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下人by吴若离
吴若离  发于:2025年0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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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帮我打听两句,再告诉我吧。”
“好处呢?”
巧善仰头,无措地看着他。
她哪有什么好处,如今只剩十个钱。她记得清清楚楚,来时走了六天山路,之后坐了牛车坐驴车,再加进城门要交的人头税。两人花了十八个钱,一人就是九个。
剩下那个铜板买馒头,勉强够剩一口气到家。
得留着钱返家,一文都不能少。
她摇头,心一横,放起了狠话:“你不替我打听,往后我也不管你了!”
硬话软说,换来对方一阵嘲笑。
她恼了,站起来,抢先拿走荷叶包,跺着脚说:“那你就饿着吧!这都是我省下来的,往后我只管自己吃饱。”
没有好处的事,没必要费那个神。家禾故意糊弄:“你以为这事是那么容易的?宅子这么大,我又不是少爷,想打听,那也得四处托人。”
是啊,连菩萨办事都要拿钱去打点。
那怎么办?
她急得红了眼眶,却没忘记把荷叶包递过来。
家禾撇嘴,似闲聊一般问起:“那是外院的人,你找他们家做什么?有什么事,先说来听听,没准有别的法子可想。”
对,别的法子,他也是半道买来的,待的日子不多。
巧善恍然大悟,回头问他:“你签的是什么契?是长工,还是短工?”
家禾歪嘴一笑,讥讽道:“你当是乡巴佬请人种地呢,还长工短工。进了这个门,性命就交到这了,是死是活,全凭主子一句话。那不叫契,叫生死簿。”
小姑娘两眼失神,面如死灰。
他哼一声,接着说:“你问这做什么,你家还有谁要卖?这家养着半个城,多少人挤破头想进来,你以为是你想卖身就能卖的?”
话越难听,越像真的。
可她仍旧不死心,痴痴地往前挪了一步,追问:“你几月进来的,真的不能走?”
“你管我几月进来的。”
“那我……我这样的,会不会……”
“你放心,他们家从不卖人,不会轰你走。犯了错,要么打死,要么发配去庄子上。你命好,多一重护身符:八字这玩意,不是那么好配的。”
“我想走!我想走,我想回家……”她吼完这句,用光了力气,垂头喃喃,“家里还有人在等着我,我想爹娘,想弟妹……我不要留在这,我不想跪来跪去,我想去地里干活,翻地播种收获,踏踏实实。”
他收了笑,一言不发地走了。
没了依靠的巧善后退,再后退,跌坐在台矶上。
东厨只一个入口,离她几丈远。木门半掩,从她这望过去,看不到外边一丝半点。
突如其来的好事,从来没听说过的姨妈,家里没有穷到揭不开锅……
赵家富贵,毋庸置疑。就连她这样的小帮工,每顿都能吃上一片肉,既然那么多人要往里挤,何必翻山越岭把她领回来?
一切都透着古怪,等等,方才他说什么护身符。
他说八字不好配。
要她的八字做什么?姨妈叫她少报一岁,那要拿去用的八字是真,还是假?
她想把人追回来问个清楚,跑到门口一看,早没了影。看门的婆子听见“吱呀”,用扁担敲敲石砖,警告她不要乱跑。
走不了,真的走不了。

第4章 一个奴婢的死去(一)
她问过小英:怎么七月十五要去庙里花这么多钱?她们那可不这样,人人留在家,白日祭祖,天黑烧纸,不会在这一日去庙里。
小英说这是佛欢喜日,人欢喜时容易松口,好求他办事,佛应当也是如此。
可惜这个欢喜日,生生折断了她的欢喜。
或许留在这也好,不用下地风吹日晒、累死累活,横竖在家也是要做饭的,这点活不算什么。在家只能吃个半饱,在这可以敞开了吃,还能吃好,夜里能睡三四个时辰,不用操心别的。
可惜这番安慰劝不到心底。
生死都交到这了……要么打死,要么打发到庄子上去……生死簿!
