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by香草芋圆
香草芋圆  发于:2025年02月17日

关灯
护眼

“无事。”萧挽风不甚在意?,继续翻看口供。
黄内监供出多少,并不要?紧。
“最有用的?供词,昨日?他?已当众喊出口了。”
昨天把黄内监拉出去刑杖,绝望之下,他?当众崩溃大喊:
【奴婢知道许多宫里阴私事,冯喜老贼以为我不知情,其实我知晓啊!】
【愿意?说给殿下,只求免死!】
绝望大喊而出的?这两?句,才真正致命。
利用得当,可以攻心。
黄内监在宫里毕竟也算有地位之人?,随他?传旨的?宫人?迫于威吓,或许会?隐瞒不报。
萧挽风问:“有什么法子,把这两?句传去冯喜耳中?”
严陆卿想了半日?,忽地失笑:“殿下的?后院里,不是供养着一双眼睛?是时候用起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萧挽风吩咐顾淮:“传穆婉辞来书房。”
顿了顿,又额外叮嘱:“叫她带盒胭脂来。”
竹帘后人?影晃动,谢明裳望了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辰时正,天光大亮。胡太医如常进书房请平安脉。
萧挽风坐在罗汉榻边,衣袍袒露。
胡太医忙碌地止血、敷药,又取来纱布,层层裹住他?肩头新添的?咬伤。
亲兵清扫出满簸箕的?碎纸片,惋惜地拼凑半天,但撕得太碎,只有几幅小像幸存。
谢明裳趴在窗边,继续专注地作画。
这回画的?,还是骑骆驼的?鹅蛋脸妇人?。浓密长辫盘于脑后,身穿长裙,弯刀挂在驼峰上。
与之前那副撕碎的?不同?,她画出鹅蛋脸后,并不停歇,而是一笔一划地添加五官。
琼鼻,樱唇,双眼皮。眼神灵动,似笑还嗔。
谢明裳放下木炭枝,捧着画像出了一会?儿神。她昨夜清晰地看见这位母亲了。
篝火热闹,歌声?嘹亮。光芒映亮半边天幕,圆月挂在山腰。母亲手持弯刀,正向长生?天献舞。
族中一年一度的?盛事,本该肃穆敬畏的?时刻,母亲却在连串的?旋舞当中一个急停,面庞笑盈盈地转向篝火边,冲抱膝坐着的?懵懂年幼的?她顽皮眨了下眼。
大胆而无畏的?母亲,几乎任性了一辈子,几乎笑了一辈子。
在人?生?最后时刻,流了满脸血泪。
鲜血掺杂泪水,覆盖住美丽的?面庞,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她寻到母亲时,几乎认不出她了。
几片黄叶从窗外飘飘悠悠落在桌上,被?谢明裳拂去。
一盒精致胭脂,摆放在作画的?案头。
她把母亲发髻上的?小花绘出几朵,停笔默想片刻,旋开胭脂盒。
色泽饱满的?胭粉色,是她需要?的?。
抹一点胭脂在手指尖,沾水化开,她以细羊毫笔尖蘸取胭脂,细心地涂抹画像的?嘴唇,勾出上翘的?形状。
顾沛送朝食进书房。摆放上桌时,顺带瞄两?眼桌上摊开的?画,惊叹:“娘子在画顶好的?美人?图哇——”
话没说完就被?谢明裳剜了一眼。随手捞起白纸,蘸着胭脂飞快写下几个字,纸团扔去顾沛身上。
顾沛莫名其妙打?开纸团,念道:“聒噪。”
“……娘子,我在夸你呢?”
“等等,娘子,你怎么改扔纸团骂我了?平日?不是直接骂的?吗?”
趁顾沛的?大嗓门吸引众人?注意?,对面的?罗汉榻边,胡太医壮着胆子询问病情。
“殿下,娘子今日?清晨起来,突然不肯出声?说话了……昨日?请平安脉,人?还好好的?。下官斗胆,敢问昨夜,发生?了什么——咳!”
