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爷带回来的书不多,多数是旧书,有几本脏得不成样子,上边有褐色的污渍,翻动时散出来的气味也怪。
像是放久了的血。
巧善暗自记下书名,在翻看时,能记几句便记几句,在心里默背。
三十七本,于科考有益的,只有五本。
巧善将书分做四类,报给碧玺听。碧玺盯着怪异志出神,等巧善将农书重读时,她才说:“这些将来再用,先把这几本送过去。我来拿书,你自个回话。”
“是,多谢姐姐。”
五太太仍旧没发难,又问七爷背书、练字这些事。
巧善不想抢功劳,就说是几位姐姐陪着七爷在练字,不知道究竟怎样。不过她们在院子里做杂货,常听到七爷读书,她沾光多学了几句。
这一番话滴水不漏,有些出乎五太太的意料,不过,再聪明也照样能被捏在手里。她干脆不绕弯子了,挥退众人,只留心腹和巧善。
“好孩子,我知道七爷读书用功,少不了你的功劳。将来他出息了,你就是我的恩人。”
巧善不敢认,赶忙跪下磕头。
五太太亲自来扶,捉着她胳膊没松手,柔声哄:“我的儿,这里没别人,我同你说几句体己话,你不要告诉说出去。”
巧善心里百转千回,但不敢表露半分,垂头说:“太太有什么吩咐?”
五太太抬高左手,爱怜地抚抚她鬓发,小声说:“咱们家老爷好几年不碰书,方才你也看到了,他在七爷读书这事上,远不如大老爷用心。到底隔着一房,七爷腼腆,又怕耽误大老爷的正事,有心想去请教,偏又不敢去。好巧善,你我一条心,你帮我劝一劝。”
该答应,还是不该?
巧善晃了晃,看着像是点了头,万一这不合五太太心意,她还能狡辩方才是太慌张,身子不听使唤。
五太太不在意,接着说了一车好话,好似巧善是救命稻草,是能保七爷金榜题名的活菩萨。
五太太一改先前的冷傲,说的话温柔动听。换个人来,保管听得飘飘然,但巧善记得家禾教过一条要紧的保命术:主子可以夸奴才,一声是好,两声是很好,三声可能好,也可能糟,四声及以上必有妖。倘若主子将你高高捧起,那下一步就是要卖你的命。不能直接拒绝,她会恼羞,这样得罪,你会死得很惨。当然也不能答应,能让她伏低做小来讨好你,必定不是好事,也不是容易事。贸然去做,不死也要脱层皮,先自贬一番,再含糊答会尽力而为,过后再做打算。
第26章 忠于内心
巧善照着做了,但心里没底——她并不清楚五太太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但她知道五太太的身份和年纪、见识、学识都比她强。
五太太没恼,嘴角带着奇怪的笑,不好揣度。
巧善深知她的目的绝不仅仅是劝学,不敢掉以轻心,屏息凝神等着。
果然,又是一番慈母心后,五太太试探着问:“我听老姨奶奶说大老爷的书房里还有许多典籍,珍本孤本难得,轻易不外借。好孩子,你仔细想想,除了这些手抄本,还看见了些什么?”
巧善瞪大了眼睛。
“这么要紧的东西,必定百般珍爱,藏得极深。巧善,你是个细致的人,上次去那边,有没有看到些特别的物件?”
巧善半张着口,接连眨眼,露出一丝慌乱。
五太太笑得慈爱,托着她的手,在手背轻拍,柔声哄:“你放心,不是要为难你去做什么,只是问一问,家里还有个偶尔也能用上的菩萨老爷呢。我打听几句,再把事交给他去办。那是他嫡嫡亲亲的兄长,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人,让他过去磨一磨就到手了,岂不比咱们便利?”
