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画谢家嫂嫂。
嫂嫂刘氏的轮廓画出大半,谢明裳停笔开窗透气时,萧挽风才继续说?话。
“石洞里的阿折折,是不是伤了左腿?我也?伤了左腿。我是他。”
谢明裳吃惊起来。他说?得对?,她救下的少年郎确实?伤了左腿。
探究的视线往下瞄,看不清楚,谢明裳索性起身绕去萧挽风对?面蹲下,把他左腿缎裤卷起,查看他行动不便的伤处。
只一眼,谢明裳给气着了。
又骗人?!
阿折折的左腿是冻伤,面前这?条左腿分明是马踢伤。分明是两条不一样的腿好不好。
她唰的把裤管卷下,翻了个大白眼,又趴回长桌,继续细致描绘起嫂嫂的容颜。
这?回无论萧挽风再如何跟她搭话,她都不理他了。
窗外细雨落下。
书房里的安静没有持续多?久。严陆卿领几名?幕僚进书房。
几人?站在?沙盘边,低声争论,时不时地挪动红黑小旗位置。萧挽风居中而坐,听他们争论。
屋内沙沙的作画声响里,时不时夹杂一两句“谢帅”。
“推论无错的话,谢帅军中粮草即将在?近日消耗殆尽。”
“粮草殆尽,谢帅会退兵?”
“谢帅用兵谨慎,八成会退兵。”
“如果追击有成效,辽东王眼看就能擒获呢?”
“退兵中途遇到意外又将如何?”
谢明裳不知何时停下画笔,侧耳细听。听着听着,她开始喃喃自?语。
“我爹真娶了两房夫人??关外一个,京城一个?等?我爹领兵回来,我要问?他。”
书房沙盘边密谈的几人?停止交谈,露出复杂表情。
萧挽风镇定如常地接话:“谢帅没有娶两房夫人?。你再好好想?想?。”
谢明裳扔开纸笔,抱膝对?着窗外发呆。
严陆卿咳了声,转开话题:“宫里的来使在?前堂等?候两刻钟了。殿下依然不见?”
这?是行刺案之后,宫里首次遣使者来慰问?。
“所谓‘刺客’的来历,今日想?必会给个交代。殿下,听一听也?好。从刺客来历的敷衍程度,可以推断出宫里对?我们的态度。”
萧挽风:“宫里来的是哪个?”
来得是个老熟人?。
“之前得罪了娘子的那位,黄内监。殿下上次宫里遇刺,也?是黄内监引殿下上的桥。此人?有点本事,居然全身而退,依旧做他的奉旨差事。”
“他?”萧挽风一哂:“不急。让他等?。”
他起身走去窗前,把满桌乱摊的画纸归拢:
“谢帅只有一房夫人?,就是发妻谢夫人?。谢家五年前领着你入京。之前十四?年,你都在?关外生活。”
他把混乱堆叠的谢夫人?、谢琅、嫂嫂刘氏,和谢崇山的小像归拢一处;空白面孔的骆驼夫人?,浓眉大眼的少年将军归拢在?第?二处。
两摞左右分开,对?面前逐渐睁大的乌黑眼睛,缓缓道:“你现在?如何想??”
谢明裳头晕目眩,脑壳几欲裂,“想?睡觉。”砰地倒在?桌上。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
“去内间睡。“萧挽风搀扶她绕去内间,安置在?木板床上。又放下竹帘,遮挡内外间。
严陆卿站在?外间等?候,低声出谋划策:“殿下,黄内监此人?心胸狭窄又贪生怕死,城府不算深,可以诈他一诈。”
萧挽风吩咐推轮椅:“慢慢地去。再晾一晾他,才好说?话。”
黄内监这?趟来河间王府,在?前堂□□晾了半个时辰,晾得他咬牙切齿。
河间王府的架子明显拿大了,上回还不敢如此慢待于他!
