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满一掐,巧儿赶紧跪下,照着她教的那般答话:“肖奶奶,我姓王,单名一个巧字,九岁了。”
常满帮着描补:“这孩子胆小,不懂规矩,还请您见谅。”
肖婆子围着她转一圈,上下仔细打量过,小声叮嘱:“宋喜家的,她这岁数不合适,身板容貌也差点意思,只怕太太瞧不上,暂且压一压。七奶奶传了喜讯,那边要人照看小厨房,东厨有缺,叫她先去里边待着,过后我自有安排。你们可要好生着,这样的好事,外头不知多少人惦记。”
“是!多亏了您抬举。这孩子是拙了些,胜在听话,您只管调教,将来出息了,她就是您的亲孙女,绝不会忘了孝敬。”
好话只能甜甜耳朵,成不成的,还得看实惠。常满悄悄塞了块银子到她手边。
肖婆子掂了掂,脸色略好,再正经提点:“那位座下原有个叫阿善的童子,来了七八年,一直贴身伺候。偶然着了风,被太上老君召去做了仙童。我看这孩子名字太单薄,不好听!下回别人再问,添上这个善字,将来就是机缘。契书上多一字少一字的,不打紧,里边外头都是自己人,不过多费两笔墨,回头我说一声就成。巧儿只是乳名,你可记住了?”
这话问的是巧儿。
她乖顺地点头,垂眸答道:“姓王名巧善,家人不识字,是算命先生给取的。”
姨妈反覆教过:答不上来的话,往神佛上扯。有人问起识字的事,就说是得了算命先生的好,顺手教了几个字,万万不能提家里的兄弟。
撒谎认了是亲外甥,撒谎改了家乡,照着册子少报了一岁……
撒谎这种事,像吃辣子,头一回脸红耳赤,喉间心口火辣辣的,烧得慌,多来几回就没那么难受了。
两个长辈都满意地点头,她却走了神。
青条石上跪着一个比她略大些的男孩,小腿悬空,只有膝盖落地,太难为人了。他熬得脸通红,两鬓汗湿,看着让人替他难受。他却纹丝不动,背挺得笔直,闭目凝神,只管专心诵那《金刚经》。
“……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即为消灭……”
来了三四天,跪来磕去,仍旧不忍心看下去。她垂头盯着脚尖,闷头闷脑往前走,险些撞到人。
常满及时拽一把,巧善回神。肖婆子往东边去了,面前是长长的甬道,不知伸向何处。
巧善怯怯地看向常满,用眼神询问:姨妈,我们往哪儿去?
常满望着她这双稚嫩的眼睛,暗自叹气——要是莹姐儿还在,以她的品貌,好生谋划一番,那才是真有出息。眼前这样的,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唉,造孽啊!
这种阴私,她不想沾也得沾,不做也得做。
“去东厨,你先在那当差。将来如何,将来再说吧。”
常满不满这去处,巧善却很乐意待在厨房。灶上的活,她在家干惯了,不觉得苦。这里的人都和善,少说话,多做活,便不用忧心会犯错。
烹炒的时候最忙,婶子嫂子们大着嗓门吆喝,忙完那阵,赶着填饱肚子,再是一人一壶茶,低声细语说闲话,歇歇再散。
“……那是个人精,跟他爹一个稿,最会偷奸耍滑,见不得新来的小子得脸,和他兄弟合起伙来坑人。一个哨探,一个暗地里藏好了,等人一出来,就掀了竹筒,瞧准了往他身上泼。这样的龌龊手段,不说瞒着,反倒得意,灌点黄汤就嚷嚷出来了。”
众人听明白了,唏嘘不已。
张嫂子接着道:“那孩子身上沾了屎尿,不好往主子跟前跑,这跑腿的活跟赏钱,白白便宜了别人。平白无故落个不识抬举的罪名,因为误事挨骂挨罚,你们说,冤不冤呐?”
