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下人by吴若离
吴若离  发于:2025年0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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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知道了,谢谢姐姐。”
燕珍也到她面前说秀珠:“我早看出来了,夜里是你替她在守。巧善啊,你不要犯傻,上夜的人每月能多得二十钱。你在这熬着,她白得了钱,还在你面前充好人。这事她从没告诉过你吧?”
是没提过,但不要紧,是她抢着要来守夜。她无家可归,睡这里比睡冷铺盖好,还能偶尔替他做顿热饭烧烧热水,她乐意至极。况且秀珠姐姐人不坏,没提钱是因为她家缺银两,提了她也不会计较——秀珠姐姐得了,总比常满拿去好。
巧善满不在乎答:“我知道,她一早就同我说了。那屋又黑又冷,我在那睡不着,这才求她让给我。你要是肯留下歇的话,那我愿意睡回去,两人挤一个被窝,想是没那么冷。”
燕珍怕生虱子,也怕冷,消停了。
赵大人一家启程,吃斋的只剩了老爷和昽少爷。八珍房的人接连累了大半个月,终于能松快两天,至少祭灶日之前能缓口气。
待客周到,东厨人人有赏,巧善也得了一粒银珠和一小包棉花。
午后听她们说起,她才知道送棉花是赵家小姐的意思。赵大人家不种棉,但很会做棉花棉布生意,知道内情的张婆子用了个词,叫转贩四方。
众人都夸赵小姐仁德有礼,有人笑着向张婆子打听:“那给老爷送了多少?我听说她们家出门,前边三辆大马车坐人,后边还跟着十来辆拉货的马车,多气派。张奶奶,都是管库的,你找那齐光打听打听,回来告诉一声,让我们也开开眼界。”
张婆子笑骂她没规矩,把人喝散了。
灶上没有要守的锅,巧善把棉花送去倒座房,开锁收进去。她总在灶边做活,不觉得身上冷,攒一攒,将来有机会给他做点什么才好。
衣衫不多,离家时只带了几件薄衫,一半穿在身上,一半在箱子底。面上是那件新坎肩,叠得整整齐齐,她盯着它看了会,不舍地盖上箱子,上锁离开。
久不见太阳,屋里阴暗潮湿,隔壁那间有婆子歇晌,鼾声阵阵。
她刚走出门就后悔了——又冷又吵,不该让海棠待在那。
她把它穿在围裙里边,干活也不用脱,夜间穿着睡觉,兴许连袄子都不用盖了。夜里人一散,她就将拿来当被子盖的第二件袄洗了,搭在凳子上烘烤。
摸着海棠花,就像小英也在这。她就着火光扎鞋垫,自言自语,沉醉其中。
家禾站在后边听了一阵,见没完没了,小声唤她。她恍若未闻,仍旧嘀嘀咕咕。他不得不连着清嗓子,她总算听见了,回头笑道:“我以为你出不来呢,吃不吃甘薯?捂在炭堆里,这会该熟了。”
早就熟了,烧尽的炭还有余温,扒出来的甘薯还热乎。
他叫她也吃。
她埋了四个,陪他吃一个也无妨。
她说了今日事,他一言不发,面色逐渐凝重,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有些忐忑,小声问:“有哪不对吗?”
“身上这件是哪来的?”
她垂头看一眼,含糊答:“别人送的。”
她有所隐瞒,他一听就明了,皱眉道:“这是王家那丫头的东西?”
没问出口之前就想到了,她点头,小声解释:“这是我帮她裁的,她没上过身。她死得不明不白,不知魂魄能不能平安归位。我穿着它,多念几句,兴许有点用。不是我私心霸占,她家人知道我跟她好,特意捎来,让我留作念想。你别担心,我不怕鬼,不怕忌讳。”
人死如灯灭,早该丢开了。那小英何德何能遇上她,不过一点交情,她就这么惦念。
死人好打发,活人难防。她觉得王家人重情重义,这可不是好事,他不得不趁早戳破:“她们家安插在这的棋子没了,想将你拔出来替上。怕你往后丢开小英去过自己的日子,特地将它送来,好叫你时时睹物思人,长长久久地为她家效力。”
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喃喃:“不是看在我帮着找到小英的份上,才送过来吗?”
他直白地摇头,接着问她:“有多少人知道你得了这件东西?”
她动了动嘴皮,仔细回想后,懊悔地说:“怕是都知道了。”
“接着往下想。”
她将甘薯皮扫了,洗了手,坐在灶边慢慢思索。
“家禾,太太能往昽少爷屋里塞人吗?”
