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芷长出口气?,最后一条线总算接上,晏云深定是顾家遗孤。
而她也坐实?是他的仇人,不只自己,还有晏家。
六爷应该知道吧——清芷又?开始纠结,万一不晓得呐,亲人突然变仇人,受不受得住。
一轮明月照夜空,难得好天气?,她依旧浑身发冷,六爷这段日子一直窝在家里,晚出早归,耳鬓厮磨,惹清芷越发睡不安稳,何?况晓得如此惊天大秘密。
趁对方?这会儿不在,唤采芙披上猩红斗篷,自己提着灯与暖套,直往翠萝寒去了?,想?去看看三姑奶奶,
以前?怕她的疯疯癫癫,现在知道真相,对方?可?是六爷的救命恩人啊,顾家有人能活下来,也算减轻自家罪孽,还是她爱的人。
一道暗悠悠的光,将浓稠夜撕开条裂缝,脚踩在厚厚枯叶上,吱呀作响,雪水从脚底透上来,一股寒凉。
翠萝寒里仿佛永远没有四季,总是幽幽暗暗,光和暖都到不了?的地方?。
想?起那次怀疑晏云深与柳翊礼私会,现在想?起来倒十分可?笑了?,提着灯,颤巍巍从侧门进去。
来到三间平房后,婆子早已睡得昏沉沉,伴着如雷打鼾声来到西厢房,只见一盏烛火跳在窗纱上。
她站在廊下,屋里传出低低吟唱声,仔细听,仿佛是《桃花扇》里的一首。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应该是三姑奶奶吧,伸手扣门,吟唱声戛然而止,却无人回应,三更半夜,必然害怕怕,清芷悄悄道:“姑奶奶,六爷让我?来的。”
果然管用,门啪一声被打开,迎面是位四五十的妇人,说年纪在四五十,不过是瞧见两鬓斑白,但面容极年轻,或许常年在屋内的缘故,皮肤近乎透明,一双狐狸眼满是凌厉,在暗夜里迸出一层薄薄青光,直射人心。
对方?显然不认识她,蹙眉问:“你——是谁?”
清芷忙答:“我?是六房的人,爷说天冷了?,让给姑奶奶送暖套,也是糊涂,半夜才想?起来,姑奶奶莫怪。”
看人家依然眉头紧蹙,又?加了?句,“我?是六爷新娶的姨娘。”
三姑奶奶眼里方?露出善意,扭身往榻边去,清芷反手关好门,乖乖坐在春凳上,将随身带的暖套拿出来,一边笑道:“上好的白狐狸毛,可?暖和了?,姑奶奶记得用呀。”
温柔看过去,却对上一双冰冷眸子,三姑奶奶低下头,随手绣起花样?,又?轻轻唱起来。
清芷并?不意外,对方?的疯病时好时坏,笑了?笑,仿若闲话家常。
“姑奶奶给我?说说六爷小时候的事?吧!尤其刚出生时,什么样?啊,调不调皮?”
循序渐进地提,试图找到蛛丝马迹,然而三姑奶奶依旧不回话,自顾自地唱了?又?唱。
清芷索性横下心,当故事?般把顾家与晏家的过往都讲了?遍,对方?依然只沉浸在自己的曲子中,看都没看一眼。
待了?有小半个时辰,再回去只怕晏云深怀疑,自己也是性急,白白耗大半夜。
临走前?将三姑奶奶的房子又归置了?番,伺候的婆子粗心,六爷又?是个男人,总有不周到的地方?,笑盈盈地:“姑奶奶若不嫌弃,以后我?常来,替姑奶奶解闷。”
三姑奶奶茫然地哦了?声,突然道:“多谢你啊!书允。”
清芷愣了?愣,好端端提起大少爷,“三姑奶奶说什么,我?与大少爷长得可?不一样?。”
提琉璃灯回屋,一进门发现晏云深靠在引枕上等,清芷急着解释,对方?却没心情听,只把她搂怀里问:“冷不冷?”
