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诶诶,争点气,别赖上我。这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出息?老子不爱待,最晚明年。”
她奇了,好心提醒他:“这是城里呀,我们那才是乡下。”
屁大个城,骑马的话,半个时辰能绕一圈。在他心里,只有京城才配叫城。
这笨丫头没见过世面,同她说再多也没意思。
他顺口问:“知道那是乡下,你还想着回去?回去除了嫁人,还能做什么?跟个庄稼汉、挑脚汉,日日辛劳不说,夜里还免不了一顿打骂。”
她摇头,皱着眉说:“好好的过日子,为何要打要骂?”
“穷鬼在外头不顺,回来便朝吃白饭的妻儿撒气,我见得多了。”
她没亲眼见过,在婶婶婆婆们说闲话时听过几回,不好反驳没有,只能说:“怎么吃白饭了?种菜、做饭、洗衣、洒扫,里里外外那么多活,从早忙到晚,也不容易。”
跟混账能讲道理?
他嗤一声,支使她为自己倒水,连喝了两盅,没急着走,又问:“你们那地方有山有水有田地,吃的喝的都有,还算富庶,没听说有谁去那买人。你爹娘是要死了吗?”
“别胡说!我爹娘都好好的,你实在太过分了!”
她气得发抖,他嘲得更狠:“不然呢,不是要死了,谁会这么狠心?”
巧善难受,咬着下唇瞪他,见他不肯认错,不得已反击:“你不是也被父母卖了吗?”
“没错,所以他们早就死了。”
巧善不知所措,他浑不在意,撇嘴道:“卖儿卖女的不知道有多少,像你爹娘这样狠的……啧啧……头一回见。”
既然卖儿女的人多,那怎么就她爹娘是独一份的狠了?
她不信爹娘真的舍弃了她,应当是被常满蒙蔽了。就算真是爹娘卖了她,那一定有万不得已的缘由。
她扭开脸,含含糊糊替他们开脱:“他们没有丢下我不管,我们那,离这很远,可我娘说她不怕累,年关一到就来看我。”
“远?”他嗤笑,面朝装炭灰的畚箕,用力一“呸”,吐掉刚从牙缝里推出来的残渣,回头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十七八里,随便就是一来回,要真惦记你,何必等年关。”
“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是水丰乡黄肚里人,我们那鲤鱼生得好,黄肚的多,年年能打许多,娘说到时会带着炸透的鱼来看我。”
他收敛神色,问她:“谁告诉你离得远?你到底长没长脑子,怎么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我没有随便信,来的时候走了七天,不不不,走了六天,后来坐牛车驴车……翻了很多山……”她越说越小声,哑了一会,可怜巴巴地问他,“真的很近吗?你去没去过,会不会是同名不同地?”
知道她这趟是死路一条,特意绕道,是连魂魄都要糊弄,不让它找回去。
他缓缓摇头,难得发善心,没骂出那个蠢字。
她呆呆地望着他,眼里的期盼渐渐褪去。
有些事,不能往细里想,一撕开口子,什么都藏不住。
阿保常跟着他爹出去卖鲤鱼,早上打了鱼,摇船出去,常常过午就回来了。
嫂子婶子们一起去赶集,回来能赶上做午饭。
黄肚里,倚河而生,真不算穷乡僻壤。
这家伙看起来伤心到要散架了,家禾好心劝一句:“难过什么?他们不要你,你也不要他们就是。自个争点气,多攒些家业,将来活得风风光光,叫他们懊悔去。”
他不会懂的。
她垂头,慢慢地退到墙边,靠着墙,依然不肯抬头,喃喃不止。
他听不清,有些不耐烦,打算走了,手摸到了窗,不知怎么地,使不上劲,缩回来,朝她走过去,决定让她死个明白。
“打从春半(二月)起,这家就在买人,不看人才品貌,专挑八字。你的八字,正合了老太太的意。她嘴馋,吃不了修行的苦,又想长生不老,只能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借借寿。”
巧善想到了故事里吃人的老妖婆,不禁打了个寒颤。
“东北院住着那位炎半仙,什么时候有人要带你去见他,你就知道了……”
莫不是要吸她的血?
