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非同一人的可能太低了。
念在对方并非此地中人,又未曾真正查到什么的份上,他们可以放人,但对方也得聪明些,不要将事情往外泄露才是。
楼泊舟不是礼官,听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只知道,对方不愿意告诉他,那被擒人最终的去向。
殷红薄唇一弯。
“我说,我要那个被你们从西楼背后黑屋抓走的人。”少年嗓音温和,像是在商量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情一样,“够明白了吗?”
“明白了。”管事脸色一变,握紧手上的刀冲过去,“你在找死!”
既然不愿意妥协,那就见阎王去好了。
管事一冲,其他护卫拔刀的拔刀,举棍的举棍,全部向着楼泊舟而去。
楼泊舟麒麟面具下的薄唇更弯,主动跳入他们之中,游走在人群里。
抓住一人手腕一拽,对方手上的刀就替自己挡了一下;拉过一人的脑袋往前一撞,就开出一个可以活动的口子来。
他从前也常被野兽包抄,相比默契十足的野兽而言,这群人的攻击力实在太弱了。
“真是没有意思。”
楼泊舟叹了一声,一手捉* 过一人的后脖颈,一手扭转一人的手臂,将人当成陀螺丢出去,先稍稍拦一拦。
旁人与当事人都没看清楚他动作,他便已经收回手,从提着后脖颈的人身上抽出腰带,捆在那人嘴巴上,缠绕一圈。
然后——
他俯身,抬眸,唇角翘起,一手按住此人肩膀,一手落在此人咽喉上,微微用力。
“喀嘣——”
脖颈断裂,被捆住嘴巴的人瞪大涨红的眼睛倒下。
楼泊舟垂眸看了一眼:“不见血腥,干净。”
正好,免得让她闻到不好的味道,又避他如蛇蝎,退开三尺之外。
“现在,可以说了吗?”
护卫们哆嗦后退,但竟无人说话。
半刻后,楼泊舟拖着管事,丢入了宝库小院,成功引起第二场动乱。
云心月日上三竿才起,推窗就见两国队伍在整理行李。
一般来说,赶路都要踏正开城门的那一刻,提前候着,才好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地方落脚。
毕竟古代不比现代人口密集,野外过夜危险系数也高很多。
不过云城的位置比较特殊,前后城池的距离都比较远一些,需要一天半的功夫才能赶到下一个有人居住的镇子或者村庄上。
但只要赶半天路左右,就能抵达一片庄园附近,那里有一座废弃的庙宇,也能凑合落脚一晚。
他们午后才赶路,便是算好要在破庙处过夜。
空腹锻炼半个时辰左右,云心月才去吃东西,怕耽误大家,她就用干净的布巾裹了几个肉包子,方便随时走。
“怎么不见你们圣子?”
没看到楼泊舟的身影,她还有几分惊讶,询问南陵的侍卫。
他不会又玩什么不跟她见面的失踪,然后大晚上站在床头吓唬她吧。
正说着,就见通往大堂的帘子被撩起来,一道白衣金线的身影落入后院日光中。
“楼泊舟。”云心月喊了一声,小跑过去,将包子递上,“吃了吗?”
“公主。”楼策安侧身,颔首,“我已经用过早饭了,你吃就好。”
他不敢吃。
万一兄长吃味,他可哄不来。
云心月嚼包子的动作停下,举着半块包子绕楼策安打了个转,背对大堂,“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怪有礼貌的样子。
感觉他和平时很不一样。
楼策安低头打量自己的衣着:“是衣服不一样吗?”
虽说祭司不允许他们透露圣子有两人的事情,可要是公主自己发现了……
那可与他们没有丝毫干系。
“不对。”云心月嚼嚼嚼,吞下,将热气消散的半块包子塞嘴里,鼓着腮帮子上下打量他,“就是……感觉气质不一样了。”
楼策安漆黑的眼眸亮了。
公主果然是个聪明人,居然这么快就发现他们之间的不同。
“是吗?”他问,“哪里不一样了?”
快想通其中关窍!
