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颓然回到幻月谷,又不眠不休地查阅古籍书卷,想来也是为了神女之事吧。
从前他不懂情爱,只觉得一个凡人配不上自家仙君。
可在见自家仙君因“情”不人不鬼地活了百年,别说是凡人了,就是妖、是精灵、是鬼修,只要仙君喜欢,他不会再多言一句。
他守在殿外七日,并没打算打扰他家仙君。
直到方才蓬莱阁主突然来访。
拿着几片陈旧的通信灵叶,非要亲手交给自家仙君。
他正打算通传。
谁知在听说自家仙君七日不眠不休查阅古籍的瞬间,她便将几片叶子往自己怀里一塞,头也不回便跑了。
想起她嘱咐“定要亲手交给文昀仙君”,泽尘这才装着胆子叩门。
今夜谷中的风格外寒凉。
泽尘打了个寒颤,才应道:“仙君,蓬莱阁主送来几片传信灵叶,要属下亲手交给您。”
殿门从里侧被推开,散去的灵力化为烈风,掀起泽尘的衣摆,屋内的人头也不抬,依旧用那沉冷的语气道:“进。”
泽尘忽然有些明白蓬莱阁主为何跑这么了。
七日未眠未休的仙君,确实很可怕啊!
他死死抓住手中的灵叶,吞了吞口水,才抬脚缓缓踏入殿内。
文昀并未抬头,只掐了个诀,泽尘手中的灵叶便远远飞到半空中。
灵叶金光闪烁,写在上面的字忽而腾空而起,虚空中显现出来。
他这才抬眸,看向那些密密麻麻的字。
“属下承蒙蚌王之命,日夜兼程,穷搜古籍秘典,遍访高人隐士,终寻到契灵花下落。
只是此花以情为土,以嫉妒贪婪为养料,喜幽暗,见光枯萎。
还望蚌王再多允几日,待属下将其制成药丸,再回族中复命。”
契灵花……
搭在桌案上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文昀盯着飘在空中的几行字陷入了沉思。
这片传信灵叶至少有五千年的时间了,如没猜错,信中这位“蚌王”应是瑶宇的祖父。
五千年前神魔大战,蚌族从北海迁至东海一隅,传闻彼时蚌王就是将蕴养全族的蚌灵珠融于内丹,才躲过了魔族搜寻。
后来神魔大战结束后,不知怎么,这蚌灵珠又忽然重现于世,一直镇守蚌族至今。
这封信虽然没有写得很t明白,但想来与契灵花和同命镯都脱不了干系。
只是……
他从未听说过这契灵花,突然之间又该去哪里寻呢?
文昀用灵力收起传信灵叶,再一次垂眸去看古籍上契灵花的图案。
花瓣呈碧蓝之色,如双心相扣……
此花以情为土,以嫉妒为养料,不喜光……
思绪越飘越远。
文昀忽然想起被瑶宇一掌劈落到断魂崖底的场景。
当时,他整个人都被按在怨念池中,挣扎之际,余光似乎撇到过一抹碧蓝,外形如心。
那时他并未留意,可如今想来,倒是与画上的契灵花有几分相似。
断魂崖底终年不见天日,怨念池中最不缺的就是放不下的情,和被无限放大的嫉妒与不甘。
是契灵花无疑了!
文昀终于起身走出九华殿,只对小狐狸道了句:“替我谢过蓬莱阁主。”便匆匆往幽冥而去。
清染的脸色看着属实算不上好。
月晖落在她白皙的脸上,像是蒙了层霜,只看一眼,就让人凉到心头。
瑶宇用灵力化出个酒袋,递到她身前,温声道:“山精木魅最善攻心,方才幻境所历之事定是您最为恐惧之事,喝酒口缓缓。”
最恐惧的事么?
清染不动声色地接过酒袋,想起幻境中经历的种种,仰头灌了一大口。
醇烈的酒液顺着喉管往下滑,火辣辣的,直抵心间。
“这是烧刀酒?”她有些意外。
瑶宇浅笑:“没错。百年前,一位凡人姑娘救下我族人,还我蚌族惨案真相,还陪我饮酒消愁,喝的便是这烧刀酒。不知神女可有听说过?”
清染又仰头饮了一口,不疾不徐道:“蚌王与凡人姑娘之事,本座怎么会知道。”
瑶宇牵了牵嘴角,柔和的眸光一如往昔。
手腕翻转间,他化出一枚红色的蚌壳,递给到她跟前。
清染垂眸一瞥:“这是什么?”