黄嫂子跟道:“你呀,别操这个闲心,这事已经过了。我嫂子说,他连跪了三四天,凑巧被大老爷撞见。老爷虔诚,见他经书背得好,叫到那院里去了,可见这人命好。”
张嫂子笑道:“命好能当奴才?人是从外头买回来的,但凡有一个人疼他,就不会被舍下,丢出门兑钱。”
虽说都是奴才,可奴才也分三六九等:外头买来的,自然比不得家里的。半道买回来的,又比不上自小调教的。比如同是灶下婢,小英只要跟着几个厨娘学烹炒,添柴、守灶、刮鱼鳞这样的活,全落在巧善那。
不是她们纯心为难,规矩就是这样的规矩。那是王田家的女儿,翠英的妹子,谁敢下狠劲使唤?这山不能动,那就只有外边来的操劳。
话说到了这份上,几人不约而同地瞄向了被撇下的巧善。
巧善不知道众人对她生出了怜悯,守着炉子听得入了神,到了这句“但凡有一个人疼”,不免生出些酸楚。
路上走了七八天,姨妈带着来回找人通融,到第四天才正经上工,这是做活的第三天。这样一算,她离家半个月了。
家里人多又勤快,把地伺候好了,瓜菜长得快。照往年,茄子丝瓜一摘一大篮,吃一半晒一半,冬天也有菜下饭。
萝卜也该下种了。
二哥要去上学,慧姐儿记不记得这些事?
锅里咕噜咕噜,该换去砂锅了。
老太太爱吃鹅肉,昨儿爊鹅,今儿砂锅鹅。砂锅下是粗沙,饭酒没过了鹅肉,鹅肉下铺了厚厚一层姜。这一锅,要慢煨两个半时辰,怎么着也不会烧糊了去,不用费心守着。
她转头去擦灶,十二个灶,个个要擦,全擦完,背心已湿透。人早就散了,八珍房只剩了她。她回到炉灶旁,拨了拨灶膛,转头盯着桌上那对剔红提匣上的山水人物出神。
“嘿!别发愣了,明少爷吃不下饭,打发我来取点心。你瞧瞧还有些什么,我给挑一个。”
巧善被惊了一跳,回头瞧见个熟面孔,心中不安,在他和提匣之间来回看。
“那里边装着什么?”
“你不能进来!”
巧善见他不听话,仍旧迈过了门槛。她攥紧拨火棍,倏地站起身,睁大眼睛瞪住他,接着说:“少骗人,我知道你在老爷跟前当差。明少爷院里多的是人,怎么会打发你来取?别动,再动我叫人了啊!”
被拆穿小把戏,赵家禾不恼也不羞,扬着下巴说:“那还不赶紧伺候?我不提老爷,是怕吓着你。我瞧着你面生,是新来的吧,多大了?”
婶子们叮嘱过:常有下人藉着主子的名头过来骗吃喝,不要轻易上当。
这人不说实话,一看就知道是坏心肠,本该打出去。巧善想起听来的故事,知道他这是被人为难,错过了午饭。她又不忍心了,背过身,掏出手帕,把攒下来的两块福橘饼递过去。
这东西味道古怪,不合心意。赵家禾扬眉,嗤道:“霍,你偷拿,却不让……”
“婶子给的,我没乱拿!”
这人太可恶,自己不认错,反倒冤枉人。她恼了,要将手收回。赵家禾手快,一把将东西抄走,连粗布帕子也没留下。
“你!还我帕子。”
“这上边有糖,化了黏黏糊糊,脏手。你要走了,我怎么拿?”
赵家禾得意坏笑,扬长而去。
早起潮气重,灶房又热又闷,她才干一会活就憋不住,又咳了两次。
虽说每回都侧身避开了,黄嫂子仍旧皱眉,打发她去廊下拣蘑菇,下工之前,又叫小英给她取了一块橘饼。
这回没用帕子接。
小英多嘴问一句,巧善小声说了缘故。
小英好打抱不平,气道:“他在别处受了气,怕事不敢还手,专挑你欺负,是瞧准了没人为你做主。最好别让我撞见,哼!我给他两棍。”
巧善感动到不知所措,连声道谢,又怕她真为了自己出头做出祸来,跟在她身边絮叨,意图让她明白:这是小事,不用在意。
小英气得快,散得也快,用手拨着筲箕里的黄豆,将干瘪的拣出来扔在脚边的碗里,高高兴兴说起了别的。
“下月十五,我们都要跟着去庙里,正好十二派月钱,先前攒了一些,再加这一百钱,够数。”
巧善惊讶,问道:“去庙里要花这么多钱吗?”
花一个钱买香不就够了?