萧挽风递过锐利的?一瞥,胡太医瞬间闭嘴,转过话头:
“那今日?的?正骨归筋,到底由下官做,还是娘子做?”
“你正常做你的。她想替你时,自会?过来。”
“遵命。”胡太医按正常步骤,去厨房端来半盆温水,又开始准备布巾,针灸用的?铜针套。
准备妥当,刚刚告罪撩起萧挽风的缎裤,露出肿胀的?小腿伤处——
谢明裳把最后一团纸砸去顾沛身上:【走走走,少惹我清静】,起身来胡太医的?盆里洗手。
胡太医自觉地让开座椅,蹲在近处,仔细观摩了一场堪称罕见的?拨筋手法。
连声?惊叹:“哎?”“哟!”“着实古怪啊。”
谢明裳扭过头,白了胡太医一眼。长生?天赐下的?救治手段,天神赐予人?间,当然有效。这庸医说什么“古怪”呢?你才少见多怪。
萧挽风这回做好准备,全程并不出声?,只搭在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时不时浮起片刻,又缓缓放松下去。
谢明裳从清晨起身便不再?开口说话,她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干脆利落地拨一回筋,比昨日?手法更为娴熟,花的?时辰也少。
只是从头到尾连闷哼声?都无,安安静静,怪不习惯的?。
不疼么?
她起身洗手,边洗边纳闷地回瞄。
属于成年男子的?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木扶手上,青筋毕露的?手背,暴露了疼痛和忍耐。
她恍然抓过布巾,搭在萧挽风汗水渗出的?额头。
青筋未褪的?男子的?手,却反握住她的?手腕。
从谢明裳主动接替胡太医时,萧挽风便默不作声?地观察她熟谙的?动作。他?想知道一桩事。
“明裳,你如今几岁了?”
谢明裳:?
她只是不想说话,一个个当她脑壳坏了吗?
她回身趴在桌上用炭枝写:“八十九岁高寿。”展示给他?看。
萧挽风:“……”
“别淘气。”他?握着她的?手追问:“十四岁,还是十九岁?再?写一句。”
他?用的?是左手。昨夜右肩胛被?她咬得血肉模糊,右手使不上劲。
谢明裳瞥了眼他?肩头裹伤的?纱布,从赌气写下的?“八十九岁高寿”六个字里,圈出“十九”。
萧挽风盯着纸上圈出的?“十九”。
她自称十九岁。
记起了族中代代相传的?正骨拨筋手法,又记得关外母亲的?脸……她可还记得京城的?五年?
正思忖时,谢明裳跑去窗边,又写下一行字,展示给他?看。
【嫂嫂停灵几天了?我要?回家祭奠嫂嫂。】
不再?对话后,谢明裳行动反倒更干脆。扔个纸团,抬脚就走。
萧挽风皱了下眉,站起身来。已走去门外的?小娘子却又回返,继续写纸条。
【你腿脚未好,歇着。我自己?去。】
顾沛震惊地旁观全程:“娘子如今醒神了还是没醒神?她回谢家……无事么?”
谁知道。
萧挽风吩咐:“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有什么要?求,能?应诺的?,一律应承下来。”
“若谢夫人?强留她在谢家,赶回来报信。”
————
这是谢家灵堂摆放的?第五天。吊唁亲友已经来过一轮。
谢明裳走进灵堂时,宾客不多,谢琅眼底通红,赶出迎接。
“母亲这几日?熬夜厉害,凌晨时才睡下。我做主,没有惊扰母亲。”
谢琅的?眼里带出几分探究,“那日?母亲去王府探望你,回来痛哭整夜。明珠儿,那天究竟——”
谢明裳在灵前大礼拜下,上香完毕,熟门熟路地取出纸笔,在谢琅吃惊的?眼神里,往香案上一趴,开始写字。
【我想看嫂嫂。阿兄帮我开棺木。】
谢琅大为震惊,盯着小妹上下打?量片刻,从外表看不出异样。
他?强做镇定道:“尸身已收敛,棺木开不得。”
随即抓起字纸,大步走向王府众人?,追问领头的?顾沛:“六娘失声?了?!”
