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疼,但不敢说,只好跟上去,一眼不错地看着。
用来盖陶盆的竹筛也被他全掀了,她跟在后边,挨个盖回来。
“有灰……防老鼠……吃食……”
他懒得听废话,飞快地点兵点将。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三色萝卜素丸子,不加蛋,不沾荤,要蒸不能炸。单弄一个好认的,把这玩意加进去。”
说话间,他从袖里摸出一串菩提子,解开取一颗朝她扔过去,顺手将剩下的全扔进灶膛。他回头瞧一眼食材,拿定主意,掰碎了讲给她听:“别的丸子白多红少,单这一只多些红,不要差太多,蒸一大盘,全拿给我。”
她捡起滚落的菩提子,摸着它为难,怯怯地说:“这是什么石头?好看。万一崩到牙,老爷生气了怎么办?”
“照办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
她不敢说了,拿碗盛了它,舀水洗了两遍再用清水泡着,转头去洗萝卜。
干活利索,脑筋太直,胜在听话。
他不敢冒险,细细叮嘱:“老爷斯文,细嚼慢咽。这不是石子,你不用弄明白它是什么,不知道更好。捡来的东西,你舍不得家乡,离家时特意带上了它。”
石头表面油润,时常摸才会这样。
她听明白了,抢着答:“思乡情!”
“没错。老爷问起,你不要说这些话,只管认错,求着要回来。老爷是聪明人,自然就懂了,不会怪罪。佛缘……他最信这个。”
“你放心,我懂。你听听这个:河暖肥蓬蒿,灵韵滋烟娇
美女。出自《宣和遗事》他有三千粉黛,八百烟娇,肯慕一匪人?
。黄肚里
鲤鱼的一种
是草,我肚里是宝。快把长橹摇,携手渡良宵。”
正好题名:草包!
他忍得青筋暴起,磨着牙问:“你嚷嚷什么?”
“诗文啊,我二哥作的思乡第三首。”她巴巴地等着他夸赞,见他不做声,便悄悄地给了提醒,“二哥拿给先生看了,先生说我们那水美稻丰、人杰地灵,好地方,好诗。”
好一个人杰地灵,几句话三个人,全是傻的。
他强迫自己忘了“第三首”,接着叮嘱:“倘若他一时兴起要送你出去,你要说回不去了,家里没人,可不要露馅。一则他不过随便一说,不会为这种小事跟太太对上。二则按这家的规矩,买你的契书必定做了手脚。他们只买孤儿寡妇,为的是骗骗良心:不是狠心敲断骨肉亲情,全是一片好心收留孤寡。”
她沉默了一会,艰难点头。
还得给颗甜枣。
“实在想走,也不是不能。”
她停了手,回头看着他,但眼里比从前少了些热情。
知道家人靠不住,不算太傻,还有救。
“接下来这些话,耳朵听进去,再不能出。嗯?”
她用力点头。
他压低了声说:“二三四老爷接连暴毙,其中必有蹊跷,老国公压着不让追究。大老爷想活命,只能回乡避一避。”
她又糊涂了,但不敢问。
“老国公八十有六,病体缠身,早就下不来床。我估摸着最迟后年,他们就要返京奔丧,到那时,新国公当家做主,府里就是这些人的天下。京城路远,只会带心腹,这里买的人全要打发出去,你只要撑住,能活到那时候就行。”
这个秘密她知道,小声回应:“小英说这里的老太太才是老太爷心爱之人,那他干嘛不娶她,要娶别人?”
他哼了一声,见她巴巴地等着,横竖长夜漫漫,说说也无妨,省得这小东西也往那条死路上冲。
“心爱?心爱算个屁!世家子弟,娶个奴才为妻,那就是个笑话。世交亲友都要断了往来,免得被牵连。做这样的蠢事,上下五代都要蒙羞,就连牌位上的祖宗都会被人诟病教导无方。少做那些美梦,睡了少爷,依旧是伺候人的奴才,能得些好处,但不要惦记不该惦记的事,那是找死。宠妾灭妻是大罪,不然他们也不会灰溜溜地藏在这。”
“难怪皇上也骂他不懂规矩。”
“管住嘴。”
“我没跟别人说过这些!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妥,这边的老太太和那边的老太太,都不好受吧?”
