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南祁有时候比女人还要婆婆妈妈,仿佛一整天都在盯着方成的一举一动。
但凡某天方成喝酒或者抽烟的次数多了,陆南祁总能像个精准雷达一样,迅速找到方成的“藏匿点”,对他不顾情面就是一顿训斥,苦口婆心的样子让方成也觉得理屈。
所以这个老顽童,为了躲避陆南祁的“鹰眼”,总是抓住机会就往外面跑,堪当所里的“外勤达人”。
有时候实在躲不过,他就会找到程衿,躲在她的后面以此摊出自己对抗陆南祁的底牌。
程衿很喜欢这个有趣的大叔,所以每次帮情不帮理,都会找理由为方成开脱。
两个人一来一回就形成了一条巨大的“利益链”,陆南祁对此也束手无策。
只是关系再怎么亲近,那也是五年前的事了。
陆南祁一道“分手宣言”,划开了三年前的一切,站在深渊对面的不光是陆南祁——
还有方成,
以及曾经所有的亲昵。
啤酒度数对于方成而言还是不够过瘾,没几口便喝了个精光,他长长地发出一声喟叹,将喝剩的易拉罐攥在手里。
程衿早已重新扭紧了矿泉水瓶盖,放在脚边,脚尖轻轻点着地板瓷砖,有节律地点出“哒哒哒”的轻响,但并不让人烦躁。
方成瞥视程衿,她的双眼即使在白炽灯的照耀下,也不再是平日里透亮的好看。
瞳孔早已在耗尽心力的等待中黯淡无光,眼周的红血丝不知是因为哭泣过还是过于疲惫,几乎占满了整片眼白,眼下深深的凹陷尽显忧郁。
他知道即使程衿一直以笑脸陪他玩幼稚的游戏,但她其实根本没有完全放下心。
只要手术指示灯依然闪着红光,她的脚尖点地的晃动就不会停下;
只要她还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与陆南祁的纠葛就不会轻易结束。
方成知道程衿是个有主见的人,大多时候甚至比他们这些男人还要坚定和果决。
他一瞬间生出一个不知道是对是错的念想。
也许如果她知道了真相,说不定会处理得比自己好上千倍万倍?
说不定自己这些年来只是在瞎担心?
他们这一对天作之合沦落到如今进退两难的地步——
也许都是他的失误。
方成脑海中一反常态,不断蹦出这个可能改变一切的想法,这个想法的背后,可能是连他自己都无法承受的后果。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番内心挣扎后最终还是决定缓缓启齿。
然而嘴唇却因为过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而粘在一起,齿缝间挤出的音调因此晚了半拍,没能传到程衿的耳朵里。
“手术很成功,”医护人员推开大门传达好消息,打断了方成要说的话,“病人没有伤到内脏,就是在腹部缝了几针,这几天注意静养,拆了线之后就可以出院了。”
程衿和方成闻言激动得迅速站了起来,心中的大石头此刻才真正落下。
他们注视着陆南祁被护士从手术廊道里推出来,虽然还是一脸昏睡的模样,但脸色却肉眼可见好转了许多。
程衿扶住陆南祁躺着的担架车边缘缓缓跪下,额头怯怯地触碰他的指尖,语调轻颤:
“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不,”一旁的护士听见程衿的低声絮语,反驳道,“还没这么简单。”
“什,什么意思?”
护士急转直下的一句让程衿好不容易放下的心脏又被提了起来,她结结巴巴迟疑问道,心底虚无地浮空着,手脚冰凉。
“啊,命是差不多保住了,”护士见程衿突变的脸色,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说得不妥当,急忙安慰道,“就是因为伤口缝合过,所以家属要注意一下患者可能会发烧,夜晚要关注体温变化。”
护士的解释终于让程衿的心稳稳落下,一旁的方成也如释重负一般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们跟着护士将陆南祁抬到病房的床上,待医护人员把相关监测仪器为陆南祁一一安置完成。
“请问他还有多久可以醒过来?”程衿见陆南祁似乎迟迟没有睁眼的迹象,有点担心。
护士仔细调整好输液的流速,有条不紊地将医疗器具统一收拾在盘子里,随意看了陆南祁一眼:“手术可是全麻,术后大概三十分钟能醒来吧。”
“三十分钟?”程衿诧异,“那,那散麻的过程中会有危险吗?有没有一直没醒的前例?”