苦等?半个时辰,王府之主?才姗姗来迟。黄内监挤出笑容上前迎接。
谁叫京城的风向变了呢。
突厥人?意图发兵,圣上也?突然想?起了沉寂多?日的河间王府。今日不就派他来传旨施恩了?
能屈能伸,灵活才能长久。
黄内监上前去,二话不说?开始扇自?己的耳光。
边扇边咒骂自?己蠢笨无用:“上回殿下宫中遇刺,奴婢在?桥下反应不及!刺客现身的那一刻,奴婢便急奔上桥,只可惜相距太远,有心护卫而无力!幸好殿下吉人?天相!”
“永小安那狗奴才,当时就在?桥上,却眼见殿下涉险而不以身挡刀!那狗奴才已按宫规处置了……”
萧挽风的木轮椅停在?他面前,果然一副看蠢货的神色。
“谁让你来的?”
“奴婢奉圣上旨意,向殿下转述宫中行刺大案的始末……”
“谁让你来的?”萧挽风不等?他说?完便打断:
“他送你给本王示好,你还懵然不知?”
黄内监谄笑的表情僵在?脸上。“送什么、什么示好?”
萧挽风一哂。
木轮椅自?黄内监身侧经过。“你对?本王岂止见死不救?”
“矫诏传召本王上桥,圣上却不在?桥对?岸的御花园。你和刺客无勾连?”
萧挽风唇边嘲弄之意明显:“不管你如何在?宫里脱罪。你胆敢来本王地界,赐你死罪,不算枉你。”
黄内监面色如土,噗通跪倒,大喊冤枉:
“刺客当场被谢六娘子斩断手腕,后来禁军寻到刺客时,失血过多?,人?已毙命!奴婢是宫里人?,和宫外的刺客毫无关系啊!”
严陆卿慢悠悠地地跟进前堂,不忘添油加醋,拱火几句:“刺客已死,黄公公指望死无对?证?所以今日才敢大胆入河间王府。岂不知,我们殿下越想?当日之事越可疑。”
“黄公公身为引殿下上桥之人?,推说?不知情,找个十来岁的小内侍顶缸,就想?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去?世上哪有如此轻易逃脱的恶行呢。”
严陆卿真心实?意地替他叹息:“究竟哪位让黄公公来的?和黄公公说?好‘化?解干戈为玉帛’之类的说?辞?他在?糊弄黄公公顶缸,以黄公公你的一条性命让殿下消气啊!只可惜……”
“只可惜,”萧挽风森然道:“本王向来不怎么大度。区区一条贱命,也?配抵消本王当众遇刺的恶气?”
他冷声吩咐:“来人?!把这?狗奴拖出去,杖杀。”
“尸体扔回宫门?口,问?冯喜,他这?御前第?一人?,对?黄内监勾连行刺的背后之人?,清楚不清楚。”
门?外亲兵大声应喏,当即有四?个亲兵如狼似虎,把黄内监踢翻捆倒,提溜着就要往外走。
黄内监惊恐得浑身发抖!
所幸身上被捆了,却无人?堵嘴,他还能说?话。他当即大喊大叫:“饶命!饶命!奴婢哪有什么背后之人??奴婢奉圣旨而来,奴婢有宫里的好消息带给殿下啊——殿下饶命!”
压根没人?搭理他,众亲兵虎狼般把他提出门?外,压倒在?刑凳上。
提刑杖的亲兵问?:“杖多?少?”