他懒得理会这些情情爱爱,催她回想之前发生的事。
她努力回忆过,摇头,无奈地说:“八月去看过居士,她闭关了。这几个月都没出过院门,她们不让我走动。”
他没追问,站在油灯前沉思。
灯台不高,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她想起先前他听到“爹”字跳脚,小声问:“你多大了?”
他转头瞥她一眼,没有立刻答。
没生气就好。她又问:“能管你叫名字吗?”
他皱眉,而后微微点头。
本该笑的,她听见风声就会想起不知流落在何处的小英,脸又僵又冰。她怕他认定她只知道哭,垂头盯着陶盆,卖力搅动,小声说:“我进来那天,你在背《金刚经》,凑巧是我会的几句。我以为你年纪和我差不多,对不起,是我误会了,你只是长得清秀,显小,站起来才知道这么高……”
“十五!当不了爹!”
是不合适。
小英叫她早些认个干娘做依靠,如今小英不在了,她只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一时情急才会认他做干爹。
她放下筷子,重新拿起菜刀,左手摸着刀脊,哽咽着问:“小英会在哪?报仇可以不急,眼下我只想早点儿找到她,要怎么做?”
入土为安。
就算真的死了,她也不希望小英流落在外挨冻。
“等我消息,别乱跑。”他走近她,未免她受惊逃跑,先扣住她肩膀,再耳语,“三太太年轻貌美?”
她觉得居士比她好看一百倍,小英也觉得居士比她二姐更标致。
巧善点头,怕他误会居士,踮脚尽量贴近了说:“居士和善温柔,对我们很好,不是她!”
他皱眉,脖子后缩,用手指戳开她额头,嫌道:“靠这么近干嘛?”
“哦。”
她拿出了居士是好人的“证据”,把踢毽子的事也说了。
他将东西拿走,见她不满,就说:“明晚还你。那个秀珠,还来不来?”
月事是女儿家的私密,她还没有,但帮着送过草纸,小英也跟她细说过。她一想到这个词就脸红,支支吾吾说:“不会……不炖大菜,不会……不用两个人守。上回,我把钱分……分了,是铜钱……”
他误会了,像不小心蹭到了热锅沿,烫得立刻甩手后退,义正严词道:“你给我老实点,不要胡思乱想。老子有宏图大志,你想都不要想,不可能!”
铜钱,分钱。
她恍然大悟,郑重承诺:“你放心,只是偶尔为之,我没有提到你,也不会惦记你的钱。那山楂羹赏的两串钱,还有咸鱼饼子、芝麻卷……只分了几次,我想着她们以前也守过,总不能一直没赏,她们会起疑心。”
还行,至少没傻到底。
两人各讲各的,明显是他多心了。他拿出银三事,回到油灯下仔细查看。
她盯着他,盼着他找出点什么,又担心他真的找出问题来——在她心里,居士是第二好的人。那么慈悲的人,不可能害小英。
他将东西收进袖中,抬头见她在等,小声说:“我再琢磨琢磨。”
她不会动脑筋,但会察言观色,方才分明有了些什么。
人命关天,不能随意揣测,他是很谨慎的人,才会留有余地。
她提醒自己:要有耐心,不要添乱。
“丸子几时上锅蒸?”
他将躺椅搬到大灶旁,往上一躺,闭着眼使唤她:“天就要亮了,把火烧旺点。”
他打了个哈欠,接着说:“去省里拜访巡抚老爷,那边出了大事,他们吃了闭门羹,连夜往回赶,明早才能到。你预备在那就行。”
她蹲在灶边,先掏炭灰再慢慢填柴,偷偷回头瞧一眼,被他逮个正着。
好像恼了。
该怕的怕,该慌的慌。
这话是他教的,她不躲了,蹲行到他旁边,趴在躺椅扶手上,小声说:“你这么厉害,怎么会轻易掉别人的坑?我猜你是故意的,故意被罚,故意背经书。是这样吧?”
他转怒为喜,先扬眉再睁眼,扯出一个笑,柔声说:“继续。”
方才好似小英附体,突然就精明了。再往下,没话可说。
她老实摇头,他起了点兴致,好心教她:“先前跟着谁,如今跟着谁?”
“少爷,老爷。噢,大老爷比二房的少爷厉害。”
“还有呢?”
她仔细回想小英和她说过的话,接着说:“昽少爷要守父孝,这三年不能吃酒肉,不能科考,不能买官,不能外出寻欢……”
“停!懂了吗?”