这不是吓唬,她们天天闲聊,新鲜事哪有那么多,会各自翻出陈年旧事来回味。她听来的故事里,满是罪孽。大罪小罪,欲加之罪,全凭主子下定论,死在这宅子的亡魂不知道有多少。
眼下安逸,全靠小英和这些婶子嫂子照应。在庙里,管事的虎着脸下禁令,这不能去那不能做。小姐们想闹就闹,哪管下人们死活。要不是小英,她也要跟着受罚,还不定要闯出什么祸来。
小英对她那么好,可她生了这张笨嘴,伤了人家的心。
她慢慢挪回来,对着灶膛偷偷掉眼泪。哭管不上多大用,火渐渐弱了,她再添一次碎柴,洗了手,将预备在箩筐里的菜拿出来,该洗的洗,该切的切。
十八这日,小英独自去送的斋食,二十八也是。
巧善总是抢着把活做了,烧灶的时候,偷偷地瞄她。眼看这孩子越熬越瘦,小英先憋不住了,主动找上这小可怜,领她去见贞光居士。
巧善惊讶,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不放,小声问:“今儿初三,也可以去吗?”
“居士念着你呢,问你会不会踢了。我说不会,忙着做活,没空练。她说‘好,我知道了’。昨儿有小丫头过来传话,叫我们有空就过去一趟。我跟干娘说好了,先过去帮忙,申正(16点)一刻再回来做活,来得及。”
难怪秀珠留了下来,有她看炉子,巧善才能走开。秀珠比她们大几岁,往前数几年,也是看炉子的命,吃过这其中的苦,不想再尝。厨下的规矩本该是谁小谁守,不过,黄嫂子是东厨第一得意人,她的话,秀珠不能不听。守一回炉子不打紧,她担心巧善是不是攀上了黄嫂子,那往后这活又要落回自己头上?
她悬着一颗心,等人一回来,就时不时凑到巧善跟前打探。
换做从前,巧善指定老实答了,如今这都是不能说的事,她还得再撒谎。好在随便讲两句,秀珠就信了。可巧善很难受,她想变机灵,但代价不能是满口鬼话。
也许还有别的法子可以出去,不,是一定有。
小英大度原谅了她,巧善却不敢冒险再找她打听,只能暂且忍着。
她盼着那家伙再来抢一次吃的,想问问他八字是怎么回事,还想托他打听有没有办法可想。可惜天天守着避火缸也没用,那荷叶包里的东西,最终都入了自己的肚。
那个人不来了。
她害怕听到坏消息——如果他死了,那她极有可能也会死,或早或晚的事。他们这些半道来的,没人相帮,不值钱,谁都能踩一脚。
好在初五午间听到她们聊到了大老爷的行踪。
原来是出远门了,晚间就回来。
大老爷要吃寺院菜,今晚就要预备起来,豆腐不能用外边的糙货,得自己来。
她和小英用心拣豆子,尽早泡上。老爷的嘴干净,磨出来的豆浆里不能沾别的,这石磨还得反覆洗净。
小英一面干活,一面讲起国公府的往日辉煌。巧善听得入神,忍不住问:“在我们那,父母会跟着长子过活,因此分田地时,往往长子要多得一些,管这个叫长子田。怎么父母住京城,大老爷要离那么远?”
小英朝她摇头,擦了手,跑到门外哨探一番,再回来咬耳朵。
“他是庶出,那位原是房里伺候的丫头,两人不经长辈点头就好上了。”
她说完这句,无声提醒:老太太!
“啊?”
“那位很有些本事,一口气生了三个。新娘还没进门,先有了三个将来要分家产的便宜儿子,谁家能乐意?那边知道了这事,立马退婚,气不过,将这消息散遍京城。彼时太爷上头还有同是嫡出的长兄,自个无才无德,老国公又不爱他,因此没人愿意结亲。后来就连皇上都知道了这事,私下训斥没规矩,婚事上就更难了。高不成低不就的,拖了十几年,总算成了亲,连生了一二三四姑奶奶,才有了嫡出的六老爷。
老太爷是老国公的二儿子,跟真爱通房(这里的老太太)生了三个小孩。后来大哥死了,现在水涨船高,不敢再随便搞,才把真爱跟大老爷他们打发到老家。
这里边人多事多,巧善听得一头雾水,连井绳都忘了放。
“这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不知道不要紧。这里边牵扯太多,我爹娘夜里总要掰碎了跟我们讲,不然我也闹不明白。不与你相干,等你大点就懂了。”小英就爱她这呆呆的模样,不怒反笑,特意将井架上的短绳系到她腰上,仔仔细细叮嘱,“一个人的时候,不要到井边来。身边有熟人,也要仔细着,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还小,身板薄,打水的时候,不要怕麻烦,先将这根救命绳绑在腰上,再往井口那凑。这是老井,说是有十丈,从来没断过水,掉下去会没命的。你可要记住了!”