他对她越来越好,惹人心里不安,到底有仇啊,六爷知不知道。
晏云深暗忖对方由于徐家案子烦,出去转转也无妨,何?况自己这边发生件棘手事?,有些担心。
所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年晏大爷与土匪暗通,定有知情人,柳翊礼掌管锦衣卫,弄清楚也容易。
果然很快查到在那场火之后,晏家大总管消失不见,后被打成土匪,在一次剿匪中直接被正法。
这位管家在晏家多年,如何?成为土匪,锦衣卫顺藤摸瓜,找到对方?儿子,如今也占山为王了?,暗中来往,得知晏家大爷与土匪之间互通往来,靠的就是大管家从中传递书信,后为灭口,才诬告他为山匪,一并?剿除。
对方?也在找机会为父报仇,但晏大爷的官越做越大,实?在难办。
幸亏那些书信没被烧毁,管家早在孩子里衣内藏了?一页,以防后患。
锦衣卫欲索要?罪证,对方?却说已交给可?信之人,过不久便会将晏家大爷的罪行公之于?众。
交给的人是谁,与自己坐在同条船上,置晏家于?死地,还是根本乃晏大爷派来,销毁罪证。
晏云深与柳翊礼都没把握。
新春佳节,满眼繁华,一年中最大的节日,整个金陵火树银花,晏家也不例外,收了?地租,又?吩咐人到外置办礼物,老太太一边接贺礼,一边去串门子,似乎没被徐家案子所影响。
唯有大少奶奶伤心,天天在屋里难过,再不出门见人。
如今地位尴尬,夫君又?不疼爱,也懒得应酬。
哪知屋漏偏逢连夜雨,除夕前?又?传来消息,徐砚尘被打入死牢,立即问斩。
朝堂上一片哗然,不明白为何?徐砚尘判下重罪,阁老却巍然不动,按理徐家几代单传,徐公子又?在与倭寇的大战中死掉,只留下一个继承人,不该坐以待毙。
晏家大爷更是在书房中思虑半天,忽又?琢磨出另一条阳光大道,徐家既没了?后人,所谓一个女婿半个儿,书允岂不是徐家唯一年轻男丁,圣上没动阁老,显然是徐少公子顶下所有罪,指不定徐家江山真能落到亲儿子头上。
书允为人处事?周到,心思又?软,从小听话,他可?以握在手心。
忙叫来儿子,父子秉烛长谈,又?送绫罗绸缎给儿媳,聊以安慰,徐梦欢哭笑不得,也不知公公是何?用意。
唯有晏书予心里清楚,不过是为权力无边,对父亲来讲比一切都重要?。
果然才过完小年,徐阁老那边传来信,让晏书允带女儿回京都同住。
晏家不敢怠慢,大包小包准备妥当,送夫妻二人上路。
徐砚尘死了?,清芷心里爽快,捧着刚蒸透的芋头糕歪在廊下,看阳光下一串串冰柱子闪着光,吩咐满春儿掰下来,叮当当扔到院里逗猫玩。
她现在越来越相信善恶终有报,当时徐砚尘也是高不可?攀,一根汗毛都动不了?,三番四次还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别看阁老现在风光无限,总有一天会被正法。
而她也一样?吧,迟早要?面对与六爷之间的家族仇恨,嘴里嚼着芋头糕,绵软甜密化在舌尖,却成苦涩。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如把眼下的事?办好,先把成绮怀孕的事?告诉老太太,保住那丫头要?紧。
老太太知道后自然高兴,晏家自她之后,孩子一个个不听话,要?么不成婚,要?么子孙运薄,左右只有书允与瑞哥,立即赏了?金银珠宝,又?嘱咐小厨熬安胎粥送去。
“叫她不要?乱跑,大冬天摔坏使不得,三爷也不用到我?身边应酬。”
