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下人by吴若离
吴若离  发于:2025年0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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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善默然,她学了更多的字,把他留的小册子摸透了,再有炎半仙的胡编乱吹,算是百样玲珑,换了地儿也能活好。如今知道他也好,再没有不放心的了。
七爷歇过晌,洗把脸就要坐下来背书,把巧善叫了过来。
巧善借口鞋脏不便进屋,在廊椅上坐了,隔着窗陪他对句。
她只识字不懂文,知道读书的机会难得,把看到的每一句都记牢了。七爷背书出错,她能及时提醒。
雪梅砌了茶送到窗边,七爷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姐姐,抿一口,将它放在小几上,接着往下背。
雪梅立在他后方,斜着看向廊下的巧善,巧笑嫣然道:“七爷上进,老爷知道了肯定欢喜。不过……”
她抬手,用帕子擦了擦鬓角,再劝:“别晒坏了巧善才好,不如叫小宁子进来陪读。年纪小,老姨奶奶又常叫进来问话,不算坏了规矩。”
旸七爷从善如流,叫巧善去歇,他合上书养养眼,等小宁子进来了再接着背。
跟着进出学堂的是荣儿,宁子和巧善都在内宅伺候,听了些书,但没正经学过。他记得不全,要戳著书一个字一个字对照,有时错字早过了头,他才嚷出来,七爷还得倒回来重背,闹了几次就没了读书兴致,吹笛子去了。
窗开着,隐约听得到西厢的动静。
秋梧打了个哈欠,丢下手里的活计,凑到巧善身边指点:“老姨奶奶当你是引路仙童,七爷将你当成忠实可靠的书僮,你这么好,把她们都比下去了。这些那些都是捣鬼,时刻防着你,生怕你进屋呢。七爷是个没心计的,不知道这里边有阴谋,你呀,该说的要说。”
都是老姨奶奶身边的人,霜菘和雪梅被挑中去伺候七爷,落选的秋梧心里不好受吧?
巧善不想掺和到她们那些争斗里,点头算回应。
“你在做什么?针线也是你管着?”
巧善摇头,将花样子递过去,仍旧埋头扎花。
秋梧见挑拨不动,消停了,转身躺下去,没一会就响起了呼噜声。
老姨奶奶觉浅,一会渴醒了,喝两口热茶再躺下,要不了多久又起来屙掉它,如此反覆,少说要折腾七八趟,谁上夜谁苦。
小英出事那阵子,她熬了几天没合眼,有他在的时候才睡安稳。
是不是也打了呼,吵得他睡不着,才会半夜起来扫雪?
她盯着秋梧的背,莫名其妙笑起来。
七爷年纪还小,房里事也少,巧善有意躲着,日子过得还算顺畅。
周老太爷没熬得过中秋,殁了。旸七爷是外孙,要守五月孝,奔完丧,又回家来。这个年,得留在老宅过。
这边才离了白事,那边挂起了大红灯笼。
昽少爷出了孝,明少爷身子养好了,两位前后脚定下亲事。明少爷年纪不小了,婚事不好拖太久,请期礼书送得早。方家人知情识趣,挑了离得最近的仲春。
这就只剩三四个月了,老爷公务繁忙,派太太先回来操办。
连着办大事,府里的人都忙起来。
七爷是隔房的人,又有孝在身上,留下来不好,搬到东小院,每日闭门读书。
他身边有人争着伺候,巧善乐得清闲,常借口去灶房取点什么,溜去那边帮忙。
梅珍嫁了个合心意的男人,为人忠厚,相貌堂堂,只是被病恹恹的祖母拖累,家里穷得掉糠。她看得开,不怕苦,刚出月子就来干活了。
小柔儿躺在篮子里,小猫一样哼唧。
才喂过奶,偏不肯睡。
梅珍急得上火,远远瞧见巧善,乐得直叫:“怪不得不肯睡,原来是在等干娘。”
她提着篮子交给巧善,风风火火削萝卜去了。
等干娘的,除了小娃儿,还有蛋花尿布。
怪不得亲妈皱着鼻子,丢下就跑。
巧善哭笑不得,找个背风又背人的地方安置她,摘下篮子外吊着的竹筒,进灶房兑些热水再回来。米枕底下藏着小布,抽一叠放在膝盖上,沾湿一块擦一遍,擦过的脏布收进罐子里,再用干净的继续洗。
她伺候得精细,连梅珍这个亲妈都自愧不如,中途出来看一眼,又悄悄地溜了。
小柔儿乖得很,巧善乐意对她好,弄干净了,不忍心她待在鸡蛋篮子里躺着,抱在怀里,哼着乡曲哄她睡觉。
赵家禾看够了,从大柱后绕出来,开口就是一句酸话:“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生得一模一样,砖母
传统制砖的模具,木框框,用力把泥团砸进去,线锯拉掉多余的土,框里的砖坯四四方方,一模一样。
里夯出来的吗?”