“殿下说?,杖杀。”
黄内监涕泪横流,绝望大喊:“冯喜老贼,你害我!你说?得好听,叫咱赶紧登门?讨个好,又说?河间王毕竟是圣上兄弟,不会对?传旨天使动手!哎哟哟饶命啊殿下,奴婢知道许多?宫里阴私事,冯喜老贼以为我不知情,其实?我知晓啊!奴婢愿意说?给殿下,只求免死——”
萧挽风纹丝不动地坐在?厅堂正中,等?黄内监实?打实?挨了两三杖,鬼哭狼嚎入耳,这?才吩咐道:“暂停刑杖。人?拖回来。”
“录他口供。”
————
刘氏的画像大致完成,放在?桌上。谢明裳用过中午饭食,坐在?木椅上,从零嘴盘子里掂一块甜糕吃。
吃两口,在?画像上补几笔。
耳边传来滚轮轱辘声。她停下动作,隔窗注视木轮椅在?小雨中推进庭院,又推进书房。
胡太医跟随进书房,开始准备今日的正骨拨筋。
银盆装好温水,备好布巾,恭谨地卷起缎裤至膝盖。“殿下,下官要开始了。今日殿下感觉如何?”
萧挽风没有回答。黑眸盯着窗边的小娘子。
谢明裳抛下作画的木炭枝,把木椅拖过来轮椅边,坐在?椅上,看胡太医小心翼翼地正骨拨筋,一寸寸捏过小腿淤肿部位,极小心地拉扯推拿,发散淤血。
她坐看片刻,忽地站起身,跑去银盆边洗手,把整盆清水洗成灰色。
胡太医听到水声才察觉,大为吃惊:“等?等?,娘子,洗手的银盆在?别处,这?盆是清洗伤口专用……哎哟。”
他摇摇头,无奈端起银盆,去厨房打新的温水。
谢明裳洗干净了手,蹲在?木轮椅前,定睛打量片刻,伸手捏了捏淤肿严重的小腿。
“被马踢的。”她笃定地道,“踢伤了没好好治,才会有这?种发散的肿胀淤伤。你的小腿都快肿成馒头了。”
她缩回手,仰起头:“你不是他。他的腿是冻伤,你的腿是踢伤。你还要骗人??”
萧挽风低头凝视明澈的目光:“没骗你。是同一条腿。”
谢明裳嗤了声,摆出不和他计较的姿态。
她沿着膝盖往下的肿胀筋骨,四?处揉捏几下,忽然惊讶地扭头望向窗外:
“你看,窗外闪过什么东西?”
萧挽风垂目思忖片刻,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
就在?他视线挪开的刹那,谢明裳得意地翘了翘唇角,关内人?也?蛮好骗的嘛。
她手里猛然发力,下狠手按。
书房里传来一声闷哼。
胡太医前脚抱着银盆踏进书房,后脚就惊得浑身僵直。
他大惊失色地急奔过去,“娘子,你在?按什么!伤处轻易动不得啊!”
谢明裳不想?搭理人?的时候,谁也?别想?进叫她搭理。
食指拇指寻准地方,继续发力猛按。
萧挽风被她一下便按出满头满背的冷汗,强忍不喊出声,冲胡太医摆摆手:“无事,让她做。她家族代代相传的推筋拉骨手法?,有奇效,但——”
他闷哼一声:“猛烈。”
胡太医心胆震颤,几步冲上来,蹲在?近处细看。
瞠视片刻,高高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回胸腔——
谢明裳显然极为熟谙推筋拉骨的手法?。人?体穴位也?精通,一按一个准。
她不止能游刃有余地推筋拉骨,还分出三分心思骂胡太医。
“庸医。”她不客气地数落:“慢腾腾,温吞吞,揉淤血都不敢用狠力。照你那推筋手法?,连推三五天,几处大筋都推不回原位。”
胡太医自?己挨骂都顾不上了,他心惊胆战:“娘子专心看手上,别分心说?话!”
“娘子,稳妥至上啊!用力如此之大,牵拉的位置稍微不对?就——”
又一声闷哼。
小腿肿胀处被用力扭,骨头缝里传来的剧痛和奇酸几乎升上脑壳。萧挽风闭了下眼,他多?少没尝过这?滋味了?
