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挽风眼里升起警惕。
她?昨夜说过同样的话。
“想通了什么?说说看。”他不动声色,从窗边走去?她?身后。从这个位置,伸手便可把她?牢牢抱入怀里,防止任何自伤动作。
谢明裳冲窗外的雨出神好一阵。
母亲的离世太仓促了。没给她?留下任何告别和悼念的时间。她?无?处安置自己的悲伤。
所以事后,她?才会反反复复地想,没能好好地安葬母亲。应该把母亲的脸擦拭干净、再换身干净衣裳下葬。不该用树叶遮挡面孔,应该可以做得更好的。
行?车时想,临睡前?想,卧病时想。从关外入京的一路上都在想。
想到内疚焦灼,把自己逼出了癔症。
药酒治标不治本,这些内疚和焦灼从未离开她?的身体,只被?压去?意识暗处,变成了庞大的不可触摸的一部分。
但爱重她?的人,只想她?过得好好的。
她?活得越好,爱她?的人看在眼里,越高兴。
刚才她?在谢家时,看到谢夫人强忍恐惧,假装无?事地说话熬汤,竭力?粉饰太平。
她?爱重母亲,看在眼里,心?里难受得很。
原来自己折磨自己,爱重她?的人也不会高兴的。
谢明裳提笔飞快地写:
【人活世上,当行?快活事!】
萧挽风站在身后,把纸上九个字默念一遍,倒把写字的小娘子从头到脚打量三五遍。
……怎么跳来这句的?
昨夜一场失控的狂风骤雨,早晨起来便不肯说话,要求去?谢家祭奠灵堂。他送人出门时便已?有?打算:
——无?论她?泪莹莹地回返,裹挟着风暴回返,还是拒绝回返,他都做好了准备。
结果她?高高兴兴地回返,说她?想通了。
人活世上,当行?快活事。
“说得好。可惜世上快活事少,烦忧苦多——”
说到半途
,萧挽风自己停住,转开话头:“这是十四岁的你想通的关窍,还是十九岁的你想通的?”
谢明裳眨了下眼,没应答。
“世上快活事少,烦忧苦多”这句,她?觉得有?点意思,琢磨两遍,提笔录在纸上。
没想到,才写半句“——快活事少”,便被?萧挽风看出她?的记录意图,当即接过笔管,蘸墨把整句涂黑。
“不必写我的。写你的就好。”
谢明裳抢不过他,心?里腹诽,这人的密室可不止建在书?房底下!嘴上也严严实实挂一把锁。
想法?总喜欢藏着掖着是吧,在她?面前?都不肯说齐全了。
她?提笔写:“十九。”
萧挽风抬起左手,指节压在“十九”两个字上,黑眸盯住面前?号称“想通了”的小娘子,目光里带探究。
“当真十九?不是十四?”
谢明裳白?了他一眼。难得老实答他,他还不信?
她?抛开笔管,跑去?水盆边洗干净手,避开他受伤的右肩膀,扯住他左边衣襟往下拉,示意他低头。
萧挽风误会了她?的意图,顺着拉扯力?道,微微偏下头,将今日束得整整齐齐的发?冠展露在她?面前?。
但谢明裳今天可想摸的,可不是他的头发?。
她?继续扯着衣襟把他往下拉,又拉又推,萧挽风盯她?片刻,顺着她?的力?道坐去?桌边木椅上。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谢明裳终于比面前?的郎君高了。
人活世上,当行?快活事。
快活事少,烦忧苦多?
世上的快活事其实一点都不少。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快活,两个人有?两个人的快活。
她?飞快地弯腰,摸了摸萧挽风的唇角柔软处,啾~~落下一个吻。
不同于男人主导时的纠缠,她?动作太快,动静反倒更响亮些。
啾~,清脆而短暂,唇瓣相接,清浅的鼻息扑去?对方脸上,浅浅地吻吮片刻便分开,唇角残留着茉莉茶香气。
萧挽风有?点回不过神,坐在木椅上半晌没动。
谢明裳已?经够满意了。
想亲就亲,原来这么快活!
她?原地转身,旋开胭脂,继续伏案作画。
她?要画一副最好的小像赠给过世的母亲。
时隔五年之后,完整地悼念,好好地送别,也送别自己心?底潜伏多年的内疚和焦灼。
窗外响起一声咳嗽。
窗外人去?而复返,不,压根就没离去?。重要关节谈到一半,严陆卿怎肯走人?屋里亲热完,总能谈正事了罢。
严陆卿刻意把身子转去?对着院门,以表示他压根没看见刚才的密吻。
背对书?房方向,清了清喉咙:“殿下,娘子,臣属有?事继续回禀。臣属可否进书?房——”
啪,窗棂从背后重重关上,发?出一声可疑的闷响。
严陆卿:??