“这是蚌族结契石,只需将你我的名字刻于其上,便算是有了婚约。”瑶宇将那蚌壳翻了一面,露出了他早已刻在上面的名字,“我已将姓名刻上,接下来便要劳烦神女了。待缔结婚契,族谱舆图会再出现同心镯的线索。”
清染抬手接过。
这枚蚌壳只有手掌大小,外壳上有深浅不一的条形纹路,“瑶宇”两字就刻在其中一面,流光下的刻痕并不像是新刻的,相反,好似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打磨。
她垂眸看了许久。
手中那一抹艳红让她想到了方才经历的幻境。
那种无法挣扎又无从逃脱的绝望扑面而来,仿佛只要她在蚌壳上刻下自己的名,就又会重坠那虚妄的梦魇中。
心头好似忽然浮现了什么东西,像几根羽毛聚在一起,齐齐从心头拂过。
心痒难耐,连同浑身经脉都随之一颤,思绪轻飘飘的,竟有些分不清幻境与现实。
甚至,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文昀的脸庞。
直到身旁传来一声轻咳,清染才乍然回神。
瑶宇心中虽有急切,却不敢真的催促,直到心焦难耐之际,才见她有了动作。
不过,她并没有在蚌壳上署名,而是将它塞回自己手中。
一同而来的,还有她一如既往平静的声音:“蚌王不是说就算不签婚契也有办法找到同心镯么?既如此,先带本座找到那镯子,我们再签婚契也不迟。”
瑶宇的眸子沉了沉,几分苦涩之意从眼底散开,沉默无言地从她手里接过被还回来的蚌壳。
其实,他早就猜到了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可即便早有准备,在她拒绝的这一瞬间,却还是止不住地心痛。
甚至忍不住去想,若同样的情况发生在文昀身上,她是不是会毫不犹豫地同他缔结婚契?
“蚌王?”清染许久没等到回答,不由催促了一声。
瑶宇回过神来,收起手中的结契石,若无其事般笑了笑:“自然是有法子的。”
说话间,他已取出两枚羊脂玉佩。
质地温润,色泽光亮。
两枚玉佩上分别雕刻着半朵莲花,明明是白玉,可花瓣尖却呈淡粉色,不像染在玉佩表面,而是从内里层层透出来的。
此乃父王母后定情之物,他们曾将心头血融于玉佩,以此起誓,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背弃。
后来,母后病逝,父王退位闭关,这两枚玉佩便传到了他手上,希望他能赠玉佩以定情,守一人至白头。
“给。”瑶宇眨眨眼,敛去眼中情绪,将其中一枚玉佩系于腰间,另一枚递给清染。
见她将信将疑地翻看玉佩却迟迟没有动作,又故作轻松道:“此玉佩是我父王母后的定情之物,特借来寻同心镯,等用完便会还回去,神女不用有负担。”
到大婚那日,我再亲手给你系上。
最后那句,瑶宇没说。
清染点点头,也将玉佩挂于腰间。
随着玉佩系上,瑶宇的袖中忽然溢出一道红光,他急忙取出舆图,果然巫夕山深处多了一个红点。
“看,是同心镯的位置!”
有些恶鬼生前作恶多端, 死后到幽冥依旧不知悔改,戾气不消。
这样的鬼魂便不得重入轮回之门,或永囚阴司狱, 或被斩于断魂崖上。
正因如此,断魂崖集聚了整个幽冥大部分的怨气,怨气经久不消,聚集于崖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凝出一池子水来。
此时,文昀正站在怨念池畔。
还未入水, 失去清染的痛苦就已放大了三成, 一颗心在胸腔内横冲直撞, 每跳动一下,便是撕心裂肺之痛。
他只抬手压了压心口。
随着指尖一挑, 解开披风, 将其随手扔在一旁,而后纵身跳入池水中。
此池怨气凝重,水色浑如墨染, 粘稠若胶,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
入水瞬间,文昀匆匆一瞥,还未来得及看清水底之况, 仿佛被无数双冰冷的手紧紧拽住身体。
那怨念,如同从地狱深处涌出的寒流,带着无尽的哀嚎与诅咒,直冲他的心脉, 渗入灵魂。
“她不爱你了,再也不会爱你了。”
“你瞧,你为她做了这么多,她还不是要嫁他人为妻!”