云心月不负他所望,一阵见血戳出问题所在,就是过于直白,有些他兄长的风范,令他心情复杂。
她说——
“你今天怪装……端庄的,把自己弄得像那种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的类型。”
楼策安:“……”
能不能换一个词。
温润如玉有点戳他兄长的心。
他抬起眼眸,悄悄往楼上窗扇瞥了一眼。
毫不意外,对上缝隙中一双因彻夜不眠而充血泛红的幽深眼睛。
那双眼就那么幽幽、深深地看着他,像极了昔年十万大山里瘴气遍布中的兽瞳。
令人毛骨悚然。
“是吗?”楼策安笑得有些勉强。
看他神色,云心月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临急临忙修改了一下。
“不不不,也不是像。”她拍了拍楼策安的肩膀,“你本身就是温润君子。”
楼策安:“……”
窗户关上了。
但是兄长的视线如影随形,贴在他后脑勺上,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谢谢。”
他的笑意难以为继。
云心月看他垂下的眼眸,莫名看出几分带着温软的无辜,湿润的眼球笼罩灰暗,好像一只被主人斥骂的猎犬一样。
好可怜的样子。
她开始回想,自己说的话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还没寻到根源处,沙曦回来了,说匿名的信件已经帮她悄悄递到云太守手中,可以出发了。
楼策安疑惑:“什么匿名信件?”
沙曦不知,她只是遵命办事,遂告退去指挥队伍先行。
云心月将他拉到一边,小声道:“你忘了?我们查探的那些事情,幻天楼和云霄楼的古怪之处。”
这些事情他们不好插手,但是匿名举报只是顺手的事情,说不定真有人能解决。
如果只是虚惊一场,固然最好;要是真有不对劲的地方,这就是重要线索!
楼策安轻轻扯回自己的袖子:“原来如此。”
云心月看着从自己掌心溜走的袖管,眉头一皱,缓缓抬起眼睛,盯着楼策安看。
今天真的很奇怪。
她伸出手要抓住对方的手腕,楼策安紧急往后退了两步。
云心月瞳孔放大,惊讶看着他的步伐:“你……”居然避开她?
他绝对有蹊跷!
平时老缠着她不放,少一会儿都跟要了他的命一样斤斤计较,现在这么生疏有礼貌。
不像他。
楼策安背后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用冰凉的刀子抵着他的脊骨,从尾椎慢慢往上挪动。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后穿透他的脖颈。
危险且极其折磨人。
云心月俯身,一步步靠近,把人逼到角落去:“……撞邪了?”
这么反常。
楼策安一步一退,直到脊骨贴到冷硬石墙上,硌得微疼。
他实在很想逃。
只可惜,少女步伐有些灵活,左右围堵,好像要将他的脸撕下来仔细端详一般。
他实在无处可逃。
“圣——”
进来喊人坐马车赶路的春莺一下噤声了,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继续喊人。
一般碰上这种情况,她们都当自己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
楼策安看见春莺,像是看见救星一样,立即提声喊道:“马上就来!”他垂眸,清了清嗓子,一脸柔顺可亲的随和模样,看向云心月,“公主你看——”
行程松动的余地有限,云心月明白。
她收起脸上的若有所思,笑眯眯拉住楼策安的袖子:“小船儿,走吧,一起坐马车去。”
她就不信,这大半天行程,还不够她琢磨出一点儿头绪来。
楼策安:“!!”
他被拖动着往马车停靠的地方走,不住扭头往二层露台边上的窗户看。
窗户纹丝不动。
好像楼泊舟早已离开那里一般。
“……”
兄长忙活一夜未睡,没撬到什么线索已经够烦躁了,现在又扎他心窝一下……
得不到任何援助的楼策安,就这样被云心月推上马车,与她共处一室。
楼策安知道兄长为了和公主单独相处,多多牵手,总是将春莺和秋蝉赶到别的马车上。
没想到,现在却害苦了他。
对上少女啃着包子打量他的直白视线,他只能艰难维持笑容。
他觉得自己也挺惨。
马车碌碌南行,出城前被堵了个严实。
云心月顾不上探究楼策安身上那些事情,撩开帘子问随行在侧的侍卫:“这是怎么了?”
侍卫前去打听,没一会儿便回来报,说云霄楼出事了,太守府的人在办案。
效率这么快!
