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的骆驼食料么。
“谁说你是棵沙棘?”
萧挽风居然并不瞒她。
“几年前。雪山救下我之人的说法。”
沙棘,外皮覆盖棘刺,生得?张牙舞爪,果实?颜色鲜艳,瞧着像剧毒物?,吃起来滋味却甜美可口。
性情强硬决断的河间王曾经被人比作“浑身是刺却好?吃”的沙棘,谢明裳在难受的晕眩里也觉出好?笑,嫂嫂过世的浓烈悲伤都被冲散了少许。
“夸你还是骂你呢?”
对于萧挽风口中的救命恩人,她有几分印象。
“就是雪山里救下你冻伤的腿,告诉你,‘这条腿没留在雪山上,便是雪山馈留给你’的那位?”
萧挽风一点头:“是她。”
“难怪。既然是你的救命恩人,他调侃你,你只能认了。”
谢明裳的脑海里浮现出乱世英雄话?本子常见的,“孤峭明月峡、佩剑长?吟啸”的高人形象。
她肃然起敬。
“可是这位救命恩人,以经验悉心教导,教诲你许多长?者才懂得?的道理,比方说,’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之类的……?”
雪山一场生死劫难,外加前辈的悉心教诲,叫他以二?十三岁的年纪磨砺心性,从此稳稳地立在世间……
这便说得?通了。
虽然看不见,却能明显感?觉到,萧挽风又在无声地笑了。
他的回?答叫她大出意外。
“不,她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一个眼神,足以让我?拔刀。”
谢明裳听得诧异,又觉得不可思议,正?细听时,萧挽风却转开了话题,跳去?雪山那位“前辈”的教诲:
“后来治腿那几个月,被?骂到面?不改色。她?骂她?的,我?吃我?的。”
蒙眼布覆盖眼睑,谢明裳在黑暗里?想那场面?……
难以想象那场面?。
面?容严厉的长须老头儿,坐在火堆面?前,浑身?是刺的少年人?坐在火堆另一边。
一个不善的眼神足以叫孤僻桀骜的少年人?拔刀,老头儿怎样的本事,才能叫他边挨骂边吃饭?
“你这是,被?骂到没脾气了?”
“不。因为?我?发现,她?骂得对。”
积蓄整夜的雨水还是落了下来。马车顶部响起细小的落雨声响。一时没有人?说?话。
药铺那边不知发生了什么,去?取药方子的严长史良久未回。
谢明裳遮着蒙眼布,困倦里?带晕眩,想呕又呕不出,索性?蜷起欲睡。
思绪却转动不休,脑海里?不自觉地描绘起一个半熟悉半陌生的形象。
桀骜如孤狼的少年人?。自尊心极强,受不了半分委屈。
十七八岁?兴许更年轻些,十六七岁,终日佩刀。身?量应已长成了,肩膀还没有后来的宽阔健壮。
未加冠的少年郎,束发在头顶,几缕微卷的散发垂落在年轻青涩的眉眼间。
怒发冲冠的时候,满头微卷的发尾会不会突然翘起来?
她?乱七八糟地想。倦意袭来,蒙眼布下的眼睑微微转动,她?当真困倦了。
几乎睡过去?的时候,耳边又传来萧挽风平缓的话语声。
“我?这次入关,很重要的一件事,便是要找寻这位救命恩人?。”
谢明裳困倦地嗯了声:“他入关了?”
“几年前便入了关。”
“寻到了?”
