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禾特意绕到前饭堂,远远地瞟了一眼。
孤零零的坐在小和尚堆里,还是那么瘦,连小孩子都比不过。
吃饭像拣豆子,筷子尖只沾一点点,慢慢地送进嘴。
鸡吃食都比这利索。
这就算了,至少吃两口能吊住命,但这滥好人的脾气,迟早要将她推进火坑。
半年之后,只怕连这副骨头渣都不剩了。
“……家禾,家禾?”
“在,老爷有什么吩咐?”
“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回老爷话,小的好似听见有人在唱经,又不真切,一时失了神。”
老爷微微点头,满意道:“我也听见了,你果然有慧根,将来……再等等吧。”
我特意找人来唱的,你当然听得见。
慧根慧根,呵,我可没说要当和尚。
当和尚不难,能捞钱,也能挣名望,但那又怎样?再有钱,了不得是金环束领锦沿边
当高僧老有钱了,织金袈裟配明珠金环,壕气冲天。
,谁能把袈裟穿出花来。吃不得酒肉,娶不得美娇娘,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
家禾垂眸,乖顺地应是,提早将案上的书卷翻好了,正是大老爷要找的德训篇。
家正送上茶碗,抬眼一瞟,心里有了数,转头不冷不淡地看了家禾一眼。
家禾上前接走茶盘,主动退出去。
老爷笑道:“他一走,我这心里头就有些不顺。这小子机灵,总能想在人前,用着舒心,很有些你当年的样子。”
老爷笑着笑着就淡了,摇头惆怅一叹:“明哥儿被他母亲娇惯,弱不禁风,一年之中,总有两三季病着,耽误了进学。定江城是赵家的根本,有祖宗保佑,这才看着好了些。本想带他……仍旧关在屋里不肯出来?”
家正将蘸了墨的笔摆好,转着弯答:“天冷,老太太心疼孙子,不叫出来吹风。”
“霜打的菜更甜,又不是大家闺秀,成日捂在房里,怎么成才?”大老爷提笔,缓缓写下“清微淡远”,又想通了,笑道,“算了,没出息也是一样活法。”
“老爷别担心,几位先生都说少爷有才情,做的诗,写的字,都比外头的学生强。时机一到,名登荣榜……”
这些奉承话,早听腻了。老爷摆手制止,放下笔,将那书拿过来读。
家正偷偷打量,见他眉舒目展,不免心焦,上前晾字,藉机低语:“老爷,外头那几个塞了点好处,缠着我打听……”
“你竟不能辖制,由着他们胡闹?”大老爷脸色一变,皱眉道,“去把家禾叫进来,我有些话要问他。”
“是!”
老爷抬眼,望见他佝偻的腰背,不由得心软,叹道:“算了,都叫来吧。”
“是。”
老爷少见的满面寒霜,被叫进来的几人跪成一排,垂着头不敢出声。
家禾比他们晚到,照常行礼,没往下跪。
家正朝他使眼色。他垂眸避开,再上前一步,躬身请示:“老爷有何吩咐?”
“五老爷受周家牵连,罢官不说,连京城也不许留。这事你们怎么看?”
这要怎么看?
闭着眼睛不敢看。
老爷哼道:“家清!你祖父主文,写了几十年拜贴书信,你有他指教,又读了七八年书,想必懂得不少,你先来说几句。”
家正听个开头就着上了急,小跑去门外交代底下人去关院门,把看帘子的两人支开去守墙,回来亲自看着门。
人背对着里边,耳能听四方,因此一清二楚。
是有不公,听说老太太收到信后很上火,可这事是万岁爷定的,谁敢置喙?
不说是小罪,说了是大罪。
家清支支吾吾,胡乱挤了几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家明怕难落到自个头上,抢着喊:“老爷,我大哥说得对。”
老爷气乐了,讥讽道:“你们家请的什么先生,堪称奇才。”
家清臊得慌,伏在地上认错。
家康见老爷看向了自己,老实答道:“小的愚钝,不懂朝政也不通世故,只想着五老爷辞官回来不算坏事,有他陪在老太太身边,老爷也好安心出门。”
老爷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家禾跪下,压声道:“老爷,我有一句话想说。”
“说吧。”
“称呼不妥!”