“能,但不体面,以她的脾性,应当不会那样做。她时刻盯着男人和儿子,除此以外,都不上心。老爷心疼侄子,带着一块读书写字,太太为这吃醋,吵了三四个月。”
“那就是说,两位姐姐都想去明少爷屋里?”
他点头,嘴角含笑问她:“还有呢?”
她摇头,老实承认:“我猜燕珍将我当成了王家一派,但我不知道她送桂花蜜是想拉拢我,还是要设局将我挤出去。家禾,我不想掺和。”
她不等他答,扬起脸,不解道:“婶子跟小英家走得近,有什么事,找她办不就好了,何苦舍近求远?我只是个烧火丫头……我不明白她们这是要做什么,会不会是我们多心了?倘若猜错,误会了人家,怕是要生出嫌隙来。”
她连院门都出不了,莫名其妙就沾惹上了是非,实在无奈。
“心眼只有缺的,哪有嫌多的?农家争吵,无非是两升谷子三升豆,你家的牛吃了我家的草。这里不同,差一步,丢的是两三代人的荣华富贵。譬如老太太的娘家,三个兄弟,原来两个做帮工一个挑菜卖,乘了她的东风,如今都发达成了财主老爷。孙辈只上几年学,就有人引荐去做地方官。留在府里的这个侄子,跟着老太太住后院,吃穿用度比两位少爷还要体面……”
她惊得张圆了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越来越不对,渐渐地没了声。
“我……我知道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是这样说的吧?”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声说:“这阵子不要出去走动,有事装病推辞,发热咳嗽都行,主子怕过病气,不敢沾。留在这里边,也要时时小心,不能让别人近身。身上,还有那箱子里,时常翻翻捡捡,别多出什么来,也别少了什么。百般谨慎,等我的信。”
她听得稀里糊涂,但毫不犹豫点了头。
“贴身衣物!”他撇开头看向门闩,清清嗓子,再教,“能让人认出来的东西,悉数穿在身上,别叫人有机会沾到。夜里清洗,搭在这烤干,立即穿上身,不能让人拿去做手脚。你放心,熬过这一阵,出了年节就好了。我保证!”
“好。”
趁这会他转开了脸,她将钱袋子摸出来,递到他面前,急切地说:“既然麻烦找了过来,这么多银子,我留着会生事端,你先拿去用。该花的花,要是有机会让钱生钱,只管放手去做。你没有父母家人,我有,兴许不如没有。你对我好,为我操心,我都知道的。家禾,你不想做我干爹,那就做我干哥哥吧,我们当一家人。”
他笑,把钱袋子接过来,留在手上,垂眸道:“先前是骗你的,他们没死,我当他们死了而已。”
“啊?”
“你是女孩,生来无用,我是第三子,生来多余。有好处的时候从没人惦记,遇上变故,头一个就想到了我们。我恨得比你深,是因为他们本打算送我进宫,想着去宫里当奴才更尊贵,以为能多得些银子。呵,想当太监,哪有那么容易?不仅没钱得,还要花钱去疏通,没有上千两的花销,连门路都摸不着。”
原来是一样的:打算卖了,就不再顾念死活。
她红了眼眶,但忍住了没掉泪,将手搭在他胳膊上,哽咽着说:“先前你同我说:自个争点气,多攒些家业,将来活得风风光光,叫他们懊悔去。这话很对,我记住了。”
十年过去,他早就忘了伤心,轻描淡写道:“没准我算对了卦,他们真的死了。这钱……整的我拿走,零的你留着。明儿你找人要一碗菜油,夜里我要用。”
“好!”

第16章 谁人如意
甘薯不值钱,四个算一文,菜油就贵了。八珍房给主子们用的是好油,更贵,五六两的油,得交十二文。
秀珠教她去甘旨房兑,能省三四文。三四文干不了大事,他点名要用的东西,她不能马虎应对。
黄嫂子下工前多问了一句,巧善说是要练手,为了圆谎,又交钱要了麦粉和萝卜。
她想上进,是好事。
黄嫂子没多话,走了。
巧善猜了半天也拿不准他要做什么,不能帮忙预备,就摆在那等着。
这回他来得更晚,一掀窗,她就闻到了腥气,不免心惊肉跳,冲过去查看。
他气色如常,不像有事,先将柳条编成的篓塞进来,推到她脚下,跟着翻身进来,一面收线,一面催:“会杀鱼吧?趁它还有一口气,早点下手!”