耳边传来闷响。谢明裳被压在窗棂边。
隐忍太久的男人?,后?知后?觉地回?过滋味,仿佛乍出山林的饥肠辘辘的野豹,叼着肉食不放。
谁也别想叫他松口。
俯身压下,近乎贪婪地攫取芳馥蜜汁。
沾染雨水的小娘子的柔软脸颊,才擦干不久,又被亲舐得湿漉漉的。微微上翘的红润唇角,沾染晶亮色泽,脸颊泛起?动人?晕红。
她被亲得喘不过气,居然没有闭眼,被压在窗边攻城略地的间隙,又在猛拍他手臂,连推带拉,指旁边的木椅。
俯身亲吻的男人?露出压抑的忍耐神色。
按住后?腰的桎梏缓缓松开,但人?没有动。鼻尖对着鼻尖,彼此互视。
谢明裳明亮的眸子飞快眨几下,带几分期待,盯着木椅,又轻轻地扯他一下。
随后?,她眼睁睁看萧挽风——放开手,取来帕子,沿着她的脸庞往下,睫毛,脸颊,唇角,仔细擦拭干净,转身去?木椅坐下。
“别怕。”他平复呼吸:“可以开窗了。”
谢明裳:??
被放开的谢明裳一点都不高兴。
她慢腾腾地从窗边挪开,没有开窗,反倒抓起?桌上纸笔,奋笔疾书。
萧挽风也有话问她。
两人?的疑问几乎同时问向对方。
“为何不说?话?”
【为何不抱我?】
白纸黑字明晃晃地杵在面前,五个字,萧挽风看了三遍。
为何不抱她?不是她连拍带打,要他放开?
两边的问题同时问出,谁先答?
谁也不肯先答。
谢明裳不肯张口。字也不写,把笔管扔去?桌上,气鼓鼓地瞪他。
只能萧挽风先说?。
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手臂伸去?,把开始生气的小娘子往前一揽,从长桌边直接揽进怀里?。
他坐在木椅上,谢明裳坐在他膝上,额头抵住宽阔肩膀。
她的额发还有点湿,被萧挽风拨去?耳后?。浓长睫毛不住忽闪,一双乌亮眼睛看天看地,赌气不看他。
“谁说?不想抱你??一直想抱你?。”
萧挽风把人?抱紧,“刚才不是你?把我推开?”
谢明裳翻了个大白眼。
腿伤未愈,不能久站。她刚才指木椅,意思?还不够明显?
谁知道她轻轻一推,人?居然走了??
还叫她开窗??
开窗做什么,喊外头的严长史领一群幕僚进书房,看他们吵嘴?
薄怒里?升起?三分好笑,谢明裳不怎么生气了。
一场误会,总之,现在他抱她坐下,就是她的原意。
一个愿意抱,一个愿意让抱,还气什么?
她仰起?头,明亮眼睛忽闪几下,柔韧的手臂主动揽住脖颈,把人?往下拉,继续讨要亲吻。
一开始居然没拉动。萧挽风在仔细地观察她,不很确定她现今的状态。
她揽住他的脖颈,把人?轻轻往下拉几下,动也不动,谢明裳抿了下唇角,有点生气,开始重重往下拉。
男人?带有厚茧的指腹,又开始来回?摩挲她粉润的唇瓣,力?道不轻,柔软的唇珠磨得有点疼。
萧挽风盯着她的眼睛问:“你?喊我什么?”
谢明裳莫名其妙,但纸笔已经递来面前。她把纸张按去?他衣襟,写:“殿下。”
写完准备递过去?时,忽地想起?什么,把两个字涂黑,改写:“挽风。”
萧挽风把纸笔扔去?地上,抬起?面前小巧的下颌,亲吻圆润的唇珠。
谢明裳感觉有点痒,但这点麻痒并不激烈,她不怎么想躲开。
她还记得他肩头的咬伤,小心?避开伤处,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微微地张开唇瓣,迎接久违的亲昵的吻。
纵容的结果就是过界。她的后?颈被按住了,不许往后?退。
有力?的手臂环过后?腰,把她牢牢箍紧,辖制得动弹不得。既不能往后?退,又被按着后?腰往前推。
推到两人?之间毫无缝隙。男人?结实的腰腹肌肉紧贴她小腹,她仿佛坐在灼热火山上,舌尖吮吻得发疼,人?被吻得喘不过气。
哗啦一声闷响。长桌上的文书砚台掉下地面。
谢明裳被骤然抱起?,压去?身后?长桌,后?背撞上木桌面。
她一惊之下张开眼,迎面撞见亮如?幽火的黑眸。她的嘴唇翕动几下,腿又不要了?!