天高皇帝远,老太爷亲自挑出这几家跟过来,县官是大管事的孙子,吃赵家的米长大。里外都是自己人,叫声老太太怎么了?她老人家劳苦功高,为赵家生了五子一女,老太爷常说亏待了她。白发人送黑发人,连死三个儿子,伤心欲绝,说几句好话哄哄她而已,又没向朝廷请诰命,哪来的不妥?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骂娘。老爷在这,竟敢当面说他母亲的不是。这赵家禾怕是疯了!
屋里屋外鸦雀无声,家正惊得忘了掩饰,焦急地转身去看老爷的脸色。
老爷垂眸,面色如常,好似有意装没听见,放家禾一马。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费尽三毛七孔也要拿下他。家清借身子遮挡,悄悄将脚后跟往弟弟那边拐,碰他,催他。
你怎么不上?
家明暗地里骂娘,悄悄将脚往里收。
家正看在眼里,暗忖:这些蠢货,只会越掺和越乱。他将棉帘子放下,进来请示:“老爷,老太太赏雪有一阵了,我领家禾过去劝一劝。”
“你去就行了。”老爷摆手,突然说起了别的事,“家禾,至忠走前提起了你,他祖籍溯州,和你算是同乡,你可有意跟了去?”
家禾抢着答了:“老爷,小的姓赵,早忘了溯州事,怕是伺候不好赵大人。”
他本姓曹,在廖家服侍十年,官卖时,契上仍是曹观。入了定江城,才改姓赵,前赵非后赵,他说这话是在表忠心。
老爷默然,半晌才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他抬头睥睨,冷面含铁,接着说:“方才这些话,谁敢往外传,家法处置。家人亲戚,有一个算一个。”
众人跪地应是,心里恨着那口出狂言的小子,只想活剐了他。偏老爷好似被灌了迷魂汤,对他言听计从,如此冒犯竟然不恼,把他们全轰出去,单留下了他。
“凡立嫡子违法者,杖一百,徒三年。其嫡妻年五十以上无子者,得立庶长子。朝廷早有明文,他们视而不见。嫡庶不分,家宅不宁。皇上、先皇早有不满,看在祖宗份上,只训诫已是网开一面。可惜……唉!该劝的,该说的,我都做了。锦衣玉食尚不知足,欲壑难填……”
老爷摇头长叹。
“老爷心里坦荡,无需畏惧。”
老爷苦笑,抬眼问他:“他们猜那些事都与蒋家有关,你信不信?”
家禾深知不能心急,先装糊涂,小声答:“小的不敢妄言。敢问老爷,这蒋家是哪家?”
“老夫人外家,她娘家早没了人,一直寄养在蒋家,这些年,几位舅太爷常和府里往来。有些不好的猜测是……”
“已故大老太爷?”
老爷默认。
为了让外甥女有个好前程,把挡路的国公世子除了,如今再帮她清算碍眼的庶子,说得通。
家禾在杌子上坐了,背对着他答话:“太打眼了。”
“没错!我才是长子,如今我好好地活着,他们家要真有这样的野心,也不用等到今时今日。”
那是因为你读书读傻了,迂腐不知变通,爵位送到你面前你也不会要,杀了不如留着。
“未必就是家里人,国公爷高洁清正,从不同流合污,难免得罪人。兴许是……”
老爷摇头,又是一叹:“老二科考受挫,这十五六年,酗酒无度,逃不过一个醉死,迟早的事。老三耽溺花木,尤其是柳叶桃,居处前后都有。此物有毒,屡劝不动。老四死在外边……我不愿胡乱揣测,又说服不了他们。 ”
家禾暗喜,默数十个数,这才小心翼翼答:“阙家,还有阙家。老爷,这其中怕是少不了阙家挑拨。老爷澹泊明志,奉行节俭,随遇而安,从来没有觊觎之心。而阙家人奢靡张扬,野心勃勃。我听说年前七爷又置了几处房舍,金屋藏娇,燕华楼的赌局,以他为尊。七奶奶得了消息,问上两句,夫妻拌嘴,因此动了胎气,提早发作,一大两小,凶险至极。”
“什么!他竟敢如此仗势,怎么不早些来报?”
老爷气到站了起来,家禾小声道:“老姨奶奶心疼侄子,这……早前无凭无据,只有些风言风语。大过年的,我们本不该多嘴,这都是小事,没得让她老人家不痛快。”
“糊涂啊!这种事怎么好耽误,你手里头有什么?”
家禾摸出一卷纸,挑出其中几张呈上。
老爷匆匆看过,怒道:“岂有此理!来人啊,吩咐下去,即刻回府!”