“我要是你,就去杀了他们!得不到,就统统毁掉!”
文昀被心底深处的声音扰得头疼欲裂,双手紧紧压着两侧太阳穴,用力甩头,试图驱散脑中嘈杂的声音。
可那些声音似乎就种在脑海深处,将他心底隐藏得极好的贪婪与怨念都激发出来,好让他看清自己那颗黑透了、烂到骨子里的心。
粘稠的池水粘在皮肤上,透过毛孔侵入体内,化为银针,沿经脉血液附着在心脏上,让他的每一次心跳都从无数根银针下划过,痛彻心扉。
从前的回忆在水中逐一浮现,一帧一画,零碎得难以串联。
可若是仔细瞧去便会发现,这些画面皆是他最不愿面对的痛苦。
“那便不见了吧。”
“禁足姜冉于霄云峰小院,直至找到玄冰玉佩。”
“即刻行刑。”
文昀从未如此绝望过,仿佛连活着都是一件极其痛苦和疲惫的事情。
疲惫,绝望,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他展开双臂环抱住膝盖,将自己绻成一团,如同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漂浮在水面。
这一瞬间,他甚至都忘了自己因何在此。
池面浮光掠影。
一簇鬼火从池面掠过,幽暗的光芒透过水面折射到水底。
礁石间闪过一抹碧蓝,虽看不大真切,文昀那双涣散的双眸却在这一瞬间重新凝聚起光!
契灵花!
对,他是来找契灵花的!
文昀抬手一拨,怨念凝起的画面被漾起的水波击散,他再也顾不得疼痛,如离弦之箭那般,径直潜入池底。
冥王端坐于幽冥神殿中,手握生死簿,正一页一页翻看着。
忽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陆判官匆匆而入,面色凝重。他素来沉稳冷静,今日却显得有些焦急,匆匆踏入屋内便跪于殿前,双手抱拳:“启禀冥王,九重天的文昀仙君又来了。”
冥王视线扫向陆判官,沉声道:“噢?他又去了何处?”
陆判官禀报道:“怨念池,好像是冲契灵花去的!”
冥王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这是把我幽冥当成他幻月谷了!”
他合上生死簿,起身往外走,陆判官跟在身后,一路上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待两人行至怨念池旁,哪里有什么文昀仙君,只有一只没尾巴的白毛狐狸,蜷缩在怨念池边的一件披风上,瑟瑟发抖。
那狐狸毛上挂着黏稠池水,白毛上染了斑驳的血迹,它应是伤得很t重,虚弱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口中却死死咬着一株契灵花。
只是,这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那狐狸看到冥王走近,无助的双眼瞬间凝聚起了光,它挣扎着朝来人抬起爪子,口中止不住地呜咽。
冥王冷哼一声,面色没有半分缓和,却掐诀取了一滴怨念池水,将契灵花包裹起来。
有了池水中情绪的滋养,契灵花褶皱的花瓣缓缓舒展开来。
白狐搭下眼皮投了一瞥,长长的睫羽颤了又颤,终是闭上眼,昏死过去。
冥王的脸又黑了几度,喃喃道了句“麻烦”,弯腰将契灵花捡起,妥帖收好,才沉声吩咐道:“把文昀仙君带去幽冥神殿疗伤。”
文昀是在第四天傍晚醒来的。
昏迷前,明明重伤至难以维持人性,可醒来之时,竟感觉一身轻松。
其内空无一人,他盘膝坐于床塌之上,运起灵力调息,却惊讶地发现损失的修为虽未恢复,但这些日子所积累下的内伤,却好了七八成。
床边桌案上有一盏鬼火灯,自他醒来,那火光便左右摇曳起来。
文昀知晓,冥王就快到了。
果然,不出片刻,寝殿外果然传来一阵响动。
“文昀仙君再不醒来,我幽冥的灵草丹药可就要见底了!”
冥王踏入屋内,身着玄色长袍,头戴冕旒,铁青的脸色并为因见到屋内之人清醒而有所缓和。
他抬手划过灵力。
一张写满字的纸凭空而现,飘飘然落到文昀身前,其上记载着各类灵草丹药,密密麻麻,看得让人晃眼。
文昀起身接过。
纸上所记的丹药,一看便是用于疗愈滋养灵力的。
冥王把玩着戴在食指上的戒指,特意等到文昀的视线扫完纸上最后一行字,才悠悠道:“这些都是用在你身上的,一万灵石,三日之内送到幽冥。”
倒是一如既往的精明
文昀笑着行了礼:“多谢冥王救命之恩。”
冥王摆摆手,将指间戒指一转将契灵花投到半空中,视线却绕过花,落在文昀身上:“接下来,我们来聊聊契灵花。为她做这么多,当真值得?”