她抬手推了一下,指他的腿,又指木椅。
仓促间推力其实并不大。萧挽风察觉了,深深压抑呼吸,往后?退开,坐回?木椅上。
“别怕。”他开口还是哑的,缓缓平复呼吸。“不会对你做什么。”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跟她说“别怕”。
谢明裳呼吸同样急促而纷乱,从木桌撑坐起?,整理揉皱的裙摆。
她怕什么?他为什么总觉得她害怕?
她轻轻一推,他便全?然后?撤。
她跳下桌,从地上捡拾起?纸笔,把刚才自己写下的问句涂去?一个字,添上两个字。
【为何不敢碰我?】
白纸黑字明晃晃地杵去?萧挽风面前,他只看一眼便挪开视线。
男人?的气息尚未平复,手背搭在木扶手上,头往后?仰,靠住椅背,闭目深呼吸。
眉眼锐利的男人?,一旦摆出
这幅姿态,便显出拒人?千里?的倨傲和冷淡。
谢明裳如?果不是见惯了他,多半会以为他恼怒。
或许确实有点恼怒?不很确定。
她又磨磨蹭蹭地要抱。蹭了几下,萧挽风把人?抱坐去?膝上。
他现在开口的语气,说?实话,不大好。撩了又跑,再撩再跑,几轮下来,没几个正常男人?能心?平气和地说?话。
为何不敢碰她?
“你?自己不肯。如?今倒忘了?”
萧挽风发力?往下按,坐在他膝头的小娘子被他按得动弹不得,顺手把碍眼的六个字拂开。
口口声声要跟他圆房,结果喊疼反悔的是哪个?
送去?十二盒香膏,全?收着压箱底,一盒不肯摆出来。生气就跟他嚷:“别想,再没第二回 ?”的……是哪个?
她入王府那?段日子,两人?之间的开头不算好,她心?里?始终有防备。他也知晓她心?底的防备。她不提,他也不提。
萧挽风几乎又被蹭出了火,按住不老实的小娘子,一巴掌拍在动来动去?的翘臀上:“别乱扭。”
“谁敢碰你??”
“事到临头,次次后?悔。”
被按得动不了的谢明裳,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谢明裳眼睛都瞪圆了:??!!
她挣扎着抓回?纸张,按去?他大腿上,愤然往下写。
【我为何后?悔,你?装作忘了?】
【我早应下和你?圆房!都是你?那?驴货——】
不等她写完,臀尖又挨了一巴掌。萧挽风直接把她手里?的笔管抽走,把最后?一行全?涂黑,连纸带笔扔去?地上。
“做不到的事,别嘴硬应诺。”萧挽风犀利地盯她一眼:
“别找借口。你?说?多了,我会当真。”
谢明裳才坐上来片刻,屁股火辣辣的疼。气得从他身上挣扎着往下跳。
萧挽风没拦她。
手一松,气鼓鼓的小娘子便跳下地去?,把地上涂抹得乱七八糟的字纸揉成团,扔进字篓。
他原以为她泄愤之后?会打开木窗,招呼庭院等待的严陆卿进书房,顺带好一阵不理他。
没想到她依旧不开木窗,从地上捡起?笔,跑去?桌边展开新?纸,蘸墨连写十行。
【不是借口】
【真疼】
【你?入耳当真,难道我存心?哄骗?】
【说?到做到】
【给我两日准备】
【我要送别母亲】
【三日后?晴风院】
【应诺无悔】
【字纸为凭】
【来——】
写到半途,萧挽风便起?身去?她身后?看着。不等写完,攥住笔管,又要从她手里?抽走。谢明裳这回?早有准备,按着不放。
两边争执片刻,萧挽风不和她拉锯,松开了手。
谢明裳把最后?一行补完:“来晴风院寻我。”在末尾签字画押,写下小字:“明裳。”
满意地吹了吹墨迹,转身打开木窗,冲庭院里?几乎等成枯树的严陆卿招招手。
严陆卿大喜,匆匆出去?院门寻众人?。
谢明裳又打开房门,走去?水盆边洗干净手上墨迹,趴回?桌前。
取出一张白纸,从大堆木炭枝里?寻出最好的一枝,沉心?静气,开始描绘母亲的小像。
萧挽风转身坐回?木椅,坐在谢明裳身后?。
视线始终跟随面前小娘子的举动,带着思?索。
等待众人?入书房议事的短暂时刻,他开口问,“你?不怕我了?”