家康为难道:“老太太那边……”
“胡闹!老太太人在京城,哪来的这边那边?老姨奶奶那,我去请,你们先收拾着。要快!”
家禾走近,小声道:“一半一半,正爷,这赌注能相抵吧?”
家正没回头,伸手折下一小枝梅,叹道:“不,是你赢了。我八岁就到了老爷身边,少见他欢喜,我以为……你怎么知道他苦恼的是这些事?他从来没提过。”
太聪明容易遭人嫉妒。
家禾含糊答:“我是新来的,看事情有偏差,歪打正着而已。赵大人是嫡房长子,意气奋发,老爷难免失落。我见他近来常看德训,有些猜测。”
“不是……等等,你是说当初老爷辞官,也是因为这个?”
老爷出外任之前,踌躇满志,工商农本,日夜翻看,打算去任上大展拳脚。到任之后,老爷独自赴了两次上官的宴,回来脸色不太好,上书告病请辞,灰溜溜地回来了。如今想来,只怕是有人说了些什么难听的话,让他受不住。
“正爷,这个话,我实在答不上来。上回到寺里跑腿,顺道求了个签,十分灵验,近来鸿运当头,得意忘形,这才鲁莽。说实话,方才腿肚子打颤,怕得要死。再来一回,我一定闭紧嘴。”
家正没那么好糊弄,回头笑道:“机灵是好事,先前老爷还夸了你。家禾,你瞧我这副样子,只怕明年后年就得出去。老爷身边,少不了人操持,那些蠢货不够格,我更愿意是你。”
他将梅枝递到家禾面前。
家禾接了,笑道:“我还差老些,请师父多指教。”
家正不可能放任他得意,沉声说:“阙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那可是老太太……老姨奶奶的心头肉,一刻都离不了,我听说老姨奶奶打算在这替他操办。”
两人都心知拿规矩出来说事,在老姨奶奶那是行不通的。她要是个守规矩的人,就不会私下勾引主子,在他成亲前下一窝仔,也不会老太太当上了瘾,乱来一气。
阙家借国公府敛财,挥霍赌钱都是小事,方才惹得老爷大怒的就是这灵堂布置和白事采买——阙家妇在赵家庙发丧,祖宗的牌位都要气崩。
家禾不以为然,笑道:“有些话,迟早要传出去,阙家人肯定会恨我,但他们不敢得罪老爷吧?我是老爷跟前的人,只对老爷尽忠。”
这话是真,别看老姨奶奶生得多,如今死了三个废了一个,只剩这根独苗。阙七再嚣张,也不敢不敬未来的国公爷,这可是保他们家长久兴旺的靠山。
家正扬眉,随口讥讽:“那你可要跟紧了!”
家禾恭顺应道:“是!”
出门一趟,回来后,老太太变老姨奶奶。
庞管事来来回回叮嘱,叫她们务必要记牢。还有,谁也不许在背后嚼舌,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听着怪吓人的。
多出来一顿晚饭要抓紧做,梅珍匆匆赶来,进门就找她,小声问:“秀珠呢?我出来时,她爹在家摔摔打打,骂了些难听的话,附近几家人都听见了。呸!灌点黄汤就不知天高地厚,在家作威作福,要是府里有人去管管就好了。”
秀珠还没来。
巧善含糊答:“兴许有事耽误了。婶子她们去了地窖挑菜,一会就回来,叫我们先将这些泡上。”
一排的陶盆,有干菜,也有豆子。
“都这会了,来得及打豆腐吗?”
“来得及,说是有事要办,日入之后再传膳。”
“那好。”
梅珍将腌菜坛子搬到廊下,掀了盖查看里边的韭菜,“你来闻闻,还能吃吗?”
“嗯……”巧善闻了闻,转动罐口看看,点头说,“挺好,能吃。”
“夜里我们夹出一些拌粥吃,你要不要?”
“好。”
梅珍边收坛子,边抱怨:“这么好吃的菜,怎么老爷太太都不要?”
“气味大,道家佛家不让……翠英姐姐!”
早就想去找她了。巧善又惊又喜,顾不得还有人在,在围裙上擦了手,小跑过去说话。
翠英将小篮子交给她,疾声交代:“这时节菠菜可不易得,烧炭养出来的,三四两只得这么一把。你这就去做,蒜蓉炒,出锅前把蒜去了。切记,不能见一点儿蒜末。”
“好。姐姐别走,我有几句话想说!”