“等等,那八字不对,我十岁了。”
他停嘴等着,她把出门之后的大事,全说给他听。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怪异的笑,扬着眉说:“这是有人想要她早死,暗地里捣鬼呢。敢动这手脚,颇有些能耐,依我看,有这位在,你死不了,那就好好活着,接着弄钱。后天晚上还有钱来,我出不去,你想办法弄几只甘薯。他厌烦吃点心,指定不想吃团圆饼。你用甘薯做个样子,不要掺糖,蜜也不行。还有,我操这么多心,多占一份不过分吧?往后四六,你四我六。”
“四六?差两份……”眼看他又要变脸,她赶紧闭嘴点头。
他决定给点甜头,悉心教导她:“合仙酒楼早前是黄香夫家的,上百年的产业,没有本事可撑不起,坏在人丁不旺。男人都死得早,手艺传到她手里了,两个儿子也是个病秧子,大的去了庙里,小的七八岁了,还不能下地,她是不得已才进来干这个。我估摸着她相中了你身边那丫头,想讨回去做媳妇,因此用心栽培。你跟着学,错不了。那位不必你操心,一家子,没一个是好惹的。你跟她说几句体己话,表表忠心,甭管这话对她有没有用,横竖对你有用。”
他说完就走了。
她不可能不操心,忐忑一晚,一早就悄悄地说了。
谁知小英满不在乎,笑道:“你别担心,我早就知道,一家人商量过,不要紧。一则黄长生身子破败,好不了,指不定哪年就没了。二则这事又没摊开来说,我认的是干娘,又不是婆婆。要撒手的时候,想走就走了,你放心,她一个外边来的,不敢得罪我们家。”
果然不必她操心。
她操的是空心,小英却很高兴,知道她这是真心在为自己着想,贴着她耳朵说悄悄话:“要不了三年,我们就回京城去了。我们王家的根基在那,二三十个,哪房都有,走哪都有人庇护。你不要怕,你是我妹妹,跟我是一样的。”
这戳到了巧善的伤心处,早前她都在心里说:小英啊,谢谢你的好意,我不去京城,我要早点赎身回家。现下她脑袋空空,那六天山路,是娘陪她走的,倘若娘心里坦荡,犯不着闹这一出。怕是愧疚卖了她,想多陪陪,才故意绕那一大圈。
她要是凭双手挣到钱赎了身,能回家吗?
她不知道出路在哪,恍恍惚惚答:“好,谢谢,我……你是我姐姐,对吗?”
“对!”
茴茴蒜微毒,炸熟之后要浸泡许久。小英丢下它不管,又叽叽喳喳说起别的,她懂的东西比一般的大人还要多,巧善羡慕又钦佩,认真听着。
刀扎在心口上,低头看得见,却仍旧想着只要不拔,或许就不会怎样。
天渐渐凉了,钱慢慢地攒起来,那个说往后彼此照应的“姨妈”不见踪影,“你二哥会想办法捎”的信,也没有来。
她有时盯着案板发呆,有时盯着炉膛发呆,有时坐在台矶上望着天发呆……
小英来上工,见她这样,柔声劝道:“居士修行,闭关是免不了的事,你先好好练着,正月里她指定会出来,到那时,我们去给她磕头,让她高兴高兴。”
误会了也好。
巧善挤出一个笑,乖顺地点头。
两人一起筛麦粉,艳红从外边跑进来,脸色惨白,蹲到她们面前,含着泪说:“京里来人,说皇上已下旨,芸姑娘家的事定了:他爹判了斩监候,家产抄没,家人流放……咱们家五老爷求情,也吃了挂落。”
皇上就是天,天变了,那是天大的事。
巧善被惊得不知所措,小英稳如泰山,安慰她俩:“上头还有几重主子,斩不到我们头上。外边的事,自有爷们周旋,我们管不上,也轮不到我们来操心。”
“可可……可芸姑娘是好人,我才听她们说,这就要把她送走了。明少爷跪在那求情,老爷不肯见,叫人告诉他四个字:修身养德。”
周家风光的时候,芸姑娘出手阔绰,一高兴就放赏,每月少说有四五回,灶房的人沾了不少光。阖府上下,没有不夸的。明少爷对芸姑娘上心,两家这么好,这婚事指定能成。艳红年纪不小了,上边还有几座大山压着,在八珍房出不了头。爹娘四处打点,眼看过了年就能把她弄去那边,哪知这就垮塌了。
她哭的既是芸姑娘,也是她自己。
小英心里有数,朝巧善使了个眼色,随口糊弄几句,把人哄开了。