“护士小姐,你可能不知道,他是警察,警察身体素质比一般人要更强,不应该睡这么久的。”程衿有些语无伦次。
方成知道她这是由于过分担心才胡言乱语,于是轻拍了几下程衿的肩膀,让她的情绪逐渐安定下来。
“别担心,”方成安慰道,语调故意掐成一种搞怪的尖音,企图缓解程衿的焦虑,“小陆这家伙命硬着呢,八成是现在做着什么美梦不愿打破罢了。”
虽然方成这么说,但心率检测仪“滴滴滴”的跳动声依然充斥了整个病房,一点一点将程衿的心收紧。
方成意识到自己的话没有效果,于是收起不正经的样子,双手插进兜里,缓缓吐出一句,语气深沉:
“再说了,他还想听你和他解释所有的一切呢,就这么死了,这家伙可不甘心。”
程衿视线一沉,目光落在面无血色的陆南祁脸上,鼻腔的呼吸声加重。
她挨着陆南祁的病床慢慢坐下,手背上的输液管绕了一圈,和凸起的青筋一起顺延而上,手指和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样冰冷。
“你守一下吧,我先去缴费。”
方成轻声交代后缓步离开了病房,程衿目送他走出房间,越来越远的脚步声让屋内只留下了挂钟秒针的滴答。
程衿转回身体面向病床,陆南祁的呼吸在各种仪器的作用下逐渐平稳,胸口一张一伏得极有节律。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背上仿佛卸去了重担一般,整个人松松垮垮趴在病床的边缘。
她的头轻轻靠在叠起的双臂上,缓缓合眼,在万籁俱寂中忘却了两人在时光中数不清的纠葛。
方成这一去似乎耽误了许久,又或者是程衿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惬意,即使她拘谨地只趴在病床狭窄的边缘,却也在这么短暂的片刻里得以好梦。
伴随着病房内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程衿沉沉睡去,最后惊醒她的是手心莫名的凉意。
她抻抻懒腰,直起身子抬眼一看,正对上陆南祁飘忽不定的眼神和强装镇定的一脸心虚。
“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程衿睁眼的第一句话就是热切的关心。
陆南祁也许是因为昏迷太久,干涩的喉咙一时只能挤出虚弱的沙哑嗓音:“咳咳,还……还好。”
程衿赶忙从旁边的床头柜上倒了一瓶新装的温水,用手小心托着杯底递给陆南祁。
也许又是因为陆南祁刚散麻,伤口缝合处的痛感没有麻药的阻碍,一时奔涌全身,导致他接水的时候,双手明显无法控制地不住颤抖。
“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凉?”
程衿无意中碰到了他的手,待陆南祁喝完润喉的温水后,便细心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又细细掖好被角。
“辛苦你了。”
陆南祁的声线不是往日里那种平静的柔和,而是带有颤抖的虚弱,轻飘飘的一句道谢反倒让程衿不是滋味。
“哎呀,你这是为民除害,谢什么呀?”程衿刻意高声掩饰内心的落寞。
“我这都是应该做的。”陆南祁看着程衿红肿的眼眶,依旧感到十分愧疚,“不应该辛苦你照顾。”
“你不是总爱挂在嘴边么?就是那句‘人民在我们身后’。”
程衿冷不丁一句让陆南祁摸不着头脑,没有生气蔫蔫地靠在床头,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程衿见陆南祁这般呆若木鸡的样子,勾起嘴角无奈长叹一口:
“我就是人民,你做了你应该做的,我在你身后也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
“我……”陆南祁停顿少顷犹犹豫豫地开口,眉头轻皱,“我什么时候说过的?”