顾沛委屈得不轻:“娘子根本没失声?。胡太医说的?,她自己?不想理人?罢了……娘子今天还在骂我呢。写在纸上骂而已。”
身后传来一声?嗡响。谢琅质问间,谢明裳已在试着推棺木盖。
停灵棺木并未钉死,稍微用力?便推开一道缝隙。
谢琅大惊,急忙奔过去:“明珠儿,你作甚!”
谢明裳抓起纸笔飞快地写:【棺木尚未落钉。我想见嫂嫂最后一面,再?赠礼给嫂嫂随葬。为何开不得?】
写得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和谢琅原以为的?失心疯大为不同?。
他?握着纸条,吸了口气:“你要?送什么给嫂嫂随葬?”
谢明裳从怀里掏出一副小像。
昨夜激烈挣扎时,几乎所有画像都被?撕了个干净,但嫂嫂刘氏的?小像落在床头缝隙里,逃过一劫。
她把刘氏的?小像展示在谢琅面前,顺着打?开的?棺木缝隙往里送。
谢琅这回没有阻止。
沉默地任妹妹送进随葬小像,看她跪倒在棺木边,和过世的?嫂嫂喃喃告别,把棺木盖再?度合拢。
他?如今也看出,妹妹不是说不出话,是心智大变,不想跟活人?说话,闭口不言罢了。
“不知母亲睡醒了没有?”他?提起话头:“你随我去后院探望,如何?”
谢明裳摇头。蘸墨写下:
【让母亲休息。】
【阿兄为何叫我明珠儿?从何开始的??】
谢琅握着字纸出神。
为何叫她明珠儿?当然因为妹妹迁入京城后,父母都这般叫她小名,自己?跟着称呼而已。
细想起来,妹妹年幼随母亲长居关外,自己?身为谢氏嫡长子,留在京城读书。
母亲早年间来往书信里的?称呼,似乎不是“明珠儿”,而是亲昵的?叠字:“珠珠。”
“你小时候,似乎唤你珠珠?后来你长大了,再?以‘珠珠’称呼豆蔻少女,想来你也不喜。‘明珠儿’好听许多。怎么了?”
谢琅敏锐地察觉出某些异样之处:“哪里不对?”
谢明裳冲他?微微地笑,写:【多谢阿兄解惑。】
谢琅上下打?量妹妹。怎么突然问起小名?
门外忽然跑来一个谢家老仆,气喘吁吁道:“大郎君,怪事!庐陵王府与我们谢家向来不合,不结仇就不错了!庐陵王妃,居然亲自前来吊唁!人?已经在门外。大郎君,迎不迎?”
谢琅起身正衣冠:“来者是客,先迎进来。我去探问究竟。”
走出几步,始终不放心,他?又回身叮嘱八分不对劲的?妹妹:“你别乱走。等我招呼好外客,再?回来寻你说话。”
谢明裳点点头,坐在灵前喝茶,安静地陪嫂嫂,坐等兄长回返。
谁知等来等去,谢琅不见踪影,吊唁的?庐陵王妃倒单独走进灵堂。
她以吊唁的?名义而来,却和谢家长媳刘氏素未谋面。人?在灵前,连上香都忘了,只快步走近谢明裳面前,微红发肿的?眼睛定定瞧她,勉强笑道:
“许久不见,六娘。可还记得我?我是杜家二郎幼清的?长姐。你和二郎定亲后,我们见过的?……当时相谈甚欢。”
毕竟是朝廷册封的?郡王妃,甩开随行仆妇单独而来,又突然主动搭话,实在不大正常。
但谢明裳最近状态更不正常。
她斜睨一眼,坐着纹丝不动,继续慢悠悠地喝茶,当然更不开口说话。字纸也懒得写。
她这般爱理不理,庐陵王妃反倒心中忐忑。
她这才记得掂香去灵前致敬,走回姿态敷衍的?谢明裳面前,踌躇片刻,忽然噙着泪盈盈拜倒。
“之前是我庐陵王府对不起谢六娘子。”
“求谢六娘子,看在我们认识一场的?份上,还请在河间王殿下面前美言两?句。自家同?宗兄弟,求河间王高抬贵手,放过庐陵王。”
“庐陵王?”