三太太脸色立刻变了?,这是要?让自己孤孤单单过节,成绮怀孕,肯定六房捣鬼,不就是个孩子,有什么了?不起!难道她的瑞哥还不比过一个丫头生的金贵。
回屋便要?与三老爷大吵一架,只是人家听老太太吩咐,早就一溜烟不见人,有怒没处发,把屋里砸个稀烂,又?传到老太太耳里,埋怨她不懂事?,是个妒妇。
妒妇!三太太不由冷笑,凭男子在外搞花头,养小戏子,自己的陪房丫头看上一个又?一个,她竟成无理取闹,自己一直小心维护与老太太的关系又?如何?,人家乃亲生儿子,千古以来,谁见过婆婆与儿媳妇心连心。
三太太越性收拾东西回娘家,可?惜那边也是一团乱,两位兄长怕徐家案子没完,牵连到自己,看见亲妹妹气?哄哄回来,想?拒之门外,又?让别人看着笑话,勉为其难弄出个小院给她住,态度不冷不淡,三太太搂着瑞哥哭,偏气?性又?大,一味地要?死要?活。
瑞哥年纪小却懂事?,掏汉巾子给母亲擦泪,“娘不必伤心,等儿子长大,绝不让娘受委屈。”
三太太看着儿子稚嫩的脸,泪水模糊,说来说去,男人不可?靠,亲人也指望不上,孩子却是自己的,打断骨头连着筋,只要?有瑞哥在,就还有指望。
第55章 烟丝醉软荼靡外 “不过见色起意。”……
大过节到处乱哄哄, 晏家却冷清下来,三房算是彻底没人,二太太又到娘家奔丧, 四爷临时有公务离开,五爷刚入钦天监, 不便?回?来, 书允两口才?上京,只剩大房与六房。
直到元宵前夜,诸灯争辉,珠宝乾坤, 仿若琉璃世界, 管家俞大早早请花匠扎烟火, 大厅与卷棚全都挂上,才?又有了一丝喜气。
当日天空洋洋洒洒下着雪,到晚上又适时放晴, 仿佛专门供人出去瞧花灯似的, 华彩映雪,玉壶光转。
采芙与怜生一众小丫头?欢呼雀跃地等着, 清芷不好扫兴,先备轿去请大太太, 对方回?说年纪大,懒得动?, 她便?自己带着一堆人去散百病,逛花市。
想?与晏云深一起,又寻思金陵风俗只有这夜女子可以单独外出,想?着他来了,下面的人玩不尽兴, 索性?让满春儿去叫萱娘,谁知那位也出不来,回?说家里有客。
有客,清芷坐在轿子里晃悠,暗忖能是谁,柳翊礼吧。
花月巷,小院里正?在忙碌,鸡鸭鱼肉端上桌,萱娘瞧着油腻,亲自下厨做菜。
柳婆子在一边啧啧赞叹,“哦哟,姑娘竟有这种手艺,出去开馆子也能赚大钱。”
萱娘不语,做饭是以前在郭家学的,按理一个千金小姐根本无需下厨,还不是由于寄人篱下,手艺虽学到,也充满苦涩。
平时断然?不会动?,可今日不同?,元宵节乃团圆之?日,总有种强烈预感,对方会来。
当然?他来或是走,从不提前知会,她也不问,那夜红着脸让人留下,不是也没成。
她摸不透他,不知该如何相处,只是战战兢兢做好本分?吧。
柳翊礼今日来得早,天色刚暗,便?听到马蹄声,柳婆子与莺歌有眼色地退下,只留萱娘到前面迎人。
他脱下大氅,瞧着一碟泡酥笑了,“定是你做的。”
萱娘诧异,“大人如何知道是我,想?是手艺太差,模样难看?吧。”
“我从来不喜欢甜口东西?,她们都晓得。”
这马虎的柳婆子与莺歌,也不知提醒一下,萱娘哭笑不得,自己忙活半天,还没送到心口上。
却见柳翊礼捡起一块放嘴里,“不过你做的味道不错,有股清香。”
萱娘连忙倒酒,怯怯回?:“我下手没个准,也许那蜜撒的不均匀,这块不甜,下块就甜了,大人还是喝点酒解腻吧。”
“看?来我要把整碟吃完才?行,要么也不知道你的手艺有多好。”
萱娘脸红,烛火下白生生的脸,两边坠着一对点翠鎏金耳环,显得她像春日野穹下才?冒出的笋尖,柳翊礼不禁寻思自己眼光好,刚看?见那对耳环时,就觉得该是她带。
