒也不怨他,其实御史们们本就对所有人都没有好脸色,他们巴不得有人犯错才好。
司马炼行事雷厉风行,哪怕雪路难行,也迅速来到御史台将搜来罪证一一铺在案头。御史们打了鸡血似的来回传递,顾不得室内少炭便撸起袖子开工,一封封弹劾奏疏信手拈来。其实有些错处譬如内宅之争,到底是官眷们的事,谁家还能没几房拈酸吃醋的妻妾?可如今不同了,他们早就看不惯那些说一不二的阁臣,如今没有摄政王和光献郡主撑腰,正是敲打那群人的好时机。
因要规避本人,弹劾奏疏不经内阁,直接送去大理寺。大理寺见后犯难,光献郡主谋反一事还未有着落,她手下阁臣又犯了事,怎么看怎么都是大势已去的劲头。思来想去,拿着奏疏进宫,打算去万清福地探探口风。却未料到万清福地前看到几位老阁臣还跪着,身上坠满了雪,人已经快没了生气儿——这等情形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于是赶紧借着问话的名义将人抬走,以免闹出人命来。
一日之后,雪依然未停。即便是鹅毛细雪,接连下上两日,也有寸余厚。
御道成了雪道,宫人只来得及清理出来,再撒上一层粗盐,总不至于使人绊倒。
审讯不过一日,司马炼依照檀沐庭嘱咐,明暗两处施压。大理寺有心庇护,私下寻前御史中丞——也就是而今的阁臣赵元直问话。赵元直因有把柄在檀沐庭处,闭门不出,谁来也不见。
朝堂无首,还能撑到现在,全赖先前皇帝修道,众臣自有一套务公自律的习惯,而这习惯仅仅是建立在摄政王与光献郡主坐镇阁部的前提之下。如今内阁阁臣被捉去十几位,光献郡主因谋反被扣押在万清福地,摄政王不知所踪,皇帝病情堪忧,时至今日,众人终于惶惶然——这天难道真要塌了吗?
这份难以遮掩的惊惶迅速在朝中弥散开来,万清福地的皇太侄成不了气候,思来想去,余下几位阁臣在夜间私下商议——究竟是归顺了这位外来的皇太侄,还是将荣王殿下请回来。
然而这场密会还未谋划完成,司马炼便带着人找上了门,不由分说便将人一网打尽。
血溅三尺之后,终于有人反应过来,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他:“司马炼!你、你们这是谋害机要大臣!我们是殿下提拔上来的,你怎么敢——”
司马炼回首看他一眼,见出声之人是在内阁时常私下与人提起他卖妻求荣的那位,也正因如此,自己在内阁的日子可算不得好过。
司马炼那张脸本就酷似小阁老,这一回眸望来剑眉上挑,嘴角却是耷拉着的,面容竟同死去的小阁老重合,令人心底生寒。
倒也有平日里没得罪过他的,譬如陈九和与方圆张忱等人,大着胆子想求他放诸位一马。可司马炼一句“诸位到如今还看不清当下吗”给堵了回去。
司马炼又扫了几眼,未见到林嘉木,神情不见悲喜。顺嘴问了一句,陈九和想了想,站出来提醒道:“嘉木早已被郡主禁足,今日我等在此聚集,不干他的事。”
司马炼却冷笑一声:“禁足?他跪在万清福地前请命时怎未想起禁足这件事?”
这下陈九和彻底没话说了。
司马炼带来的人将阁臣们被关在了一处,好歹也是摄政王跟前常走动的人,哪里受过这等待遇?不多时便将司马炼与檀沐庭二人骂了个狗血淋头,骂檀沐庭“残害股肱,逆乱朝堂”,称司马炼是“党助奸佞”。
然而骂了一晚上,屋里烧的还是奸佞运来的炭,次日一早还是要吃奸佞送来的饭。
内阁一下空了十数个位置,檀沐庭又来到皇帝榻前,拿出早就写好的诏书,取了印玺来盖上,以皇帝名义另择新人入阁。
当然,这番动静是万万不可能告诉萧扶光的。
在神殿里,他依然是体贴细心,处处为她想得周到的臣子,照顾她到了只差将饭喂到嘴里的地步。宫人说檀大人对郡主好生体贴,只是说话时低着头不敢看她。
萧扶光没应声,看着开了半扇的小窗,问:“雪还没停吗?”