神女历劫诸事,除了司命,最清楚的便是冥王。
自姜冉亡灵抵达幽冥,等待她的便是长达百年的酷刑。
但他没想到的是,同样受尽折磨的还有一人,那便是傲居九重天的文昀仙君。
活人受刑,注定要比亡灵痛上千倍百倍。
姜冉再入轮回,等待她的是更进一阶的神力,可对文昀而言,却是活活剐了半条命啊!
文昀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下意识便点点头应下。
为了清染,有什么值不值的,就算要豁出这条命去,他也不会犹豫。
冥王知道这狐狸死心眼,认准的事决不会撒手,便也懒得再劝:“也罢。此花一万灵石,若想知道将其带出幽冥之法,再加两千。”
“好。”文昀爽快应下,“两万两千灵石,明日便会送到幽冥,还请冥王告知方法。”
“此花以情为土,以嫉妒为养料,又不喜光亮。仙君不妨想一想,你全身上下可有某处能满足契灵花所有喜好?”
说话间,冥王将裹满怨念池水的契灵花推向对面之人。
文昀下意识抬手去接花,却在触碰到怨念池水的瞬间感受到一阵锥心之痛。
心中有情,亦有妒忌,藏于体内终日不见天光。
把契灵花带出幽冥的法子,便是将它种在心上?
离开幽冥后,文昀便径直去了蓬莱阁。
芙照一早便已接到传讯,在阁中寻了个不见天日的暗室,将炼制契灵花药丸所需的仙草灵药都准备齐全。
从晨光熹微等到夜幕低垂,直到夜深了,芙照才看到那白影出现在蓬莱阁上空。
“花呢?快拿出来。我都准备好了,就差契灵花了!”
她不由分说地将人拖进暗室,捧着由寒冰制成的盒子递到他身前,没承想,回头之际却见文昀凝起灵力,一掌击于他自己胸口。
“你疯啦!”芙照吓了一跳,惊得瞪大了双眼,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别急。”文昀的声音哑得厉害。
才短短一天,契灵花的根茎便深深扎在他的心底,与血肉融为一体,若先不用灵力震开,是无法将其取出的。
芙照隐隐有了些许猜测,没再催促,端着冰魄盒的那双手却像是要将寒冰扣出个洞来。
一掌下去,契灵花根茎已与心脏血肉间有了间隙。
只是这花对情与欲的贪婪实在太过痴狂,只要收起灵力,花根便会再次深深扎入血肉。
文昀连喘息的间隙都没给自己留,弯曲手指握成爪状,隔空将那株碧蓝色的花从心口拽出来。
纵横交错的根茎上还沾着撕扯下来的血肉。
突然失去了土壤和养料,契灵花狂躁地扭动起来,杂乱的根茎在从文昀指缝中钻出,在虚空中狂舞着。
文昀不敢用灵力压制,只道了声:“快!冰魄盒!”
芙照这才回神,手忙脚乱地将契灵花塞入盒中。
等把冰盖合上扣死,一双手早已抖得不成样子。
文昀亦是狼狈不堪。
在心头种花已是疼痛万分,取花更是疼如削骨,好似有把匕首不停地在胸膛内翻转、搅动,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绞痛,教人无处遁形。
还好,这些苦都没白受。
身体内那根紧绷的弦缓缓松开,文昀连站立的力气都已耗尽,倚靠在墙上。
他大口喘着气,抬头擦去额前冷汗,凝起灵力化出一颗半透明珠子来:“芙照,还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芙照将冰魄盒放下,转过身来。
那是颗掌心大小的珠子,内里隐约可见金色脉络交织,像极了埋于地底纵横交错的树根。
芙照眼皮猛得一跳。
声音带着她自己也未曾料到的颤抖:“你把雪松树心给取出来了?那幻月谷怎么办?”
文昀牵了牵嘴角,苍白的脸色因这抹笑平添了几分沧桑和凄凉:“幻月谷没事,我用了一分仙元维持着法阵,虽远比不上树心,但也足够谷中生灵修炼了。”
什么?用仙元维持阵法?!