肃静的?书房里,萧挽风长身鹤立于沙盘边,念出这个久未提起的?名字。
“杨宝和在狱中翻供,供出了庐陵王?他?运气不大好。”
严陆卿啼笑皆非:“说起来,还是当初朱
红惜那个案子。搁置日?久,最近京城风向变了嘛,这桩案子也就继续审了。”
“谁想到,原定的?主谋杨宝和当场翻了供,声?称自己?是从犯,把庐陵王供为主谋……咳,庐陵王的?运气当真不好。”
说起杨宝和,也是宫里的?御前大宦,不幸跟冯喜不大和睦。
当初朱红惜案发,被?打?得半死不活、送回宫里问罪。冯喜顺水推舟,把“教唆宫人?、意?欲谋害河间王后嗣”的?主谋罪名,按去杨宝和头顶上,人?至今押在狱中。
朱红惜早死透了,但杨宝和还活着。不仅人?活着,居然翻了供。
严陆卿笑说:“昨日?黄内监带来的?‘宫里的?好消息’,就指这桩事。杨宝和翻了供,宫里顺水推舟,打?算把庐陵王按以‘主谋’的?名头,扔给殿下消气。”
萧挽风一哂,“我要?这废物何用?”
严陆卿也扼腕叹息:“杨公?公?也太老实了,怎会?想起咬庐陵王呢。庐陵王是个打?趴的?软虫,咬死了他?,于我们也并无益处。”
“不说咬死杨相罢,哪怕咬死个裕国公?,于我们也大有好处。”
“给他?点时间,让他?想清楚。”萧挽风起身在书房慢走:“这手棋还没走死。”
他?从罗汉榻踱去窗前,又绕过沙盘,来来回回地踱步。
严陆卿的?视线跟着他?四处转悠:“殿下的?腿伤还肿着罢?这般快走无碍?”
萧挽风:“无碍。”
谢明裳这套推筋手法有奇效,就是疼。
腿伤疼得钻心,反倒带回某些熟悉的?记忆。萧挽风在窗前停步,推开木窗。庭院不知何时开始落雨。
去谢家多久了?
“她最近情况不稳。派人?问问。”
“遵命。”严陆卿正要?出门喊人?,远远地却见一名顾沛手下的?亲兵狂奔进院子。
“殿下!顾队副急报!”
亲兵跑出满头满背大汗,传来惊人?的?消息。
“娘子在谢家灵堂,被?庐陵王妃堵了个正着!”
庭院里开始落雨。细碎雨声?夹杂着庐陵王妃的?恳请声?,入耳听不清晰。
谢明裳坐在灵堂里,从头到尾,一个字未说,也不听;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只斜乜面前神色凄楚的?贵妇人?。
庐陵王妃和过世的?嫂嫂压根不认识,更无半分情分。借吊唁名义,专程堵她罢了。
灵前聒噪,置亡者于何地?
谢琅哪会?看不出?此刻他?已赶来灵堂,面色冷寒。
庐陵王妃还在哀求:“宫中追查的?麝香谋害河间王后嗣一案,那肇事宫女,似乎叫朱红惜?庐陵王府对此女一无所知,不知为何被?宫中的?杨宝和攀咬。”
“劳烦谢六娘子,向河间王求情,高抬贵手,放过庐陵王!”
谢明裳忽地站起身,走去嫂嫂的?黑漆棺木边坐下,肩头倚棺木,脸颊搭在冰凉棺木盖上。
“好烦哪。”她和过世的?嫂嫂喃喃低语:
“扰亡者清静者该死。嫂嫂,灵前把她杀了,会?不会?吓到你?”