檀沐庭说是,转头悄悄同人递了个眼色。宫婢悄悄关了那扇窗,萧扶光的眼神却依然未从上面挪开来。
檀沐庭朝她挥了挥手,她眨了眨眼睛,这才将视线收回来。
“阿扶,你看这个,合不合你心意?”
他将一副草图展开,上面描了一顶鎏金辇,单看辇顶镶缀一层又一层的金玉宝石,沉甸甸的好似有千斤重。先帝在时常赐下珠宝,加起来也不如这顶辇上的多,可见檀沐庭着实费了一番财力。
寻常小门小户出嫁的姑娘乘轿,富庶些的便乘车,魏人民风奔放,皇亲国戚成了婚有与民同庆的意思。此前萧扶光备嫁时摄政王便命人打了一顶辇,好叫天下人都来沾一沾她的喜气,只是后来司马廷玉暴毙,辇被收进库中,早已落了灰。
檀沐庭的聪明之处就在于此,他先前提过的话怒恼了她,此后便不再提,然而他总有各种方式来旁敲侧击地提醒她——有些事,不是不说便能避得开的,你日日与我相见,总有一日会要你点头。
今日事了,檀沐庭出了神殿,罕见地去了司马炼新宅中。
竹斋怕极了檀沐庭,未敢出门相迎,好在檀沐庭手下可用的人不少,也不在乎这一个竹斋。
“新宅收拾得不错,只是主母不在,未免冷清些。”檀沐庭直言道,“明日秦仙媛便可归家了,愚兄应承你的事,总算能办到了。”
司马炼听后,拱手一拜到底。
檀沐庭满意他的态度,又道:“你我能有今日,你夫人可谓劳苦功高。阿炼,你是男人,有些事该放下就放下,即便她回来了也不要为难她。”
帝都雪大(五十五)
次日一早,备受众人瞩目的光献郡主谋反案终于有了着落。万清福地的皇太侄萧梦生出面来到内阁,磕磕巴巴地将事情原委解释一通,虽说听起来有些费劲,却也能叫人听懂他的意思——事情起因在于平昌公主萧冠姿对皇帝素有积怨,恰逢妙通仙媛入宫,二人索性联手欲谋害皇帝,光献郡主知晓后这才带人进宫包围万清福地,却被有心之人造谣谋逆。
皇帝依旧躺在病榻上说话动弹不得,光献郡主冤屈得以洗刷可喜可贺。始作俑者平昌公主潜逃出宫不知所去,妙通仙媛忧惧不已于万清福地吞毒自尽——一切皆是从萧梦生那张嘴里说来,令人觉得其中很是耐人寻味,比如偌大个魏宫,怎么逃得了公主却逃不了郡主?难道平昌公主手眼通天不成?