小英喜气洋洋,反问她:“舍不得香火钱,叫菩萨怎么保佑你?天底下那么多人,这个跪那个拜,她老人家忙不过来,想要替你操心,少不得要些花费,打点下边的人跑腿。”
巧善听来的故事,都是菩萨手一扬,降下神迹,有缘人所求之事即刻圆满,只需一句“阿弥陀佛”!不曾想菩萨办事,也要花钱找人通融。
原来都这样为难。
她暗自叹气。
小英善解人意,笑道:“不要紧的,多少是你的心意,要是过意不去,就诚心诚意多磕几个头,先求件小事。”
巧善一心想着早些回家,可是白纸黑字红手印,铁板钉钉的事。二十两买她五年,小英有月钱,她该是没有的,身上只有娘给的十二个钱。
十二个铜板应该办不了二十两的事,不要为难菩萨。
她想不到别的,只好问:“我先想想。小英,你求的什么?”
小英抿嘴一笑,左右瞧一遍,伸着脖子凑近些,头挤头,压声说:“求菩萨保佑我下辈子投个好胎,也能做回千金小姐。”
“不是说行善积德就好?我们多拜拜,多念佛,这也不行吗?”
“行善积德也得花钱呀!你看故事里的大善人,铺桥修路,施粥布善,才会流传下来,没听说谁扶了谁一把,就被记住了。你想啊,不论男女,不论老幼,都想求点好事,舍不得下本钱,那好事只怕轮不上我。这话是我姐姐教的,她是大太太院里的翠英,你知道了吧?好生记住这话,准没错。”
“你家还有别的英姑娘吗?”
“没有,连我也不带英,进来伺候才改的。先这么叫着,等主子再赐一个好的。”
第2章 一个奴婢的诞生(二)
巧善每月初一十五都要跟着去烧香,庙里的老师傅从来不提钱,只说心中有佛便是缘,因此她并不认同这些话,偏又不知该从哪说起。
人家是好意,她记住就是了。
“好,我听你的话。”
小英是老么,自来是要听话的那个,自打认识了巧善,便有了些做姐姐的威仪,因此爱得不得了,做什么都要带上她。
逢八的日子,照例要往家庙那边送素鸡、莲蓉糕和新鲜果子。
黄嫂子指派干女儿去,小英带上了心爱的跟班,一路走一路教,老气横秋感慨:“你瞧,我都叹多少回了,果然是谁带孩子谁老气。”
巧善抿嘴笑,想了一会,认真道谢:“多谢,叫你费心了。”
“我嫂子生了娃,成日里吐怨气,脸拉得老长,像我娘那一辈。”
弟妹出生后,都是巧善姐妹照看。她深知其中艰难,柔声劝道:“养娃娃不容易,夜里要醒好几回,他只管哭闹,照看的人睡不成觉,头疼。想必她是太难受了,才会如此。”
“怪道眼下一片乌青。”
“你们要当差,也不容易。她不想扰到你们,只能一个人苦撑。肝郁气滞,就像你说的那样了。”
“那倒是我错怪了她,幸好先同你说了,没跟她吵。”小英叹道,“巧善,你是个好孩子。下辈子我们或是做亲姐妹,或是做主仆,我一定对你好。”
巧善含糊应一声,隔着月洞门,远远瞧见几个仆从打扮的男子往这边来。
这些人个子高,走路疾如风,四个成排,气势汹汹。
巧善腿软心慌,抱住小英胳膊,颤声问:“不是说男女不不……”
小英早就看见了,引着她往侧边的小院里走,藏起来才答:“小姐少爷们有忌讳,我们没那么多讲究。都是替主子办事,这避讳那避讳,事就办不完了。你不要怕,路上遇见了,认识的,打个招呼,不熟,那就让一让,不耽误爷们的事就成。能进到里边的男子,指定身上有要紧事,他们也耽误不起,不会随便停下来为难人。”
巧善仍旧担忧,但她深知凡事不由她来做主,只得抓住紧要处,再问她:“那就是说,他们并不常进来?”
“对呀,这玄色衫子,是外院的人。能在里边走动的男人,只有老爷和少爷跟前跑腿的那几个,日子久了,你就记住啦。”小英想起先前的事,气道,“下回再遇上那小子,只管打。”
巧善一想起那块条石就膝盖疼,喃喃道:“他也不容易。”
人要活着,头一件事就是填饱肚子,他接连被人陷害,饭都吃不上,太苦了。
小英听见了,赶忙叮嘱:“他不容易是他命苦,又不是你造的孽。不要随便发善心,被缠上就不好了,将来还不知怎样呢!”
巧善看着就好欺负,她不由得沉声再叮嘱:“你听我的!”