艳红一走,小英又教巧善:“惊动了皇上,那就没有转圜的余地,罪臣之后,谁沾谁倒霉,你不要跟着犯糊涂,她们家的事不能管,闲话也不要说。五老爷这个太常博士,十分不起眼,跑去掺和贪污大案,不过是做做样子,免得被人诟病府里无情无义。凡事不要只看眼前,多想一步,想不到就先装糊涂,回头跟我商量。”
这是真心为她好。
巧善点头,脆声应下。
爹娘早就说了炎半仙的事,小英心疼又愧疚,知道她心思浅容易被人欺负,有空就教她一些门道,干娘偷偷教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回头必定悄悄告诉她。
巧善和那些调教丫头归在一类,没有月钱,也没有工钱,但别的没被亏待。除了管吃住,府里还给她们配了夹衣夹裤布鞋。入冬之后,又发了两件袄、一卷棉布和两斤棉花,留给个人做里衣、裤子或鞋。
灶房要留灯,还有炉子,暖和又有光亮,正是做活的好地方。艳红、秀珠、梅珍三人有时会特意留一留,赶下钥前再走。
这不妨碍巧善半夜发财,热热闹闹的更有意思,她把小英的针线也揽了。
干活的人,袄裤不能太厚,棉花还有剩,够铺出一大块薄棉片,巧善想给她裁一件坎肩,像七小姐房里的几位姐姐那样,在腰身掐一掐,罩在袄子上,冬日也能窈窕。
凡事先跟小英商量。
她没急着动工,回头做自己的裤子。外头梆鼓响了,她抓紧收完最后一道边,将躺椅往后搬一搬,估摸着不会引火,再盖上袄子,睡了。
灶膛里留了火,窗子严实,外边还有墙,蜷缩着睡,不是很冷,但她做了个冰凉的梦:冷风呼呼地刮,冻得耳朵想逃离,有人在焦急地催喊“小英,快点”,她想答“她家去了,明早才来”,可腿脚动不了,嘴也张不了。
隔日小英听她说了这个梦,很是高兴,说这是她日夜挂念的结果,捧着她的脸,非要亲一口,得逞后,四处炫耀。
坎肩也想要,但要做就做最漂亮的样式。午后,她回家取了一块好料子,还带了些彩色丝线和花样子,想叫巧善绣些缠枝海棠压襟。
巧善说不会,她笑嘻嘻说那就拿它练练手,横竖不着急穿。
那就慢慢做吧。
腊月要预备年节回礼,活多。明少爷久病不愈,吃什么都养不出肉,花样换个不停。
灶房的人忙得脚不沾地,晚睡早起,还嫌不够用。
黄嫂子脾气涨得快,巧善不敢熬夜,忧心坎肩在年前完不成,暗自着急。
“小英,小英……”
明明是不认识的人,但这连声疾呼,分外耳熟。灶边离不了人,巧善高声应道:“她家去了,姐姐找她有什么事,请说,明儿我告诉她。”
来人没答,依旧喊著名,一股脑冲进来。她见里边只有巧善,又急又愁,连声问:“晚膳后见没见着小英?她几时走的?中途有没有回来过?”
巧善跟着急了,摇头,飞快地答:“她家里边有事,打发小丫头来叫她,晚饭没吃就走了,没回来。姐姐,她家里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我跟她好,有些担心,求您发发善心,告诉一声。”
来人跺着脚,哭道:“家里没急事,没叫人来催她,昨儿说好请个老大夫,酉正(18点)三刻替她看脉,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我来了两趟,到处问过了。她干娘不知情,小肖婆子说早走了,后门上的人又说没见她出去过。人就这么不见了!爹娘急疯了,当差又不能耽误,只好叫我来。你快想想,她爱往哪走,我好找去。”
她们爱去居士那,可居士闭关几个月,那院子上了锁,早就不能去了。
巧善抓破头也想不出小英能去哪,只能努力回想,告诉她那骗人的小丫头长什么样。
人又走了。
她心急如焚,却跟小英的爹娘一样,做不了什么。
这锅汤要熬两天两夜,里边除了老鸡、老鸭、蹄膀、鸡脚,还有鲍鱼、海参、干贝、鱼肚等料。黄嫂子走的时候,反覆交代要看紧了,为保万无一失,一会秀珠也会来,夜里两人搭伴说话,都不许睡。
天早就黑了,即便她舍得一身剐,丢下它不管,最远也只能走到倒座房的大通铺——没人领她走,她根本出不了东厨。
再过一会就要下钥了,除了巡夜的人,谁也不能再走动。小英最懂府里的规矩,她不是个贪玩的,怎么会躲起来?