她点头,突然伸手,将东西送到他嘴边,讨好地说:“你吃,很甜。”
白糖糕就在嘴边,舌头一伸就能卷入口。他有些别扭,不想就这样吃下去,但更不愿意在怂货面前露怯,张嘴吃了。
很快就后悔了!
“小英留给我的,只有这三块了。我们都爱吃,你愿意帮我们,她肯定乐意分……你怎么了?没坏,这天气东西不容易坏,不信我吃给你看。”她毫不犹豫将第二块塞进嘴里,含着它嚷,“你看,还是甜的,很好吃。这块也给你,你再尝尝,真没坏!”
阴沟里翻船。
他呸了半天才吐干净,从椅子那面翻下去,拒绝再次被“下毒”。
第9章 依靠
不能叫她看扁,他随口糊弄:“想起有个要紧的地方该去看看,耽误不得。你不要睡,留神门窗上的动静,他再来,你肯定打不过,只管点火烧屋子。他半夜偷偷来,就是不想惊动外人,一旦有了大的动静,绝对不敢多留。”
“烧坏东西,会连累婶子她们……”
脑仁疼。
他磨着牙低吼:“赖到他身上不就成了。不然好好的,你做什么要烧屋?”
“哦。”
他每回偷偷来,都是走的西边第二扇窗,她学精了,借相送之名跟过去查看。
这点小心思,瞒不过他。他哼了一声,当她的面飞快地拉扯,原本什么都没有,手里凑齐一团,才看得出这里还有一条细丝。也只有这么细,才能在窗缝里捣鬼,让原本只能由里往外推的窗,任由他开合。
他翻出去,走了。
外边风停了,屋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灶膛里柴火的小欢腾,还有陶锅里的小咕噜。
呀!忘了给他盛汤,难怪不肯吃白糖糕,饿肚子难受,生气了呢。
还回来吗?
她先盛出半盆放在一旁晾着,等他回来了,再从锅里舀些滚热的掺进去,正好不烫不凉。
她心里有事,闻不到饭菜香,肚里也不觉得饿。晚饭只吃了两口,饼子还在,摸着梆硬,先在灶边烤软了,再掰碎泡进汤里。
外边下着雪,他穿得并不厚,冷不冷?
老人常说男娃身上三把火,应该不冷。可是小英呢?
倘若没有今晚这出,她还能自欺欺人认定小英仍活着,只是没被找到而已,如今梦破了,心碎了……
她吸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擦走眼泪,痛和恨烧得她没法冷静。她将架上的刀全拿下来,排在一起——她不要烧屋子,她要砍死那畜生!
杀人要多大劲?
她不知道。
陈婆子的剁骨刀最大,她一眼相中它,当即拿起来挥舞。
它的刃最长,背最厚,也是最重的一把。只拿这会已经吃力,怕是不等人靠近,刀就要抓不稳了。
她将它放了回去,沮丧地想:她太没用了,什么都做不好,即便豁出去到处点火,能跟混蛋同归于尽,那幕后黑手呢,谁去了结他?再者,她在这杀人,会不会连累黄嫂子她们?
他说得没错,这事不能急,要从长计议。
快三更了,她怕自己像先前那样不小心昏睡过去,不敢躺下,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不停地祷念:小英,小英,你在哪呢?若是魂魄有感,不要怕吓到我,你只管来,悄悄地告诉我,我去找你。
雪夜出来打水,失足跌到井里。
是意外,也在情理之中。
他想到了甚嚣尘上的鬼魅之说,今晚她死在这里,可以说是姐妹情深,被小英的魂魄带走了。又或是小英寿数未到却意外溺死,亡魂怨气大,要寻个替身。
总之,照着这条路子往前推,必定是小英也死在井里。
深宅大院里的障眼死法,除了“急病”,就是坠井。
至今还没被发现,只能是废弃不用的井。
这宅子里有两处。
一个是连门额都没有的四方小院,听说原来是花匠、工匠待的地方。这旧居早前只有看屋子的管事在,园子里种的全是树,不必另外请人打理,就将那边锁了起来。
一个是家庙后院,请来的和尚北上游方,那里空了大半年。
家庙是重地,日夜有人看守,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乱闯。
他趴在房梁上,静静地听着,等巡夜的人走远,再往园子里翻。地上没有旧痕,不能留新脚印,只能接着扒房梁。
风停了,细碎的雪慢悠悠地下,腊梅的香气熏得鼻子发痒,他不得不停下来揉捏。
他几乎能认定人是死在这里:墙外甬道是灶房去往后门的必经之路,顺手就能掳进来。夜幕降临,又不到巡夜的时辰,园子里没人逛,没人管,不用担心行凶会被撞见。天冷,井水却是暖的,泡不了多久会发臭,盖上板,溢出少,这里有半个园子种着腊梅,借这花香,又能多掩盖一阵。
他不敢轻易闯家庙,那位功夫再高,要扛着人跑,也很打眼,没必要舍近求远。
他打算原路返回,一摸到墙,不知怎地,想起了她贴墙念的那句“你不懂”。
她说小英的命就是她的命。
万一他猜错了,报的是假消息,那家伙又会哭吧?