问出口的是“怕不怕”,没有问出口的言外之意,还有很多。
比如?说?:“你?不再防备我了?”比如?说?“愿意交托自己,你?想好了?”比如?说?:“你?当真不会后?悔?”
谢明裳描绘小像的动作并不停顿,依旧在慢悠悠地勾勒轮廓。
她如?今可以清晰地看见了。
之前那?么多的怀疑,防备,尖锐的冲突和试探,根源其实不在于萧挽风那?边做了什么。
她手里?描画着,心?里?默想:
人?不自信,而对外多防备。
发源于心?底的不自信,仿佛深山野林间弥漫的瘴气,她赤手空拳,自知虚弱,穿行于瘴气之间,当然对任何人?都带防备。
哪怕这人?从未伤害过她,从一开始便展露善意,站在她身前遮挡风雨……强大本身,足以引起?防备。
笔下渐渐出现大片远山轮廓,谢明裳心?里?出神地想。
现在,她还怕他么?
她为什么要怕他?
如?今的她,早不是当初那?个赤手空拳、穿行瘴气的自己了。她有她的根基。
她拿过另一张白纸,蘸墨写下:“怕!”
萧挽风看在眼里?,浓黑眉峰拧起?。不等他开口询问,谢明裳又飞快地写个“谁”,举给身后?看。
“谁怕!”
身后?一时没了动静。
萧挽风眉头还拧着。两个字不足以说?服他。
他慢慢地问出今天最后?一个问题。其实也正是他最开始问的问题。
“谁都不怕,什么都不怕……你?为何还是不说?话?”
为何不说?话?
谢明裳只要闭上眼,就可以清晰地觉出,它?依旧蹲在那?里?。
黑暗里?的庞然大物,裹挟大量混乱记忆和痛苦,短暂碰触便令她发狂。
它?静静地蛰伏于暗处,凝视着她,随时等待反噬机会。
“嘘……”谢明裳竖起?食指,搭在柔软的唇上。
她提笔快速写下四个字:【它?在看我】
萧挽风浓黑的眉峰拧成川。他从木椅上起?身,走近谢明裳身侧。
一个多余的字也没追问,只拢住她的肩头,稳稳地抱住她,接过字纸,扔去?旁边。
“没什么可怕的。让它?看。”
谢明裳高兴地弯了弯眼。这句说?得对极了。
只要她比它?强,它?只能躲在暗处窥探。
男人?主动靠近身侧,她的鼻尖下便再次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不是沐浴后?明显的皂角清香,倒像昨晚残留的皂角余香,混合了他身上的气味。
闻起?来,有点像……雨后?山中弥漫的草木气息。
很好闻。
她又想亲他了。
严陆卿领几名幕僚走进书房,喊声“殿下”,刚绕过两张桌椅摆设,迎面的景象叫他脚下一个急停。
“咳。”严陆卿原地一个大转身,把才跨进门槛的几名幕僚往外轰。
“诸君止步。”
几人?站在门外,严陆卿重重敲两下门,重新?往书房里?走。
“殿下,臣属等进来了。”
“臣属等正从门外走进书房。”
“好大的雨啊。雨势迷眼,殿下稍等片刻,臣属等擦擦脸。”
重新?绕过外间几张桌椅摆设,这回?面前的景象终于能看了。
萧挽风衣袍整齐,面向门口,端坐在长桌后?;谢明裳靠窗趴在桌上,专心?致志地描画肖像。
画几笔,她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把桌上摊开的一张字纸往对面推了推。
从严陆卿的方向,可以瞥见那?纸上长长短短,似乎写了十行短句?末尾有小字署名。至于具体写的什么,署的是谁的名字,那?就看不清了。
不等众幕僚走近,萧挽风把字纸捞进手里?,密实对折,收入怀中。
谢明裳继续在纸上涂涂抹抹,抿着嘴,低头无声地一笑。
谢明裳趴在内室的小案边。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地画过世母亲的小像。
画起伏山峦,画黑幕下的天河的星子。画咀嚼沙棘的骆驼,画骆驼脚下的沙。画母亲簪在浓密长发?间的小花。
书?房里进进出出,沙盘前聚集五六人。有她认识的严长史和王府幕僚,另两个她不?认识。
八尺高的大屏风被挪回原位,隔断竹帘也放下,把内室伏案作画的身?