陆南祁的一句话仿佛拉住了程衿的手,原本正仔细掖被角的动作停滞,指腹贴着粗糙冰凉的被面,指尖微微发力陷了下去。
“三年前,”程衿索性不再隐瞒什么,“你忘了,但我还记得。”
她抬起原本失意落寞的头,一双清眸投向陆南祁,眸中尽是难忍的痛隐。
姑娘的发丝在死寂沉闷的病房空间里,倔强地搭在肩头上,窗外透不进一丝清爽的微风。
陆南祁被迫对视,轻蹙的眉头将过往团揉在一起,心脏的刺痛盖过伤口细线缝合的撕裂。
陆南祁的手从被单里抽出来,却只敢轻放在身旁。
他的指尖以微小的程度向前挪动,指腹与床单摩擦出细小的声音,刻意装作若无其事地偷偷朝程衿的手不断靠近。
他极力想要说些什么,哪怕是无用的解释。
可堵在喉咙里的千言万语,从唇齿间挤出来时,微弱的音调甚至被吊瓶里滴落在滴斗中的药水盖过。
而程衿眼中的沉痛也只是一闪而过,不一会儿就掩藏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平静的眸色和继续为他掖好被角的细腻。
“天哪!”
陆南祁正看着程衿愣神,却被门外突然一声惊叫呵住。
他和程衿齐刷刷默契地往门外看去——
只见一位拿着刚打印完的X光片的陌生妇女一脸惊讶地朝病房内走来。
“是……是陆警官吧?”妇女即使第一时间也无法完全确定,只是试探询问,声调却出乎意料的中气十足。
陆南祁不明所以,但还是从迷茫中清醒过来,礼貌点头回应妇人,不明其用意。
“哈哈哈哈……”妇人得到答案后竟拍起大腿乐呵呵高声大笑起来,病房内保持安静的规矩也拦不住她此刻激动的心情。
这么一反应,简直让陆南祁和程衿双双摸不着头脑。
“这位姐姐,所以您找他有什么事吗?”程衿打断妇女的笑声,歪头问道。
“我是之前那个一号路重大交通事故的受害者啊!”
妇女解释道,语气意料之外地轻描淡写,将自己过去的糟糕回忆变成了口中的玩笑,
“要不是您当时为我紧急处理了伤势,我都没命见到我儿子结婚啦!”
妇人越说越激动,大跨几步走到陆南祁的病床前,手舞足蹈开始滔滔不绝。
“您不记得了?哎呀,也是,贵人多忘事嘛!事情是这样的……”
妇人对着陆南祁从头到尾复盘了一遍当时的情况,那气吞山河的气势颇有古代说书人的样子,讲事情说得津津有味。
总的来说就是一句话——
万分感谢。
“没事的,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陆南祁和善地笑着,尽管身上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让他气势弱了许多,但依然不减他身上警察的威严。
程衿坐在一旁看着陆南祁的反应,即使他脸上都是坦然自若的神情,刚才虚弱苍白的脸色也逐渐好转,但她依旧注意到陆南祁另一侧的手臂——
这支藏在身后的手臂,指尖正不断揉搓衣角,以一种极为细微的动作幅度。
程衿知道这是陆南祁撒谎的表现。
隐瞒什么呢?
自然是忘却的那三年。
他其实不必这般强行伪装,他完全可以直接对妇人表明真相,毕竟人家“体贴”到都已经自说自话替他找好了答案。
可“我忘了”这三个字对于现在的他太沉重了,这简单的三个字音背后,是足以压倒他的与程衿的过往回忆。
他在程衿面前俨然如同一个“背叛者”。
救人是真的,所以他没有否认。
可他没有底气质疑,所以同样没有否认。
程衿又回忆起不知多久以前,陆南祁一反常态,强硬拉着她学习急救。
也正是他坚定的决心和耐心的训练,程衿才能在之前那次清安店门口的车祸中成功从死神手中抢下生命。
也许陆南祁当时的转变,会和面前的这位妇人有关。
陆南祁从来都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他当警察再合适不过。
不光他善良,他还要无条件带给身边的人无数美好。
世界上还有几个像他一样一腔热血的傻子?
然而也还是这个傻子,在三年前却做出了一件无法挽回的傻事。
妇人也是出奇健谈,即使陆南祁只是对着她尴尬维持笑容,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回应,她也依然说得自得其乐。
程衿见她没有结束的意思,于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妇人坐在她的位置上,自己则识相让位离开。
陆南祁“求救”的暗示被程衿刻意忽视,她也觉得有趣,一蹦一跳快速离开了病房,留陆南祁一个人独自处理“民情”。
程衿刚将门闭拢,左侧的方成便兀自跳入视野,将她吓了一跳。
“你回来多久了?”程衿平复心情后与方成一齐靠在墙壁上,率先开口问道。
方成浅笑:“没多久,看来你也被赶出来了?”