算了,来都来了。
井在院中央,井上盖着板:石板。
他能攀着树枝靠近,但落地必有脚印。石板上薄薄一层雪,动手去挪会留下痕迹。雪要下不下的样子,说不定一会就停了,指望不上。
不能碰。
他缩在树上犹豫了一会,暗忖:我尽力了,实在是没办法。
想是这样想,他刚翻回来,她立马捧着热腾腾的陶盆送上来。他心里发虚,不敢对上她的眼。
他坐躺椅上吃,她搬来小杌子,小狗一样守在旁边。
“黄嫂子说干菌越煮越香,因此夜里多半是这个汤。明少爷那边派了人来,只剩了这么些。柜子里没有肉,我给你卧了两个鸡蛋。”她邀完功,又老实交代,“秀珠姐姐说实在饿了可以煮来吃,采买的管事定了规矩:外头什么价,这里什么价,入冬后鸡蛋少一点,涨到三文。我这里有,明早就交,你安心吃。”
他掺和这事,不过是想多抓点秘辛,看看有没有便宜可捡,并不全是为了收服这个喽啰。
她误会了也好,这家伙只记人的好,少了怨怼和猜忌,对他来说,不算坏事。
“方才转了一圈,没找到。雪天路滑,不好到处走动,明儿我再想想。”
她知道这事不容易,用力点头,小声道谢,盯着很快见底的盆,又问:“要不要再煮两个?他们还抢你的饭吗,怎么这么坏?老这样也不好,出门的时候怎么办,能不能跟老爷说一声?这是他们不对,该整治的吧?”
“怎么,不想给我留饭了?”
“不是不是。我不怕麻烦,怕你吃亏。”
这关心听起来有几分真,他没嗤笑,将碗筷塞给她,摇头,看她走远去收碗,自己安心躺下说话:“两个自大的蠢货,要对付他们不难。只是……他们是家生子,父母叔伯姑表都在这府里,错节盘根,得罪了这伙人,自己的路也走到头了。要想消息灵通,得四处打点,我的钱全撒在这上边了,顾不上嘴,想吃饱也难。”
“原来是这样啊!你放心,我在一日,就给你留一日。等我不在了,你要好生着。”
“别胡说,晦气!”
“哦。”
像他这样厉害的人,也有不得已的时候。她又能怎样呢?
她幽幽一叹,默默地洗碗筷。
留出来的灶上架着一只大锅,随时能舀到热水。她将葫芦瓢放好,回头告诉他:“这里烧水容易,没人管烧了多少柴,不用花钱,你要不要洗澡洗头?从这个门过去是小柴房,那边留了个浴桶和洗衣的盆,还挖了排水的沟。我们都在这边洗,很方便,就连洗衣裳都能用上热水。昨儿夜里,秀珠姐姐怕我做傻事,盯着我洗的,洗完就在灶边烘干头发,不怕吹了风头疼。”
她好心告诉他,可他看起来不太高兴。她不解地问:“你怎么了?不想洗就不洗吧,我没嫌你脏,你身上没味,我只是…… ”
洗啊洗的,口没遮拦。男女大防,说再多她也记不住。
“安静会!”
“哦!”
她往回走,腰身先转了,宽大的衣身好似慢了一拍。
瘦得可怕。
“守着偌大个灶房,不知道多吃点?笨!”