背脊发凉,心久久不安。
她走到门后,偷偷地跪向东边——那里有老爷的佛堂,她隔着几重的墙,虔心求菩萨保佑。
第7章 只有她
鸡还未鸣,肖婆子便开了锁,刚点上廊架的灯,回头见到院中跪着的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作孽啊,这么冷的天……傻丫头,你这是不想活了!”
巧善艰难爬起,踉踉跄跄奔向她,急切地问:“肖婆婆,有没有消息?”
肖婆子身后的人影一晃,提着灯笼向前,抢着说:“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在别处见过那小丫头?”
巧善摇头。
肖婆子在二人脸上来回看,干巴巴地说:“她年纪小,又不懂规矩,上边叫她不要乱跑,这几个月都没出去过。”
巧善不知道有人疑上了她,强忍着眼泪,飞快地说:“我只瞟了一眼,小英说外边冷,叫我不要送出去。外边风刮得厉害,是我帮她系的暖帽。她右胳膊有点疼,来的路上叫人给撞了,抬不起来,没给她安排活,因此提早走也不要紧。她跟黄嫂子道别,说不会忘记给她带黄芪片。她穿的是蓝色鞋子,后边绣了一只月宝
……等等,幻儿,她叫了一声幻儿。”
她抬起头,满怀希望看向面前的妇人。
妇人神情严肃,抿着嘴没吐一个字,转身要走。
“等等!”
巧善疾奔回去,因腿脚麻木,半路跌了一跤。她顾不上拍灰,立马爬起来,接着跑,没一会拿着那件完工的坎肩追出来,疾声交代:“这是她的新衣裳,夜里早晨最冷,给她带上吧。”
人走后,肖婆子小声提点她:“那是她娘,铁算盘,平常管着老太太那边的用度。年下三处庄子和族产的总账要过这两公婆的手,熬了一夜才过来。”
巧善点头,小声哀求:“婆婆,里边翻了几遍,那边甘旨房的姐姐也放我进去找过。只剩库房,我能不能先去那边找找?小英最懂规矩,不会无缘无故藏起来,会不会有人偷盗,凑巧被她撞见,怕暴露身份,就将她关起来?这么冷的天,晚一刻就不得了……”
肖婆子摇头,叹道:“昨儿我就劝过你,那地方铁门铁锁,苍蝇都飞不进去,不可能有人。真要强行撬了库房的锁,别说她和你,就连你们那干娘也得死。实话告诉你,黄香昨夜就去求了,只得了一通训斥。再等等吧,半个时辰的事,她爹娘不会坐以待毙,你省省心,安心再等等。秀珠呢?”
巧善忙说:“秀珠姐姐在里边和面。”
里边无声无息,怕是睡着了。
肖婆子不想多事,点点头,转身回去看门了。
库房的钥匙有两个人管着,人齐了才能开锁。黄嫂子留艳红看炉子,黄嫂子叫上巧善和秀珠,早早地等在库房门口。
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管事的两人没为难,派了人跟着一块搜,只提醒她们快点儿。
库房有八间,一间一道锁,多的是柜子箩筐,柜子也带锁。贵重的那些还贴有封条,没有主子吩咐,谁也不敢动。巧善不死心,蹲下来,挨个贴着敲一敲,唤一唤。
与王家交好的人多,也趁着当差的空隙帮忙找了。
全找遍了,哪也没有。
天又黑了,那个爱说爱笑的女孩仍旧没影。
黄嫂子走前听见婆子嘀咕一句“怕是没了”,气到破口大骂混账。婆子放下炭篓,连忙跪下认错。她说的是炭,可这会提起这句,是往人心口上戳。
北风呼呼地刮,巧善没舍得关窗,将它高高支起,把昏昏沉沉的脑袋搭在窗框上,盼着有个人钻出来戳她额头。
“巧善啊巧善,你几时才能长大……”
泪水打湿了袖子,她对着黑漆漆的院子低吟:“我长得很慢,还要累你多操心。小英……姐姐……”
她想起了,她瞒了岁数,疑心自己更大,从来没叫过一声姐姐。小英一门心思对她好,她却瞒了许多事,时时想着要离开这里,离开她。她有空挣钱,却没空快点儿绣完海棠,倘若她再勤快点,小英走的时候,必定要穿上新衫炫耀。
她会逢人就说:“这是我们巧善为我缝的,快看看,手巧吧?”