“哦。”
家庙里供奉着祖宗,那是要紧的地方,女人不能随便乱闯。她们奉命来探望的三太太,并不住家庙里边,只是家庙西北角的一个院子。
院子小,统共只有六七间屋子,一眼望得尽。两个跟她们年岁差不多的丫头在廊下踢毽子,门帘边站着个穿戴素净的女人,正为她俩数数。
小英领着巧善,先自报姓名来意,再喊居士,接着要磕头请安。贞光居士转头,摆手阻拦,柔声说:“免了免了,快过来吧,这里凉快。”
满面春风,轻言细语,叫人自然而然地喜欢。
巧善不再局促,跟在小英后边,等着被居士摸额头。
贞光摸摸两人的脸,念了几句经,叫她们在外边等着,转身进屋去了。
踢毽子的丫头过来将篮子收下,当着她们的面,叽叽喳喳做安排:这个什么时候吃,那个怎么分,这是谁爱吃的……
她们也叫两人等着,抬着篮子跑去倒座房,没一会又回来,将带来的枣糕分给两人,催着快吃,还邀她们一块踢毽子。
贞光隔着窗吩咐:“用心踢。谁拿第一,有奖赏。”
小英是常玩的,踢起来轻松,毽子乖得像是被她收服了,飞得老高,又稳稳地落回到她脚上。
贞光伏在窗上拍手叫好。
小英估摸着收了手,让给巧善。巧善没玩过,瞄准离手,踢到了第一下。毽子斜着飞出去,她着急,将腿跨到了底,可它飞得太快,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她这份笨拙过于滑稽。贞光大笑,扶着桌沿说:“再来再来,学会了再走。阿娇,你过去招呼一声,就说我有事要留她们帮忙。”
天生不通,踢来踢去,最多两三个。
会的人,挨个上来教她,就连居士都亲自上了一轮,悉心教导。
可惜不会就是不会,名师也雕不好朽木。
她越练越着急,她们越笑越大声。
没学好,仍旧有赏。
巧善得了银三事,小英是头名,链子上多挂了刮舌器和剔甲刀。她拎着它晃一晃,欢欢喜喜告诉她:“要用的时候你只管找我拿,对了,下回我还带你来。”
“好。”
巧善摸着小巧精致的银筒,用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字:富贵平安。
三太太爱笑爱玩,为何要做居士呢?
她跟前伺候的人,只有女孩,她们有得吃,有得玩,那么自在,千金小姐似的。真好!
大暑天当差最苦,日中之后,人又散了。小英有心想留下来相伴,可她娘不许,一早就叫她干娘提醒:早些回去,家里有事。
这锅金不换
这里指初生蛋,每只母鸡只有第一个算数
用了好茶叶、好药材,文火慢煨,要煮上一天一夜,半道不能熄火。巧善守着灶寸步不离,实在热得受不了了,就用扇子扇一扇。
她留了神,等讨饭的讨厌鬼一出现,立马抓起烧火棍站起,喝道:“不许进!有包子,还在老地方,拿了就走。”
“天干饿不死厨子,地冻冻不死裁缝”。各房下人有定数,饭食有定例,拿走就没了,灶房里的人不一样,只要不捎带走,多吃几口没人管。前几日,她特地留了包子或馒头,用干荷叶包着,放在避火缸边缘上。过后去看,空了,料定都是他拿走的。
这人拿了她留的饭,还要挖苦她:“她们都知道躲懒,就你最傻。”
巧善心酸,暗道:你才傻呢,连饭都吃不上!
她不想跟混蛋多说话,扭头盯着锅,嘀嘀咕咕。
“错了,是鞞杀逝。”
要你管!
她不搭话,赵家禾嘴上占不到便宜,怕招惹到灶房那几个厉害角色,不敢多待,揣着包子走了。
根基浅,正面对上没胜算,还得用那蒙蔽计。
他按着腰,吸着气往门房钻。
饿不死你!
里边两兄弟得意,家明瞧一眼兄长,转回来再看他,故作关心:“家禾兄弟,这是怎么了?”
家清接道:“老爷一刻都离不得你,有病早些治,可不要耽误了……”
门外的家正听个正着,皱眉道:“谁病了?”
家禾早就挺直了腰,精神抖擞答:“不清楚,正打听呢。正爷,请吃茶。”
他手边就是茶壶,说话间,茶碗已奉上。家明想争也来不及了,暗骂一声可恶。
大热的天,时刻惦记一碗凉凉的茶水。家正收了这份孝敬,一口饮尽,小声叮嘱几句,叫上家禾,走了。
家清气得咬牙,小声埋怨弟弟:“不是叫你抢着递茶水吗,怎么给忘了?”