“好,我听你的!”
小英咯咯笑,跟她合力拉上水桶,将小石磨再泼一次。
活干完了,两人又挤在一块剥花生,瘪的不用特意拣出来,顺手吃了就是。小杌子坐久了腿酸,两人起身偷偷练会毽子——居士还等着她长进呢。
吃花生吃了个半饱,晚饭时,巧善又悄悄攒了一张豆渣饼和两只豆腐皮小包子。
大灶要封火,烧炭的小炉子生起来,吊上一锅汤,随时能把面条下进去。
值夜的是稳重老练又有点厨艺在身的大姑娘,在椅子上躺一晚就算过了。大老爷偶尔会传一声,总是有赏,累一宿也值。
巧善帮着打扫,落在最后。晚饭往大老爷那边送了十六道菜,夜里不会再饿,守着没好处,不如回家去。秀珠盘算完,叫住她,问她愿不愿意替一晚。
小英教过她:人家问一句是情分,你不乐意也要笑着应下,别轻易得罪位子比你高的人。
巧善点头。
秀珠欢欢喜喜回家去了。
巧善盯着她的背影,露出一丝羡慕——秀珠和小英一样,一家人都在这里边,有主心骨在,即便出了事,心里也不会慌吧?
张婆子给库房落了锁,过来瞧一眼,叮嘱几句,也走了。
西边的甘旨房亮着油灯,那儿也有人值夜,她不是孤单一人。
真不是孤单一人,她将用过的笤帚归位,把门关好上闩,一回头,差点叫出声来。
她不想害死他,压声呵斥:“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进来的?赶紧出去!落锁之后无故走动都算贼,被人逮到你就完了。”
家禾一屁股占了那把躺椅,恬不知耻地使唤她:“给我弄点吃的,累死我了!”
小英说他是个坏透了的怂人,专挑她这个软柿子捏。
巧善气恼,但不想现下得罪他,放下烧火棍,顺手将抹布甩了过去,正好落在他头顶。
这准头!
家禾不想在这吃亏,掀了它,跳起来要计较。
巧善心慌,从怀里摸出荷叶包,砸过去。
家禾接了吃食,嘴上还要讨伐:“你一个姑娘家,将东西藏在那,当着男人的面掏掏摸摸。啧啧,叫人怎么看你?”
巧善瘦小,胸前平坦,爹娘只教她过这样的男女大防:别招惹男孩,你打不过,只会受欺负,躲着最好。因此她没听懂这里边的讥讽,只呆呆地“哦”。
家禾又瞟一眼,这小东西多可怜,到了这岁数还没长乳儿,往后指定不会有多大出息。脸太素,人又憨钝,只能止步于此。
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混成独当一面的厨娘,顶破天能配个小管事,以他的志气,无须巴结。
“嗤!”
“二十两!”
家禾刚坐下又弹起,急问:“你有二十两?要做什么,只管说来,我替你办。”
巧善摇完头,垂下去说:“我没钱。我想问问……”
家禾失望,没好气道:“没钱你问什么问?不是我刻薄,问清楚了又怎样,没钱办不了事,只会让你更难受。”
“没钱我可以攒,我会想办法。”
小英说多笑多说好话,讨得主子欢喜了,赏钱大把来。她可以学着做人精!
又是一声“嗤”,家禾又躺了回去,闭着眼啃饼子,翘着二郎腿得意。
巧善身上只有一件值钱物,可那银三事是居士的心意,不能随意糟践。
居士像个慈爱的长辈一样牵挂着她,特地叫她过去松快松快,还打发人去外头买了酥油泡螺给她们尝鲜,又挑毽子送她。临走的时候,居士又叫住她们,温柔细致地告诉她们踢毽子好处多多,叮嘱她回去以后要勤练。
那么好的人,她不能伤人家的心。
她没什么能拿来讨好这人,只能蹲下哀求。
“二十两是我的卖身钱。求求你,便利的时候帮我打听一下,看能不能赎,要怎么赎。如若不能,有机会去外院的时候,你帮我找一找宋喜或者他家眷,就说巧善有事相商。你好心帮帮我,往后我还给你留饭,我少吃点,多给你留。”
家禾睁眼瞟她,丢出一句歪话:“也就这双眼睛还值点东西。看人的时候,不要把眼睁实了,眸波流转,半闭半合,含笑三分春……”
他伸手,将她的脸扭过去半分,又用食指按住眼尾往上往后拉。
不疼,但是听不懂,巧善愣了神。
他见调教不动,气到骂人:“榆木疙瘩!”