坎肩不厚,但能收紧袄子,不叫风透进去,让人更暖和。此刻不知在何处的小英,最需要它。
可惜,可惜再懊悔也不管用了。
秀珠放下针线,知道劝不动,就说:“巧善,这窗开着风太大,我受不住,能不能关了?”
窗关了,人还在那发痴。
秀珠又问:“你帮我看看炉子,炭是不是多了,明早会不会烧干?”
人动了,坐在炉子前,呆呆地盯着陶锅,仍旧不说话。
找了一日又一日,贵客住了一阵,该走了。大老爷大太太亲自送客,顺带陪着游玩。大管家寻了个灭鼠的由头,把几座院子挨个翻一遍。
一无所获。
北风将该刮的刮干净,为雪清了场。
秀珠来了月事,受不得寒气,走前反覆叮嘱她,不要开窗,要小心炉子。
巧善点头,有气无力地跟上来关门。
她走回到躺椅那,将它往炉子那边挪,坐下后,垂头听一会炉子锅子的滋滋,依旧睡不着,又抬头去盯高处的透风
通风的口,防着煤气中毒
,凝神听那上边的呜呜。
她不怕冷,只怕小英冷。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艳红说外边开始传那鬼魅之说,勾魂的,掏髓吸血的……
胆小的人不敢起夜了,门窗关得紧紧的,艳红也愁,不回家,改睡大通铺,怕人笑话,就说大伙都这样。
外头也派了人去打听,城里城外的牙子,全揪出来问过,都没有见到过。凭王家的能耐都找不着人,谁都知道凶多吉少,黄嫂子早前还劝两句,这两天也不作声了。
方才秀珠说了重话:巧善,小英她回不来了,你放手吧。
回不来了!那么好的人,回不来了。
小英还没等来主子赐个好听的名,没长到该做厨娘还是做姨娘的抉择时刻,没等到带她去京城看牡丹园……
她才十岁呀!
四下无人,巧善蜷缩在椅子上,捂着脸痛哭。
“巧善,巧善……你呀……快过来!”
是小英!
夹着风声她也认得出。
她从梦中醒来,又听到两声“巧善”,掐了脸颊,痛得厉害。
不是在做梦!
她欣喜若狂,立马跳起来,朝着门口奔。冻僵的腿不好使,害她撞到了桌角。她狠心捶了几下唤醒它们,拉开门,循着声音跑过去。
“我同你说,夜里这么冷,这缸不加盖,水就要冻上了。到了明早要用的时候……”
夜是黑的,廊下的灯在这风雪夜使不上劲,昏暗中勉强能看到井架边站着一个身影,顶上有个熟悉的圆:那是小英的暖帽,上边有绒球,她给戴上去的,记得清清楚楚。
她“哇”一声哭出来,边跑边喊:“你去哪了?我们到处找你,你怎么不进屋?外边多冷。冻上就冻上,大不了……”
她急急地扑向那只朝她伸来的手。
一股大力将她往后拽,面前的小英晃了晃,飞快地远去,像鸟影一样轻盈,一眨眼的功夫就从墙上掠过,完全消失了。
她急疯了,大喊:“小英,小英……”
家禾左手捂了她的嘴,右手拦腰抱住,将拚命挣扎的人拖拽进屋。
“闭嘴!蠢蛋,那是来要你命的!”
巧善不信,用力掰他的手,两腿狂蹬。
家禾将人甩到躺椅上,手掐下巴,膝盖压腿,疾声说:“那是口技人,特意学她的声。你别叫,仔细想一想:你家小英能不能翻这么高的墙?她要平安无事,为何半夜回来?”
她动了动嘴,但什么也答不了。悲怆缠着她不放,喉咙烧灼,四肢发麻,脑袋胸口疼得发裂。她终于撑不住,凄厉地叫了一声。
“人早就死了,你趁早死心!”