“寻到了。”
“运气不错。”她?掩着呵欠回应:“在中原千万人?里?找一个人?,仿佛大海捞针……能被?你捞到那根针,你们?有缘分……”
声音越来越小,马车里?又安静下去?。
车顶时大时小的落雨声里?,萧挽风没有说?话。
缘分?关外的人?都相信缘分。
草原牧民顶礼叩拜长生天。迁徙途中遇上陌生人?会叫进帐子喝一杯马奶|子酒。他们?相信,能够在茫茫大漠里?狭路相逢,是长生天让他们?相遇。
他不怎么相信虚无缥缈的缘分。
哪有什么茫茫人?海里?捞起的一根针。这么多年,他始终关注,探听,不去?打扰。
她?随谢家入京城。踏青出游,皇苑行猎,结识了新的手帕交,和杜家议婚。
明艳张扬的谢家千金,我?行我?素,碰着喜欢的人?青眼以待,碰着不喜的当街骂走,她?的性?子一直都没怎么变过。
他原以为?,她?过得很好。
厚实斗篷下快要睡着的小娘子,肩膀忽然细细颤抖一下,仿佛从梦里?惊醒,又像是野地里?打盹的豹猫儿受了惊。
在萧挽风的注视下,她?伸出手来,四下摸索着什么,指尖碰触他的手肘,又沿着手臂往上摸。
他握住她?四处乱探乱摸的手,“不舒服别乱动。睡下。”
谢明裳才不听他的。她?挣脱他继续往上摸,摸到坚硬的肩胛骨,又继续往上,指尖碰触到他温热的脖颈皮肤,耳廓,刀裁般的鬓角。手指停在鬓角边。
她?的声音很含糊,凑近细听才听清。
“头发。”她?在咕哝着,“头发让我?摸摸,我?就睡。”
萧挽风:“……”
“头发。”
“你的卷头发。”
面?容冷峻的郎君坐在车里?,瞥了眼路边火把映进车里?的亮光,抬手扯下车帘子,密实拉好。
头顶束得整整齐齐的皮弁冠被?解下,扔去?旁边。
谢明裳四处摸索的手指头终于摸到她?想要的,把硬而微卷的发尾攥在手心里?。
厚实斗篷拢在肩头,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在阵阵雨点声里?,蜷拢着睡下了。
凌晨黑夜里?的惊慌喊叫声并未持续多久,但引来了附近巡逻的拱卫司,两边交涉花费不少功夫。
严陆卿冒着细雨匆匆折返,一只手攥药方子,一只手提药酒葫芦。身?后跟着五花大绑的李郎中。
李郎中看似刚被从被窝里?揪出,衣冠不整,呜呜叫个不停,被?亲兵堵嘴提上马去?。
严陆卿面容难得严肃,站在马车边回禀:
“李郎中铺子配给娘子的药酒,似有问题。”
谢明裳又梦到天涯海角某处的“母亲”和“阿兄”了。
没有脸孔的母亲骑着骆驼,英气勃勃的少年阿兄骑马,两人?并肩走在前方,说?说?笑笑。
“母亲”的声音很好听,时不时地转头回望她?。她?担心落在后头的小女儿。
虽然是没有五官的空白面?孔,但依然能看出,那是张姣好的鹅蛋脸。少年阿兄浓眉大眼,脸型其实和母亲很像。
骆驼慢悠悠地走,肥厚的嘴唇始终在咀嚼。母亲骑骆驼的姿态很悠闲,淡黄色的长裙晃悠出美丽的弧度。
梦里?的她?落在后头跟随一路,看着看着,心里?的恐惧不知何时已消散了。
前方黑幕的雾气散去?,露出一截沙土上建造的城墙,城头上方旌旗飘动,现出许多将士身?影。那是爹爹把守的城池?