百年前,他于北海之战前服下灵魄芝,回到仙界后,却因神女历劫耽搁,未顾得上闭关修养。
虽未被灵魄芝反噬,但此前损耗的六分仙元却是一分都未曾补回来。
后来,姜冉死亡,他一去幽冥便是百年。
这一遭回来,更是九尾尽断,散去大半仙力。
如今,他竟还敢再取仙元!
芙照说不清此刻究竟是愤怒多一些,还是着急多一些,只觉脑袋里嗡嗡作响,连喘息声都变得又粗又急,不管不顾道:“疯了疯了疯了!你还有多少仙元够挥霍的?你会死的文昀!”
文昀未接话。
只将手中的雪松树心放到她手中:“再帮我最后一次。等你炼好契灵花丸,把这颗树心一同交给清染。”
眼泪夺眶而出,芙照吸了吸鼻子,觉得手中那珠子烫得都快拿不住,却又不好扔掉,便赌气道:“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文昀心头泛起阵阵苦涩。
他也想自己去啊!想亲口拆穿瑶宇的把戏,想亲手把她从别人身边拉回来!
可是……
他眼皮一搭,墨黑色的瞳孔中满是无奈:“可若是我去,清染不会要的。”
芙照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他何时变得这般畏首畏尾?
她想问问,那日神力屏障中,他与清染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想了许久,终是没忍心再揭他伤疤,只沉沉地叹了口气:“她知道树心出自幻月谷,就算是我拿去,她也不会要的。”
“所以,我还准备了这个。”文昀从袖袋中拿出一本折子,“我从幽冥回来便去拜访了仙界各族,把魔族利用还魂术混入天宫之事告知于众,请愿神女取幻月谷雪松树心,修复寻影灯,铲除魔族。”
芙照抬眸一瞥,透过眼中的潮热,她看到请愿书上签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
文昀将折子一同放在她手中:“记住,这份请愿书是你去找人签的,这雪松树心,也是你应了众人心愿,亲自去幻月谷取的。”
芙照早已泣不成声,良久,才缓缓问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文昀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不想让她有负担。无论是我还是瑶宇,都不该强求她做任何她不愿做的事。”
山脚下翠竹成林、百花齐绽,可山腰处却是浓雾弥漫、寸草不生。
自从有了蚌族族谱的舆图指引,寻找同心镯便轻松了许t多。
即便雾气浓重, 难以辨别方向,瑶宇也未曾带错一步路。
眼看着距离图上红点位置越来越近,清染心中却阵阵发紧。
一旦找到同心镯,与瑶宇签婚契之事便再无法推脱。
想到这里,幻境中大婚的场景有一次浮现在脑海中,那种无力感让她紧绷的心发胀, 而后竟是绵绵密密的刺痛。
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然蔓延。
这东西操纵她的情愫,封存她的理智, 不过片刻, 她心中唯剩下一念——
不想嫁给瑶宇!她不想嫁!
山间云雾缭绕, 如轻纱般覆盖了蜿蜒小径。
清染心不在焉,稍没留神, 脚下不知踢到何物, 身形一晃,几欲倾倒。
“小心!”