巧善做认真思索状,而后迟迟疑疑答:“太太,那架子上有一只官皮箱,旧得厉害,怕是没什么用。”
旧的才值钱,不要紧的东西,旧了不会留。
五太太急道:“怎样个旧法,上边有没有……你别着急,慢慢想,你告诉我它是什么样的,这事大有用处:大老爷爱书如命,以往总是借口没有,不让五老爷去翻。等我们老爷把样子描出来,他总不好再推托。你放心,七爷什么性子,你是知道的,跟大老爷一个样,把书看得比金子还重,绝不会碰坏一丁点。”
巧善点头,一本正经答:“褐色的漆,边上掉了些,上边有三个字,中间一个我不认识,前一个是荧,后一个是记。”
京城老字号,做的东西精巧,大户人家常买来藏珍宝,里边机关多,没点见识的偷儿即便撬了锁也翻不着东西。据说那年要订的人多,第十六代和十七代传人夜里赶工,失手打翻灯油,连人带书房烧了个干净。此时十八代还不能落地走,图纸和技艺就此失传。
荧灿记的旧东西,值得大老爷珍爱。
这小丫头确实只认识一葫芦瓢的字,说的话却不假,还算有点用。
五太太满意地点头,又问:“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见到别的字?或许还有些箱子柜子不同寻常,带着锁,不叫人靠近。还有罐子匣子……”
她笑笑,又把话圆回来:“只要是和这屋里不一样的东西,你都说一说。我们老爷常提起小时候的事,说大老爷最会藏东西、藏人,几兄弟一块玩耍,没有谁能找着他。老实说,我也是个贪玩的,从来没见过这样厉害的人,总有点不信。”
巧善点头,脑袋垂下去,默数十个数后,猛然抬头道:“架子上有一只大瓷罐:百川万象,太太,这几个我都认识,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好,很好!她们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可靠的人。巧善啊,还有吗?”
巧善仰着头看一会房顶,摇头说:“除了门匾,记不得了。”
门匾有什么用!
不过五太太怕她起疑心,堆着笑问:“门匾上的字可认全了?”
巧善用力点头,抠着手说:“羡云鹤,太太,我都认识。”
五太太脸色一变,惊道:“老爷叫你去的是小书房?”
不,是大书房无名居,里边藏着许多箱子柜子匣子罐子。
四年前去的是羡云鹤,她在那看见了“荧灿记”,里边装着佛珠和石头,她第二回 过去的时候,大老爷正在里边挑选。
她不能一问三不知,那只能交错着答,她相信五太太不会惦记那些佛珠石头。她摇头,为难地答道:“这是小书房吗?太太,我不知道,那时大老爷没回来,是他跟前的人领我进去取书,还叫我规矩点,不许乱碰乱瞧,也不叫乱说话。”
五太太思量片刻,缓了脸色,笑道:“那是你们不熟,他不信你,往后就不会了。好孩子,这院里做活的人够多了,你是个有才能的人,不该浪费在这上头。”
她摩挲着巧善指上的薄茧,十分体贴地说:“老姨奶奶不懂读书人的珍贵,只叫你做粗活,心疼死我了。我看不如这样,晚些时候我再劝劝旸儿,叫他每日过去请安,请教学问。他年纪小,性子软弱,你跟着去,路上多劝劝,到了那边也提点提点。你多留个心,万一有什么事也好应对,大老爷跟前的人,你热情些,多说几句好话,套个近乎。我的儿,我这就将他托付给你了,你放心,将来他有了出息,绝不会亏待你。”
这后边是在说那个吗?
她不想做要拿小英去换的翠英,可眼下管不了那么多,先蒙混过去再说。何况以五太太的城府,不挑明了承诺,多半是拿来骗人的。
想必雪梅和霜菘也听过这样似是而非的话,才会防贼一样防着别人。
抛开这些不谈,太太方才说的可是每日跟着过去呢,多好的事,她拒绝不了。
我骗她,她也在哄我,扯平了!
巧善腼腆一笑,点头答应。
五太太为了笼络她,拔下一只小巧精致的梅竹纹鎏金簪为她插上。
巧善暗自叫苦:太太赏的东西,她不能摘,摘了是不识抬举。不摘就会被人看见,看见就会招来嫉妒和猜忌。
她们挨罚,她得赏,她成什么人了?谄媚逢迎,还是搬弄是非的叛徒?
她硬着头皮走出去,一脸苦相,专挑人少的道走,离正房远了就故意歪头,让本就摇摇欲坠的簪子掉落,弯腰捡起再塞进袖袋里。
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好在其余人也不好过,才开饭不久。
青杏往边上挪,把长凳左边让出来。巧善垂头吃饭,趁抬眼夹菜的间隙用余光留意坐东北角的陆婆子,果然,她坐下没多久,这人就悄悄地起身出去了。
巧善不愿意冤枉好人,贴到青杏耳边,小声说:“你出去拿廊下的空桶,顺道瞄一眼,看陆婆子是不是往正房去了,悄悄地,别让她看见。”
青杏点头,很快提着桶回来,坐下后,用膝盖在桌下碰了她一下:是。
他说的没错:防人之心不可无!