云心月感叹了一下,在马车经过时撩开一条缝隙偷偷往外看,但是除了人很多之外,并没有看出什么。
只得了云太守擦着头上汗水,匆匆前来告罪的一句:“招待不周。”
出城半日,他们一行人抵达庙宇附近。
思索良久的云心月,终于在快要消磨掉的记忆里,翻到自己曾说过的“温润君子谁不爱”一话。
再看楼策安的眼神,便显得万分复杂。
一丝愧疚夹着一丝怜爱,一丝不可置信夹着一丝新奇……
天可怜见的,小船儿爱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做到这么卑微的吗?
难不成她说自己喜欢什么,他就扮演什么……
不行,继续想下去,可就有些人心黄黄了。
话说回来,照小船儿这种雌雄莫辨的浓颜长相来说,真的很适合cos人外。
“公主?”
已经下车的楼策安喊了对方好几遍,都没能得到回应,忍不住轻轻敲了敲车门。
笃笃——
“公主,下车歇歇脚罢。”
云心月回神:“哦,好。”
她提起裙摆走到前室,刚屈膝准备跳下去,眼前就出现了一条虚握成拳的绅士手臂。
居然君子到这么细节的地方。
真是用心呐。
云心月都忍不住给他点儿甜头。
“小船儿,你今天真贴心。”她扶着他的手臂跳下马车,捏起手指比了两颗楼策安看不懂的小心心,“爱你爱你。”
比完,转身。
少女像是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任务一样,哼着歌儿雀跃蹦走。
楼策安:“……”
坏了坏了。
兄长应该要疯了。
他赶紧扭头找回自己的马车,去将人替换出来。
刚一只脚踏进去,马车里就伸出来一只苍白的手,把他拽进去,压在车壁上。
熟悉的药草混合淡杉木香气,骤然逼到他鼻子底下。
楼策安坐定一看,自家兄长下眼睑上缩,抬起眼帘,眼眸漆黑、凝定。
每一次,他想从别人身上看清楚,或者透析什么东西时,就会有这样恣肆又沉凝的眼神。
仿若少年郎君生长的、毒瘴弥漫的野林,又似沉峻险幽的十万大山。
“长兄你听我说。”楼策安知道他直肠子,便不绕弯,“公主待我亲近,只是将我当成了你。你耳力好,应当听到,她喊的是楼泊舟和小船儿,不是我。”
他们可连姓名都还没互通过。
楼泊舟:“可她说你是温润君子。”
她爱他,但她也爱温润君子。
楼策安:“……”
“但我觉得,公主只是对君子有好感,但对长兄不一样。”他想到马车上对方自然拉开两边的距离,“她愿意亲近你,只是暂时还无法做到你所愿这般亲近。可对上我时,却很自然避开触碰。”
顶多拍拍肩膀,扶扶手臂。
楼泊舟不语。
“长兄若是不信的话,大可试试。”楼策安看着他黑沉眼眸,真诚建议,“你只要在她左右,她定会向你走近。”
楼泊舟松开手。
楼策安舒了一口气,见他要下车寻人,把人喊住,拿了一方帕子,沾了药汁要往他眼睛上揉。
楼泊舟抓住他手腕:“你要做什么?”
“替你擦擦眼睛,松快一下。”楼策安叹息,“长兄刚才想必也不曾闭目养神罢?”