她甫一起身,谢琅和顾沛两?个便跟着动了,寸步不离地跟随身后,同?时听了个清楚。顾沛追问:“娘子认真的??卑职真动手了?”谢琅沉声?制止:“不可!”
谢明裳听若未闻,从腰间解下不离身的?银鞘弯刀,横放在膝头。
谢琅再?次阻止:“交给我处置。你嫂嫂不喜见血,她会?害怕。”
啊……谢明裳惋惜地把弯刀挂回后腰。
庐陵王妃还在试图靠近,恳求声?不绝。谢明裳从荷包里取出两?枚香丸,堵进自己?耳孔。
她今日?冒雨而来,就想和嫂嫂安安静静告个别。
生?者悼念亡者,在生?与死的?交界处短暂停留,倾吐怀念,不留遗憾,彼此珍重告别。
从此,亡者去往永恒安眠之地,生?者背负希望继续向前。
这是十四岁的?她,欠缺的?一场悼念与告别。

谢夫人还是以家里留饭的名义?,把谢明裳留下了。
亲自下厨熬煮羹汤,强做镇定地和女儿说话。尾音时不时颤抖几下,却很快被?掩饰过去?。
谢明裳坐在厨房里,在缭缭烟雾当中,仰头注视灶台边忙碌的母亲。
这是一张憔悴又坚强的中年妇人的脸。
这是她?第二个母亲。刚强地把她?护在身后,打算护一辈子的母亲。
“明珠儿……”谢夫人的尾音又在细微发?颤:“你为什么,不和娘说话了?”
谢明裳留意到母亲微微颤抖的嘴唇,起身过去?抱住她?,像从前?那样,撒娇地把下巴搁在母亲的肩膀。
谢夫人紧绷的肩背倏然放松下去?。
她?把长柄木勺搁去?灶台,也像平日那般,动手把粘住自己的女儿从身上撕下来。
“乱撒娇。好了,不想说话就不说,谁没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呢。今天难得回来,喝碗热汤再走。”
嫂嫂停灵期间,家中停鱼肉。热腾腾一瓮素汤端上桌时,谢琅也送客回返。
谢夫人问起他如何应对的庐陵王妃。
谢琅瞥了眼靠墙抱刀护卫的顾沛。
并不隐瞒,也不刻意降低声线,直言不讳:“庐陵王妃慌不择路,儿子给王妃出个主意,她?便走了。”
庐陵王妃在灵前?苦苦哀求,谢明裳一个字都不应,后来听?得厌烦,直接起身避走。庐陵王妃匆忙要追。
谢琅把人拦住,与?她?说:“庐陵王、河间王,嫌隙深重,求情无?用。”
庐陵王妃泪落如雨,险些瘫倒。谢琅却不声不响,将提前?写好的纸条递与?她?看。
纸条上写了两个姓氏。
“相府:林;裕国公府,蓝。”
“这两家与?河间王府仇怨更深。”
谢琅轻声给庐陵王妃指路:“求情无?用,不如攀咬。宫里人无?端攀咬庐陵王,庐陵王为何不索性去?攀咬这两家?自认一时糊涂,从犯而已?,另有?主犯。”
“咬死别家,自家好脱身。”
庐陵王妃捏着纸条发?愣。人也不求情了,急匆匆转身便走。
“儿子给庐陵王妃出的主意,王妃觉得可行?。送走王妃一行?人,儿子便回来喝汤。”
谢琅说罢,又瞥了眼身后的顾沛。顾沛从头到尾听?得清楚,眼睛瞪得铜铃般老大。
谢琅镇定自若地舀素汤。“对了,母亲,刚才小妹问起我一桩事。”
谢夫人心?不在焉地听?着,给谢明裳添汤。
自从女儿回家,她?全幅注意力?都在女儿身上了。
谢琅边喝汤边道:“小妹问起我,明珠儿的小名从何而来。儿子告诉她?,她?年幼时似乎还有?个小名,叫做珠珠。”
谢夫人添汤的木勺猛地一抖。
半勺汤水洒落桌上。
谢琅迅速抓起细布,把汤水擦去?了。
自从听?到“珠珠”两个字,谢夫人原本平静的面色大变,手腕细微抖个不住,几乎握不住木勺。
“你……”谢夫人死死盯着儿子,哑声道:“你,告诉她?了?”