书上说为人要忠,宁死不做贰臣,遇事有责任有担当,在君主危难之时,要挺身而出。
可书上没说,当你的主子有一大片,且层层叠叠时,该选谁而忠。
大老爷是长子,不论身份地位,还是品行学识,都远高于五房的主子。大老爷是心存慈悲的好人,巧善感激他,敬重他。
即便是一家人,五太太也不该对大老爷的东西起歪心思。
既然不知道向谁而忠,那就忠于自己好了:她要保护大老爷,至少要提醒他身边的家禾。
五太太早有打算,隔日一早就催着赵旸出门,先连哄带吓叮嘱儿子,再吩咐巧善别忘了带上七爷昨儿捂出来的策论。
赵旸自知才疏学浅,怕挨训,本有些不情愿,见是巧善伴学,才不拖延了。他惧怕先生,却喜欢当先生,一路走,一路为巧善讲书,权当温故。
到了闲野居,他已经不紧张了,反劝了巧善几句,末尾是“有我在,你安心”。
巧善抿着嘴点头,低眉顺眼地跟到“羡云鹤”门口,留在屋外,目送他进去。
大老爷见到侄子很是高兴,并不因策论稚嫩可笑而生气,饶有兴致地陪他谈谈讲讲。
羡云鹤门口守着的凑巧是家安,巧善悄悄地挪一小步,将脑袋藏在门框后,只叫屋里人看得到她的右肩。
巧善转头看一眼家安,再看向院中。家安没为难,但悄悄地摇了头。
原来他不在府里,怪不得这些天没消息。
巧善眨眨眼:知道了。
家安朝她比了个二。
这是初二回来,还是两日之后?
等着吧。
巳初一刻过来,午初三刻才走。
赵旸眉飞色舞地边走边说,伯父博学洽闻,母亲高明远识,都值得提,还要将方才所学传授给巧善。
巧善见识学识都不够,听不懂,但用心在记。一则她不愿意辜负他传道授业的心意,二则多学才能长进,眼下不会,兴许将来就会了,只会一点也不是坏事,没准用得上,毕竟这都是前人留下来的智慧。
学生想要拜个好老师,好先生也盼着能收个好学生。有巧善捧场,赵旸回去后,愈发勤勉,第二日早早地等着。
天天这样来回,巧善先熬不住了。
五太太嘴上说心疼她,可她压根没吩咐下去。巧善每日跟来跟去,在小书房外站完那一个时辰,腿又酸又胀,回来也没得歇,还得接着做活。
五太太过日子讲究,被褥衣裳见天换,说这些天风大灰多,因此门墙柱窗要天天擦,空屋子也是如此。干这活的就三人,春柳管着正房,青杏和巧善一个东一个西。要不是青杏想办法挤出空来帮一把,等她回来,折腾到天黑也弄不完。
她只能盼着初二快点到。
赵家禾办事利索,初一就回来了。
赵旸进去,在案边等着的他敷衍地朝这位爷招呼一声,随即不太客气地提道:“七爷,小的手头上有件细致活要办,想借你的人用一用。”
赵旸有些慌,哑住了。
大老爷代为做主,笑道:“去吧去吧。忙完早些歇着,这一路辛苦了,明早再来回话也不迟。”
“是。”
老爷果然是好人,这样疼他。
巧善听得一清二楚,难掩欢喜,垂头等着他出来。
他又将她领去了后院的无名居。
她忐忑不安,小声问:“在这说话能行吗?”
他笑道:“是这里才好,都是老爷看重的东西,只我有这里的钥匙,没人敢来打扰。”
老爷如此看重,她替他高兴,但笑不起来,不敢再拖延,三言两语就将那天的事讲清楚了——她生怕单独会面的机会难得,这几天反覆琢磨,把要紧的词都提炼出来。
他撇嘴道:“果然如此。”
“你早就知道她……起了心思?”