“对啊,谁能阻挡我们陆大警官‘体察民情’呢?”
“噗嗤,”方成被逗笑,“小陆是这样的,人看着老实本分、安安静静的,却总是所里那个一有危险就第一个往前冲的人,又偏偏到了关键时候不会说话,有时候连民众颁给他的锦旗都腼腆得不好意思收。”
方成回忆起来不自觉嘴角上扬,身边的程衿也被打散了忧虑,溢出温软的笑意。
“哎呀,不过我这个‘缩头乌龟’的徒弟啊,竟然也难得硬气了一回……”方成话及此处,默默向程衿递了个眼神。
“他喜欢你这件事,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真的。”
方成语速骤变,咬字很重,十分刻意。
他一本正经的神色反而让程衿脸上的笑容僵住,气氛自然地愈加严肃。
程衿注视着方成的双眼,只望了一眼便垂下眼帘,从鼻腔里闷哼出几声不屑和嘲讽。
“我是认真的。”方成看到程衿的反应,再次强调了自己的态度。
“好啊,你们警察不是最讲证据么?”
程衿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身子随意往后一靠,凛冽的目光透着冷意,
“车祸这件事……”
“聊聊?”
“聊聊?”
程衿下巴微抬,斜在一边的眼睛直勾勾将方成困死,嘴角弯出轻蔑的笑,让方成气势还弱了半分。
方成抵不过这侵略的目光,心虚地挠挠鼻尖,艰难滚了滚喉结,双眼不自在撇向另一边。
“呀,原来警察也带头撒谎呢?”
程衿见方成意料之中的一声不吭,脸上明晃晃挂着一副势要与秘密共存亡的模样,忍不住顺口调侃一句,话语中还带出了某些藏在音节里的自嘲。
“相信我,”方成缓缓启齿,厉声强调,“我这都是为了你们好。”
程衿听了反倒从齿缝里呼出一道刺耳细长的嘁声,头摆向一边,满眼不屑。
“真是为我们好,”程衿低声喃喃,“现在这个境地,原来是您大手一挥,为我们劳心劳力操办好的最好的结局。”
她的音调很低,更像是自说自话。
可医院的氛围实在过于安静,这么轻飘飘的一句,也还是传入了方成耳中。
方成指尖向手心蜷起,后槽牙用力咬合,致使太阳穴不时鼓起。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主动转过头看向程衿,又一次想插科打诨糊弄过去,“我相信你有分寸。”
“我聪明?”没想到程衿闻言瞬间掉过头来,质疑的语气伴随冷笑,让方成不自觉寒颤,“恐怕你内心是把我当傻子的那个吧?”
一老一少双双对视,却眼神各异。
医院走廊的白炽灯仿佛沾了室外的凉气,冷冰冰撒在脸上,衬得人脸苍白没有阴影。
“是,也许瞒着陆南祁真相,为了报复他而重新装作追他的计划,是我的错。”
程衿面向方成质问的语气稍有减弱,主动提起这话的时候面容波澜不惊,
“可是您呢,就没有一丝错误吗?在这件事上,您就能这么肯定?如果事情按照您布置的进展下去,您能做到问心无愧?”
方成被逼得浑身冷汗从毛孔里一阵一阵涌出,牙齿咬住的嘴唇从里至外泛出大片白色。
他此刻只感觉自己像只在路面上迷失的蚂蚁,程衿一连串的质疑犹如巨石,自己在她面前转眼间便能灰飞烟灭。
“是,我确实挺聪明,车祸失忆这么扯的理由,骗骗陆南祁还行,骗我就别想了。”
程衿看方成不语,意识到他已经动摇,于是又主动将话题继续下去,
“他傻乎乎地第一天就毫无防备将右额上的伤疤露出来给我看,做得确实像车祸后的缝补。”
“可我看了他一周,竟没发现他身上有别的什么其他明显伤痕。”
“这头部都缝针了,身上居然连一处小小的骨折都没有。”
“更奇怪的是,这么大一次事故,您大费周章让他调离东川去清安,明面上的目的是减少他的工作量,却依然安排他驻守一线……”
程衿说着说着低下头自顾自地抠起指甲,仿佛早已洞悉到一切,
“看来您这秘密工作没做好,打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一个自爆的炸弹哦。”
程衿这一番话里有话的对峙恶狠狠扯下方成精心准备了三年的面具,让他顿悟自以为的天衣无缝不过都是徒劳。
“车祸是假的,我撒了谎。”方成不愿再隐瞒,终于开口,“可真相究竟是什么情况,恐怕只有三年前的陆南祁才知道,就连我也不知道。”
“什……什么意思?”