谢琅回身望向目瞪口呆、脖子都拽直了旁听?的顾沛,平静道:“谢家私事,劳烦。”
顾沛恍然急退出门外,替谢家人把门合拢。
桌面上的汤水一滴滴地滴落青砖地,谢琅继续拿干布擦拭:
“多年前?的小名而已?,为何不能说?母亲,儿子之前?问过几次,小妹身上到底有?什么事,叫母亲一直不愿说给儿子,隐瞒至今——”
“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谢夫人骤然爆发?了。
当啷一声巨响,谢夫人摔了木勺,胸膛剧烈起伏,一巴掌拍在桌上:“你妹妹难得回家!就不能好好吃个饭!你闭嘴!”
谢琅带几分震惊,注视母亲难得的失态,迅速起身告罪:“儿子不孝。母亲——”
谢夫人眼角通红,起身欲走!
始终安安静静喝汤的谢明裳放下碗,追上去?抱住谢夫人的肩膀,把人拉回桌前?。
谢夫人闭目不言,任由女儿温暖的体温环拢自己,泪水渗出眼眶。
良久,胸中憋闷的一口气终于吐出,谢夫人沙哑道:“明珠儿,你突然问起你的小名,你……都知道了?”
“你今天踏进谢家就不肯说话。你……”谢夫人声线控制不住颤抖,“你心?里,怨我们?”
谢明裳连连摇头,四处寻纸笔。
在谢琅的默然注视下,第一句写道:“珠珠是娘之亲女——”
最后一笔尚未写完,谢夫人已?捂住脸孔,踉跄起身。
她?果然都知晓了!她?想起了从前?,也想起谢家的隐瞒。她要再一次失去她的女儿了!
不等谢夫人躲入内室,谢明裳再次追上前?,把匆匆写下的第二句直戳在谢夫人面前?:
“我是娘第二个女儿,谢家明裳。
养育之恩不敢忘。”
谢夫人抓着字纸,浑身颤抖、似哭似笑。
谢明裳过去?一把抱住她?,如寻常那般,把整张脸都撒娇地埋进母亲的肩膀,揽住母亲因?为紧张恐惧而绷得僵硬的肩背。
上马征战的巾帼英雄,面对箭雨枪林尚且毫无?畏色,何时这般恐惧过!
谢明裳轻柔地反复抚过母亲僵直的肩背。谢夫人心?跳激烈,泪水泉涌而出。
极度的紧张和恐惧如潮水般涌上谢夫人全身,片刻间,她?竟然难以动弹。
真相隐瞒了太久,遮蔽在黑雾中太久。
相比于真相本身,隐瞒这个举动,反而无?限放大了恐惧。
多年之后,当隐瞒成为习惯,谢夫人最恐惧的,竟然已?不是真相泄露,而是被?女儿戳穿。
其实说开了,也没什么好恐惧的,真相本身并不令人恐惧。
谢明裳张开双臂拥抱母亲,感受这份潮水般席卷而来的莫名恐惧,又如落潮般缓缓退去?。
她?抬起头,冲默然站立桌边的阿兄谢琅微微地笑。
终于说开了。
母亲从此?不必再担惊受怕“被?戳穿”这件事了。
车马回返河间王府的中途,顾沛压低嗓音训话:“行?了,你们都别瞎操心?,我听?见娘子说话了。”
“没跟任何活人说一个字,哪怕谢夫人和谢大郎君也没能让娘子开口,嘿,她?只跟谢家过世的少夫人说话。”
“总之,不是开不了口,是不想开口。人没毛病。你们都小声点,别嘀咕娘子,叫她?听?见了反倒担忧。”
旁边有?个亲兵嘀咕:“顾队副,你自己的嗓门降一降。”
“……”
谢明裳坐在车里听?得清楚,抿嘴无?声地闷笑。
思绪却很快又飘散出去?。
黑暗里的庞然大物依旧蹲在原处,她?如今一闭眼,就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它了。
那是记忆最混乱破碎的深处。昨夜,她?短暂地碰触到它,它在她?面前?展示了狰狞。