第5章 一个奴婢的死去(二)
骂一句不痛不痒,巧善不恼,问起第二件要紧的事:“你说的八字是怎么回事?”
家禾撇开眼,不轻不重答:“你的八字,怎么问我?你想知道的事,要不了多久,自然就知道了。倘若不叫你知道,那是用不上,用不上就不必问。啧啧,柴火棍似的,有空想这些,不如多长个头,多长些肉。他身边没人,要守孝,婚事三五年内成不了,早做打算,未必不能成。”
“谁?”
他瞥她一眼,又不肯明说了。
饼吃完了,小包子一口一只,两下塞完。他捏起袖子底拿来擦嘴,一放下,那油渍就看不到了。
他站起掸掸衣衫,没头没脑说:“分我一半!”
“什么?”
“先应下再说。”
“哦。”
“晚间夜叉来挑刺,闹得很难看,他统共只吃了两口,躲在佛堂里生闷气。这个汤……”
半大小子,肚肠是无底洞,总是饿得慌!
这满屋子香气,他早就惦记上了,砸吧两下嘴,按捺住心思,等她跟着看过去才说:“起大火,把汤收一收,浓浓白白,味要重。另起一锅煮二两面,单放在一个碗里。记住了:切短条,单放,别掺在一起。赏钱五五开,少一个子,你死定了!”
巧善总算听明白了,惊惶不已,跟紧了问:“你是说老爷要吃面,怎么不早说?”
他脸色铁青,她在他眼里看出了嫌弃,扭头去寻吹火筒,背对着他说:“这是我头一回出门,我们乡下没有这么多事,这里的话,我听不太明白。”
连他都嫌弃她笨,不怪那些主子更看重家里的仆从。
“利索点,把炉子预备好,面不要下锅,等人来了再煮。”
“哦。等等,你是说老爷还没传唤?”
他没搭理,她不踏实,又追问:“有了赏钱,你一半我一半?”
他横她一眼,用胳膊支起窗,轻松翻了出去。
秀珠走前关了窗,窗缝那么细,他是怎么抠开的?窗后是院墙,八九尺高,踮脚也看不到外边,他怎么翻出去?
来不及细究,还有差事呢。
她往炉膛里添了新炭,玩命似的吹,等火烧得旺旺的,再匀出几块炭到第二个炉子,架上砂锅烧水。
把面和好,盖上竹筛放在那醒着。
都预备好了,只等东风。
汤锅咕噜咕噜,贴锅的菌子被烫得滋滋作响,像是痛苦呻吟。她不想听这个,用竹铲来回搅,听到外边有动静,立马将盖放回去,起身去开门。
婆子领着人进来,还是他。
他提早使了眼色,她看懂了,怕露出端倪,垂着头,不叫婆子看到脸。两人都装不认识,一个交代,一个点头。他留在门口等着,她回头将面再擀一遍,切好下锅煮。
婆子打着哈欠回门房去了。他接过捧盘,小声叮嘱:“剩下的汤和面都留给我。别闩门,洗洗手,没准要召进去回话。”
“真有赏?”
又得一白眼。
白眼伤不到她,这不要紧,只要等会能摸到钱。有了钱,就有了指望,挨打挨骂她都乐意。
大老爷穿得朴素,可他是这府里的老爷,从他手里漏下来的钱,应该不会只有一文两文吧?
十个,那她能得五个。
万一大老爷吃饱了高兴,随手抓一把……他老人家手指纤长,得有六七十个吧。
没准更多,小英说她有一年跟着她娘进去给老太太拜年请安,得了几颗银瓜子。
她将手脸都洗了,用草纸印了又印,干干爽爽地等着。
巡逻打更的人敲了梆子,一慢两快,三更了。
这人心肠不好,计策好,果然等来了人放赏。
没有六七十,只有一个:一个银锭,沉甸甸的,比抓一把强多了。
值夜的婆子陪跑腿的婆子出去了,她拿不准那人走哪边来,只将门推上,没上闩,然后重新煮面,坐下来等着。
新银子,白白亮亮,真好看!
就一个,一会怎么分?
他早就盘算过了,进“窗”就说:“拿来!”