“你还说老爷哺时才出门呢!”
“我怎么知道今儿会这么早,你就不能眼观四路,多留个心?你瞧他,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那经书,你背好了没有?”
家明心里也不服,撇嘴道:“我不如大哥聪慧,这事只能慢慢来。”
从前老爷心思在官途上,哥俩拼了命背四书五经,就盼着哪回能跟老爷说上几句体己话。谁知老爷风风光光出外任,只转一圈就告病返乡,从此修上了佛法。
佛教典籍浩如烟海,随便一个藏经阁,就比他家的屋子大。就是两人的髓,入了同一个脑,那也背不完。
那王八命好,少爷爱马,他凑巧会看马:赤马、黄马、燕色马、栗色马、黑鬃马、白马、黑马、锁罗青马、土黄马……好马歹马,只要叫出名,他就能报上买卖的地方。
老爷迷上了经书,凑巧老爷要问的他都会。老爷很是欢喜,睡前还要叫进去对上两句。
家正爱看连环图,他不知在哪搜罗了来。
家正跟了老爷二三十年,伺候尽心,他们进来才几年,自然比不过,但要是连这新来的都对付不了,哪还有脸待下去,趁早去庄子上刨土算了。
一时想不到什么招,只能接着磨他。
两人面面相觑,心里着实不痛快,起身去倒座房寻仁贵、长贵。
太太去了真元殿求平安符,老爷去圆缺寺听俗讲寺院讲经中的通俗讲唱形式,院里没别的主子,留下的都是闲人。两对兄弟恨着同一个,嘀嘀咕咕好一会才各自散开。
银三事金三事。便携版,一拉链子,可以把挖耳勺、牙签这些工具收进那个小筒里。多的可能挂十来件,直接外露做装饰物,像个钥匙串。
第3章 一个奴婢的诞生(三)
七月十五是殊胜日,此时供养,能以功德为现世父母消灾延寿,七世父母也能因此脱离恶道。
孝亲报恩是大吉祥事,大太太不得不暂且丢下她虔心供奉的道长神仙,跟着大老爷上山普度。
有小英指点,挤在人堆里的巧善在他们经过时,有幸看清了这两位主子的“芳容”。
大老爷眉清目秀,看着并不老,对迎来的和尚客气有礼。这样的温文尔雅,根本不是巧善以为的那样。木簪布衣,不像个贵气的老爷,更像学堂里的教书先生。
大太太穿戴不凡,典雅华美,可惜那双眼睛像是从别处偷来的,在这一处凹成深洞,眼角略往下垂,又凶又老,与细腻如玉的脸颊并不契合。
巧善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凑巧太太将头往东转,她立马心虚地垂下头,静下心来听布告。
管家指派了活,她和小英跟上几位老练的姐姐,去小姐们待的客堂伺候。大雄宝殿在办正事,下人们不能进,途径偏殿时,被允许进去拜一拜三大士。
巧善没有钱,只能虔心跪拜。
观音菩萨慈悲救苦。
第一拜:求菩萨保佑她五年后能顺利归家。
观音菩萨守护众生。
第二拜:求菩萨庇佑家人和睦,平安健康。
观音菩萨智慧解脱。
第三百:求菩萨赐予智慧,保佑她能多学本事,回报关照她的这些人。
她动得快,特地多磕了几个头,求菩萨宽恕她贪心。
她们落在最后,等她们赶到,芳庭里外都在闹。
小英瞧上一眼便觉不妙,拽住她,小声叮嘱:“跟紧我。”
她父母兄姐都在里边伺候,自有一套家传的生存之道:看似着急往里去,实则越蹭越偏,偏着偏着就被那些抢功劳的能人们挤到了边缘,还得一句“别碍事,一边去”。
那就真的一边去吧。
两人藏在芳庭和雅苑之间的夹道里,这里种着一排鸡蛋花,后边藏着净房。两人就在离净房最近的那棵树边待着,万一有人来了,就说刚从净房出来。
这样的机智,巧善实在佩服。
小英怕她没闹明白,细细致致地讲解。
父母早亡,六小姐一直跟着大房过活。七小姐讥讽她这趟是来了也白来,把人气哭气恼了。
这个讨债鬼姐姐怯懦,往常一味忍让,好欺负得很,这回居然敢骂人。七小姐从来不肯吃亏,当即又骂又要打。
两头都是主子,怎么劝都是个结。主子肯定不会犯错,出了事,必定是下人藏奸,挑唆一家人不和睦。
谁揽事谁有罪,所以走为上策。
巧善走了神,恍恍惚惚说:“六小姐真可怜!”