巧善憋住笑,先看过左右,确认四下无人,再站起来,抱着娃朝他走。
他吓得连退了三四步。
她只好抬起左胳膊,斜着抱,侧身让娃的脸正对他,故意问:“长得很像我吗?”
“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张嘴吗?”
气糊涂乱讲,把她逗得笑出了声。
娃哼了哼,嘬起了嘴。她抱着娃又坐回去,仰头说:“这是小柔儿,梅珍姐姐家的老二,我是她干娘。小赵大人,相识是缘,给个见面礼吧。”
“你说谁家的?”
“梅珍姐姐生的,周家的孩子,像她爹,不像我。她爹是轿夫,叫……”
他眼睛一亮,抢着答了:“周有才。”
她点头,抱娃的左胳膊落在膝盖上借力,挪出右手,将食指伸到小娃儿手边。小柔儿一挨就抓住,不哼了。
巧善轻摇她的小手,接着说玩笑:“这么冷的天,尿布炕不过来。佛说积德行善,福报无量,请赵施主布施,阿弥陀佛……”
他跟着笑,大方道:“知道了!晚些时候就送来。你……”
她抬眼,抿着嘴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也听见了脚步声,背对着来人,扬声说:“你到里边传句话,要四凉四热,一粥一饭。荤素皆宜,要快,要新奇,别上大鱼大肉。”
“是。”

他还有很多要紧的话没说完,没急着转身,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来人老远认出这装扮,也听得出声音,一走近,先跟他打招呼,再去找廊下等着的小丫头。
他也往那边看过去,这个叫红英的女孩有些像当年的她,瘦弱可怜,唯唯诺诺。
红英听完吩咐,悄悄往这边瞟,一对上他的眼,像被捉了贼赃,怯怯地垂下头,转身往门里跑,险些撞到抱孩子的她。
冒冒失失,不堪大用!
还好她比从前机灵,及时闪身躲开。
那人连句抱歉都没说就跑开了,混蛋!
家禾皱眉,巧善朝等着拿八宝饭的南客点头致意,绕过他,走到家禾面前报菜名。
他点头,冷声说:“老爷那边急着要,你把孩子放下,也进去帮忙。我就在这等,顺道帮你看着。”
“多谢。”
她将小柔儿放回去,他跟过来,赶弯腰提篮子的间隙,悄悄塞了包东西给她。
外头正是那方包过福橘饼的粗布帕子,那时她只有这一块,洗脸、包吃食都是它,没有替换,洗完就在灶边烤。头一回心急了些,帕子离得太近被火舌舔了,留下一角焦黄,成了它独有的印记。
沉甸甸的很压手,里边包的应该是银子。
她想说不着急还,她用不上。余光瞥见他缠带上边露出一角玉,质地温润细腻,不是凡品。她心里清楚今时不同往日,他应当不差钱,便收下了。
他走到东厢库房外,将篮子挎在臂弯,对上看账的张婆子,压声道:“老爷十九到家,有些礼要走。你抽空照这单子点清楚,早些预备好。东西要悄悄地送,你找齐山要一只铜包角酸枝木旧书箱来装。”
“是,禾爷还有什么吩咐?”