“过年了,有愿望没?”他轻轻问,又饮下一杯酒。
萱娘仔细琢磨会儿,“要是朝堂上的事定下,我——想?回?家。”怕对方听不明白,接着解释:“我家原在泉城,虽然?已没了人,还是希望能落叶归根。”
“不难,等开春吧,我送你回?家。”
窗外的炮仗响了一两下,砰砰落到萱娘心上,回?家两个字让她百转千回?,又或许是由于出自对方的口,让人愈发柔肠寸断。
想?了想?,从袖口取出个荷包,攥在手心道:“大人的恩德,小女子无以回?报,这个荷包是我绣的,虽说不好看?,也算一点心意,实在身上一切都是大人给的,不知该——”
柳翊礼伸手将荷包接过,绣着一路连科的图案,寓意仕途高升,突然?有些失落,也不知在期盼什?么。
“我们这等人日日在刀尖上行走,不适合戴东西?——”
话音未落,听院外响起急促脚步声,侍卫长范上川在外喊道:“大人,出事了。”
屋门打开,对方拱手道:“刚才?府丞得到旨意,派兵将晏家围住,人都带走,只留女眷。”
萱娘吓得花容失色,被柳翊礼扶住,回?头?问:“说清楚,所有老爷们都带走,还是只有一两个?”
“全带走了,大爷,六爷,还有外面的三爷,就连在京上的五爷也一并入了狱,四爷通缉在案。”
“不会是抄家!”薛娘急急问,想?到自家惨淡的一夜,担心清芷。
“那倒不是,只把人抓起来,家里还好。”
柳翊礼已经起身,萱娘连忙取下大氅,给他披上,晓得这一夜是不能太平了。
再听院里噼里啪啦的花铺子响,已是没有半分?喜悦,只剩害怕。
清芷的惊恐绝不比萱娘少,本来在外面玩得开心,回?来时远远瞧见银色盔甲在灯花与月色下发着寒涔涔的光,猛然?想?到那日在家门前所见,预料到出事。
等进去才?知全家已被软禁,几位爷们连同晏云深都被带走,心里盘算对方说过还没完,莫非先用苦肉计将自己与晏家捆绑到一起,等晏大爷的事查明白,自然?能出来。
因此耐着性子等,虽说如此,到底入了狱,也不知过得如何,大冷的天再冻坏,急的茶不思,饭不想?,眼见着清瘦下来。
家中人一个个都不好过,连二太太也被揪回?来,老太太卧床不起,大家心慌慌坠着,又出不去,只能熬。
大约过去小半个月光景,上面还没有旨意,清芷便?坐不住了,私下里问满春儿话,想?到那位只手遮天的柳翊礼,对方与六爷关?系好,总不能见死不救。
满春儿年纪虽小,却沉得住气,低声道:“姨娘别急,且等着吧。”
果然?一日晚上,夜半响起敲门声,清芷心里有数,偷偷打开,一个幽影飘进,也不点灯,借着月色揭开面罩,正?是冷俊的柳翊礼。
俩人虽没打过交道,对彼此的存在都心知肚明,忙将人引到里间,柳翊礼低声道:“我来是想?问顾家的情况,姨娘晓得多少?”
事情到这一步,没什?么可隐藏,如今只能抓住眼前人,否则晏云深还不知死活,她回?得爽快,“柳掌事知道多少,我便?知道多少,你我不必藏掖,救出六爷要紧。”
言语干脆,不拖泥带水,柳翊礼十分?赞许,本来晏云深娶这位安小姐,其中纠缠太多,他并不赞同?,现在看?来对方颇有胆识,老六的眼光也不错。
“云深这次被困住,与顾家案子有关?,我与他的本意是将晏大爷落罪,没想?到近日从上面传来消息,晏大爷与其他几位都判了,六爷无任何罪名却被打入死牢,其中必有蹊跷,便?来与你商量,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可寻?”