影遮掩得严严实实。她只在有人快步出书?房时,偶尔从屏风的缝隙间瞥去一眼。
耳边有人提起林相和裕国公的名?号。
“这?两方势力,一文一武,在京城经营多年,根深蒂固。”
“林相,三朝老臣,先帝时仕途平平。五年前,先帝北狩,离奇驾崩于龙骨山,此人最?先拥立今上?。以拥立之功封相,从此一步登天。”
“裕国公,今上?心腹。这?次宫中行刺一案,蓝世子提前知?晓内情,显然这?场所谓‘遇刺案’,裕国公府参与其中。”
“同时与这?两方开?战,两面为?敌,必有一场恶战。”
“最?好稳住一方,腾出手来,专心应付一方。我们胜算大许多。”
“殿下,是?做决定的时候了。先动林,还是?蓝?”
所有视线聚集过来。
萧挽风站在沙盘边,面前摆着红黑两色小旗。
象征林相的红色小旗,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更重要的一点?,林相身?上?的拥立大功,把这?对君臣牢牢绑在一处。
动林,必将引起宫里那位的警惕,稍微应对有差,就是?万丈深渊。
象征裕国公府的黑色小旗,同是?今上?腹心,有京畿禁军的部分调度权。
谢崇山做了五年的枢密使,却始终调不?动的皇城司禁军兵马……据传和裕国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河间王府只有两百亲兵。动蓝,极有可?能迎来一场火并,兵力悬殊,生死难料。
眼前这?个关键的决定,决定京城未来几个月的走向,乃至于在场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先动林,还是?动蓝?
所有人屏息静气。注视着萧挽风伸手入沙盘,拔起象征裕国公的黑色小旗。
“裕国公此人,颇多算计。”
“开?国勋贵门第,富家巨室,岂无私心?”
林相的爱子林三郎,被栽上?冲撞“重伤”河间王的罪名?拘押入狱,几轮讯问下来,林相居然能沉得住气至今,连托人求情的动作都无;
裕国公的儿子蓝世子被拘押没几天,裕国公便深夜秘密来访。
深夜带来四位名?医,验看萧挽风的腿伤,把御医会?诊开?出的医治方子痛骂得一钱不?值。
“一群顶尖御医会?诊,开?出庸医不?如的狗屁方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拖来拖去,岂不?是?要拖坏殿下的腿?”
当夜,裕国公一个字不?提他自己的儿子,只以过来人的口吻,提醒萧挽风。
“同为?武人,深知?将才之可?贵。老朽年纪大了,见不?得黄钟毁弃,兰摧玉折。殿下治腿伤,勿轻信太医院一面之词哪。”
卖了个好,抬腿就走。
表面越是?只字不?提他儿子,心里越看重这?个儿子。
“裕国公爱重蓝世子。人有私欲,可?以谋之。”萧挽风把黑色小旗插回沙盘,拔出红色小旗,扔去地上?,言简意赅地定论。
“动林。”
————
书?房里聚集的人退走大半,只剩两三人。
有人开?始提起“谢帅”,又起几句“谢六娘”,“刘氏”,“遗书?”。
谢明裳没留意听。
她的笔下,逐渐出现母亲的轮廓。长发?辫,鹅蛋脸,浓密如小扇子的睫毛,挺直的鼻梁……
画着画着,她忽地停笔,咬着笔管思忖一阵,起身?四处寻铜镜。
铜镜里显露出姣美的小娘子相貌。长发?垂直如瀑,继承自母亲的鹅蛋脸,琼鼻,浓睫,白皙肤色……
她长得虽然不?大像谢夫人,也不?怎么像爹爹谢崇山,但兄长谢琅也不?怎么像,之前她从未多想过。
仔细回想起来,谢琅的所谓“不?像”,其实更多的是?气质温文,清隽不?类乃父。其实单论相貌来说,谢琅的眼睛像母亲谢夫人,轮廓像爹爹谢崇山。
而她的生身?母亲,生得不?似中原人相貌,高鼻浓睫白肤,轮廓深邃,美貌惊人。
谢明裳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
单看相貌,其实和母亲有五分相似。