“会!”
篓子不够长,鱼尾露在外边,扇子似的,八九斤该是有的,怪不得篓子被压得不成形。
她匆忙冲了热茶递过去,再回来收拾它,顺口问一句:“你从哪弄来的?”
“钓的。没有那黄肚皮,凑合吃吧。”
拿刀的手愣在半空,她扭头,惊讶道:“这是替我弄来的?”
她以为这又是为讨好老爷花的心思呢。
他蹭蹭鼻子,故意说:“道家崇鲤,太太养了一池子,着人精心伺候,条条肥美。早就惦记上了,本想弄条赤鲤来尝尝,奈何天冷,鱼儿懒惰……”
那都是宝贝呀!
她先是心慌,但转念一想:外边天寒地冻,黑灯瞎火,上夜的人惯会躲懒,起更的时候才出来转悠。他又是个谨慎心细的人,断不会被人抓住把柄,吃了就吃了吧。这是他的心意,她怎么好在这时候说些冷心肠的话?
她笑着接话:“她们说那些鱼嘴馋,喂多少吃多少,才刚吃饱,这边一撒食,它们闻着味,又来吃了,唯恐少吃了一口。”
“嗯。人也好不到哪去。”
她抿嘴笑,他不笑,但脸上的讥讽少了些。
黄肚里的孩子,七八岁就能利索杀鱼,她不仅会,还很会。
他安心留在灶边,等烤去了身上的寒气,掸掸衣衫,走过去帮忙。她剖好鱼,剁成四大块,挨个拎起,他舀了水,从上往下冲。
接水的盆里躺着大笊篱,笊篱里边铺了几张黄纸,水渗下去,鱼鳞血沫都留在纸上,包起来扔进灶里烧了,毁尸灭迹。
他夸了一句,端了盆里的水,倒进屋外的排水沟,又舀半桶水冲刷,回来将靠近柴房的那扇窗开了,让气味往没人的那边散。
炸鱼的香气勾人,等油烧热的空当,她用炭盆点上除虫驱瘟的干松枝,用这味来遮盖那味,倒也有用。
黄肚里山高路远是谎,年下来给她送炸鲤鱼,是接前谎的后谎。只炸不煮,带着方便又不容易坏,眼下不用赶路,不用敷衍,可以好好地烹煮。
炸萝卜丸,红烧鲤鱼,再来一碗鸡蛋面片汤。
不饿也想吃。
她捧着碗,眼含热泪,嘴角却在笑。
“这算不算我俩提早过年?”
他早已开动,含糊答:“算,快吃,冷了发腥。”
“嗯。”
一池的鱼,多一条少一条不算什么,这事就烂在两人肚里。
本地二十四祭灶,少不了糖瓜,这是费力费工的活,老师傅们都去甘旨房帮忙拉糖。
巧善蹲在沟边刨猪皮,这也要拿去供奉给神仙菩萨,得细细致致。艳红和燕珍在门口拣莲米,燕珍消息灵通,正说着在姐姐那得来的秘闻:“那人有些怪癖,很不合群,都说他专走那歪门邪道,闹到那边乌烟瘴气。太太烦他,要打出去,老爷听不进劝,非要纵着……”
巧善实在听不下去了,高声道:“抓紧干活吧,婶子要回来了!”
这口气,很像是指教。
燕珍不悦,瞪她。
巧善抱着盆往里走,经过她时,缓下来告诫:“各房的事各房管,老爷太太是主子,这些话怎么好往外传?我们是不会说出去的,可这里人来人往,保不住隔墙有耳,叫人知道我们背地里嚼舌,恐怕……”
燕珍露出悻悻之色,撇嘴道:“是你听岔了吧?什么老爷太太的,我们说的是腊八听的戏。你没去,不知道这里边唱了什么,可不要随便诬赖人。”
她转头盯着艳红,眼带威胁。艳红含糊应了。
巧善不想多纠缠,顺着她的话说:“那是我误会了,对不住两位姐姐。”
自此,燕珍总是远着她,在饭堂,连同桌吃饭都不肯了。
巧善忐忑两日,就没空操心了,整个八珍房的人都着急上火,连好好说话的空都没了,有事只管吼。
秀珠煮了些桑叶茶给大伙喝,却不让巧善尝。
燕珍藉机过来挑拨:“你瞧瞧,一点子不值钱的玩意,洒了都不用心疼,偏就对你吝啬。亏你姐姐长姐姐短地鞍前马后,唉,竹篮打水一场空,错付了哟!”