清芷浑身发软,使劲用手撑住桌边,喃喃自语,“顾家案子与六爷没关?呀,再说他身为顾家遗孤,案子翻了,也该给个交代,哪有自家人被害,还被打入死牢的道理。”
柳翊礼耳聪目明,自然?听清楚,接话道:“我也这样想?,不知哪里出问题,若要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抽丝剥茧说清楚,确实还有两处疑点,一来我找人收集晏大爷的罪证,对方却说早有人要走,二来就是杏春抄家时被打死,我查了查,凶手并非锦衣卫的人,当时府丞也派来兵马,不知有何不对。”
杏春不过一个花娘,后嫁给河道官,身上能有什?么秘密,清芷百思不得其解,又听柳翊礼问:“杏春可有什?么东西?留下吗?”
清芷想?到小哲藏的婚约,但?那是她的,算不得属于杏春,如今得不来线索,干脆掏出来给对方看?。
柳翊礼拿着婚约来回?瞧,亏他是锦衣卫,视力比别人好,在月光下也能看?清楚。
从袖口掏出个瓷瓶,倒出不知名液体洒下,清芷愣了愣,再看?去,纸面上密密麻麻又多出许多字,柳翊礼笑道:“就是了。”
原来纸上写满河道与司礼监之?间贪墨的勾当,怪不得杀杏春灭口,柳翊礼方才?用的是天机液,撒上便?可使原来隐去的字显现,大内才?用的东西?,想?是那位河道官临死之?前所做 。
“有这个东西?就好办,与司礼监打通关?系,如今他们在皇上身边,对圣心以及宫里的秘闻最清楚,咱们先问六爷的事。”
至此又是漫长等待,大概十来天之?后,柳翊礼又一次深夜来访,表情比上次还要凝重,吓得清芷半天没敢问。
“司礼监传下话,正?是由于六爷身世才?出问题,别的也不清楚。”说着又掏出封信,沉声道:“此乃六爷亲笔,让转交给你,先看?看?。”
清芷慌忙打开,只见潦草两三行字。
“吾与卿之?情,不过见色起意,互用无心,至此别,各生欢喜。”
原是要与她撇清关?系,简直哭笑不得,六爷还是把她当个傻乎乎的小丫头?,事到如今,谁不知是为保住自己。
把纸揉乱,扔到旁边,“什?么都没说,一些胡话,我看?他是疯了,想?死,我偏不让。”
柳翊礼愣了愣,大概猜到内容,试想?如果换做自己,在危难之?中第一个想?的也是保住最亲之?人。
黑夜乌云,层层叠叠,早已立春,寒意依旧笼罩整个京都,连迎春花都失了信,迟迟未开。
城郊大牢中,铁链伴着呻吟声一下下响着,潮湿阴暗墙面上挂着昏黄的灯,打在一张皱纹横竖成峰的脸上,两鬓苍苍,眸子昏沉。
“云深啊,你还是太单纯了。”
第56章 烟丝醉软荼靡外 “回来我身边。”……
幽暗潮湿的牢房中, 一双玉骨筷子般的手?轻轻攥紧,又缓缓松开。
晏云深冷冷道:“比起阁老来?,天下人都幼稚得很, 何妨多我一个?!”
对面人长叹了声,花白胡须抖动, 显得越发苍老了。
“云深啊, 要我怎么说你好呐,阳关大道不走,非要寻死路,难道我素日里对你不够担待, 想当?初有意将梦欢嫁给你, 你偏偏要在那会?儿纳妾, 摆明与我作对,我不计前嫌,仍举荐你当?户部尚书, 哪一点对不住?”