谢明裳边牵拉筋骨边骂胡太医:“还稳妥?膝盖骨下都淤肿成什么样了。被马踢伤后耽搁了多?少天没治?小毛病拖成大毛病。”
话锋一转,改用哄病患的语气,好声好气地跟萧挽风商量:
“急症要用重手。你忍忍啊,今天给你疼个狠的,保管你明早起来腿脚再没今天疼。”
第81章 仿佛被激怒的幼兽,正狠……
胡太医从头到尾哑然旁观全程,越看越疑惑。茫然之余,升起欣喜切磋的心思。
“娘子族中传下的正骨推筋手法,和下官所学,似乎本源大不同?。敢问师从何脉?依照的可是黄帝内经?还?请娘子赐教?……”
谢明裳充耳不闻。
她?刚才兴起,说?了一大通哄病患的好听话;等按捏一阵收手后,却又迅速失却兴趣,压根不想搭理人了。
在胡太医留下的银盆里洗净手,她?抓起木炭枝,继续趴回窗前,一笔一划地?勾勒新画作。
萧挽风开口道:“她?的手法是族中多年经验积累。实用之术,不讲究什么医书、本源。”
胡太医呐呐告退:“下官,下官回去再研究研究医书。明晨再来给殿下请脉。”
书房恢复安静。
萧挽风慢慢地?站起身,去内间换下汗湿的衣裳,走去窗前,低头看伏案的小娘子作画。
这次画的,却不是人物小像了。
画中出现重?重?叠叠的雪山。
山下大片野白桦和胡杨林子,半山腰的积雪融化,谢明裳在用木炭尖,在林子树梢头肆意地?戳黑点。
“这些,是栖息在枝头的鸟雀?”萧挽风看了一阵,指着黑点问。
谢明裳勾勒的动作停住,斜睨他一眼。
关内贵人,脑子怎么想的?冰雪融化的初春,天气比隆冬还?要冷,哪有笨鸟站在枝头挨冻?
萧挽风还?在猜测:“不是鸟雀,那?是松果?”
谢明裳听不下去了,更?正说?:“秃鹫。”
她?指着纸上密密麻麻的黑点,“秃鹫。全是秃鹫。”
萧挽风微微一惊,画纸已经被谢明裳压在身下,不给他看了。萧挽风沉思着,走远几步,坐去沙盘边。
谢明裳满意地?坐起身,这才继续勾画。
大片雪山脚下,勾勒出一条平缓流淌的小河。初春冰雪融化,小河水量不多。
相比于四处雪山峰头,山脚下的小河勾画得并不细致,轮廓初显,谢明裳便停了手,坐在木椅上盯着画纸发呆。
“我?的胭脂呢?”她?忽地?喃喃自语,
站起身来,去五斗柜里四处翻找。
“书房里没胭脂。”萧挽风接道:“你要胭脂的话,叫人去晴风院取。”
晴风院?感觉名字有点耳熟。什么地?方来着?
但她?等不及从劳什子晴风院取胭脂了。
她?从装秋衣的五斗柜里翻找出五色针线篮子,捧来长桌前。
萧挽风皱了下眉。
谢明裳对针线活计向来兴致缺缺,入王府几个月,从未见她?动针线。今天怎么了?
人在沙盘边端坐不动,视线跟随而去。
在他的默然注视下,谢明裳坐去桌前,摆弄片刻针线篮子,取出一根大头针,抬手便在自己中指狠扎一下,血珠涌出。
萧挽风骤然一惊,当即起身!