程衿好不容易撬开方成的嘴,让他缓缓坦白出真相,只不过听后却令自己目瞪口呆。
“就是字面意思,我不知道。”
方成不再躲避程衿的对视,吐露心事后浑身不再紧绷,自然放松的姿态显然没有撒谎。
“没想到吧,你期待了这么久的事实,居然如此失望。”
方成反过来调侃程衿,语气平淡却好似充盈了满满的戏谑,
“他向你隐瞒的,对我而言同样不可知。”
这一始料未及的回复一时令程衿无法消解,她结结巴巴半天才如同低声细语一般,轻颤双唇发出声响:
“那……那你为什么要费尽心思编出车祸的谎言?”
“我和他毕竟师徒一场,”方成低下头,将手中揉成一团的缴费单抻开,逐渐抹去褶皱被慢慢展开的纸团,隐隐约约中像是方成展露的内心的映照,“对陆南祁这家伙的行事风格,我还是有八分了解的。”
“那一天啊……也是我的噩梦……”
方成又重新仰头,将后脑勺轻靠在墙面,双眼注视顶上的白炽灯,眸中却依然一片浑浊。
程衿站在原地侧头看向他,一直没有说话。
“想当初,他也是一头血淋淋地被我送进手术室,手术同意书也是我签的字。”
方成从记忆中扒出那段深藏的片段,心中明奚如今已是该让它拨云见日的时刻,
“警示灯的红光都不如我手上的鲜血刺眼……”
“我一个人坐在廊道里干着急,急着听陆南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当他解开满头的绷带,睁开那双久不见光的双眼看向我时,他竟然问我发生了什么?”
“他失忆了,没办法给我答案。”
“这个向来老实细腻的孩子,在这件事上选择了孑然一身,我尊重他的选择。”
方成说着说着暗自哂笑起来:“车祸,确实很扯,但这是我能保护他的唯一方式。”
他转过头与程衿对视,眉眼间尽是忧郁迷离:“其实我们两个都是殊途同归。”
“你迫切想要真相,我慌忙掩盖事实,其实都是放不下那个牵绊我们的傻小子——”
“那个唯一能够解答,却再也说不出话的小子。”
程衿呆呆看着方成,眼角的泪水凝滞。
方成鬓角的白发恍惚间犹如万千细丝,将程衿胸腔内的心脏死死捆住,如同利刃一般,在表面割出一圈一圈的勒痕。
原来这件事,就是老天有意戏弄他们。
她自以为抓住方成就能窥得一隅,却没想到所有人都是被困在网中的猎物,只是挣扎的方式不同。
她兜兜转转这么久,捡起希望又被抛弃,努力半天到最后都是徒劳。
现在连她自己都快要不明白在执着什么了。
方成才是对的,如今所有的一切并不是什么机缘巧合,也许真的是命中注定。
既然现实已经无力改变,不如顺其自然,就这么索性放过彼此。
“是啊,我早该明白的,”程衿深深呼出一口郁气,从唇齿间挤出的语调是满满的唏嘘,“我太自私了,不该迁怒于他。”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方成,眸底是波澜不惊却难以捉摸的柔和:
“你才是对的,我能期望从一个哑巴口里问出什么呢?”
“不论陆南祁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他决定隐瞒我,用分手与我划清界限的时候……”
“就意味着他不愿同我站在一起了。”
“我生气的,其实从来都不是突然中断的联系,”程衿眼帘微垂,神色愈加难掩落寞,“而是他没有给我的信任。”
方成听见她的每一个语调压得深沉的字句,心中暗自如同钝刀划过一般闷疼。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方成问。
程衿双唇紧抿,抬眼望着镶嵌在走廊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眼睫因停驻过久的酸涩而微颤:
“我不会再这么固执了,这样无意义的循环早就应该结束,这次就从我开始吧。”
“可是你已经告诉他你们之间的事了,”方成又继续追问,“过往既然被重新挑起,你还能确定你有足够的收尾能力吗?”