晏云深忽地笑了, “阁老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你如今已知我是?谁, 当?初将我的家人杀了,整个?家族连根拔起, 现在施点小?恩小?惠,便指望我卑言屈膝, 简直做梦!何况这些年来?你们徐家陷害过多少忠良,早该被绳之于法。”
徐阁老摇摇头,细缝般的眼睛使劲睁开,泛出一点光华,又腾地垂下去?。
“既然话说到这里, 我也让你死个?明白,云深呐,哦不——你的名字应该叫星泽,星光熠熠,温润而泽,还?是?我与你祖父当?年一同商议的,你恐怕不知道吧,我们的感情非常好,在先?皇跟前也算左膀右臂,相处融洽,坏就坏在他当?了瑜王老师,而我却是?太子的人。先?皇宠爱瑜王,差点废掉太子,立为储君,如今圣上也就是?当?年太子继位后,怎能放过瑜王与他的朋党,我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晏云深不是?没想过徐阁老与祖父之间的恩怨,也许会?牵连到圣上,但?他没料到一切却是?对方授意。
徐阁老看他不应声,缓缓道:“你如今已进入死牢,我也是?个?垂垂老去?之人,唯一的儿子与孙子都没了,没必要扯谎,今天将前尘往事说出来?,也是?念在你是?顾家唯一活着?的人了,若想求得生机,就把当?年你祖父藏的东西交出来?吧。”
原来?这才是?对方深夜到死牢的原因,或者说乃圣上的意思,可到底是?何东西!晏云深也不知道,他连祖父的脸都没见过,又能藏什么。
圣上想让他死,不会?有生还?的可能了。
另一边的柳翊礼与清芷商议到大半夜,仍没有思路,灯烛耗尽,对方不便久留。
事情又陷入僵局,以晏云深顾家人的身份如何被打入死牢,实?在搞不明白。
院里响起脚步声,柳翊礼手?按刀柄,清芷不想打草惊蛇,将对方藏在榻上,自己绕到前面开门,只见丫鬟与小?厮齐齐跪满一地,“六姨娘,家里走水了。”
“在哪里?”
“好像——翠萝寒。”
三?姑奶奶的住处,好端端怎会?起火!
急急往上冲,被丫鬟一起拦住,采芙上气不接下气地劝:“好姨娘,我们慌忙忙赶来?,就是?怕你出去?,万一再伤着?。”
她孤身一人,实?在没劲抗衡,加上近日又没吃东西,身子虚弱得很,无奈被按回去?,只能心里着?急,七上八下搅在一起,盼望三?姑奶奶别出事。
然而火势盛大,直烧到天明,翠萝寒化成一片灰烬,三?姑奶奶也没了。
满府陷入悲痛之中,虽说这位姑奶奶与各方早没了联系,就连老太太似乎也忘记还?有个?女儿,可毕竟晏家正在危难之中,又发生天灾,所谓兔死狐悲,惹人伤心。
老太太直念叨兆头不好,想到三?十几年前那场大火,可怜的女儿啊!终是?要被一场轰轰烈烈的火光吞噬。
清芷悲痛万分,只愿自己没照顾好三?姑奶奶,云深生死未卜,最亲近之人又没了。
深夜里,趁四下无人拿着?糕点,偷偷来?到翠萝寒外的一片废墟中,站在层层叠叠的竹影下,先?找到处干净石台,用帕子遮上,将带的花糕摆好,怕引人注目,不敢点蜡烛,只在心底替三?姑奶奶上炷香。
期盼她来?年脱生个?自由自在身,与自己喜欢的人相宿相飞,再不用痴痴傻傻,半生受罪,又淹没在火海之中。
想着?不觉眼眶湿润,仿佛耳边又听?到对方低低的吟唱声,是?婉转缠绵的《桃花扇》,是?生死痴恋的《牡丹亭》,在幽暗夜里,一点也不觉得怕。
想来?自己还?没多大,却好像经历过千般万般事一样,自从被抄家,又与六爷相识,一件又一件飞速旋转,身边人来?了又走,如今又剩孤零零一个?,什么也抓不住。
她哭诉道:“三?姑奶奶在天有灵,保佑六爷出来?吧,我什么都没了,只有他。”
“你怎会?什么都没有!不是?还?有我。”
清芷吓了一跳,若是?三?姑奶奶还?魂,也该女声才对,而那却是分明的男子音,腾地转身,只见竹影下映出个挺拔身姿,往前几步,竟是?晏书允。
她并不知道对方回来?了,用帕子擦擦泪水,呆呆问:“大少爷,你也被抓来?了。”
晏书允又往前两步,温柔看过来?,“我——也算被抓吧。”
清芷越发糊涂,晏书允不是?还?有阁老撑腰,如此?看来?,那条船也不稳妥呀,到底何处出问题。
垂眸思索,满心满意都是如何救出晏云深,书允看到她眉宇间的担心,心里揪了下。
“芷妹,我劝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不要再为那人流泪,晏云深不值得。”
清芷咬牙道:“无论如何你也该叫他一声六叔,好赖一家人,他死了,与你有何好处!”