翠英皱眉道:“这菜等着要,我不走。”
巧善领着她往里走,抓紧说:“姐姐,小英是被人谋害了,不是自个掉进去的。你要相信我,还未入冬,她就反覆叮嘱,叫我去了井边要小心。她不可能……”
翠英说了什么,巧善着急说自己这番话,没听进去,直到翠英厉声喝止。
“住口!”
巧善愣住。
翠英冷着脸,压声说:“我不知道你又梦了些什么,你再年少无知,也不该信口开河拿人命来嚼舌裹乱。看在过去你和她有些交情的份上,这一回,我且当没听见。好好学规矩,管住嘴,少在背后胡说八道。”
巧善还想说什么,翠英眼神阴狠,将篮子夺了,招手叫梅珍过来做。
巧善手足无措,梅珍悄悄使了个眼色,巧善恍恍惚惚,照她的指示去剥蒜。
小英常说她二姐聪明又能干,还说二姐最懂也最疼她……
翠英真的没怀疑过吗,为什么不信自己调教出来的妹妹是个懂分寸的人?
要有蒜味,但不能有蒜。
梅珍忙得很,把人送走了才敢跟巧善说话:“你别得罪她。”
“哦。”
梅珍看看左右,压声道:“别哦,要记牢!人家是姑娘,身份尊贵,咱们算什么?一不留神,就被拍死了。”
巧善惊讶道:“她几时也成小姐了?”
“傻孩子,你这……”梅珍捂着嘴乐,笑够了才说,“这姑娘,不是那姑娘,太太将她送去明少爷房里了。就这几天的事,偷偷开脸,不能张扬。毕竟二老爷……明少爷只是侄子,三月孝已满,按说不要紧,只是传出去到底不好听。偷偷听来的,你别说出去啊。”
原来是这样。
小英来八珍房,是为了替她姐姐铺生育之路,小英没做到。她死在井里,终归是为她姐姐谋到了好处。在王家人眼里,算不算死得其所?
兴许眼泪早已流干,她没哭,左眼有些胀,她忍住了没去揉,只呆呆地点头。
梅珍看她这样子可怜,小声劝道:“人生在世,一切早有定数。再过阵子,小英就投胎过好日子去了,你也不必伤感。这辈子好好活,求个来生吧。”
“梅珍姐姐,你信来生会比今生更好吗?”
梅珍苦笑道:“不信又能怎样?我信,她们信,不过是信了比不信要好:不沾点甜,一辈子苦到头,熬到半路就不想活了。我爹妈疯了,叫我嫁甘旨房的裘大,疙瘩脸,管泔水那个,你应该见过。”
两边共一个出进的大门,这里的泔水是陈婆子往外送,巧善常帮她拿瓢或拎小桶到大门口,碰上过好几回。
那人生得不好,又不修边幅,看着像个糟老头。梅珍才十几岁,嫁给这样的人,当真是糟蹋了。
巧善急道:“姐姐别嫁。”
“嗯,不嫁!他身上老有一股味,闻了想作呕。嫁个泔水桶,还不如做姑子去。我都想好了,实在挑不到合心意的人家,我就去春晖庵,那儿清静。”
巧善不知道要怎么劝,一抬头,见秀珠红着眼进来。
这又是一个不如意的!
秀珠远远地朝她摇头,叫她不要多问。巧善仰头看看天,悄无声息地吐气——他们说得对,各人有各人的命,她帮不上忙,就不要随意掺和添乱。
忙忙碌碌一阵,人散了,四周安静,她摸出他留下的东西,就着火光细读。
为了不打眼,他将纸裁成了豆腐块,字也写得细,密密麻麻。他知道她识字不多,有些字块头大笔画多,不常用,他就在背面画了些小图。
这个法子管用,有些字,她看着看着就会了,还有些实在认不出来,只好留着。
新年刚起头,本不该出门。但事急从权,府里上下都知道:老爷要赶在正月十五之前到恪州与人会合,初六就要动身。
日子一天天过去,巧善每晚都在守灶房,可惜一直没等到人。
初五突然有人来传,说是老爷有话要问她。
来的时候谎话连篇,经不起细查。她忐忑不安,想起他教的那些求生之道,出了院门就将一直戴着的菩提子摸出来,套在领子外,好叫人一眼看得到。
他常说老爷虔诚,说老爷至情至性……
她想了想,又将菩提子塞回到衣服下,手盖在上边捂着,悄悄地念了句佛。
家康催道:“快点,老爷等着呢!”