巧善心说:你才喝了人家煮的润肺茶,转头就说人坏话,果真是错付了。
她不想得罪一个小心眼的人,只当没听清,抱着菜板去井边,用矬子狠刮上边的老印。
燕珍从不去井边,跟到半路就退了回去,和艳红挤到一块拣金针菜。
梅珍从外边进来,告诉他们:“方才正好撞见上房的珍珠姐姐,她交代我回来传信:老太太屋里要摆两桌,每桌还要多预备几道菜,有客到。说是七爷心疼奶奶,去请了她娘家人来陪着,老太太要为她们接风洗尘。”
她压低了声,接着说:“是时候了!大夫来看过,双胎本就不好怀,这胎位正不过来……阿弥陀佛。珍珠姐姐悄悄地告诉我:七奶奶要陪席,千万不要做那大荤大补之物,如今对她来说,这都是害。这么要紧的事,我怕一会给忘了,你们帮着记一记。”
秀珠走到院中又往外退,高声道:“该早些预备起来了,我过去叫人,你们先择菜。”
梅珍望着她走远,摇头道:“是要谨慎些,真有什么,别迁怒到我们头上才好。早早地支起小厨房,大肥肉不要钱似的成锅炖,把肚子养那么大……啧啧,可见日子太顺也不见得就好。她那边,咱们没沾过,应当……燕珍,你有没有听谁……”
三人凑一块咬耳朵去了,不时往这边瞟一眼。
这是防着她去偷听呢。巧善特意转身,背对着她们继续刷洗——她连七奶奶是谁都不知道,哪来的心思管这样那样的闲事?
这些事,虽说混过去了,却让她很不安,一闲下来就胡思乱想,想和他商量,又等不来机会。
雪天去探路和迎客都是他向老爷提起,又是他去办的。赵大人千恩万谢,老爷心里高兴,又添几分看重,近来上夜的都是他。
年三十是重中之重,八珍房的十二个灶都要启用,有不少菜要提早熬煮。梅珍秀珠也留下值夜,虽说有三个人在,那也是一刻不敢疏忽。
她们守着灶,边做针线,边说话,困了就起身走走。
到了四更,秀珠快熬不住了,洗了把冷水脸,在屋里来回走,突然问:“你们说,嫁了人,是比在家好些,还是……更差?”
婚嫁远在天边,巧善从没往这上头想过,她不知要怎么答,看向了梅珍。
梅珍放下绷子,站起来,揉着肩答:“你爹娘心里只有你那两个兄弟,在你这,只有捞钱的份。我妈说嫁妆全是你自个在攒,是也不是?”
两家都住后巷,都在府里当差,彼此知根知底。秀珠咬着嘴默认了。
梅珍落寞一叹,接着说:“是刻薄了些,可他们再坏也不过如此,至少你熟知他们,知道什么时候恼,为什么事高兴……嫁了人,个个不熟,也是合起伙来欺负你一个,你却连应对的计策都没有。你说哪个好?”
秀珠垂眸,抿着嘴不说话。
巧善见她像是要哭了,忙道:“我看丁二哥不错,在外边得了赏,总要往这跑一趟。听说他为人也很好,呃……好上加好,十分的好。”
梅珍本想笑话巧善孩子气,看到秀珠转忧为喜,扶着腰在笑,这冷水泼不下去了。后巷里的女孩,出生不多时就定下了将来。生得好,生的时辰也巧,那比儿子金贵,被家人供着,等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她上辈子不积德,生下来像爹,太不起眼。秀珠比她爹娘都标致,可惜生在二月,八字不好,两人都没了前程,只能在小厮或是丧妻的小管事里挑。
秀珠好相貌,有丁二一心一意对待,还有个姜杉不死心地觊觎。她冯梅珍生得糙,好不容易挤进上房,只做了几天粗使又被退回来,说是太太见了她就不舒服。为这事,她偷偷哭了好几回,至今忘不了。一样是在后巷长大,她连竹马都不配有——他们都对她爱答不理。
她扭头,正好赶上巧善就近将热茶先捧给了秀珠。
瞧,连这小丫头眼里也只有秀珠。
秀珠,秀珠,秀珠刚满十六,不多日子就要出嫁了,去丁家做她夫君手心里的宝!
十七岁的冯梅珍连亲事都定不下来,她盯着她们,眼前氤氲,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梅珍姐姐,你也吃茶……梅珍梅珍,梅珍!”