城门敞开,母亲领着阿兄走入城中。
谢明裳拍马跟上。得意嘶鸣着,轻快地往前疾行,眼看就要跟随入城时……
雾气涌现,模糊视野。
城门在她?面?前缓缓关闭。她?被?孤身?遗留在旷野里?。
她?心里?大急,催动坐骑,马儿却又跑不快。
母亲的骆驼已经越过城门,她?在前方转过头来,空白面?孔上没有嘴,也不知声音从何处发出。
她?清晰地告诫她?:“别跟着我?们?。”
“回你的地界去?。”
面?前视野倏然转动,坐骑消失不见,沙土和城墙也消失不见,她?从平地升到半空,从高往下俯瞰。
明月映亮千里?旷野。山峦起伏,雪山环绕。山脚下小溪环绕如玉带。
她?看到北风卷过山坡,秃鹫盘旋山野。
白骨兵戈,零落散于山涧。
雪水融化的清澈小溪平缓流淌,绕过山脚。一层层的染红,化作?血色玉带。
人?渐渐醒转时,意识一时还未归位
,仿佛她?还飘在半空,注视床上昏睡的自己。
六尺高的大屏风遮挡在身?前。屏风外又加设一道竹帘,隔开内外室。
她?仿佛被?铁锤锤过颅顶,耳边嗡嗡的响。隔很久才意识到,有人?在竹帘外说?话。
胡太医的声线不大稳当:“药书有云:骨正?筋柔,气血以流。不大好的情况,则是:‘骨错缝,筋出槽’。殿下的腿伤情况,呃……”
“直说?。”
“是,下官斗胆。如今殿下的情况,骨正?,但腿部血气淤滞,显然之前被?马铁伤到的筋络没有养好,应有微小移位。”
“下官先?以正?骨手法?查验,配合针灸,力求‘骨合缝,筋归槽’。每日正?骨一次。平时则要加紧锻炼伤处,防止筋骨粘连,让气血流动顺畅。持之以恒,自会好转。”
“要说?坏处么,正?骨疼痛,正?骨之后挪动伤处,短期内更加疼痛难忍,但不动不行。必须动起来。”
“我?知晓这些。劳烦。”
隔一道竹帘,胡太医送上一块布巾,也在颤巍巍地喊“劳烦”:
“下官要正?骨归筋了。劳烦殿下咬住,免得疼痛难忍,伤了舌头……”
萧挽风背对竹帘而坐,接过布巾,随手扔去?旁边。
“不必。治吧。”
细微的筋骨拉拽声响,在安静的室内连续响起。乍听仿佛过年时门外炸响的爆竹声,只是声响细微许多。
被?正?骨归筋的人?一声不吭,胡太医自己倒出了满头的汗:“殿下疼痛的话,喊出声也无妨的,无需强忍。”
室内还是静悄悄的,除了时不时响起的筋骨拉拽声,毫无声息。
谢明裳在床上翻了个身?,面?对屏风和竹帘。身?下传来鲜明的硬实感觉。
是书房里?那张木板床。
隔着竹帘,她?注视着背对她?方向的宽阔肩膀。肩胛肌肉时不时拢起绷紧片刻,又放松下去?。
随手扔去?旁边的布巾,最后被?胡太医自己拿走擦汗。
“明日下官再来。”胡太医背着药箱退出书房。
谢明裳只清醒看了片刻,视野里?的屏风又开始缓慢旋转,屏风绣的几只仙鹤白鹿转得她?晕得慌。
她?闭上眼,诧异地想,这次发作?怎会持续这么久。李郎中没有提前备好新的药酒?
她?不是很想继续睡下去?。梦境越来越诡异了,曾叫她?欢喜期待的雪山豹猫儿和陪同的小黑豹呢?
哪怕再梦见山洞里?笨手笨脚不会点柴火的小少年也行。
但精神实在不好,半数困倦半数晕眩,总之,她?闭上眼,很快又陷入昏沉假寐中。
人?看似睡熟了,听觉却未完全关闭。
她?听到严长史走进书房,站在竹帘外轻声回禀。
“昨夜臣属去?寻李郎中,起先?他还笑容满面?,直说?药酒已提前备好了。之后再次拒绝了五十金买药方子的提议。”
“臣属带去?的人?亮了刀。直接告诉他,奉河间王令,不能不卖。李郎中当时脸色大变,臣属就觉得不对。”
谢明裳的药酒每两个月配一次,是李郎中药铺的大主?顾。药铺里?有一处小隔间专门用来配谢家的药。
早已配好一葫芦新药酒,等?人?来取。
李郎中把药酒葫芦奉上,却又借着写药方的理由?躲进小隔间。
严陆卿感觉气味不对,领人?闯入隔间,发现李郎中升起火盆,正?抓着一把药草往火里?塞。
他当即做主?把人?擒下,连人?带药押回王府询问。
“药方子请胡太医辨认过了。方子本身?并无问题。其中主?要的两味名贵药:虎骨,虫草,都是对症之药。”
“有问题的,是李郎中打算烧毁灭迹的一味药。”
“这味药,并未出现在药方子上,却被?用在药酒里?。”
萧挽风取过烧去?半截的几支草药。放在手里?打量。
“花?”