兄长定是心系公主,一直注意着他和公主两人的动静。
楼泊舟松开手,让他擦。
等药汁涂好,他便下车寻云心月去。
云心月在水边帮忙洗米,侍卫们则要弄干净的水烧开饮用。
她和侍女们一排蹲着,在河边淘洗,与身边几人说说笑笑闹成一团。
她并没有发现他。
还是旁边有侍女淘洗完,起身瞧见了站到背后的他:“见过圣子。”
气氛似乎一下凝固起来,不复快活。
云心月回头看了一眼,将竹筛交给旁边的侍女:“你们先回去吧。”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没多久,其他人都跑光了,只剩下云心月站起来,向他招手。
楼泊舟抿唇,没动。
云心月提起裙摆,向他走去:“你今天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怎么感觉哪里都怪怪的。
平日人没跑光,他的眼神就已经像套索似的,抛过来将人套住。
今日竟有如此定力。
她抬眸看向一动不动的楼泊舟,忽然起了坏心,将冰凉的手往他脖子上摸去。
只碰一下,她就打算收手了,但少年伸手将她手掌牢牢压住。
“凉!”云心月嗔怪一声,“快松手。”
她挣了一下。
素日,少年很少会松手,她便用力了一些,但没想到他这次这么干脆。
云心月一个不稳,差点儿往后倒去,匆忙间伸手拽少年手臂,少年亦伸手扶她。
两人同时发力,半抱在一处。
暮色渐退,苍茫天幕转为暗蓝,不见浮云,最后一丝天光化作轻纱似的薄雾,笼罩在两人身上。
楼泊舟弓身,伸手替她捞散落的裙摆,云心月仰头望他。
两人微凉的鼻尖,在晚风中轻轻触碰。
风缓缓, 云心月染着光圈的发丝拂动,挂在两人鼻尖上。
浅淡的山花气息,伴随呼吸钻入楼泊舟鼻腔, 一路往肺腑而去。
少年再次真切感受到,五感俱全是一种怎样的奇妙体验。
原来除了眼睛所看色彩、耳朵所听声音、鼻子所嗅气息,嘴巴所尝到的寡淡味道,还有皮肤所感, 令他能知凉风从脸颊过,发丝轻抚鼻尖、唇瓣……
总听人说爱抚,一直不解其意, 不太明白为什么触碰就和“爱”挂上关系。
原是——
有一人的轻轻触碰, 能如惊鸿一瞥,温存心底,才能称之为爱抚。
他捏住裙摆的手动了动, 眸子往上微抬, 落在被阻隔的红唇上。
依旧是想亲吻她的一日。
想起弟弟说的话,他眸色暗了暗, 鼻尖擦过少女泛出热意的脸庞, 把滑落水面的裙摆全部提起。
他伸出手:“走罢,回去换一身衣裙。”
莫要受寒了。
云心月看着放在眼前的手,觉得楼泊舟好像正常了一些,又微妙的多了一点儿不同。
而且,刚才靠那么近的时候, 她好像看见了对方眼角发红,好像——
他可是南陵的圣子, 尊贵仅次圣女与皇帝,谁敢把他欺负哭。
想不通。
她将手搭在少年掌心, 被对方收紧的掌心包裹着,往马车处走去。
侍卫们已经在煮饭,透着点点火光的林子边沿,满是烟雾。
他们穿过烟雾,往马车走去。
换过一身方便行动的橘色骑装,云心月便要跳下马车。
这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
她顺着胳膊看过去,对上楼泊舟带着安静笑意的脸庞。
月光簌簌落在他身上,像是铺了一层薄雪,莹莹有泽。
云心月伸手搭在他胳膊上,跳下车,顺了顺自己蹦到背后的辫子和绒球:“小船儿,你今天没事吧?”
天色昏黑,她看不清少年神色,踮脚倾身靠近,盯着他眼睛。
不仅眼角发红,眼球都泛起红丝,好像哭得有些狠。
明明下车之前还好端端的,怎么一阵不见,就成了这个样子。
“我没事。”
楼泊舟垂眸看她,眼神从她翘卷到额角上的碎发掠过,伸手给她扫下去。
他动作很快,云心月只闻到一股淡淡的杉木香和草药味道。
她眨了眨眼,心想完了,直白少年居然会藏心事了。
不知什么伤害了他的心灵。
“侍卫做饭没那么快,”她脚跟下落,歪着脑袋看他,眼睛往斜侧方扫去,“不如我们去落脚的破庙看看,顺道散散步。”
活动活动他们久坐的腿脚。
想到弟弟说的陪她散步,让她开心点儿,楼泊舟点头。
“嗯。”
云心月伸了个懒腰,雀跃往前蹦。
“那就走吧!”
古老的庙宇似乎都喜欢配上古松,他们要落脚一夜的这座也不例外。
庙侧一棵参天大松树,半边遮盖古庙,半边落在悬崖上。
云心月拉着楼泊舟的手,小心翼翼探头看了一眼,只看到山崖底下的大河滔滔咆哮,跟刚才小河涓涓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怎么老有人喜欢把庙宇建在悬崖边上,他们不怕坠崖吗?”
楼泊舟想了想,道:“不知。”
大概不怕,怕就不会建了。
云心月缩回来,拉着他往后门走。
刚抬脚,林子边上冒出来一个背着背篓的壮汉,大惊失色喊住他们:“你们不要命了,这个地方也敢进去!”