“什么爷不爷的,叫名字就成。各色干果子凑一攒盒,打发人送过去。这两日要盘账,趁早把簿子做好看点,别叫人揪出什么来。”
张婆子脸色微变,讪笑道:“早该递上去,只是冬月事多数目杂,延误了。禾爷放心,只差几笔就能算完。这个账……是交到正爷那,还是……”
“他病得厉害,起不来身,由我代为料理。往后……等老爷吩咐。”
“是是是。”
真要为难,他就不会提点。
张婆子大喜,正要讨好几句。他拎着篮子迈进门槛越过她往里走,不太客气地说:“外边风大沙子多,借个地方坐坐。”
这元宝篮看着眼熟,十字编,提手上带红漆,八珍房和甘旨房都用它装鸡蛋。篮子里边垫了旧布袄,看不清娃娃的脸,但猜得到。
张婆子帮他砌了茶,挑些果脯点心摆上来。
他摆手,随意道:“不忙这些。在廊下捡来的孩子,看着像是要哭了。你去那边问问,叫人过来领走。”
“我这就去。”
娃她娘忙得连轴转,抽不开身,没来,来的是干娘。
巧善进门便福身道谢,走到篮子边,把睡得香甜的娃抱起来轻拍。
“巧善姑娘,你先别急着走。外边风大,别吓着孩子,哄睡了再说。”
张婆子生怕他这就走了,解下钥匙,手忙脚乱去隔间翻东西来打点。
人一走开,他抓紧说:“多的是人盯着我,不便写信。前年去年特地回来找你,你又不在。”
她轻笑,小声说:“我知道,我很好,你不要担心。我听说你也很好,真好!”
颊腮饱满,白里透红,好气色,好心情,不像是装出来的欢喜。
有人真心牵挂着他,信赖着他。
他也想笑。
她长到了他肩头,比那梅珍还要高,脸上有了一点肉,独这头发丝还和从前一样,不柔也不顺,尤其是耳后这一截,像是刚被雷滋了,四散横飞。
他看这毛毛糙糙不顺眼,抬手盖住它们往下摁,做了才觉不合适,立马缩回来。
她飞快地转头往外瞟一眼,赧然道:“早起用篦子蘸水抿过,方才在灶房待上一会,里边太干太燥,又翘起来了。”
他不假思索跟道:“我那有些头油……”
她嘴里“哦哦哦哦”做哄娃状,摇头拒绝。
人快要回来了吧,她小声说:“我该走了。”
他沉着脸没答应。
她又笑,把孩子放回去,抱着篮子说俏皮话:“你又长了两寸,捂白了,比从前好看百倍,我听她们说有一大片丈母娘在打听你几时回来。你可要仔细挑,找个天仙给我做嫂子。”
“去去去!少胡说。”
她抿着嘴笑,无声说:“我先走了。”
“等等。”
他随手在记账簿后边薅了一页空纸,把芝麻糖和蜜饯包起来,放在篮子尾。
她又偷偷笑,他低声说了句“傻”,送两步,走到门边才退回去,隔着窗纸看她的身影经过,摇头失笑。
在他打听来的故事里,她应对自如,活得好好的。
从前木讷懵懂,如今大变样。
好似不需要他操心了啊!
东西不算很多,抽块干净的布盖在上边,不叫人看出来。等梅珍下了工,她再悄悄地打开,捏走两颗金丝蜜枣,用帕子包了收起来,剩下的全留给梅珍。
梅珍没问她从哪得的,只悄悄地说:“给我家小老虎留一点,剩下的,我给秀珠送过去。”
“好,婶子那边……”
梅珍摇头,叹道:“我走不开,不知道近来什么样。连工都上不了,怕是凶险。她身边只剩了这命根子,真要熬不过去,走了,她如何受得住?唉,长生长生,不取这样大的名,说不得还能多活几日。”
巧善跟着叹息,她有心去探望,但她跟她们不同,没有对牌,根本出不去。
云片糕和龙须糖都预备好了,午膳也有了。她挑着小担回到东小院,把东西交出去,果然没人问她为何耽搁了这么久。
她乐得清闲,识趣地退回倒座房。
正好青杏从甘旨房领回了饭食,要开饭了。正房伺候的四人,吃七爷剩下的好菜就够,照例不用等她们。倒座这边还有六个,共一盆米饭,两盆菜。
两个婆子吃得唏哩呼噜,青杏一个劲地朝她使眼色:全让她们吃完了,你快点啊!