她?凝视它,同时也被?它凝视。难以承担的痛苦令她?昨夜失去?控制,人几乎发?了疯。
所以她?从它身侧绕开了。
躲开它的凝视,也失去?了对它的凝视。它依旧静静地蛰伏在暗处,她?知道它的存在。它也知道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继续碰触它。
但昨夜短暂的碰触,漏出的记忆,已?经足够多了。
谢明裳在回程路上都在出神。不出声地抿嘴而笑,偶尔低语两句。
“真是娘教我的弯刀啊。”
“四岁就开始学了?刀鞘比我腿都高,我好厉害。”
“呀,哭得好傻。”
头一天摆弄弯刀就割破了手背,女娃娃跌坐沙地嚎啕大哭。边哭边打弯刀。
母亲笑盈盈往她?嘴巴里塞一个新烤的热馕,塞得她?嘴巴合不拢,又把她?抱去?骆驼上擦眼泪。
“别打弯刀,不是弯刀的错,哎呀,也别打自己,小明裳不是小笨蛋。”
“小明裳从小跳舞就好看,学刀也会很快的。都是你爹笨手笨脚,传给了你。”
“你爹走路会左脚绊右脚,我撞见过好几次,就像这样:我招呼他过来,他走着走着,突然脚底下一絆,跌跌撞撞冲到我面前?来——啊,你可别学给你爹看。”
遥远而模糊的回忆,带一点久远尚存的温热,被?她?点点滴滴回想起。
母亲生前?鲜活嗔笑的面孔,和临终前?鲜血披面的扭曲的面孔,不再令她?感觉割裂。两张面孔都是母亲。
她?记忆里的亲生母亲,不再是一张令人生畏的空白?脸孔了。
马车停在河间王府大门外,谢明裳自己轻快地跳下车。
嫂嫂临终前?招她?回家,和她?当面告别,把遗书?交付她?手里。她?在停灵五日后,带着绘制的小像去?灵前?告别。
她?经历了一场完整的告别。有?始有?终,安置了死亡,也安置了自己混乱动荡的十四岁的一部分。
那时还没及笄呢。
会慌乱,会害怕,因?为恐惧而不敢注视母亲死亡后扭曲的脸。以树叶蒙住母亲的面孔,边哭边匆匆下葬……
对十四岁的少女来说,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坦然和宁静。脚步越发?轻盈起来。
她?踢踢踏踏地踩过庭院里的积水,隔半个院子,望见窗边的身影。
萧挽风正在和书?房里众人说话,远远地望见她?走近便停下言语,侧过半个身子,在雨中凝目望来。
谢明裳愉悦地冲他笑。
脚下步子加快,踩得地上积水哒哒响。几乎一路小跑进书?房。
严长史领几名幕僚同时推出书?房,行?礼擦身而过。
她?像一只突然起了玩心?的林间小鹿,横冲直撞而来,从门外笔直撞进萧挽风怀里。冲力?太大,接住人的同时,萧挽风后背被?她?顶去?窗棂边,咚一声响,撞得还不轻。
谢明裳扎进他胸前?衣襟里。脸颊上沾有?雨水,湿漉漉的,几下把衣襟蹭湿了一片,还没来得及继续蹭,就被?抬起下颌,上上下下地打量。
“怎么突然这般高兴?”萧挽风问得平静,却并不跟随她?高兴,目光反倒带出几分探究。
开口询问的同时,手臂不动声色揽过她?的腰,从后腰按住弯刀。
他担心?判断错误。她?并非真的高兴,而是如昨夜那般情绪激动失控,瞬间伤了她?自己。
谢明裳猛拍他手臂,叫他放手。她?要去?拿纸笔。
白?纸黑字,四个大字明晃晃杵在他面前?:“我想通了。”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