不等扎第二下,他已赶过去抓住她?的手。但谢明裳又陷入了只?属于她?自己的思绪中,并不反抗。
她?任由他抓着自己的左手,自顾自地?取一只?柔软羊毫,蘸取指尖流出的鲜血。
在粗略勾勒的小河轮廓当中,一笔一划,涂抹上血色。
“……”
半融化的雪山环绕之下,山脚一条静静流淌的血河。
谢明裳满意地?收起最新的雪山画作。仿佛寻常画儿?一般,塞进成堆画纸里。
抬手掩住呵欠,她?困了。
滴血的手指很快便止了血。萧挽风握她?的手,引她?去内室歇息。
内室灭了灯。谢明裳在床上来回翻滚几圈。木板床还?是硌的慌。
她?一骨碌起身,想和前两天那?般,继续睡外?间的罗汉榻。罗汉榻虽然小了点,睡起来可舒坦多了。
但这几天和她?早晚都在一起的关内贵人不再妥协。他把她?按回床上:“今晚和我?睡。”
谢明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侧卧在她?身边的男人似乎也睡不着。
内室黑暗很久之后,还?能听到彼此细微的翻动声。
萧挽风闭上眼,那?条鲜血涂抹的血河便出现在视野里。
他哪能睡得着?
血河里有尸体。所以,树梢上才蹲满秃鹫。
树梢上的秃鹫,去血河里啄食腐肉……
她?亲眼看到的?还?是想象?
萧挽风思忖着,翻了个身。黑暗里骤然对上一双明亮大睁的眼睛。
床里的小娘子目不转睛,也不知盯看了他的背影多久。
萧挽风:“……”
他怕惊吓到了她?,极缓慢地?伸手,在她?略紧张的目光跟随下,修长有力的手落在柔软的脸颊上,轻轻抚摸几下,又安抚地拍拍她紧绷的肩胛。
绷紧的肩膀放松下去。谢明裳主动凑近一点,开口和他说?话。说?得极小声。
“我?想通了。”
“想通什么?”萧挽风不动声色地?接话。
“为什么我?有两个阿兄,两个娘。还?有两匹得意。”
“说?说?看。”
受到鼓励的小娘子一骨碌坐起身,赤脚下地?,轻盈地?小跑去桌边,抱回来大摞画纸。
萧挽风重?新点起床头油灯,两人肩并肩坐在床边。谢明裳很快翻找到浓眉大眼的少年郎画像。指着他说?:“第一个阿兄留在了雪山上。”
又翻出谢琅的画像,“第二个阿兄出现在京城陪我?。”
她?很快翻出空白面孔的妇人:“第一个娘,也留在雪山上。”
又指着谢夫人的画像:“第二个娘出现在京城陪我?。”
“还?有得意也是。第一匹得意留在雪山上,第二匹得意出现在京城陪我?。所以。”
盘膝坐在木板床上的小娘子越说?越觉得有道理,神气地?一歪头,对深夜陪伴在身侧的男人说?:“我?现在知道了,你确实没骗我?。”
“石洞里的阿折折死了对不对?就像我?第一个阿兄,第一个阿娘那?样,他也留在雪山上。所以你出现在京城陪我?。你就是第二个他。”
谢明裳以全新的眼光,再次上下打量面前颀长健壮的男人。
虽然还?是关内贵人的打扮,但她?不再防备他了。
谢明裳放松地?吹熄油灯,咕咚,睡了下去。
内室又陷入黑暗。
萧挽风不知如何说?起,坐在床边沉默片刻,开口说?:
“他没有死。开春雪融时,他走出了雪山。”
“他留在雪山上了。”谢明裳坚持说?:“所以你才出现在京城陪我?。”
萧挽风还?要再说?:“他——”
秀气纤长的手在黑暗里摸过来,捂住他的嘴。
谢明裳从身后拉扯他手腕,眼泪汪汪地?打呵欠,“别说?话了。我?脑壳疼。我?们?睡了好不好。”
萧挽风无言地?躺下,身后的小娘子却又主动翻滚过来,贴在他身后,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拉扯他的发尾。
粗硬而卷的发尾很快被她?一层层地?圈在手指头上。她?来回把玩一番,打了个呵欠,脑袋亲昵挨着他的肩背。
黑暗的内室里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她?很快要睡着了。
萧挽风深深地?吸气,又长呼出去。
如今的她?,是十四岁时的她?,还?是十九岁的她??亦或失落在两个人生阶段当中的某处,迷失在零碎记忆长河里?