怪不得先前他说五太太抠得刮树皮。
“猜到一些,无凭无据,不好对老爷讲,你这消息来得及时。巧善,这里边有许多龌龊,暂且不便跟你讲。总之,这女人心肠不好,你留在这边,不要过去了。你放心,我跟老爷说一声就能成。”
“不!”
她知道换到这边,有他庇护会好过得多。可是这样一来,所有事都暴露了,不知要给他带来多少麻烦。从前那些事都成了刻意安排,老爷还会信他吗?以五太太的小心眼,和她走得近的青杏会很惨。还有,方才说到“无凭无据”,那这事会有后患。没了她,五太太还会想别的主意,实在走投无路时,没准会让儿子来当探子或者偷儿。
那还不如让她来。
他不解,皱眉望着她。
她深吸气,扶着柜子,颤着声说:“三太太死了,你是知道的吧?她死的那天,我见过她。我去看望她,告诉她小英走了。她哭了,抱着我,说是她连累了我们,她对不起我们。我问她怎么了,她什么也不肯说,塞给我一只戒指,催我赶紧走。当天夜里,她就……她就……吊死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诧异,告诉她:“她生过一个女孩,跟你一般年纪。”
她点头表示知情,不介意做过替身,又说起第二件:“秀珠神志不清,没法留在八珍房做活,你们走后没多久出的事。她是被人害成这样的,可惜没人知道那畜生是谁。吃了几年的药,还是糊涂的时候多,明白的时候少。丁二拗不过父母,没多久就退了婚,缩起头当王八。秀珠的爹娘怕耽误她兄弟娶亲,将她赶出家门,幸好还有一个姜杉真心待她,将她娶回去照顾。正经过了礼,没有丝毫怠慢,只是不搭理那对没良心的岳父母。”
他递来茶碗,她接过,喝了一口。
“燕珍闯祸,挨了四十棍,伤得太重,烧了几日,人就这么没了。张婶子中元上街被马车撞瘫,黄婶子家长生……快要熬不下去了。那年你帮她找来神医看脉,改了三次方子,很管用,眼看一天天好起来,不知多欢喜。去年送去上学,大冬天被挤下水,那些混蛋嫌他出身不好,朝他扔石头不让往池边爬,泡了好半天才被大人看见捞出来。这一遭去了半条命,此后时好时坏,端午之后再没起过身。”
提的这些只是她身边的事故,这宅子里,死的,病的,还有许多。在赵家这几年,她算是看清了:当奴才的人,身不由己,命比纸薄。
她活得不容易,他迈的步子大,涉的事多,更不容易。因此重逢以来,她报喜不报忧,不想让他担心。
她不愿意傻一辈子,只缩在他羽翼下享受庇佑。她不想做拖累,很想要为他做点什么。
出入相友,守望相助,才是长久之道。
这傻孩子!
“为何不早说?”
她摇头,抬眼看向他,“家禾,你看看我,我没有哭。我仍然会为这些事伤心,但不会哭了,哭不管用。”
以前看她哭会烦会躁,如今她不哭了,这滋味也不好受。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抛开杂念,柔声道:“方才忘了说:你做得很好。巧善,你这一招半真半假用得极好,把那老狐狸骗过去了,她以为拿捏住了你,才会特意放你过来。”
她垂下头,盯着鞋尖说:“家禾,你教我的那些东西很有用,我会万分小心,不叫人拿住把柄。有了事,我不会执拗,一定会向你求救。生死之外无大事,对不对?”
“你想留在那边盯梢?”
她点头。
他懂了,当初他刚学点功夫,就天天盼着主子遇上点什么事,能有机会大展拳脚。
她已经尝到了做“能人”的滋味,上了瘾。
“好,我知道了。有些事,她问到了,你照实告诉她也无妨。”他朝窗子那边冷哼,嗤笑道,“凭她也想来分一杯羹?不自量力!”
他转回头,见她满脸疑惑,先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朝前走上一步,贴近了耳语:“前几日,老爷跟我说了实话:国公府早成了空架子,这几十年,皇上少有赏赐,自家又不置产业,坐吃山空,府里一年不比一年。老国公病倒,家交到了老太爷手里,更是一溃千里。他昏庸无能,偏信偏宠,搞得一团糟,两边都有大亏空。”
“啊?”