然而种种不合理,在面对眼前这位从天而降的皇太侄时却说不出来,更有袁阁老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直呼陛下英明。
英明的那是陛下吗?他分明拍的是檀沐庭的马屁。
乱臣贼子在朝,又有拥护光献郡主的几位同僚的前车之鉴,剩下的人即便有心也无力,嗫喏半晌后也只能随大流,跟在袁阁老身后垂头丧气地将皇太侄送出内阁。
院前的梧桐伸出干枯的躯干,上面压满了厚厚的雪,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折断了。
另一边,檀沐庭也的确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所谓妙通仙媛自尽不过是给外人看的幌子,随便寻了个身形相似的女子毒死了交代,当夜秦仙媛本人便被送回司马炼新宅之中——只是从今往后,“秦仙媛”这个身份便死了,再也用不得了。
秦仙媛到时,是竹斋出来迎接,大门二门挂着灯笼,被雪映得白生生的,看得她有些恍惚。
竹斋知道她是谁,受过什么委屈,也知道她心肠有多狠。
已过子时,竹斋打开了主人的门,司马炼还未休息,正背对着他们擦拭一柄长枪。
秦仙媛唤了声“阿炼”,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整个人飞奔过去抱住了他的后腰。
竹斋识趣地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秦仙媛泪如雨下——她从前刚嫁给司马炼时,一心想的是他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二人便可过上神仙眷侣的日子。可事到如今,出人头地也说得过去,可今日情形却是她万万不愿见到的。
她有愧,更多却是后悔,她觉得自己不该来,她该在山中守着他度过余生的。
“阿炼…我们走吧,永远不要回来了…”秦仙媛哭道。
司马炼浑然不觉有人来,一把钢枪在手,给它擦得雪亮。指腹点上去,还能感觉到它已渴血,真是好一把武器,比女人更能吸引男人。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秦仙媛哭得正厉害,忽然感觉臂下胸腔微震,一句看似没头没脑的话就这么从他嘴里说了出来。
泪痕犹在,她却唰地一下白了脸。
“我…忘了什么…”她嘴唇颤了颤,“我…你…”
司马炼起身,秦仙媛忙松开了手臂。
他将长枪立在床后,转身又回到她跟前坐下。二人面对面,一如从前某日。
“我自认并无亏待你之处,你要我去考功名,我也应了。可我并不记得自己答应过你,要与你一起走。”他慢慢回过头来,一双眼睛被眉骨下的阴影笼罩,看不清眼神,“秦仙媛,你是不是忘了,你我为何会成为夫妻?”
秦仙媛如遭雷击,整个人站在那儿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后,突然大喊一声“阿炼”,随后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
竹斋闻声赶来,便见她呼啸着在雪中奔走,他惊疑地看向主人,见司马炼隔窗望来,眼中满是嘲讽。
竹斋来得晚,对秦仙媛了解不多,见主人态度如此,便也甩手不管,随她去了。
萧扶光在神殿住了最后一日,午后时皇太侄萧梦生携人亲自来将她送出万清福地。
她腕上的黄金链却未卸下,然而冬衣厚实,又有披风罩着,寻常人也注意不到。加之檀沐庭又十分体贴,郡主出入都有他随侍,神殿的门槛有一尺来高,不等萧扶光迈出脚来跨,他先一步上前打横将她抱起来,轻轻松松地越过去。
阮偲哎哟一声,笑着说大人可要小心脚下。
檀沐庭道了声无碍,托着萧扶光膝弯的手臂收紧了,轻声提醒道:“郡主扶结实些,免得摔下去。”
萧扶光应了一声,抬手勾起他的脖颈。眼角余光恰好望见司马炼,他正站在陛阶上,身上坠满了雪,有几片还落在睫毛上,叫人看不清楚他的眼睛。
萧扶光收回了视线,将头靠在檀沐庭肩上。
这番难得的乖巧令檀沐庭受宠若惊,一时间竟不觉得累也不觉得冷了,掌中托着一个大活人,下了万清福地都不带喘一口粗气。最后将她抱进车里,手炉还在一边摆着,却上手来拉她,问:“冷不冷?下面人送来了几颗奇石,天生发热,今天给你送过去。”
数日前还一口一个“郡主”,如今就是“你”,好似这期间关系突飞猛进。
回到定合街时,萧扶光发现门庭外站的皆是陌生面孔。仅一瞬她便明白,这是从一个牢笼来到另一个牢笼。
怪不得檀沐庭肯放她出来,原来是提前做好了安排。不过景王府奴仆侍卫足有千人,上上下下重新安排短期之内绝非一般人可以做得到,可见檀沐庭这些年养了不少人的,实力着实雄厚。
回到银象苑后,她发现清清和碧圆几个也被放了出来,除却她们和几位厨娘,皆是生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