严陆卿:“此花可入药,甚毒。种子毒性?更大。来源于天竺,岭南偶尔也有种植,中原不常见——曼陀罗花。”
严陆卿的神色严肃起来。
“李郎中并未写于药方,却暗中使用曼陀罗花和种子入药。方才讯问口供,他还大声喊冤,说?此乃以毒攻毒之法?,以致幻之药,医治幻症。非曼陀罗不能治谢家六娘子的癔症。”
“以致幻之药,医治幻症……”萧挽风慢慢重复一遍:“判定为?癔症?”
“是。李郎中说?,他曾和京城几位名医,共同会诊过谢家六娘的病症,当时小娘子才刚及笄。”
“众位名医都觉得,小娘子身?体康健,却每每毫无预兆地发病。每次发病的契机,都是遭逢恶事,心情低沉。典型的心因而外显于表。又遗忘了许多事……像受过过度刺激之后,表现出的癔症。但谢家不愿提,也就没人?敢提。”
众多京城名医治不好谢家小娘子的病症,大胆提出“癔症”的郎中被?谢家怒赶出去?,险些砸了招牌。之后谢家放榜重金求医。
李郎中求财又求名,一横心,直接用上曼陀罗花种,调配以虎骨药酒,送去?谢家,居然有奇效。
从此谢家只用李郎中的药酒,一用便是五年。
“曼陀罗花有毒。种子剧毒。少量服用有镇咳,镇痛,迷幻之功用。量大可致死。”
严陆卿越说?越心惊:“虽说?以毒攻毒,恰巧对症,但长期服用下去?,谁知有什么不好的效果?”
李郎中提前调配好的一葫芦药酒已取来,此刻就在书房。
萧挽风接过药酒葫芦,放去?手边。
“知道了,退下。”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
萧挽风摩挲几下药酒葫芦的木塞,从轮椅起身?,掀开竹帘,提着葫芦走进内室。
“醒了?”
谢明裳听到半截时便醒来,听着听着,没忍住翻了个身?,弄出细微动静。只眼睛还不能久睁,睁眼晕得慌。
透过朦胧的视野,她?望见竹帘外的颀健身?影站起,绕过屏风,坐来床边。
耳边听萧挽风说?:“你都听见了。李郎中自己都不敢写入药方,必然对人?体有大不好。继续服用下去?,无异于饮鸩止渴。”
“药酒取来了,服用可减轻旧疾发作?,你喝完便能起身?。但要不要服用?你想想。”
谢明裳手心一凉,被?塞进一只药酒葫芦。
她?早已听清了,并不费心多想。
“难怪。难怪之前发作?,喝了药酒便减缓。但每次喝完药酒之后,人?倒是不晕了,接连好几天都零零碎碎、好像一晃眼便度过,异常平静,也不留下多少印象。”
她?原以为?养病睡得多、把日子睡过去?的缘故……原来是被?以毒攻毒了?
“都说?我?得了癔症。”她?清浅地笑了下,“心因而外显于表。巧得很,我?自己也想知道,究竟何等?了不得的心因,叫我?把从前事都忘个干净。我?不需要什么以毒攻毒。不喝了。”
手一松,葫芦咕噜噜滚去?地上。
视野里?依旧模糊,她?看不清萧挽风此刻脸上的表情,但大动作?倒是能看见——
他提着葫芦站起身?,立在床边盯她?。
谢明裳:?