老国公一死,他等的时机就到了。
这天下的人,在守孝这事上,谁也比不过大老爷。
做过官,官声好。守过孝,守得感天动地。老太太不敢把庶子杀光了招嫌疑,将他留作幌子,总在外人面前夸庶长子孝顺有礼。有了这样的贤,还有老太爷的偏心眼,够做世子爷。
他手里有六老爷的把柄,适时地丢出去,六老爷和老太太敢争,他就敢把他们的脸面砸个稀烂。
只要借这个东风把大老爷拱上去,从此高枕无忧。大老爷做他的闲散贵人,他这个功臣,拿下大管事易如反掌。将来儿女脱籍,读书高嫁,翻身改命,十拿九稳的事。
谁知晴天一道雷,劈得他乱了方寸。
“账在老太太老太爷手里,我提醒大老爷估个账,这才发现不对。巧善,两代姑奶奶嫁的男人,要么是独子,要么是上头没父母的当家人。这十几年间,一共嫁出去九个姑娘,七个做了寡妇。”
“啊?”
“这七个名声极好,贤惠贞顺。”
她又跟不上了,傻傻地问:“名声好,有哪不对吗?”
“太好了也不对。”他故意不细说,引她深思,“逢年过节,国公府账上总有几笔惊人,都是上万的数目。”
过年过节,犯不着走这么大的礼吧?太吓人了。
他停下来,等着她回应。
她将先前这些话仔细琢磨,惊道:“呀!是从她们夫家那弄来的?”
吃绝户,掏空夫家填娘家,这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九个新娘七个寡,这也不寻常。
“没错。秘不发丧,多半是为了给已长成的三位小姐定下亲事,我已经托人在打听了。”
“你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挑……挑快死的人。天呐,这太可怕了,一个姑娘家的终身,就这样……家禾,你尽力去做吧。”
小姐们在家锦衣玉食,嫁出去非富即贵,丈夫早死又如何,手握家财,只要不被娘家人要挟,挑个合心意的幼童到膝下,仍旧当家做主,可以过得逍遥自在。
对这些自掘坟墓的蠢人,他可同情不起来,不过,她敦厚心慈,听不得这些话,就让她误会好了。
“你放心,我会打听清楚,早点告诉老爷。”
她用力点头,认真道:“这世道,女子艰难,一嫁错人,后半辈子就完了。能救一个算一个,这也是你的功德。”
“不阿弥陀佛了?”
他应承的事,她十分放心,不愁了,抿着嘴笑。
他防着将来东窗事发让她怨恨,提醒半句:“没准还有玄机,这些男人都是成亲之后没几年就死了,哪有那么巧?”
谋财害命这种事,太骇人了!
她惨白着脸没说话,过了一会才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五太太想要的是什么?书籍,还是钱财?”
“值钱的玩意,就在这屋里……”
“别说了!”
万一五太太上私刑或者下迷药,她担心熬不过去,人一糊涂会不小心说漏嘴,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将没上锁的大柜子掀开,转头告诉她:“过年宫里要派人去探望老臣,瞒不住,必定是腊月中下旬发丧。赵家百弊丛生,再不改,撑不了多久,开源节流,势在必行。这里的人要减一半,最迟明年春天,你回头想想要保哪些人,提早告诉我,我替你留。”
“这事由你来管吗,难不难?”
“你放心,轻而易举。”
无论多难的事,他总能迎刃而解。她不过是白操心,点头说:“东小院的青杏和我要好,她没有出彩的技艺,能留吗?她人很好,又老实又勤快,没有一点歪心思。还有梅珍,还有张妈妈、肖妈妈她们……”
只要是没有恶意的人,她都想保,可是……哪能真的事事如意。
“你的腿怎么了?”
都快成老毛病了,站久了就发颤,管不住。
“我坐一坐。”
她的腿疼得厉害,一手扶香几,一手扶椅圈,费了点工夫才坐下去。
他变了脸,恨道:“那毒妇折磨你了?”
“不不不,没那回事。以往做的活总是动来动去,不觉得累。猛然换件差事,不习惯,等久了腿酸。我看家安就很厉害,站得笔直。”
“他是糙人,跟你比不得。”他蹲下,手刚挨到她的裙子,立刻缩回去,扭头说,“先捏一捏,我给你拿药油。”
他背过身去找东西,又问:“怎么不做新裙子?是料子不够,还是没有喜欢的?”