巧善脸贴着碗,偷偷地笑。
青杏把碗碟送回去,没活干了,又挤到她这来说话。
巧善耐心等到秋梧出去了,才把蜜枣塞给她。青杏吃得眉开眼笑,巧善朝她眨眼,示意她噤声,起身去门口迎人,好让她来得及藏住偷吃的证据。
来的是碧丝,是五太太那边划过来的人,管着七爷的箱笼。她来这,是要亲自交代巧善去闲野居领东西,说是大老爷托好友搜罗了一些于举业有益的选集,要找个认得字的人过去挑,拣用得上的拿,重本的别动,留给昽少爷。
巧善心里有数:廖家正挪出去养病,老爷还没回来。如今老爷那院子,称得上是他说了算。她点头应道:“姐姐放心,我这就去。选书费时,这边的活计……”
“你只管去,这里这么多人,耽误不了。”
“这样的天,没法晒书,姐姐,我带些布巾过去擦擦灰。”
碧丝点头道:“多预备些,不够去里边拿。”
“是。”
巧善对着柜子翻一阵,将要带的东西,夹在布巾里一块带上。
他仍装不认识,公事公办,将她领到书房,交代家安把箱子都打开。
屋里有个家安,门口有一个家康,院子里有正给树干涂白的粗使婆子,还有不时走动的小厮。
没法自在说话。
她蹲下来拣书,他先是寻个由头出去,等到婆子干完活,走了,他再回来,故意问几句刁难刁难,说了几句太慢会耽误事的嫌话,而后名正言顺留下翻书看单子。
再过一阵,他又把家康支开去领补药往家正那送,他点的东西多,家康带走了院里的闲人。
到了这时候,家安默默地出去了,走到离门七八尺的地方才停,背对着门驻守。
“花厅那边缺个人管事,你可有意?”
她颇感新奇,先摇头,再问:“你能插手人手安排?”
“这有什么难的?”
她抿嘴笑,眼里有话。
“笑什么?”
“她们管你叫小赵大人。”
他心里得意,面上嫌道:“不好好当差,倒有心思在背后嚼舌,该打!”
“呸!”她嬉笑道,“我们哪没做好?有劳大人指教。”
“啧啧,你也跟着她们学坏了。”
“才没有呢,不关她们事,我只有一个师父。”
这师父,认也不好,不认也不好。他被将这一军,失笑道:“算你厉害!你回去仔细想想,想去哪都成,我给你弄。”
“别,我在那挺好的,活少清静,离八珍房近,每日能抽出不少空去坐坐,看看我干女儿。”
“你就这么想当娘?”
她嗤嗤笑,压住书角细细地抹,垂眸道:“我才十四,早着呢。倒是你,年纪一大把,该当爹了。”
“好啊,居然拐着弯骂我老?”
他的身份水涨船高,但她一点都不担心他会恼羞成怒,继续笑。
隔了这么久没见,不见一点生疏。他一出声,她抬头,立刻认出了他,心里头踏实安定,还欢喜,仿佛外出漂泊的是她,终于回到了温暖又熟悉的家乡。

“外边这个……”
“自己人。有话就说,说什么都不要紧。家正迁去了城外,方才那些人领了东西再过去,要天擦黑才能回。”
“那些欺负人的坏蛋呢?我瞧着全是生面孔。”
“都滚蛋了。走了以后才借五老爷的手收拾他们,免得坏了我和老爷的名声。”
用的什么法子不重要了,只要人走了就成。
她安心翻开布巾子,摸出一对絮了棉的手衣,没绣花,但掌面细细致致地缝成了小菱格,以免洗的时候跑棉不匀称,以后不暖和。
“冷天骑马出门皴手,你戴上这个试试。”
皮的,棉的,他都有,但这个不一样,必须收好了。
“好。”
“扎的鞋垫尺寸不够,我裁短给自己用了,你别生气啊。”
他笑答:“有什么好气的?从来没人给我做过,我这脚,费鞋费料,在外头买一对,七八天就坏。”
她瞄一眼他的鞋,没说话。
他接着往下说:“头油面脂,我这里多的是,一会你去挑,我想法子给你送过去。还有衣衫料子,都是给你预备的,别说不要,你这些都不合身了。”
自打老爷走后,这家里再没发过衣衫或料子。她统共就那么些,只能接着穿。袖边磨坏了,她没舍得动那存下来的布和“软玉如丝”棉花,拆了一件旧衫,裁上条子滚一道新边。裙子裤子短了,裁一片接上去。
起初有些不自在,尤其是被人盯上这些破绽时,窘迫不已。穿了几年,她学着不往这上头想,也就习惯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你攒着成家。七爷是好人,对下人体恤,不在意这些。”
他铁青着脸,沉声问:“谁克扣你了?你说实话,别唱这些好听的糊弄我。”
她着急解释:“不是奉承,他真是极好的人。他的份例只那么些,舍不得花用,常拿出来贴补我们。早前他还叫姐姐们收拾旧衫送我,都是些好料子,四季都有……”
极好的人?呸!