对云心月而言,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往往比安静的贴脸杀威力还要更强。
她被对方吓得缩起肩膀,闭着眼睛一哆嗦。
楼泊舟脸上静静的笑意平了几分,淡淡抬起眼皮子瞥过去。
“你吓着她了。”
壮汉是入山采药的药郎,平日没少见毒蛇,有时为了求一些特殊的药,还会对上豺虎之类的猛兽。
面对豺虎他也怕,但是没有哪一次,会像现在这般,只是被一双眼扫过,甚至那双眼睛还柔和弯着,却让他出了一身涔涔冷汗。
直觉让他后脊骨发寒,双臂寒毛倒竖。
“我、我……”
药郎捏紧肩上的草绳,往后倒退了几步。
不过片刻,云心月就回过神来:“不要紧,我没事。”她好奇看着药郎,“你刚才说这里不能进,为什么?”
少女圆溜溜的眼睛水泽轻晃,莹润如晶石,流转似清凉水,空明澄净若云天。
只消对视一眼,药郎就知道这姑娘定是心思纯净和善之辈,不禁放下戒备心,好言相劝。
“你若是愿意相信我,就离这里远些,找个别的地方借宿。”他有些惊惧地看了庙宇一眼,扶着山边树干,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一样,小声说道,“这庙宇吞人!”
说话时,他腿脚都在打颤。
“哈?”
云心月瞄了一眼里面忙活的几点影子。
“大哥说笑了吧,这庙宇又不是什么沉睡的野兽,怎么会吞人呢?”
对方怕不是听来什么乡野传奇,当真了。
药郎着急:“哎呀,我说你这小娘子怎么不听劝呢。我昔年亲眼所见,这庙宇里面的神像活过来,将人给活吞了!”
云心月略有讶然:“亲眼所见?”
药郎猛点头:“那使劲晃悠的两条腿,还有凄惨的‘救我’两个字,可是我多年的噩梦!”
可惜他当年还小,还是随乡亲逃难路过,根本无力施救。
“多谢大哥好意,我们会多加注意的。”云心月冲他笑了笑,“只不过我们一行人要换营扎寨实在麻烦,若是查过没事,就不搬了。”
她拉着楼泊舟,继续往庙宇后门去。
药郎的呼喊,被他们抛在脑后。
庙门涂漆斑驳,半轴破落,歪斜在墙一侧,好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坐在门槛上眺望远方。
檐下还有一个废弃的燕子窝,与这门庭杂草丛生、灰败破落的古庙一样,透着几分消瘦沉默。
走近的云心月抬头望松枝,都觉得伸展的稀疏枝丫颇为形销骨立,费力去探天边淡出月影。
沙曦和扶风在指挥岗哨之事,古庙里落脚房屋的洒扫诸事,是一老一少两位礼官在叮嘱吩咐。
院中架在枯枝上的火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瘦长,好似两棵笔挺的桦树。
夏成蹊看见他们进来,赶紧赶人:“庙内还脏乱着,圣子与公主还请多稍候片刻。”老人家白胡子急得一翘一翘,“特别是公主你呀,上次红疹的事情忘记了?”
痒得哭唧唧的惨况,是半点儿不记啊。
西随的礼官叫礼秋,二十多岁的模样,面容英气,言行利落。
她平日总宅在屋中,云心月也很少能见到她,只知她是位不多言语不多笑意的夫人。
她也说:“野外虫蛇多,还得驱赶虫蛇,药味浓重,公主和圣子还是暂且退避的好。”
云心月指了指大堂的方向:“你们洒扫后院,我们到前面看看。”
她现在有点儿好奇那神像长什么样子了,怎么会把人吓成那样。
礼秋迟疑。
“礼官放心好了。”云心月指了指旁边的楼泊舟,“圣子在我身侧,什么虫蛇敢不回避?”
他那些蛊虫,哪有虫蛇会不怕。
礼秋想想也是,遣春莺、秋蝉和两个侍卫带火把跟上,便不再过问,只让她小心,有事大喊。
“好咧!”