他耸耸鼻子,低声骂了句浑话。
她没往心里去,这府里就是这样的规矩:兔子吃草,狐狸吃兔子,它又会被老虎吃。
一路担惊受怕,跨进院门就安心了。
家禾在影壁那站着,没看她,找领她的家康搭了句话,指着西南面问了句什么。家康顺着看过去,他便悄悄地朝她打了个拿笔的手势。
她只敢瞟这一眼,垂头跟紧家康进二门,被领到了书房。
老爷背对着门口,正在看手里的东西。
巧善老老实实磕头请安,因心虚,缩成了鹌鹑。
老爷放下手里的玩器,走回案边,坐下才说话:“不要怕,叫你来,只为一件事。这趟出门要走水路,途径你家乡。上回忘了问你父亲叫什么名,我打发人去打听打听,传信回来告诉你,你也好安心。”
她浑身发冷,不禁打了个寒颤。
拿笔,写字。家禾要告诉我什么?
那些纸上写的东西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教怎么圆这个谎。
至情至性的人,最恨人欺骗糊弄吧?
死定了!
她死了不要紧,不能连累他!
她瘫软在地,匍匐跪好,急急忙忙认错:“老爷,我该死,先前骗了您。家住黄肚里,不是黄阳里。爹娘兄弟姊妹,个个都好,没病没灾,也没有缺衣少食……契上写着黄阳里,我不好对人说,只好认了家就在那。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卖我,原说只是出来走亲戚……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辜负老爷的慈爱,是我错了,求老爷责罚。”
耕稼陶渔,民之根本。黄肚里产什么,黄阳里产什么,老爷心里有数。他挥退要上前拉人的家正,走近了,弯腰问她:“既然不是等钱救命,这么多的孩子,偏要卖了你,你怨不怨?”
巧善抬头,老老实实答:“哭了几回,后来就忘了。老爷太太慈悲,我在这吃饱穿暖还有月钱,天天像过年,我就当他们真是为了我好。老爷,我知道骗人可耻,我心里也难受……”
果然老爷更愿意听真话,脸色和煦。她彻底安心了。
他点头,和和气气说:“起来吧。全是大人作孽,你一个小孩子,身不由己,怪不上你。”
这孩子瘦得撑不起衣衫,脸色也差,在家怕是不好过,到了这,又忧思过度。这样的七窍心,时时想着别人,顾不上心疼自己,是长不出肉来的。
唉,他也有这样的烦难,可为人子女,再委屈也不能怨怪,只能憋在心里。
“你安心在这。”老爷转头,扬声道,“家正,这孩子可怜,往后多照看她三分。太太那边有话,就说我过问了,谁也不许再提。”
“是!”
老爷转回头,柔声问:“缺什么少什么,找他要。那菩提子……”
巧善着急忙慌将它掏出来。
老爷笑笑,当她是以德报怨,又添一分怜惜,接着说:“喜欢就戴着,不喜欢就扔了。”
“还是戴着吧,我只有这个。”
家禾给的,她愿意戴。
老爷心里想的是家人再亏待,她也是念着他们的,实在可怜。他颔首,又提一次:“灶边火烧火燎,这活计辛苦。回头你好好想想,更愿意做什么。想好了,找他给你安排。”
写字,写字。
啊!他是担心他们走了以后,她不上进吧?
她灵光一闪,急道:“老爷,我们能不能学认字?影壁上一大篇文章,我不认识,读不通,只知道写得很好看。赵大人赏的棉花上有纸绳,上边印着字和花,极好的棉,像雪一样蓬松软和,又像火一样暖。可惜我们认不全,不知道它叫什么名,都不好跟人说。”
老爷大笑道:“软玉如丝,说的是这棉花莹白如玉,细腻如丝。难得你能这样想,很好。先回去吧,好好吃饭。”
多好的老爷!
她也笑,用力点头,欢欢喜喜退出去。
没有赏赐,没叫人送,她更愿意这样。
他果然在等,人就在门房,站着喝茶水。他离门很近,两人都能看见彼此。
她摸出小册子,悄悄一扬,朝他眨眨眼:我跟老爷说了读书的事,看老爷的意思,是要答应啦!
他快把牙咬碎了:傻子,我是叫你拿常和家里通信糊弄过去啊!