“那你怎么不穿?”
她黯然失神,不知道要怎么说。
他冷哼一声,猜道:“她们阳奉阴违,没给?”
“给了……”她迟疑着答,“后来又拿回去,是为了我好。七爷沾染天花时,她们贴身伺候,怕万一……”
她说不下去了,不用他挑破,她也清楚底细:那衣裳要真有什么不对,早就扔了。偏要等到拿给她以后,才想起来该拿去烧掉,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他一脸嘲弄,她只好说:“她们是有些小心思,可七爷绝对是好人,他关心底下人,只是年纪小,不懂这些弯弯道道。他比我还小呢,跟我契上那岁数一样。这种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在册子上说了:告状要挑好时机,等十拿九稳了再出手。我觉着这都不算大事,没必要闹起来得罪人。”
“好人?我问你,这个好人做的事,你得了什么好处?”
“他的本意是好的,为的是我好。”
“这话不对,没人得好处,那他算什么好人?好人跟好处,必定要同在才算数。我告诉你什么叫好人:做了很多好事,惠及他人,才算得上好人。”
本想反驳,可怎么越想越觉得有理了?
“别说好处了,你还因此吃了亏,想必那些婊……表里不一的混球,在你面前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吧?”
她张了张嘴,没法在他面前粉饰太平,只好说自己的应对之策:“她们被老太太委以重任,有些着急。我想以不变应万变,躲着点,省事省心。只要她们知道我没有上进心,就不会针对了……让她们斗去。”
果然是放心早了。
他抹了一把脸,咬牙切齿道:“她们算什么东西,我弄死她们!”
这狠劲,实在惊人。
真惹出事来,岂不是连累了正往上升的他?
她心焦,赶忙劝道:“别别别,你先听我说。原是她们的东西,七爷叫她们拿出来,人家心里舍不得,也不好忤逆主子说个‘不’字。都是好衣裳,攒在那不动,必定有大用处,想拿回去天经地义。老实说,我不愿意占那个便宜,料子太金贵,一干活就生褶,又不能随意浆洗,对我来说太麻烦。穿好看了也不好,你教我不要太张扬,容易遭人嫉妒,被人陷害。这话十分有理,你看这些年,我普普通通,就一直太太平平。你别生气,其实这也是好事,她们排挤我,屋里的活全不让我干,我比主子还清闲。今儿我只做了两件事,去八珍房取提盒而已,加这趟才三件事,多好。平日里我有空读书,有空做针线,想睡就睡,可自在了。”
他扯扯嘴角,哼道:“如此说来,还是这赵旸太蠢,不会办事。我再教你一句:蠢比坏更糟,离他远点。”
“七爷,七爷!”眼见他又要变脸,她攀着他的胳膊,凑近了提醒,“别让人抓住把柄,不敬主子可是大罪。”
不是为了维护那位,是想保护他?
他心里好受了些,扬眉道:“这事暂且放一边,那这料子你拿不拿?衣衫总得穿吧,再长高点,脚都露出来了。你不拿也行,我找人给你做出来再给。”
“拿,我拿,我自己能做,没有新书可读,我有的是空。”
喜欢读书,是好事,也好办。
他大手一挥,豪气道:“别管他了,就这脑子,读不出什么名堂。去挑你自个钟意的书,有喜欢的,只管拿,多少本都行。”
“啊?”
“没事,你听我的,拿!这些事,还有这宅子里的事,往后……都从我手里过。”他压低了声,贴过来耳语,“老国公已经死了,事关重大,先瞒着,还叫大夫出出进进开方取药,等安排妥当了再发丧。这是老太爷和老太太的意思,老爷不认同,心里难受,回来肯定没心思管这些杂务。还有,这边的事更大更麻烦,老姨奶奶昏庸无能又任性妄为,捅出了不少篓子。我得了些消息,好似动用了祖产。去年回来那一趟,我到各处走走,不用查账都知道这府里百孔千疮,将来还有他愁的时候。”
“那你怎么办?”
他盯着她没说话。
她操心不已,急道:“老爷倚重,回来必定要将这烂摊子交给你,那不是为难人吗?”
“她们闹亏空,是她们的错,又不是我贪了,我怕什么?只管查明,让老爷哭去。”
她听到这句有些难受,喃喃道:“老爷是好人……”
“这也好人,那也好人,在你眼里,天下全是好人,操心得过来吗?你呀,还是这么傻!”