女娲造人鬼斧神工,她亲生父亲必定是?中原人,生下她来,看不出来自母亲的异族血统。
她的亲生父亲……
父亲的无头尸身,躺在血河边。
一声轻响,铜镜被按倒。她有点喘不过气,起身?把几扇木窗推开?,庭院里的细雨夹带凉意扑进室内。她站在窗边,深深呼吸几次。
早在出事之前,母亲和父亲就激烈地大吵一架,决然分开?了。
父亲带着阿兄留在边关兵镇,母亲带着自己回返关外族中。
但住惯了热闹镇子的自己,不?大习惯地广人稀的大漠,一年总要偷偷溜回去几次探望父兄。但每次见到的都是?阿兄,父亲似乎总不?在。
失去了头颅的父亲,只要她闭上?眼,他便站在那里,仿佛无头刑天,沉默地质问。
第86章 补完
谢明裳停下笔,透过?竹帘和屏风的缝隙,敞开的窗外,顾淮领一人走进书房,口称“殿下”,和萧挽风见礼。
那嗓音耳熟,等人走近前,赫然是她阿兄谢琅。
谢明裳的目光吃惊地顿住片刻,若有所?思地咬起笔杆。
此刻的书房里除了萧挽风,只剩个陌生面孔的魁梧男子站在沙盘边,抱胸旁观,并不插嘴。
萧挽风扔下沙盘,走去长案后坐下,注视谢琅:
“你父亲至今未返程。朝廷下第二封退兵令,你听到了。”
最?新的消息已传遍京城。军中粮草殆尽,大军却依然紧咬辽东王残兵不舍,朝廷又发下第二封措辞严厉的退兵令,急送前线。
谢琅道:“这次父亲追击平叛,未能斩获辽东王的人头,怕有后患。臣属白?身庶人,无权上书朝廷。但?殿下有意的话,臣属这里有一封名录,名录中几位言官,皆愿上书陈情。只要?殿下愿意引领,振臂一呼,足以改变朝廷风向。”
萧挽风不置可否地接在手里。
但?谢琅今日求见,并不只为了递交名单,而是为另一桩事而来。
第二封退兵令送出京城当天,他的岳丈刘学士便上书朝廷,将女儿?刘氏的临终遗书呈上,替谢家求情,恳请去除谢氏女明裳的宫籍。
刘学士上书的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谢家之主谢崇山领兵在外,是否奉旨退兵,在主帅谢崇山一念间。
正是朝廷施恩的时候。
“岳父上书两日,臣属听闻,中书省已在草拟诏书了。”
萧挽风一颔首,“很好。”
谢琅不知小?妹就在书房内间,回禀完正事,行礼道:“所?以臣属今日求见,斗胆敢问殿下,除去宫籍之后,小?妹可否放归谢家”。
萧挽风原本正对窗外,闻言转过?视线,注视谢琅:“你母亲没有与你说?她并非你谢家人。”
谢琅垂目道:“只要?小?妹认下父亲母亲,她便是谢家人。”
“所?以,你已知道了。”
“是。”谢琅并不否认:“小?妹最?近精神不济。留在王府,只会?耽搁殿下的正事。等宫籍去除后,臣属打?算领小?妹回谢家,由母亲照顾调养一段日子,求殿下成全。”
竹帘忽然动了动,哗啦被人从里掀起,谢明裳走了出来,拉住吃惊站起的谢琅,把?白?纸黑字杵来他面前。
【我?很好,无需看顾。阿兄放心。】
谢琅的视线转向萧挽风,欲言又止。
说实话,他不清楚河间王的想法。
妹妹头上顶的宫籍若能顺利去除,按理来说,她身为谢氏女,理应归家。但?身为河间王唯一的枕边人,萧挽风是否愿意放她归谢家?
他虽然投效于河间王府麾下,但?对这位新主上的脾性,还摸不清。
谢琅不答,萧挽风抬手接过?字纸,放去旁边。
“放与不放,等宫籍除了再说。”
这句便是结论。谢琅行礼告退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一位面生的魁梧男子,抱胸靠在沙盘边,上上下下地打?量面前的小?娘子。
“这个便是小?明裳?”
谢明裳纳闷地瞅他。素不相?识之人,怎会?知道她闺名?
那魁梧男子三十七八年岁,声线爽朗,自报家门:
“某姓唐,唐彦真?。你小?时候经常跟随你父亲走动,唐某教过?你骑马。十多年了吧……想必你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