“只一个,”眼见他面露阴狠,她忙说,“我先收着,明早找人兑散了,保证分你一半。”
“你个蠢货,你找谁兑?叫她们知道你偷偷得了好处,你以为你还有活路?”
巧善被吓住了,愣愣地反问:“得了赏钱,不算自个的吗?”
“哼!那也得看人。你算个什么,哪一个不是踩着你?你敢忤逆,胆大包天,为这二两银子,能要你的命!”
“胡说!她们都是好人。”
“好人?好人会叫你一个人看炉子守夜?脏活累活都是你,王家那丫头不是来当差,是来享福的。算了,你这笨脑瓜,怕是听不进去。我只说一条,你就会明白:府里有规矩,十岁以下,六十以上,不轮夜值。来的若不是我,或奸或杀,你早死透了!”
我有十岁!
她不能说破,咬着下唇摇头,见他脸色愈发难看,不想听见更多,抢着说:“多干点活不算什么,秀珠姐姐家里有事,才拜托我,上回我有事,是她替了我,这叫互帮互助。你不要说了,我记人,只记她们的好,她们又不欠我,少做的那些,怎么好意思计较?这银子我不能给你,你来去如风,几时想来就来了,我人在这,跑不了。你要是跑了,我……我知道今晚多亏了你提点,本该重谢,可我要攒钱办大事……”
她接连摇头,用力抓紧袖口,壮着胆回望他,撑不住了再瞥向案上的陶盆。
或奸或杀……
他来去如鬼魅,杀了她,抢走银子,也不是不可能。
可她依然不想让。
好在他并没有动手,只不满地哼了一声,就朝盛面的盆走了过去,懒得端,拿起筷子,就地弯腰开吃。
似风卷残云,没一会就吃了个精光。他回头冷声警告:“不要告诉任何人,守门的婆子我打点过,这钱归你,下回算我的。哼,想挣钱,别指望烧灶,烧到死也只能混个饱。想要攒钱,就想法子把这活计捞到手。”
“你是说往后夜里还有这样的好事?”
他抬手按住额头,腮帮子咬得梆硬。
不是蠢蛋不好拿捏,忍了。
“没错,成不成的,你自己看着办!”
人走了,她才想起还有一事没问:能管你叫名字吗?
汤没了,麦粉也少了,明早铁定要问起。
怎么答?
老太太起得早,伺候的人不等五更梆鼓响就要起。她心里发愁,睡得浅,窗色略变就起了身,洗把脸,把面和好放在那醒着,再拿笤帚去扫院子。
婆子打着哈欠开锁,回头问她:“老爷跟前的人夜里过来捶门,没吓到你吧?伺候爷们出出进进,费脚力,饿肚子是常有的事,你不要放心上。”
原来他早就安排好了。
巧善笑眯眯地摇头,扫得更起劲了,扫完就去烧火。
秀珠不想被指责,来得很早,听了这说法果然没起疑,小声嘟囔:“这些人最可恶,吃得多,脾气还大。白折腾一阵,一点好处不给,还爱摆爷们架子,呸……”
巧善离这么近,分明听清楚了,正一眼不错地盯着她。她心慌,小声说:“爹娘为我定了亲事,白日当差,夜里要做鞋,把我累糊涂了。好妹妹,你只当没听见。”
巧善眼睛一亮,赶忙说:“那就我来吧。不瞒姐姐,那边一铺睡七八个,夜里总有人打呼噜,不如这边清静。只是煮面而已,我也会的,他们没说什么。”
秀珠也高兴,亲昵地帮她顺了顺领子,贴近了说:“府里有府里的规矩,按例是不能这样的。只是……你年纪小,睡不踏实可不好,我看了心疼,那就这么说定了。万一……”
“姐姐放心,我不跟人说。我扫了院子,肖婆婆夸我勤快。”
那是,本该是婆子的活,被你抢着干了,人家乐得清闲。
想必那位也巴不得由她来守,秀珠安心了。
早起头一件活就是熬粥,缸里的水不如井里的新鲜,贵人嘴刁,吃得出来这其中的陈味,糊弄不得。
两人一块去打水。
秀珠顺口叮嘱:“你一个小孩子,别往井口凑。有一年……”
天还不够亮,井口自带的清凉在这时候渗出一丝诡异。她不由自主地闭了嘴,默默地拉绳。
她拉上来就往空桶倒,巧善拎着那半桶回灶房,用瓢舀了倒锅里,这边烧上了,赶紧回井边接着拎。
忙来忙去,却不觉得累。
一回一两,挣大发了。虽说这样的好事不能常有,但一年三百六十日,总能碰几回吧。
要是一切顺利,照这么算下去,五年攒二十两,不是难事。
天边泛出微光,橙红色看着多可人。
朝霞不出门
老爷不上山,就会留在家里吃饭,他跟太太不和睦,分开住还能吵,没准晚饭还要来一次……
怎么能这样想?