只?需往深里多想一点,细细密密的焦灼,便会从心底升起,传入四肢百骸。
焦灼如烈火,萧挽风任由烈火燎烧煎熬。声线依旧沉稳而坚定,字斟句酌地?说?。
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安静内室,唤醒了即将入睡的小娘子。
“石洞里的少年郎没有留在雪山。你仔细想想。好好地?想。”
“你领着他,翻越了整片呼伦雪山。从东往西,朔州入,凉州出。想想你的爱马雪钩,是不是赠给了他?”
谢明裳困倦地?泪眼朦胧。
她?依稀想起全身雪白、只?有四蹄乌黑的爱马,喷着响鼻,依依不舍地?用大脑袋蹭她?。
但雪钩的缰绳,已经被她?交给少年郎手里。
她?站在马前催促:“你走吧。”
“我?要去找我?娘了。你得继续往西南走,绕过前面那?座雪山,穿过山脚戈壁往南,才有你们?关内人聚集的兵镇。”
“我?娘的村子就在这片山里。我?不需要马儿?了,但你没有马儿?还?是会死的。”
“带着雪钩走吧。”
少年郎的背影,比初见时健壮许多。他牵着她?赠的雪钩,揣着得意留下的四块马铁,沿着积雪融化的山坡,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走出了她?的视线。只?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对呀。”谢明裳喃喃地?说?:“他没有留在雪山里。”
“他走出去了。”
谢明裳点点头,忽地?带出吃惊神色,震惊地?盯着面前接话的人。
她?救下的少年走出去了,没有留在雪山里……那?出现在京城陪她?的面前这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她?短暂地?想了一会,感觉头开始疼,拉起被角就要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萧挽风扯住被角不放手。
“你说?,你有两个阿兄,两个娘,两匹得意。就连山里遇上的少年郎,也被你问起,是不是有两个阿折折。”
“明裳,你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过……你有两个父亲。为什么?”
谢明裳震惊地?想了好一阵,喃喃地?说?:“我?父亲出征了。”
“出征的是哪个父亲?”萧挽风在黑暗里步步追问:
“领兵追击辽东王的谢帅,还?是你关外?那?个父亲?”
谢明裳大为意外?,连呼吸都停住。屏息片刻后,她?忽然捂住头,头疼欲裂:
“我?好晕,我?要睡了。我?娘说?,不能多想的。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萧挽风扯着被角不让她?睡下。
谢夫人心疼女儿?,平日里哄她?服下药酒,痛痛快快地?睡下。等醒来后,她?便把所有不痛快的情绪都忘却了。
当真忘却了?
还?是抛去记忆的深处,从此成为内心不可碰触的黑暗部分?
他的唇线抿得笔直,握住小娘子微微发抖的手腕。
“好好地?想一想。为什么从头到尾,你有个母亲没有面孔,你的另一个父亲,始终没有出现在你的画里?”
“按揉我?伤腿的,是十四岁的你。对不对?”
“十四岁记得的事,十九
岁不记得。”
“你完全想不起你关外?的父亲了。现在的你,是十四岁,还?是十九岁?”
“十四岁的你,和十九岁的你,都想不起他。发生了什么?”
黑暗里爆发剧烈啜泣。
谢明裳肩膀在颤抖,仿佛有重?锤在敲打颅顶,耳边俱是嗡嗡剧响。眼前有无数的黑雾从未知名出席卷而出,把她?淹没在黑雾里。
她?激动大喊:“我?爹出征了!”
她?的父亲出征了。
出征的,是哪个父亲?