她恹恹地答:“我吃不下。”
她又坐回到椅子旁,在扶手上趴好。
他躺着,只能看到她后脑勺:小脑袋比拳头大不了多少,两头的发髻松松垮垮,像是小黑狗头上那对耳朵。
火烧得旺,腿脚暖烘烘的,他有了闲情逸致,好心劝道:“巧善,做人不要那么死板。人都说厨子是肥差,为主子做菜,不容有失,得先尝尝味再盛出锅。喜欢什么尝什么,第一手盐要少放,尝一口,差点意思,撒点盐。尝第二口,还不够,再撒点。多尝两筷子,顺理成章。别老实过了头,你看看这里边,除了你,哪一个是瘦的? ”
这是他第一次正经叫她名字,这两个字,虽然时时有人叫,但此刻从他嘴里吐出来,十分不同。名字之后,又全是关切的话,字字扣心。
思亲,思乡,思小英,怆情种种,一齐涌上,冲得她心神晃荡。
要是能多读点书就好了,兴许能写首好诗。她只认得几个采买记账用的字:柴米油盐酱醋茶等,靠这些作不成文。她满腹心事亟待抒发,抓起他的袖子,把脸埋在里边,呜咽着诉说近来的无助。
他翻了个白眼,瞪着顶上的房梁无声吼:我不是你爹!
哭什么哭,他还没死呢!
担惊受怕这些天,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他一往外抽胳膊,那脑袋就晃,只得作罢。
她没醒,但接连吸了两次鼻子。
没准流了鼻水。
他嫌弃地发出一声长“咦”。
要不是实在无人可用,他早掀翻走人了。
她揉揉眼,赶紧去开门。
秀珠进门,先找躺椅,一面搬,一面念叨:“冷了,你多烧个炭炉就是,不要离这么近,翻身时衣衫被子掉下去,引到火就糟了。”
“好。”
巧善背对着她掏炉灰,借此遮掩脸红——他贪那点火光,将椅子搬近了。她知道这样不好,特地坐在小杌子上,想帮他守着。没想到哭着会睡过去,醒来就躺椅子上了。是她半夜犯糊涂,把他轰走,霸占了椅子?
“……巧善,巧善?”
“啊?姐姐,对不住,我睡迷糊了,没听见。”
秀珠知道她近来心里不好受,柔声说:“不要紧,我问你这丸子是怎么回事?”
“呀!”她装作才想起,赶忙放下扫帚去洗手,架锅,急匆匆答,“早前老爷的小厮来传话,说老爷这就回来,让早些预备着。”
秀珠奇了,追问:“是不是做梦当了真?才开的门,怎么进来传话?大早上,单吃这个也不对呀。”
巧善抓抓脸,急中生智,含糊答:“说是连夜赶路怕耽误事,打发他先行,四更就到了。大门锁着,老人家耳背,叫不醒。他着急,隔着墙喊,我听见了。”
秀珠信了,心疼道:“难怪没睡好。你再眯一会,我去打水。”
“姐姐小心!”巧善惊呼。
她刚喊完又觉不对,昨晚那事,想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否则还要连累一个。她放下瓢,想跟过去帮忙,被秀珠拦了。
提早扫了雪,只井边还有一段。新下的雪不算滑, 秀珠不以为意,笑笑,拎着桶出去了。
巧善盯着锅底出神,到底不放心,带着牙擦和瓷杯,跟到廊下。井边没别人,秀珠腰上系了绳。她安心了,洗漱完,立马拿起大竹扫清理剩下的雪。
秀珠看到井边留有脚印,不安心,回来告诫她:“你个傻孩子,怎么半夜往井边去?掉下去就坏了。这井挖得极深,不会起冻,这时节又没落叶,不用盖。”
巧善心有余悸,老实应下:“好,我知道了。姐姐,昨儿夜里得了赏钱,分你一半。”
秀珠脸上烧得慌,不该拿的,可眼下她正愁压箱银子没处攒,便厚着脸皮收下了这把铜钱。
缸里的水结了一层薄冰,用瓢一碰就碎,还能用,只有煮粥的水要现打,一趟就够。秀珠放下桶,走到大灶边跺脚烤手,透过窗看到院里干干净净,转回头夸巧善勤快。
这几个月,都是她在扫院子,肖婆子乐得偷懒,交了钥匙就下工。巧善很清楚:大半的雪是他扫的,为的是清除昨晚的脚印,方才她只扫了因夜里看不清而错过的边角。
他真是个热心肠的大好人,还是最聪明的厉害人。
有他真好。
煮粥,和面,王婆子挑着箩筐把菜送进来,两个姑娘抓紧洗菜剁馅。