云心月跟一众人道了几句“辛苦”之类的话,伸手拉上楼泊舟,往前面走去。
少年垂眸看了一眼两人相握的手掌,平缓的眉眼翘了翘,笑意深了些。
大堂也破落得厉害,四处都是倒塌的烂木头,仿佛蜘蛛网一样、分辨不清楚颜色的绣额布幔纵横交错。
楼泊舟伸手把拦路的布幔扯掉。
布幔一动,灰尘漫天,好像进入了黄沙遍布的西随边镇一样。
云心月挥舞袖子赶走灰尘,捂住口鼻。
跟在他们背后的春莺和秋蝉觉得这里实在太脏了,开口道:“公主,要不我们还是离开吧,这里荒废太久,也没什么好看的。”
可别弄一身脏,惹出红疹,白受罪。
“来都来了,看一眼吧。”云心月的声音捂在袖子里,有些闷闷的,“不然沙曦还是要来探清楚。”
身为将军,公主要落脚休息一晚的地方,她都必须要筛查一遍,确保安全。
春莺嘀咕:“就算公主看过,沙曦将军不还是得来。”
这本来就是沙曦将军必须亲自做的事情,不能假借人手。
也没什么区别。
云心月幽幽回头看她。
春莺识趣闭上自己的小嘴巴,不说话。
她错了,不该多嘴。
云心月转眼,朝背后跟着的侍卫张开手:“给我一个火把。”
“公主,要不还是末将先行,探探深浅。”侍卫实在不放心。
要是有危险,他们也好先挡挡。
云心月想了想,人家有经验,肯定比她走在前面合适,便给他腾了个位置。
“好,你先走。”
坠落的布幔太多,火把要是点上去,容易引起火灾,侍卫还得用刀鞘先将布幔搅下来,甩到一旁。
不过除了拦路的东西多了些,倒是没有别的阻碍。
他们很快就走到大堂正中央站定。
这里杂物不多,只有一张落满灰尘的瘸腿长桌,旁边香灰和小枝堆叠成山,却没有香炉。
应当是有人曾来过搜刮,将香炉的灰倒出来,抱走了铜炉子。
云心月仰头看泥塑的神像。
神像高大,腿脚在火光耀耀处,面容却被掩盖在晦暗不明的阴影中。
火把上的黑烟袅袅往上,将其斑驳五彩的面容缠绕,落入一双黑黢黢的深目中。
“公主……”
春莺抱着秋蝉的胳膊,在四面漏风的大堂里瑟瑟发抖:“这神像怎么怪怪的。”
不像神,倒像是恶鬼。
“或许是怒目金刚?”云心月对什么像都没有研究,她也不清楚这个是什么,只能看向楼泊舟,“你见过这种佛像吗?”
楼泊舟摇头:“南陵信奉的鬼神里,没有这东西。”
大周与南陵同出一脉,神佛有相通之处,但到底有所区别,他也不太清楚。
云心月又问拿着火把的侍卫:“我们西随有这种神佛吗?”
西随倒是格外推崇神佛,洞窟遍地都是,可漫天神佛皆慈眉善目,侍卫不曾见过这般凶神恶煞的佛像。
“末将也不曾见过。”
云心月用食指点着下巴,仰头细细打量这尊奇怪的佛像。
佛像一脚踩着一块崎岖的石礅,一手虚虚握拳,一手举着一根棍子,面容凶狠,横眉怒目。许是荒废太久,它身上的五彩被岁月磨去,斑驳得只剩下泥胚。
除了太凶,这尊泥像好似也没什么古怪的地方。
“等等——”云心月指着他手上的棍子道,“这棍子是不是不对?”
有佛像是握着棍子的吗?
身后的侍卫站出来:“末将上去看看。”
他攀到佛像的基座上,跳上去将木棍取下来,看了看,才跳下去交给云心月:“禀公主,这好像是外面随手捡来的树枝,并不是这尊像手中本来的物件。”
春莺仰头看了看,猜测:“或许是当年用了真刀,或者别的什么铁器,被人盗卖了罢。”
这种事情,在他们西随也很常见。
云心月拿着那根棍子,翻来覆去看,也没看出来什么名堂。
似乎的确只是一根普通树枝。
正沉吟,背后暗夜里,忽有断木声传来。
“喀喀——”
侍卫抽刀:“谁!”
云心月往后退了两步,缩到楼泊舟手臂后,手中还拿着那根棍子。
棍子始终碍手,被她丢弃,双手紧抓着少年胳臂。
楼泊舟倒是淡定从容,脸上温和笑意半点没变。
因少女靠近,触感明显,身体一侧涌起暖暖的温度,让他眉头舒展更甚。
他果然还是更喜欢她主动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