她甩头丢开这可怕的念头,在窗子上拿到碎瓷片,抢着把山药刨了——小英怕痒,不能叫她受罪。
小英跟父母住后巷,来得晚,见到陶盆里泡着刨得白白净净的山药块,欢喜不已,将袖中藏着的白糖糕送到她嘴边。
巧善咬一口,她缩回手自己咬一口,再递过去。两人头挨头,你一口我一口,还说着悄悄话,没一会又一齐笑起来。
黄嫂子多瞧了几眼,笑道:“有了巧善,连干娘也不要了,果然还是个孩子,捡一样丢一样。”
“干娘也要的!巧善还小,离了我可不行。”
“小鬼头,你才多大,就惦记上做娘了?”
众人一齐笑,小英不恼,笑着反击“干娘别吃醋”,起身喂了一整块给黄嫂子。
火光,晨光,吆喝,说笑,忙忙碌碌,热热闹闹。
早膳有定数,各房都是有干有稀共六样,不用食盒拎,摆在矮足案上,下面放炭盆,时刻温着。主子们梳洗完还要去请安,有时要留下说会话,忙完了再打发丫头来抬走。
其余人的饭,有甘旨房预备。八珍房的人,只要再盘算盘算午间要用哪些食材,该预备的早些预备,总能空出一个或半个时辰忙自己的事。
清闲,吃得饱,只要不惹事,这日子也算好过。
巧善脸上的笑逐渐多起来,有了奔头,做活更有劲,手脚更麻利。
小英打心底里高兴,喜滋滋地说:“我大伯二伯都有体面的差使,将来回了京,你仍旧跟着我。就算没有……”
她收了笑,抱着巧善脖子,悄悄地说:“你仔细听着,帮我想想主意。我娘指望二姐能去明少爷房里,背后有太太撑腰,将来少奶奶也不敢拿她怎么样。我爹说已经填进去一个了,不值当,不如找个管事的可靠。他挑中了管库的齐山,说此人沉稳,管账很有一套。二姐嫌他年纪大,不乐意。她常和我说:为奴为婢,日子再甜也是假的,要为子孙多想一步。所以啊,我猜她跟娘一条心,那是她的事,轮不到我来做主。只是再过几年,就轮到我了……”
巧善又听糊涂了,只能装出认真思索的样子。
小英早看出来了,噗嗤笑,摇头晃脑说:“巧善啊巧善,你几时才能长大呢?我为你操碎了心啊!”
还真有点做娘的意思,于是巧善也笑。

运势比她料想的要好,守到第四晚,又来活了。
不是吃斋的日子,锅里备的是鸡汤。他瞄一眼,上手翻搅,全看明白了再叮嘱她:这回要反着来,多加葱姜,再掺半碗水,煮开几滚就盛出来,务必要把味冲淡。面搓成圆条,不用刀切,掐成两寸半。
她一一照做,果然又得了赏,婆子特地多夸了几句才走。
两块银子,没有上回的新,也不规整,但份量比上回的重。
她满心欢喜,跟着送出去,回来后老老实实等着。
说好了归他,她没动手脚,人一来就交出去。
他吃着面,连瞟了三四回,见她似乎在等着夸赞,不想让她得意,撇嘴道:“那一对婆子都是我花钱在打点,这是实打实的本钱,我可没找你要。”
“是是是,多谢你!”巧善不知道他误会了,笑眯眯地说,“你好厉害!你怎么知道老爷吃东西要这样那样?”
一般人可不乐意吃兑了水的鸡汤。
“用眼睛看,一言一行,都由心生。想伺候好主子,要学着揣度。你来了这么久,那姓黄的爱吃什么,爱做什么,家里有哪些人,各自在哪当差,你都弄明白了吗?”
她老实摇头。
他气笑了,“还是烧你的灶吧,你和它一个样,四四方方,硬硬邦邦。”
“那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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