嘴唇翕动,她?刚想说?“不必劝我?了……”萧挽风却也同时开了口。
“很好。”他语气含赞许:“我?亦如此想。”
之后,他提着葫芦走到窗前,极为?决断地一抬手——把药酒葫芦远远抛了出去?。
耳边传来碎裂声。
谢明裳:……很好。很干脆。
视野里?模糊的人?影又几步走回床边,继续盯她?几眼。她?莫名仰头回望。
一块素帕扔过来,不容置疑地蒙住她?睁开的眼睛。
“你用惯药酒,停用会不舒服。继续睡,睡过这几日便好了。”
说?罢转身?欲出去?,脚步才抬起便一顿。
就在他说?话的空档,衣角被?扯住了。
谢明裳倒是乖巧地没掀开蒙眼布,手却扯着他衣摆不放,
“什么时候添的竹帘?左右掀开。把屏风也挪开。我?不喜欢面?前遮遮挡挡的。”
萧挽风拢了下眉峰:“你不是晕得看不清?”
“你管我?能不能看得清。我?就不要遮挡。你让不让搬?”
“你松手,我?去?搬。”
“真的?你可别糊弄我?。”
谢明裳松开手,视野里?模糊的身?影走去?屏风边。旋转个不停的仙鹤白鹿终于被?挪走了。
竹帘也被?挂起。书房内外室再无遮挡。
现在视野里?缓慢旋转不休的,变成一道颀长的侧影。
一走动便重影,晃得她?发晕。
晃个不停的重影走去?窗边,终于坐下不动。
萧挽风不回头地叮嘱:“遮眼布不许拿下来,好好睡。别耍花样。”
谢明裳眨了下眼,把遮眼布悄然挪回原处盖好。
困倦袭来,她?又要回去?诡异的雪山梦中了。
这次千万不要再梦到空白面?孔的母
亲和黑雾中关闭的城门,更不要梦到满地流淌的血河。
让她?梦见大雪封锁的山洞罢。
面?色严厉的长须世外高人?和桀骜不驯的少年郎,一个以理服人?地骂了整顿饭,一个边挨骂边镇定扒饭……应该挺有意思。
北风呼啸。雪地上一长串脚印,又很快消散在风雪中。
两匹马儿蜷在山岩下的避风洞里,人蜷在马匹温暖的腹下。依旧看不清脸。视野里朦朦胧胧,显出一个皮衣包裹的少年。
看到?这身?褴褛皮衣,她即刻便认出了。
这次入梦的,原来是山洞里躲避暴风雪,不会?生火、不会?缝衣服,脾气却很大的少年人。
也好,不是满山谷的尸骸血河就好。
陷入睡梦的小娘子翻了个身?,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
视野里出现属于少女的秀气灵巧的手。面前堆积许多?木条,宽窄不一,以绳索麻利点捆扎在一处。不多?时?,便做成?一个类似木筏的长方物件。
梦里的少女牵起两匹马儿,把木筏拴去马后?,满意地说:“弄好了,你躺上去。”
身?后?没?有回应。皮衣裹身?的少年动也不动地侧躺在地上,蜷成?半张弓,人死了一般。
“喂,你躺上来!”她喊了两声不得回应,索性蹲在少年的身?后?,用?手猛推他。
“你可?不能睡,当心直接睡死过去了。风雪马上就停,你挪上筏子,趁天气好多?赶几里路。”
少年压根没?睡着。却不肯回头,只漠然道?:“你我原本就不相干,管我作?甚?无需你可?怜我,你走你的。”
“真的?我真走了。”
“你走。”
“你以为冬天会?有很多?人翻越雪山?几个月都不会?有人路过这里的。我走了,你肯定冻死在这处石头下了。我带你走吧。”
背对她的少年忽地发怒起来,厉声喝道?:“走你自己的!少管我的事!”