她?面前蹲着一只?庞然巨兽。这只?巨兽被笼罩在黑雾里,多年来,她?始终视而不见,两边相安无事。
但如今,遮盖巨兽的薄薄一层遮羞纸被无情撕落,黑雾汹涌而出,又四散而去。
蹲在原处的的巨兽,在她?面前显露出狰狞面目。而她?无处可躲,只?能直视这黑暗里隐藏多年的庞然大物。
强烈的痛苦淹没了她?,但这股强烈的痛苦自无名处来,又无处可发泄。不知什么存在要把她?撕扯成碎片。
谢明裳一反这些天来的安安静静,激烈挥舞手臂,撕扯周围可以触摸的一切东西。
撕拉之声不绝,那?是之前被她?珍惜抱来床上的画纸。
画像碎了满床,她?挣扎着要下床拿弯刀,萧挽风从后抱住她?,按着她?,低沉的言语安抚她?。
她?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听得耳边高低起伏的声调和话语中隐含的力?量。
出奇的冷静感染了她?,仿佛暴风雨中一块屹立的礁石,她?站在礁石上。激烈挣扎甩脱的动作逐渐减弱下去。
深夜闹腾的书房终于安静了。
很久之后,等她?自己五识回笼,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按在他的肩窝,他的手在缓缓地?安抚她?的后背。
她?靠在男子坚硬有力?的肩胛骨边,仿佛被激怒的幼兽,正狠狠地?撕咬他的肩头。
口腔里全是铁锈味。
血流了满肩膀都是。
鼻下全是浓郁的铁锈血气味,谢明裳被呛得咳嗽起来,牙关松开,萧挽风原本已经停止流血的肩头又开始汩汩流血不止。
“咳咳……咳……”她?捂着嘴,跌跌撞撞下床倒水。
头晕的厉害,只?倒小半杯,倒洒出去大半杯。她?颤抖着手喝水。
萧挽风按着肩膀,肩头还?在流血。他迅速起身,把站立不稳的人抱回床里。
“头晕?还?是想不起?”
谢明裳剧烈地?摇头。
薄薄一层遮掩纸被撕下,她?想起太多太多。但混乱之中,一个字也说?不出。蹲在黑暗里的庞然大物依旧在凝视着她?。
她?精疲力?尽,说?不出话,只?能抬起手,歉疚地?抚摸萧挽风流血不止的肩膀。
被她?救下的少年郎,跟眼前男人的眉眼有八分相似,但神情绝不相同?。
她?混乱地?想,是他吗?
萧挽风误会了她?剧烈的摇头动作。
他低低叹口气,抬手蒙住她?的眼睛。
“是我?催逼得太紧。慢慢来,不着急。”
“你累了,睡吧。”
谢明裳精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她?碰触到了黑暗中隐藏的庞然大物。她?想起了关外?的母亲。
鹅蛋脸,白皙肤色,琼鼻,樱唇。生得极为美貌,又带几分娇憨,高兴起来载歌载舞的母亲。
也想起了她?在关外?的父亲。
他的无头尸身躺在河岸,鲜血从脖腔汩汩流淌,汇入血河。
晨光映亮内室。
竹帘拉下,几个人?影在外间晃来晃去,说话的?似乎是严长史。怕惊扰了休息的?人?,刻意?压低嗓音。
谢明裳困倦地伸手往旁边摸,摸了个空。床边冰凉,陪她睡下的?人?应该起身有一阵了。
缠绕在手指头的?发尾不知何时抽走的?,只剩下凌乱一两?根。
她在黎明微光里抬起手,打?量手指间缠绕的?发丝。
严长史还在回禀:“……昨日?审了两?个时辰,赶在宫门落钥前,把黄内监送回宫去。对宫里的?说辞是,河间王府设宴招待宫中来使,耽搁了时辰。”
“当然,说辞而已。宫里随行七八人?,昨日?黄内监拉出去杖刑,瞒不住他?们。”
“黄内监的?供词在此。”严陆卿奉上满满几十张口供:
“供出的?宫廷阴私事不少,但于我们有益处的?却不多。”
竹帘放下,隐约现出萧挽风宽阔的?肩背。他?抬手接过口供,右手略一动,严陆卿骤然惊道:“殿下肩膀在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