小英嗤笑道:“她是主子,锦衣玉食,凡事有人伺候,可怜什么?我敢说,她连豆子都拣不好。你呀,做着伺候人的苦活,操着菩萨的心,迟早要吃亏。”
巧善垂头,不自在地说:“她没有爹娘疼爱,兄弟要避嫌不得亲近,姐妹几个,七小姐和她年岁相近,偏又合不来。”
“你放心,府里的小姐,不论嫡庶,身边都有奶子丫头十来个。这些人都是要跟她一辈子的,个个忠心,毕竟只有她好了,她们才能好。这么多人哄着她,哪来的孤单?你才可怜呢,除了我,还有谁跟你往来?”
巧善摇头,随即又说:“你不用操心我。家里有父母,兄弟姐妹,四角俱全。将来团聚,一家人和乐,我不觉得自己可怜。”
小英面露疑惑,盯着她瞧了一会,皱眉道:“这府里很少在外边买人,要买也是买小的,你父母年岁大了,肯定不能要,兄姐也难,将来怎么团聚?先前我同你说,早些认个干娘,彼此照应,不是坏事。”
巧善笑道:“我是五年的契,期满归家。”
娘都盘算好了,到那时,她十五了,正好赶上相看嫁人。
小英眉头紧锁,摇头道:“国公府从来只买人不雇工,京里如此,本地也是如此。”
惊天一道雷,劈在了心头。
巧善慌得脸刷白,惊呼:“不可能,我姨妈帮我签的就是……”
她认得几个字,可她们从头到尾没给她看过契书上的字,只催她快按手印。
那些五年即满的话,全是那位真假难辨的姨妈所说。
可是,叮嘱她务必要听话的是娘,承诺年下来探亲,五年期满就来接她的也是娘。
小英见她反驳,有些恼,气道:“你不信我?从我这往上数,五辈人都在这里边。我曾祖如今还在世,留在京里陪着老国公,他伺候了主子五六十年,大管家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王叔。这府里的事,就没有我们家不知道的。我好心劝你,你却不信我,哼!”
焦急,慌乱,煎熬……
巧善说不出话,拚命摇头,努力挤出了几个不是。她仍旧不信,却不想得罪小英,紧紧地跟着她,不敢再追问,只小声道歉。
小英赌着气,不再手挽手,却依旧照应着她,拉她一把,及时混进去太太派过来的人后边。这样看起来,躲懒的事就不会被发现,像是一早就去求助了。
领头的人是翠英,一眼看穿了妹妹的小心思,特意回头问了她两句,帮着混了过去。
太太跟前的人过来了,六小姐和七小姐不敢再闹,讪讪地喊着翠英姐姐翠珍姐姐,小声求情。
留在芳庭的下人,因伺候不尽心,全罚跪一柱香。婆子先去太太跟前回话,翠英留下,点了巧善跟小英,一起服侍六小姐,翠珍则带着人去东间照看七小姐。
巧善并不懂梳妆,小英只叫她拧帕子,自己给姐姐打下手。
洗脸梳妆是小事,最要紧的是开解。
翠英说了一番肺腑之言,六小姐哭了一场,这事就这么过了。
巧善感激不已,可是小英却冷了心。
她提起五年能走就欢喜。
小英自认掏心掏肺地对她好,想要和她长长久久做姐妹,这无异于是背叛。
两人自此生分,同在八珍房,天天要见,半句话都不说。巧善心里难受,着急确认契书的事,也着急要挽回她。
常满是姨妈,教过她几句话,管过她几顿饭,自此再无消息。在这里实打实对她好,时时挂念的人,只有小英。
她不想做没良心的人,也是真心珍惜对方的情谊,几次想靠近了说话,可小英下工就走,不乐意搭理。
她病急乱投医,打算找那个讨厌鬼打听打听。
总有炖锅蒸锅要看守,她不敢惹事,掀盖确认锅里汤汁满满,蹲下抽柴,守着看一会,再走出灶房,蹲在避火缸后等着。
“你知不知道宋喜在哪当差?能找到他老婆也行。”
“霍……”家禾被突然冒出来的家伙惊了一跳,气道,“怎么你也学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