巧善扔了茶盅,一把抱住她,用力往前推。
她常年做活,手上有点儿力气,但不多,至少不够顶住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梅珍。好在一连声的喊,及时唤醒了梅珍。梅珍往回缩手,改推为拉。
巧善的脑袋躲开了锅沿,磕在了灶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秀珠和梅珍同时叫出声,同时伸手去扶。
秀珠在瞪她,眼里有恨。梅珍回了神,羞愧欲死,咬着唇掉泪。
巧善一手抓一条胳膊,让她们合力将自己拽起来。她看向秀珠,用眼神哀求。
“坐久了腿麻,差点掉进锅做成了汤,幸好梅珍姐姐拉住了我。”
没人笑。
梅珍红着脸道歉。
她爱听闲话,但从来没做过不合情理的事。巧善知道她只是一时糊涂,魔障了。她只当没听见,小声央求:“方才失手打碎了茶盅,这会仍旧不利索,好姐姐,你替我收拾收拾。”
梅珍正想赎罪呢,连连点头,匆忙去干活。
秀珠不想就这此翻篇,皱眉,想要替巧善讨公道。
巧善朝她猛摇头。
个人有个人的难处,梅珍这阵子瘦得厉害,必定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秀珠没看到梅珍要推的人是她,再说下去,势必要扯出来。她们都是要做厨娘的人,一辈子在灶房里打交道,有了心结,将来怎么相处?
不如就这样糊弄过去,对谁都好。

梅珍扫完地,自觉去泡干菜。
秀珠帮巧善解下头发查看伤处,见不红不肿,这才安心。她实在是扛不住了,坐下眯一会,特地交代:就睡一盏茶的工夫,别忘了叫醒她。
梅珍和巧善默契地只干活不出声,将早膳要用的东西都预备齐了。
秀珠一觉睡到鸡鸣,慌忙起来,见一应妥帖,也不好再计较。
黄嫂子打发她们三个去歇,谁也不敢推辞,毕竟午后还有得忙。
忙过初一早上,终于能喘口气了。
年初一吃斋,胜过吃一年斋:吃斋吃灾,年头吃了灾,从此平安顺遂。
主子们要去寺里,除了贴身伺候的人走不开,其余人能歇两日,算是主子们的恩德。
想去寺里的人,可以跟着去。秀珠家有亲戚在,她要留下伺候一大家子,去不了。梅珍和巧善去了,一到清静的地方,梅珍见四下无人,痛哭流涕,跪下来谢她。
巧善吓坏了,忙跟着跪下。
大年初一不该哭的,可梅珍忍不住,什么都没说,流不尽的眼泪里,是道不尽的心酸。
巧善跟着伤感,方才她将这几日得的赏钱全捐了,虔诚跪拜,求大慈大悲的菩萨不要忘了小英的祈求,助她遂愿。
梅珍不知求了什么,仍旧心事重重,出殿后告诉巧善:她攒了些体己,打算上元出去逛逛,给秀珠买只银簪子做添妆。
她想要赔礼找回良心,秀珠缺嫁妆,正好。
出门之前巧善没机会摸钱,从没给人添过妆,不知道有这事,没预备。她摸摸肚子,里边的钱袋子瘪了,只有留着买蛋的十几文,铁定不够。她犯了愁:能在秀珠出嫁前攒够吗?
此时,她又想起了钱的好处。他那边要办大事,给出去的钱,不好讨回,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梅珍的爹娘也来了,她拜完就要跟着他们归家,先走了。巧善不用当差,留在静心池看鱼。
“这鱼不好吃!小了,没什么肉,一嘴刺。放生池那边有王八,将来……”
我没想着要吃它们。
她回头看一眼,又飞快地转回来,盯着鱼偷笑。
他从步道那边跃下,大步走过来,将两样东西塞到她膝上,又原路返回一半,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找块石头坐下。
“东北院那位难产,时日无多。再怎么样,阙家人的丧事也不可能在赵家办,他们一家,这两日启程。”
她将这话掰碎了细想,总算懂了:七奶奶不是这家的奶奶,是阙家人。可这阙家又是哪家呢?他们要走了,家禾为何要特地告诉她?
她忍不住,又回头去瞧。
傻模傻样!
他将剔过牙的细枝抛出去,对着空处啐了一口,站起来,望着西边的大殿,压声说:“这府里,能让你那位居士忌惮的男人,阙七也算一个。老太太没见识,以为娘家才是她的倚仗,把个废物看得比亲儿子还重。”
他这是在帮她找仇人!
她扔了手上拿来逗鱼的干草,噌的站起,急切地问:“他人在哪?”