她蔫了,垂下头,缓慢摇动。
他看了难受,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急道:“我不过这么一说,你怎么认真了?行行行,怪我,说话不该这么刻薄。老爷的确是好人,可他命不好,摊上这么个混账老娘。没办法,父债子偿,这母债他也得扛。几代人攒下的家业,还怕这点亏空?我进出过国公府,富丽堂皇,随便挑个摆件拿去当了,就够你活一辈子,只是眼下不好变卖产业闹出动静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熬过这一阵就好办了。横竖全府都要守孝,节衣缩食还能博个美名。你放心,他们遇上天大的事,照旧吃穿不愁,不用你可怜。”
他说的也有理,她打起精神,用力点头,又说回前边的话:“我看往后指望不上赏赐,只那点月钱,过不上好日子。你也俭省些,将来娶妻生子,花销大着呢。”
他抬手,在她额头上轻弹,笑骂:“小混蛋,谁让你提这个了?屡教不改。”
她摸着额头傻笑,扭头欢欢喜喜选书。

她不是没分寸的人,只选了两本警示逸闻。
这上边都是些编得没影的故事,后边再扯一个几乎不挨边的道理。他不愿意扫她的兴致,没评判,先帮她收着,提早告诉她:过两三日有“亲戚”给她捎东西,心里有个数。
她给七爷选了一堆手抄本,从破题到束股,全是上榜人的经验之谈。
大老爷在这事上费了很多心,旸七爷拿到书,摸着它们哽咽,要找巧善来说话。
碧丝只是性子冷,倒没那么大的敌意,叫院子里打扫的婆子去叫她,提早支开那两个,只留下在门口打盹的秋梧。
家安帮着送到东小院大门外,巧善再送到正房门口,交给碧丝,以为没什么事了,安心回去扎花。她才坐下又被叫走,担心是那边的事出了岔子,忐忑不安。
她进屋先行了礼,旸七爷看着她,泪眼汪汪,痴痴地连喊三声“巧善”。
巧善手足无措,为难道:“七爷,您有什么吩咐?”
旸七爷又对着窗外喊“大伯”,巧善回头向碧丝求助。
碧丝清楚:他这是被大老爷触动,心里意难平。
亲爹官瘾难戒,得罪了皇上,当不成京官,仍然心存侥幸:兴许还能赴外任。他一心扑在寻门路上,常年不在家,四处找人打点,为起复铺路,从来不过问儿子的起居和学业。太太惦念儿子,又怕男人走远了,会让狐狸精有机可乘,便跟了去。
碧丝是奴才,不好指摘主子,只能含糊劝道:“大老爷不日就要回来,七爷多读几本,常过去坐坐,请他老人家指点指点。”
旸七爷一听有理,不哭不嚎了,嘱咐点灯,捧起书,如饥似渴地读起来。
巧善帮着点完蜡烛,伺机溜了。
碧丝盯着她的背影,回头笑道:“这个倒老实。”
秋梧掩嘴打哈欠,嗤笑道:“人还没长开呢,或是生得迟又没人指点,暂且没开窍,或是大智若愚,知道避锋芒。总之,您先管好那两个,这才哪到哪,就斗成了乌眼鸡。等大太太回来,必定要看五房笑话。”
碧丝不愁这个,她扭头看一眼东耳房,暗自叹气。
自家太太上心的事就三件:儿子有没有读好书,儿子有没有穿好衣,儿子有没有攒到私房。
读书这事好说,七爷本分勤勉,不用人督促。
早年有老太太贴补,一季能做几身好衣裳,穿着合身又体面。这个冬天过去一半,一件冬衣都没有做,少年人长得快,看料子或尺寸,都能一眼认出是去年的。太太想着横竖他有亲祖母疼爱,轮不到她来操心,不如省下来,没做安排。老姨奶奶身子不好,眼下又有更大的事要操心,顾不上这边。她们这些做奴才的,总不好冲到她老人家跟前去讨要,只能干巴巴地等着。
七爷身上有外家的孝,老姨奶奶免了请安。回来这小半年,统共也没见几面,送来的东西都是吃食补品,一粒银子都没见着。
接连两天没动静,巧善耐心等着。
白日闲来无事,天擦黑反倒来唤人了。她将绷子藏到枕头下,小跑出去答话。
碧丝见了她,不着急说事,先问:“青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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