瑶宇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在她崴脚的瞬间便扶住了她。
突如其来的触碰让清染浑身一震, 待她转过头来,才发现瑶宇的脸凑得极近,近到能从那双碧色的瞳孔中看清自己略带慌乱的容颜。
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彼此间的距离,仅咫尺之遥。
瑶宇从未与她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一时失了神,长长的睫羽快速扇动着。
清染却有着近日前所未有的清醒, 直接挣开手,后退几步拉开距离,而后才客气疏离地道了声谢。
瑶宇眸光黯然,落寞难掩,可他却紧抿着唇一字未言,掌心翻转间凝起灵力,将聚在她脚下的雾气尽数挥散。
清染低头躲开了那道视线。
也正是因这垂眸一瞥,才发现自己是被一具骷髅绊住了脚。
浓雾渐消,更多白骨骷髅逐渐显露于眼前,横七竖八,躺了满地。
这样的场景,难免让人想到北海乱葬岗。
瑶宇惊得瞪大了眼,心中骇然,直接化出长剑挡在清染身前,警惕地看向四周。
清染却是一脸平静:“不用紧张,此处临近荣盛两国,想来这些都是遇难的百姓。”
说话间,她已绕过瑶宇,走到一处白骨堆旁,翻了翻散落在地上的竹篓和包袱,取出一张舆图和几封信件来。
与其说这是信件,不如说是关于巫夕山传闻的收集。
巫夕山坐落于人族地界西侧,北接盛国,南临大荣。
明明是凡间的山脉,可它却一直有着“鬼山”之称。
此山陡峭,唯有东南处有一条蜿蜒小道,深入山中,蜿蜒直至山巅。
入口临近大荣,有不少荣国百姓从此道入山,想靠采药打猎养家糊口。
谁料,上山之人数以千计,却一个都未能回来。
渐渐的,“鬼山”二字便流传开来。
可即便如此,仍有不少百姓入山。
有些是亡命徒,想借此山躲避官府追捕;有些是拜入宗门的修士,学了些基本法术,便想冒险一探鬼山。
鬼山依旧“吃人不吐骨头”,可去的人多了,便有人侥幸活着回来了。
从此,“巫夕山内多灵草妙药,采之便可致富三代”的消息便在容盛两国广而流传开来。
清染的视线扫过满地白骨,无声叹了口气。
巫夕山内多山精木魅,它们最擅控人心智,利用人之贪念和恐惧设下幻境,或沉溺美梦,或被梦魇纠缠。
唯有心智坚定者,方可破除幻境,可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无法逃脱,最终葬身于这山林之间。
山精木魅于凡间伤人,此事应归闲云宗管辖。
以清染的性子,她定不会多管闲事。
瑶宇显然也这么认为。
所以,清染还未吩咐,他便幻化出一张传讯符,想通知闲云宗派人前来。
然而,还不等他将消息传递出去,清染便掐了道神力将传讯符击碎。
瑶宇怔了怔,一时没明白她的用意。
清染只淡淡道:“此等小事,何须大动干戈,本座来处理就行。”
“可同命镯……”瑶宇皱了皱眉,小声提醒了句。
清染瞥过舆图上那枚近在咫尺的红点,转头便往山下方向而去:“处理几只山精木魅而已,耽误不了几个时辰。”
瑶宇无奈,却也只好跟上。
可他着实没想到,清染口中的几个时辰,竟持续了整整七天!
以她的神力,不过瞬息之间就能将整山的山精木魅一网打尽。
可她却说并非所有的山精木魅都害过人命,作恶者要铲除,良善者却需正确的引导。
瑶宇无法反驳,便陪着她一个一个审讯,将害了人命的灵精找出来受罚,又给余下的山精木魅授课。
直到最后一只木魅隐于竹林,第七日的朝阳已从东方升起。
萦绕在山间的雾气散尽,微白的天际缓缓染上一抹淡粉,再由粉渐入橙黄。
待到红日跃出,金光万道,霞光满天,林间万物都被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光。
清染沐浴在晨光之下,却再也没有别的借口可寻,摸摸鼻子道:“以后巫夕山就不是鬼山了。走吧,现在可以去找同心镯了。”
碎金般的光洒入她琥珀色的眼底,将那抹掩饰得极好的“不情愿”翻找出来。
瑶宇正好看见,心底一震,随后而来的便是阵阵刺痛。
她到底是不愿的。
在她提出要来收拾这些山精木魅时,他便知晓她在拖延时间。
这七日,对瑶宇而言,着实是度日如年,每一瞬间,他都在担心文昀会来,害怕他会找到契灵花毁了他们之间的婚约。
好在,他没来。
清染也再没了别的借口。
眼下没有什么能比签下婚契更为重要的。
所以,即便看到了她眼中的迟疑,瑶宇依旧选择忽视,脚下生风般朝着舆图上的红点处走去。
清染跟在瑶宇身后,心情却一点一点沉重起来。
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明明早已下定决心,事到临头,反而退缩了。
距离红点越近,脑海中便越频繁浮现出文昀那张脸。
清染指尖凝起神力按于眉心,山精木魅果真善于迷人心智,都过七日了,她竟还时常被幻象所扰。
脑海中纷乱的思绪悉数压了下去,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再犹豫,七日了,剿灭魔族当真不能再拖了。
“神女,找到了!”
瑶宇欣喜的声音直击清染心头。
她恍然若梦般醒来,抬头看去,只见那碧衣少年立于梧桐树下,一手端着木盒,另一手高举头顶正朝着自己挥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