巧善刚切好面剂子,他就来了。她生怕多说话会露馅,着急忙慌掀盖取丸子,想快点应对过去。
秀珠一反常态,主动找他攀谈。王婆子在跟管库的张婆子报数,说话声不断。巧善没听清门口的两人说了什么,担心得不得了,往温碗
古代保温杯
里添热水时险些洒了出来。
他面色如常,见她盖上了,提起食盒就走。
她顾不上烫,随手抓了多煮的鸡蛋,追上去相送,嘴里喊着:“小哥,且等等。”
他停步,她递了鸡蛋,特意高声说:“事来得急,人还没到齐。这会忙不过来,包子馒头才往上蒸,要等一会才能出锅,烦请小哥在老爷跟前替我们美言几句。”
这借口找得好,等他走远了,秀珠连声夸,趁别人还没来,小声告诉她:“我姨妈说过两日还要送人来,跟你一般大的,少说有三四个。这就要过年了,要宴请族亲世交,人手不够。”
巧善听话只听一层,暗自感叹来再多那也不是小英,伤心一会,接着忙活。
黄嫂子跟张嫂子匆匆赶来,抓紧炒羊肉卤配酱菜,打发秀珠回去歇着。
值夜的是巧善,歇半日的却是自个,秀珠有些不好意思,想说实话。巧善盯着她,不停地转眼珠。
秀珠憋住笑,听命回家了。
该蒸的蒸,该烫的烫,全预备上了。巧善到院里拍干净衣襟上沾的麦粉,洗了手,将食盒挨个排好,等着被召唤。
果然,包子还没出锅,老爷那边又来了人,开口就问丸子是谁做的。
口气不善,黄嫂子想护一护,巧善朝她摇头,站出来认了。
来人上下打量一番,冷声说:“跟上,老爷要见你。”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大老爷,他身上穿得厚,反倒显得更清瘦。
兴许是瘦子之间的惺惺相惜,老爷见到她后,先是一笑,不让她磕头,再招手叫她上前边来。老爷面容疲倦,却有兴致问她叫什么名,不等她认错就把东西还给了她。
她记得还有话没说,但老爷身边这人太凶,盯得她发怵。她忘了词,干巴巴地说:“这石头是我在家时捡的,多谢老爷,我以为丢了呢,多谢老爷。”
老爷大笑着纠正她:“这不是石子,是菩提子,属木。你仔细瞧瞧,上边有眼,眼里有磨痕,原是别人常戴的。你能捡到,是天赐,这会又是失而复得,合该你跟它有缘。”
老爷扭头,交代家正:“你去翻一翻,找根合适的链子帮她配上。”
家正一走动,巧善顺理成章地跟着看过去,得了帘子边站立的家禾一个眼神,忙转回来磕头,又是一句“多谢老爷”。
笨拙,亦是淳朴。
老爷叫她起来,问到府几年了,她照实答了。问到家里几口人时,她顿了顿,怕撒谎的道行不够高会露馅连累家禾,没说全死了,只含糊答:“不清楚,我走的时候,他们病了。”
病得不轻,病得不清醒,才会卖了我。
这是她为他们找的借口,这样去想,对她好,对他们也好。
老爷同感其苦,接了这话:“寻常百姓家道艰难,病不起,将你送出来,是为了你有条活路。唉……可怜父母心!”
老爷这身叹,有些许怜惜在里边。她立马接一句“谢老爷”。
翻来覆去就这一句,傻里傻气。
老爷叹完又笑,顺手从庋架上的罐子里抓了一把银锞子赏她。
她双手成捧接过,合拢了作揖,又说“谢老爷”。
老爷腻了,摆手叫退下,见她迈门槛吃力,便嘱咐家禾去送一送。
老爷的手指纤长,果然一抓就是一大把。全是指头大的开口银馒头,别看它个头小,聚一块很压手。
她跟在他后边走,见出院门后的拐角处左右都没人,立马张开手指,认真看了一眼。
天色不好,灰濛濛的,又冷又湿,来去的人却不少。
提食盒的几个小厮跟他们打了照面,连招呼都懒得打,迳直走了。
接着又是两拨人,脚步匆匆,都往老爷那院里去了。
没人搭理他们。
巧善难掩兴奋,不时张望,见这会前后都没别人,安心将双手伸到他面前,小声告诉他:“统共三十七个,我三你七,正好!”
他本想告诫她不要随意暴露,闻言先恼了,压声质问:“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