程衿只是缓缓转过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扑朔迷离的浅笑:
“这个真相可有可无。”
“既然陆南祁三年前决定隐瞒,也不见得三年后想起来的他,会坦诚交代。”
“所以结果如何,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都不会再继续。”
程衿没有转过正脸看向方成,但他依然能从她的半张脸上看出妥协的失意。
虽然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但这件事已然成为了一个缠绕的死结,也许最后也只能用剪刀狠心剪断。
方成微微张唇,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然而病房内一声妇女的尖叫硬是拦住了他所有准备的安慰话。
方成和程衿二人齐刷刷应声看去,发现妇人不光在大惊小怪地尖声呐喊,还在床边手忙脚乱不知道在干什么。
“天……天哪!”
妇女的声调更高了,程衿有些心慌,抢先方成一步来到陆南祁身边一看究竟。
只见挂着输液瓶的铁杆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从中间折弯,大半个有些分量的铁杆直接从高处落下,直冲陆南祁砸去。
刚手术完缝合好的伤口也因此崩线,在病号服上渗出一片鲜红。
陆南祁疼得面目狰狞,极力想把铁杆抬起,但刚散麻的剧痛和伤口重新崩线的撕裂感,让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挣扎。
一旁的妇人应该也是被吓了一跳,一个人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程衿赶紧绕开妇人,迅速将折了一半的输液吊架拿开,不断按下床头的呼叫铃。
“这到底怎么回事?”程衿一边质问在场的妇人。
“我,我也不知道!”妇人感受到程衿的怒气,同时也急于证明自己,撇清干系,语调不知不觉激动起来,“我就是觉得这个输液瓶流速太快了,想帮陆警官调整一下,谁知道这个杆子居然轻轻一碰就断了呀!”
“你……”程衿还想继续说,却被陆南祁轻轻扶住了手臂,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程衿明白他的意思,这才把口里的话咽了下去。
好在医护人员都及时赶到,重新把陆南祁推进手术室进行二次缝合。
程衿和妇人都担心陆南祁的状况,于是双双都跟了上去。
但方成却停留在病床旁不为所动。
他弯下腰仔细观察着折断的吊架,在不锈钢断裂处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痕迹。
他眉头皱起,二话不说就急急忙忙跑到前台,从口袋里掏出警察证:
“您好,我是警察,麻烦你配合一下我的调查,将医院这两天的监控调出来给我。”
前台护士看见货真价实的警察证眼睛都直了,在人民警察这一身份自带的威压下,主动领着方成到了监控室与技术员沟通,调取出了这两天陆南祁病房周围的监控录像。
方成眯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屏幕,在技术员时不时的快进和放慢下,映照在他脸上的灯光也在不断闪烁,不免让人觉得晃眼。
仔细观察了三遍后,方成终于在倍速的模糊画面中找到了突破点。
技术员将他指出的地方不断放大,即便动态监控画面过于模糊,放大了也还是糊成一片,但方成依然能够从近似于像素格子简易组成的人脸中,察觉到一丝不一样的线索。
“怎么是他……”
“少给我磨磨唧唧的,老实交代!”
审讯室里昏暗的灯光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空间狭窄而压抑,四周的墙壁似乎都在不知不觉中不断逼近,让人喘不过气来。
墙角的老式风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审讯桌上的台灯溢出苍白的冷光,警员藏青色的警服无声融入于这沉重又逼仄的暗室。
“警官,我知道的全都交代了,你到底还要我说什么啊?”
男人虽然双手被拷住,但身体却悠然自得,懒散地向后靠着,双腿直直冲对面展开,俨然一副回到自己家一样的自在态度。
“少给我嬉皮笑脸的,这里是警局,不是你玩闹的地方!”
审讯桌侧的警员用力拍了一掌桌面,桌上的水杯被震得杯盖撞击杯口“叮叮当当”响起来,如同古代审案现场威慑的惊堂木一般。
警员也压低嗓子厉声呵斥,试图压下男人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