“一家人,你到现在还?说一家人。”
晏书允笑了,唇角上扬,眸子却压的深,清芷瞧着?浑身发寒,止不住后退,手?紧紧抓住竹子,不记得见过如此?诡异的笑。
“他一个?顾家余孽,早该死了,家人都死了,独活有什么意思,再说他对晏家人有过感情吗!要是?念一点旧情,也不至于处心积虑要把晏家拉下水,不过也好,反正我也不喜欢这个?家,毁了正好。”
清芷虽害怕,脑子还?清楚,一字一句听?得明白,“你——你知道顾家的事?”
“那还?要多亏你呀,芷妹,我早说咱们俩才是?天生一对,你看你,总是?无意之间帮我。”
晏书允一撩袍子坐在石阶上,手?往后撑住,倒像来?观赏夜景似的,闲闲道:“早觉得六叔有问题,只是?查不到,屋里他与三?姑奶奶的感情最好,我便找机会?安置人替翠萝寒修院墙,那夜你去?找三?姑奶奶,工人机灵,告诉我,要不如何能听?到真相啊。”
怨不得三?姑奶奶那夜对着?自己喊书允,原来?如此?。
“纵然如此?,也是?你们欠他的,是?你父亲害的他家破人亡,有何脸面在这里喊冤。”
清芷愤愤然说着?,眸子里冒火,晏殊云瞧着?却可爱,这才像他的芷妹啊,性子娇纵,爱使性子,他原来?最不喜欢她的脾气,如今却不知为何,竟生出想一把搂住的冲动。
“我是?他的仇家,你不是?!咱们又有何不同。”
他步步逼近,身子遮住黑夜里唯一的月光,“别傻了,六叔心思深沉,你根本玩不过他,你以为他喜欢你,爱你,宠你吗!他不过利用你而已,你的父亲,安老爷早在抄家之日就已经认罪自尽了,透露过给你半点消息嘛。”
清芷的心轰轰然塌下去?,不可置信,“你胡说!”
“你不信,忘了我如今在谁身边,实?话告诉你,晏云深应该感谢我呐,要不是?我收集父亲当?年通匪的证据,告到上面,你以为就凭他与柳翊礼能有这个?分量,是?我大义灭亲,才让这份罪证更可信。”
清芷呆呆站在原地,耳边起了风,呼呼刮着?,暗忖春日的风如何比冬日还?要刺骨,她看着?他,依然是?那个?俊秀儒雅的少年郎,可为何面目狰狞,眸子里露出阴鸷的光。
这不是?自己熟悉的书允哥,满身仇恨与怨气,坐在石阶上,身后是?无尽延伸的黑夜,而他是?漩涡的中心,似要把天地都淹没。
“芷妹,还?是?与我一起吧。”
他伸出修长的手?臂,等着?她将手?放上来?。
清芷瞧见的却是?一望无际的深渊,要把自己吞噬。
“你休想——”她咬牙切齿地喊着?,忽地反应过来? ,“你疯了,难道——三?姑奶奶是?不是?你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