“有,多着呢,还剩一大堆。你瞧,裤子都是新的。”
她穿的还是十岁那年发下来的间色裙,长高后接了一截,这会坐下,又短了,露出一小截裤腿。她将裙子往上扯,抬起脚,好叫他看清底下又新又厚的棉裤。
他一回头就瞧见这个,头又胀得厉害,低声吼:“快放下去,这像什么样子!”
她赶紧放下腿,把裙子推下去抹平,怯怯地说:“一着急就忘了,对不起。你放心,我在外边不这样。”
有些话,还不到说的时候。
他不想让她难过,就此揭过,将包袱打好,交给她,再细细叮嘱:“你执意要回去,那我依着你。不过,你要记住:光办事不要好处,她反倒不放心。你想想,一会回去了要做什么?”
她思索一番,瞪大眼睛答:“太太,大老爷讲学快,我得抽空读……不,不好!重来:太太,在那边站久了头晕,我要歇一歇。那活计,能不能明儿再做?”
他没夸,皱眉追问:“什么活,你不是管着他的书吗?”
“擦擦洗洗,小活,不要紧。”
他不信,看向她的手。
她将双手握成拳,往袖子里缩,见他盯着不放,豁出去了,把双手摊开伸到他面前。
发红,食指和小指关节有些红肿,总的来说还好。他却很不满意,铁青着脸说:“你告诉她:方才你跟着我做事,走到了后院门口,瞧见里边有条大黑狗,怪吓人的,不敢靠近。”
欸?她来了两次,没见过狗,以老爷这样的性子,不会养猛犬做宠。
这是要做局了?
她热血沸腾,扬眉答应:“好!”
“你告诉她我对你和气,送了你这些。她指定想要翻看霸占,你打算怎样应对?”
她想了想,认真答:“先迟疑,不情愿,告诉她我不知道里边有什么。她执意要看,再‘不得不’递出去。”
“没错!对付多疑的人,就该如此。勾得她心痒痒,叫她多落几次空,帮她戒了那贼心思。”
她抱着包袱,憋住笑,连连点头。
他仍旧不放心,再走一步安全棋:“一会我领你进屋,到老爷跟前打个照面。有赏不要推辞,高高兴兴接着。”
“好!”
这几天她跟来跟去,没有进过屋,大老爷还不知道外边站着的人是她呢。
他老人家还记得她这傻丫头吗?
他适时地解释一句:“早些时候,老爷还念着你,常在信里问一问。那廖家正是个混球,两头瞒,把该你的赏赐也克扣了。”
原来如此。
老爷要办的大事多,要见的大人物也多,哪能时刻惦记她这个小丫头,这其中,必定有他的功劳。
那几年他人走远了,心还在这呢。
有了这层意思,她心里甜滋滋的,对那家正恨不起来,横竖没人照看,她也活好了。
他先走了出去,嘱咐她在里边抹好药油再出来。
她将衣裳整理好,用帕子来回擦手,正要问他味大不大,嘴张到一半又闭上。
他不在外间,走到了院门那边,正和人说着什么。他身形高大,遮挡了那位,从她这望过去,只能看到一角胳膊。
樱草色,鲜亮有光泽,应当是绸的。
老爷这院里还有年轻女眷吗?
他们在说什么?
离得远,她只听见他说“不必,多谢”,她不敢走出去瞧,藏在帘子后静静地等着。片刻后,那条胳膊消失,他转身回来。
她等着他先说话,他似乎没了兴致,朝她点头。
他锁好门,领她重回羡云鹤。他没急着进去,在门外停住,回头说:“你这帕子味大,不要熏着老爷。家安!”
巧善将沾着药油的帕子和包袱都交出去,再跟着他往里走。
老爷果然还记得她,很和气地问起她近况,听赵旸说到她会背书,很是欣慰,赏了她一套文房四宝,叫个小么帮着送一送。
她们该走了,家安将包袱还了回来,完全不提那张消失的帕子。
棉布帕子,随手一裁就是一张,不值什么钱,他们要留下,必定有大用处。巧善没问,抱着包袱跟上赵旸,小声说了来历。
赵旸出了院门才敢说话,开口前,还特地四下张望过,再小声告诉她:“我母亲说他是镇山太保,厉害着呢,叫我不要得罪他,有空施恩交好。巧善,我不喜欢这样的人,也不喜欢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