耳边一声呼哨,两匹健壮马儿踢踢踏踏地跑过来,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一匹通体雪白、只有马蹄乌黑的白马。
两只大脑袋亲昵地拱她的肩膀。
“走了。得意,雪钩。”梦里的她摸了摸两匹马儿沾雪的鬃毛。解开绳索,把木筏子掷在地上。
马蹄声消失在远处。
睡梦中的谢明?裳翻了个身?。抱着软衾,在梦里轻轻地笑出声。
她知道?梦里的少女会?做什么?。
你瞧,视野一直没?离开山岩洞不是么?。
马蹄声消散,耳边又只留下北风呼啸声,吹进山洞的雪花滚落在少年的肩头上。
万籁寂静,少年缓缓坐起。面无表情,盯着遗弃地上的木筏。
他拖着伤腿,站不起身?,手脚并用?才能爬行几步。
满地乱爬的还叫人么??他宁愿死,也不愿在旁人怜悯的目光下爬行。
如他所愿,山洞里再无第二人。唯一怜悯他的人被他赶走了。
少年吃力地拖着伤腿爬行几步,拖着木筏挪去山洞边。
坐在木筏子上,茫然地注视山岩外呼啸的风雪。
风雪确实转小了。但放眼白茫茫,往何处走?如何才能翻越这片雪山?
少年呆坐良久,雪花蒙住眼睫。
他忽地沙哑地开口喊:
“喂。”
“喂。”
“有没?有人。”
呼喊在雪山间回荡,很快便消散了。旷野当然不会?给他任何回应。
这处白茫茫的关外野地,几个月也不会?有人经过。
他维持了自己的尊严和脸面。但他很快要死了。
少年又呆坐了一阵,仿佛失去身?上全部力气,裹着皮衣原地躺倒,像一具真正的尸体,躺倒在风雪里。动也不动。
雪片很快覆盖睫毛,脸颊。他如今看起来有五分像冻死的尸体了。
胸前突然一凉。
尚有体温的皮衣上被堆起一大团雪。
“你就继续作?吧。”梦里的少女蹲在半死不活的少年面前,毫不客气把一大捧雪堆去他身?上。
“拖条冻伤的腿,在雪山上想活难,想死还不容易?你等等,趁你现在还活着,我这就把你埋了。给你砌个上好的雪坟。”
说来也怪,原本已经活气消散、原地等死的半死之人,被人往身?上堆雪,口口声声地“给他砌雪坟”,神色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攥住少女的手腕。
这一下力气极大。直接把少女的手腕攥出淤青。
他直勾勾地张望过去,黝黑眼睛大睁,嘴唇剧烈翕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少女嘴上喊得凶,却任由他攥着手腕。温热的体温透过皮肤传递。稍微动弹几下,他身?上堆的积雪便簌簌地掉下去。
“雪坟”堆不成?了,他依旧紧攥少女的手不肯放。
“死简单得很,活着才不容易。”少女蹲在他面前,边说边擦去少年脸上头发结的冰。“你想死,继续躺着就行了。想活,你就得爬起来。”
“刚才看你爬出洞口,爬得确实怪难看的。但你人好看啊。不肯爬的话,只能留在雪山里做尸体了。尸体可比活人难看多?了。”
少女对发愣的少年说,“等你好好地出去了,对人吹嘘,我冬天爬过整片呼伦雪山——谁管你用?什么?姿势爬的。”
做好的木筏子,还是拴去两匹马儿身?后?。趁着风雪减弱,清亮呼哨一声,两匹马儿轻盈地跑过雪地。地上留下一片木筏子拖过的浅浅痕迹。
很快又消失在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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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明?裳在沙沙的动静里逐渐醒转,人短暂没?动。
最近梦到?的东西越来越古怪。梦里的她把少年郎连人带皮衣绑在木筏子上,捆成?粽子一般,骑马扬长而去。梦里她还觉得好笑。
等她清醒过来……哪里还笑得出?只觉得梦不对劲。
那少年郎的眉眼轮廓,在梦里她就觉得眼熟。
像一个人。
话说回来,她当真从梦里清醒了?