他没答,做了噤声的手势,朝她招手。
巧善快跑过去,来不及开口就挨了一记重击。她捂着被弹的脑门,不敢有怨言,老实等着他继续教训。
“跟他拚命,还是去告官?”
哪一条都行不通。
她摇头,认真答:“问明了在哪,才好接近他去找证据。”
他嗤笑,搓着手指,冷声说:“想去送死?也好,死了一了百了,正好勾账。”
他好些日子不这么刻薄了,今儿怎么这样?
她悟了,小声问:“摊上什么事了?同我说说吧,两个人想事,总比一个人好。”
打她骂她都不恼,他也没辙了,没好气道:“没你什么事。你就不能盼着我好点?”
“盼着呢,下回我给你烧香……不,是给菩萨烧香,求她保佑你平安如意。”
他望着这没脾气的家伙,愁得头痛。
他不肯说,那她来打样,不管他脸色好不好,把那晚的事全告诉了他,还特意叮嘱:“你别说出去,我不想让她们不和睦。”
他更气了,揪了她耳朵开骂:“这里头有你什么事,嫌命太长了啊?”
“痛痛痛……一点儿痛……不痛了,真的,不痛,我装样子。”
他用力捻着收回来的手指,心生懊悔,咬牙切齿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管的事越多,将来麻烦越大,这道理你懂不懂?她们身后有父母兄弟,轻易就能捏死你。”
不该管吗?
她不后悔,秀珠就要嫁人了,伤到脸了怎么办?梅珍知道错了,在尽力弥补,往后也不会再犯,这事就这么过去,不是更好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也犯过这样的错。有一回爹在外头受了气,回来后无故打她。她难受、委屈,一时起了恶念,在粥里撒过灶灰。
做坏事得来的痛快是短暂的,换来无穷无尽的懊悔和自责。
好在菩萨保佑,弟妹没有吃坏肚子,不然她真的只能以死谢罪了。
她知道不该代秀珠原谅,可是这世道女子本就艰难。梅珍面皮薄,要是因此坏了名声,那只剩死路一条,婶婶们就说过这样的故事。梅珍鬼迷心窍,该罚,可是罪不至死,给她个机会改过,比送她去死要好吧?
他说这些话,也是真心为她好,她没反驳,认真听着。
“你就该由着她们闹起来,闹大了,管事的人心里有数,自然要藉机将她弄出去,以免做出祸来牵累到自身……”
“哦。”
“别哦哦哦,要听进去。事让你办砸了,如今再提,那是你恶意挑拨,这就算了。再有下回,你只管躲远了去叫人,撇个一干二净。”
“哦……我是说我知道了!”
西边宝殿传来声响:是维那敲了大磐。
他该走了,指着她收布包的地方,匆匆忙忙交代:“这些东西是留给你的,里边留了字。我要跟着老爷出门,归期不定,快则五月,慢则九月。你一定要跟紧那黄嫂子,找她庇护,她要是撇开你不管,你就说你兄弟与神医马无名有些交情,兴许有法子医治黄长生,吊着她。平常谨言慎行,少管闲事,保住小命要紧。遇上实在是过不去的槛,就装仙童,胡说八道一通,先混过去再说。炎半仙亲口断定你不凡,他想当神仙不想做神棍,就得帮你圆谎。切记,别假清高,人活着才能讲礼谈德行,死了一文不值。明白了吗?”
她心里难受,又不想让他担心,只能伴着他说话声连连点头。

第18章 拔丁抽楔
圆缺寺在城外,要回去可不容易。巧善跟车来的,手里没文书进不了城,只能等着拉仆从的骡车启程再一块回去。
主子们吃的是上斋,她们沾光,不用花钱就能吃顿下斋。据说上斋汇集了三菇六耳九笋一笙,精心烹制,味道一绝。巧善身边两个穿布袄的小姑娘小声嘀咕了半天它究竟有多美味,转头就嫌起了面前的桌椅老旧。此前没见过这两位,她不敢沾麻烦,悄悄地退开,换到了贴墙那一桌。
下斋只有一道菜:白菜、萝卜、豆腐、干菌混着煮,连炖它的陶锅一块端上来。十二人挤一桌,一锅菜,一锅米粥,一盆白面馒头,再没第四样。
菌子不是常吃的种,颜色和味道都有些怪。整锅菜炖过了头,烂烂的,还不如甘旨房做的白菜萝卜丸下饭,不过,这是菩萨施舍的饭食,吃个好意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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