六月天的八珍房,还是那样又闷又热。
“下工后我去秀珠家走了一趟,看着好了些,认得我,也记得你,哭着说多谢你一直记挂着她。那钱,她收下了。”
梅珍抬起胳膊蹭掉额头的汗,将盘子端进来又拿出去,背对着人做手脚,有意拖延。
巧善偷笑,小声告诉她:“不要紧,我不着急走,旸七爷为人极好。他不饿,特地寻个由头让我过来坐坐,和你们叙叙旧。”
梅珍替她高兴,安心盖好提盒,拥着她到角落说悄悄话:“什么时候要走?昨儿看到你进来,吓我一跳。一年没见,你长高了这么多,真不错。”
重回故地,再见故人。巧善难掩兴奋,眉开眼笑道:“这回不走了,至少要待到明少爷成亲。”
“那还早着呢。嘿嘿,到那时,我家老二都落地了。”
巧善在她小腹上摸一摸,点着头说:“那我就是干娘了?”
“没错,你这干娘要早些预备接生礼,想跑也跑不了!怎么过年没回来?我们都念着你呢。”
“周家老太爷病重,舍不得他走,就留在那边了。他老人家那么好的学问,肯亲自教学,五老爷求之不得,便同意了。”
“原来如此!”
巧善跟了个好主子,能偷闲,梅珍还有一堆活要做,耽误不得,两人只好分开。
巧善拎着食盒回晏然居,过夹道时,迎面碰上家正。她朝对方行半礼,贴边让路。
家正瞥她一眼,沉着脸走了。他仍旧行管家一职,只是气色远不如从前,佝偻着背,一跛一跛地走远了。
巧善望着他的背影失了神。
大老爷出门之后行了大运,先是结交了一些见识不凡的朋友,跟着去做了与鹭南和谈的亲善使。事办得极好,皇上亲自召见这一行人,此后大老爷留在京里,捡了五老爷丢掉的太常博士来做,做得比前几任都要好。他在京城办大事,再没空回来。
起初这位廖管事牢记老爷的吩咐,对她十分关照,但慢慢地忘了有她这个人在——大概是老爷的书信里再没提及,就像那个人,也是一去就杳无音讯。
大老爷正月离家,桃月五老爷一家回来。老姨奶奶离了侄子跟丢了魂似的,好在很快有爱孙承欢膝下,心又活了过来。旸七爷一直跟着老姨奶奶住,前年正月出了年节才去省里进学,老太太亲自来点伺候的人,八珍房里就数巧善识字最多,跟上打点吃食。前年年底回来了一趟,过完年就走,这里又隔一年半,竟有些物是人非的错觉。
旸七爷房里有雪梅和霜菘两人管着,巧善不讨这个嫌,没进屋,将绿豆甘草凉水和凉糕交到霜菘手里,退到倒座房接着做针线。
青杏从外边进来,凑到她跟前细看纹样,笑嘻嘻道:“等你有空,帮我也描一个。会拿笔就是不一样,这玉兔像要跳出来似的,真好看。”
巧善点头,因她年纪小,顺口叮嘱几句拿针要小心。
青杏摸出松子糖,喂一颗到她嘴边,再给自己吃。糖甜滋滋的,她一高兴就晃脑袋。巧善看着她,渐渐地停了手。
她想起了从前,想起了故人。
那时候,小英也爱这种小颗的松子糖,也是这样分给她吃。他走的时候,除了那本秘笈,还有一包松子糖,是在铺子里买的大块。糖好吃,但她舍不得吃完了,像老鼠磨牙一样,每晚只刨一小口,本想在糖吃完之前等到他,最后是人没回来,糖收坏了。
他一走就是三四年,没有只言片语寄来,很像是拐款潜逃。巧善不愿意那样想他,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方才她含糊在梅珍面前问起老爷,梅珍滔滔不绝,果然提到了他,夸了半天,顺嘴说道:“这人记性好,过年时还问起了你,说怎么不见那瘦丫头。巧善啊巧善,你又得一位大人看重,果然好命!”
“别吹这个牛,叫人听见了笑话。 ”巧善垂头去掸裤子,不留痕迹地将话往下引,“你说的是什么大人?”
“刚说的这人,呃……赵家禾,他发达啦。她们玩笑时,都管他叫小赵大人。官做不了,不过,风光少不了,我不会看料子,凭他腰间的金镶玉带扣就知不凡。他来这才说几句话,就有人跑来叫他,想是老爷一刻都离不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