“娘子醒了?”耳边响起的呼唤声,叫她骤然睁开眼睛。
“兰夏?你怎么?来了?”
兰夏嘴巴张张合合,说中午在书房外求见,说送进两套换洗衣裳,又取过一份零嘴盘子给她看,两层大银盘几乎摞满,捧着放来床头。
谢明?裳人从梦里惊醒,耳边却嗡嗡作?响,听不清晰。兰夏说了一大通,她只抓起白底滚银边的绫料,诧异地问?:
“怎么?选这么?素净的衣裳?我不爱穿这么?素的衣裳。”
兰夏露出震惊失语的表情:“娘子,你忘了?家里大少夫人她、她昨夜……这两套衣裳,是娘子清晨回返王府后?,叮嘱我们急寻出来的素服呀!”
谢明?裳的脑海里骤然闪过大段片段。
嫂嫂过世了。临终前把她喊去,靠在床头,消瘦的手握着她不放,细细叮嘱。
“我想起来了。”她慢慢地坐起身?。但眼前还晕着,摘下蒙眼布,勉强看得清。
“嫂嫂,过世了。过世之前,似乎拿个东西给我?叮嘱我什么?来着……”
兰夏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头片刻,转身?急奔出去,跪求喊胡太医。
谢明?裳晃了下神。
再回过神来时?,胡太医已经出现在书房里。
萧挽风背对她坐在外间窗边,兰夏正跪在王府之主的面前,急促嚷嚷:“娘子情况不对,求太医开个方子治一治!”
胡太医叹着气说:“什么?方子也没?用?。旧
疾发作?,又停了药酒。身?体不习惯,必然有反噬。这段日子娘子得熬过去。”
萧挽风不回头地道?:“这两天人留在书房。我看顾你们娘子。”
兰夏噙着泪拜了一拜,不情不愿地告退。胡太医也告退。书房里清静下去。
从她的位置,可?以看到?萧挽风宽阔的肩膀。他似乎一直坐在同?个位置。
谢明?裳诧异地想,半天都不挪位的吗?
心里升起些好奇心,她慢慢地坐起身?。
送进来的两套都是颜色素净的衣裳,她捡更素净的一套衣裙换上。晕眩还在,恶心欲呕。实在没?有胃口吃用?什么?。
萧挽风视线抬起,带几分诧异,注视着她摇摇晃晃地绕过木隔断,走来外间。
砰一声,她靠在罗汉榻上,又躺下了。
罗汉榻正对着萧挽风坐的那扇窗,谢明?裳也就看清了书房外间的情形。
窗前原来挂着一张大型舆图,描绘北境边界。
他面前摆放着沙盘。
难怪坐那么?久不挪窝。整个早晨,他都对着舆图,一点点地捏沙盘。
三尺方圆的大沙盘,已经捏好小半。代表长城的小砖挪了位置,地势起伏的山峦形状,和之前的沙盘截然不同?了。随着他的动作?,耳边又想起细微的沙沙声响。
“出来做什么?。”萧挽风手里一寸寸地捏山峦地势,开口道?:“蒙眼布盖好,回去继续睡。”
“木板床躺得不舒服。”谢明?裳把蒙眼布扔开。
晕还是晕,似乎看得清晰许多?了。“你做你的事,我就躺躺。”
萧挽风起身?走近,抚摸她的额头。冷汗疯狂外渗的情况已止住了:“要吃什么?细点果?子?我拿给你。”
谢明?裳说:“莲蓬。”
莲蓬?兰夏捧来的零嘴儿银盘里,全是她爱吃的鲜果?子和软糯细点,哪有莲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