巧善浑身瘫软,不动了。
家禾怕捏死了她,挪开手和腿,但很快就想真捏死她——她双眼流泪,可怜巴巴地哀求:“那是她的魂魄吗?我不怕,我想见见,求求你,你别赶她走。外边又黑又冷,她会害怕。”
他擦着拳头,咬牙切齿说:“哭什么哭!那是来灭口的杀手,赶紧想一想,你们两个到底撞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兴许还有救。”
小英人好,聪明懂规矩,一定是被她这个蠢蛋连累了。
她哭得一塌糊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得罪了谁。
明晚还有钱等着赚,他不能放任这家伙哭断气,“嘿”了两声不管用,便揪着胳膊把人拽出来,很恶霸地吆喝:“让让。”
他靠躺好,斜睨杵在一旁的哭包,哼,又怂又傻。他实在嫌弃,冷声说:“哭死了也好,省得那人还要再跑一趟。”
这话也不管用,哭到打嗝了仍旧不停。
他伸长腿,用鞋尖戳她膝盖。
她泪眼婆娑地看向他,小身板一抽一抽的,停不下来。
人还没袄子厚,别说装个九岁,装八岁也不是不能。
小孩子而已!
他皱眉,几段刻薄话在肚肠里打转,终究没说出来。
“行了,想死我不拦着,先还了我的债再说。留到阎王殿清算,有你好受的!”
她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好似在听他说话,实则还是死气沉沉的样子。
“我吹了一宿的冷风才救你一命,你该不该还这个恩?”
她怔怔地点头。
他接着说:“那丫头跟你好了一场,你不想查清楚,帮她收尸,帮她报仇?”
这话像是玉净瓶里的甘露水,一洒下就见奇效。她立马活了过来,手在脸上乱抹一气,扑跪过来,趴在他膝盖上,诚心诚意求:“我要!你教我,钱都给你,往后你要我做什么都成。”
他一眼不错地盯着她,像是不满意。她咬了一下唇,自个一无所长,只能以情动人,抬头盯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她的命,就是我的命。”
他扭开脸,用手拨走她,身子后仰,闭着眼问:“你们才认识几天?她又没救过你的命,不过是一点小恩小惠,就值得你这样?”
巧善毫不犹豫答:“只有她这样对我。”
她垂头,强忍着眼泪说:“我不知道要有多少好才算真的好, 横竖在我这,有这么多,早就够了。”
傻子才有这样的赤忠,好用,难得!
他嗤了一声,故意问:“那我呢?”
她不作声,等他哼到第二声,这才小心翼翼答:“我认你做干爹吧!”
“滚你娘的蛋!”
他翘起脚,作势要掀翻她。
她赶忙改口:“师父!是师父。你教我要怎么做才能报仇,我好好孝敬你。”
他仍旧铁青着脸,她又说了一车乱七八糟的话。
“……我知道你是最厉害的人,这事连王家都做不到,只有你……”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先给我磕几个头!”
“好,磕几个?”
“算了!”他又觉得没意思,起身走到厨柜那,背对着她说,“三七!”
啊?好像是药材。
“你告诉我哪有,我去挖……”
他捏着额头,气到说了胡话:“我三你……钱!钱!你三我七,往后都这样。”
“好!”巧善生怕他反悔,答应完又认真磕头。
原来被人磕头的滋味也不是那么好受用。
他无奈一叹,说:“行了,起来。想要报仇,得先保住命。我想法子让老爷召你过去,你不要装样子,怕就是怕,慌就是慌,答不上来就说不知道。老爷心里众生平等,不要自称奴婢。记住了?”
她连连点头。
“老爷跟前有了名字,别人就不敢轻易动你。”
她再点头,殷切地盼着他多说点。
“报仇不是小事,要从长计议。你一心急,前功尽弃,先装着无事,等风头过去再慢慢查。”
她咬着嘴,不太情愿地点头。
不下一点饵,这鱼再傻,晃久了也会跑。他扭头看看门,转回来随口糊弄:“你放心,我走动方便,会多留心……”
她又当面伸手插入怀中,他低声骂了句村话,扭头呵斥:“你要干什么?”
“钱……外头打点要花钱,不能叫你填。”
三五日来一回,有时是碎银,有时是一串钱,零零碎碎攒了一堆。单手拿不下,她牵起衣角来兜,右手还在掏。
门板就是好,不占地方,能藏不少。
这傻子好骗,伸手一把捞,从此一拍两散,得银十七八两。
细水长流,腊月正月能挣不少,来年还有七八个节……
算清楚账,他有了决断,伸手从钱堆里捏起串钱绳,抖一抖,说:“我先收了这下定的钱,以免你不信我。”
傻子用力点头,“我信!我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