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挽风没?说什么?,开门唤人。亲兵飞奔去厨房取莲蓬。
片刻后?,他取一支新鲜碧绿的大莲蓬走近罗汉榻,自己剥开一个莲子,递去侧卧的小娘子嘴边。
谢明?裳只闻了闻清香带苦的气味,便嫌弃地往后?躲。她压根就不爱吃莲子,但非要讨莲蓬。
把新鲜采摘的大莲蓬抓在手里,慢腾腾地剥。剥出一个新鲜白嫩的莲子,放在掌心,喊:“殿下,来吃。”
萧挽风没?走远。他从刚才就坐在罗汉榻边,从近处坐看她这处的动静。
谢明?裳托着莲子,晃了下手,从四面晃动的重影里摸索真人。
萧挽风顺着她的手倾身?过去,接过莲子,放在嘴里嚼吃了。
又起身?寻来一块帕子,以手蒙在她眼睛上,声线很温和:“你不舒服,睡吧。”
谢明?裳这回却死活不肯再蒙眼睛。
乌黑的眸子眨也不眨,直视面前的众多?重影,直勾勾盯着她认为是真的那个:
“你喜欢吃莲子。多?吃点,吃完别哭了。”
萧挽风挑了下眉。哭?谁哭?
她对着空气念叨什么??那药酒果?然甚毒!
罗汉榻上的小娘子翻来覆去,嘀嘀咕咕,良久都不能入睡。
“睡太多?了,越睡越晕。”谢明?裳不肯睡,只说:“你忙你的,我躺我的。”
萧挽风把整盘莲蓬都端来罗汉榻边,走回原处,继续捏沙盘。
书房里安静下去。蒙眼布被悄悄掀起。
萧挽风坐在窗边,从她现在的位置,透过众多?重影,可?以望见他的许多?个侧脸。
他正凝视沙盘,浓黑眉峰微皱起。
鬓角如刀裁,下颌线条锐利,这是一张属于成?年男子的刚硬的侧脸。她梦里的裹着褴褛皮衣的少年,眉眼有八分像他。
在她的梦里,她险些把八分像他的少年给拿雪给埋了,又绑在木筏子上雪地拖行。
这算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还有那少年身?上东拼西凑的兽皮子是怎么?回事?她在梦里连完整衣裳都不打算给人一身??
谢明?裳眼皮跳了跳,不再往深里想,又取过一只莲蓬,开始剥莲子。
安静的书房里,只有簌簌的细沙声不断。莲蓬的清香逐渐弥漫开来。
谢明?裳手里慢腾腾地掰着莲蓬:“地形捏错了怎么?办?”
“大致不会?错。河套以北这片丘陵我走过。”
“哦。”
“你父亲昨日传回了最新战报。他此刻就在贺兰山以东、河套以北的丘陵地带,和辽东王残部缠斗。这片丘陵地不小,却不知具体在何处。你父亲的战报里未写明?。”
“哦。”
萧挽风又道?:“你了解谢帅。他果?然不肯退兵,传回朝廷的战报请求继续追击。”
谢明?裳这回不说“哦”了。她笑出了声。
“父亲故意不写清楚。他怕又来个京城使者,给他第二封退兵令。”
萧挽风侧头盯她一眼。清醒了?
谢明?裳侧卧在罗汉榻上,却也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压舱石,怎么?会?哭?
胡太医给他“正骨归筋”,筋骨被拽开的细微格拉声响听得渗人。也没?听他喊一声。
所以,刚才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觉得他会?哭,还取来他喜欢的莲蓬,剥莲子哄他?
梦里眉眼八成?像他的少年郎,半死不活地躺在雪地里,紧闭眼角一颗颗渗泪,泪珠子不等滚落就冻在脸颊上,下巴上……纵横交错,自己废半天功夫才把人擦干净。
果?然是自己梦里杜撰出来的罢?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怎么?会?按上河间王萧挽风的脸呢。
视野里的重影越来越多?,谢明?裳飞快地眨了下眼。
过去那一夜,真实和梦境的边界互相渗透,她时?而入睡时?而清醒,其实有些怀疑。
当真是她做的梦么??
还是因为没?有服药,癔症发作?了?
比方说,面前的男人,浓眉压眼,神色冷峻,坐在窗前不言不语地摆弄沙盘,心里不知在想什么?政事,眉心拧起,瞧着委实严肃。
换个人在书房相陪,肯定要正襟危坐、满脸肃穆等待召唤的。
所以,昨夜自己和他同?车回王府时?……
沙沙下雨的凌晨黑夜,自己在马车里躺着,头晕欲裂,烦躁得慌。
真的开口跟他提了那个荒唐的要求?
他还当真照做了?
是不是自己的另一场荒唐梦境?
萧挽风摆弄红黑两色小旗的动作?都停下,在盯她了。
“想什么??可?以直说。”
谢明?裳顺着男人健壮的肩膀往上望。越过锦袍衣领,望向他一丝不苟、整齐束在发顶的金丝小冠。
“头发……”她现在很清醒,心里越想越疑惑,开口也就不那么?确定。
两人隔半个书房距离一坐一卧,她面朝窗边,小声说:
“卷头发……放下来,让我摸摸?”
隔那么?远,居然还叫他听去耳里。萧挽风掷下红黑两色小旗,去旁边面盆洗净手,走来罗汉榻边,居高下望。
面前许多?道?重影,重叠出一个谈不上欣悦的神色。萧挽风抿着唇线,浓黑眉心微微拧起。
“头发有甚好摸的?”
不等回答,他便拧着眉,走去书房门边,反插门栓。
又走去窗边,把大敞的窗棂挨个关紧。
书房里的光线昏暗下去。
谢明?裳注视着他四处走动关门闭窗,最后?走来罗汉榻边坐下,两条长腿一屈一伸地撑开,侧看她一眼。
谢明?裳不着痕迹地往后?蜷了蜷。许多?个凌厉的眼神重影在一起,好凶。
“不能摸么??你自己讲的,有话直说。”
萧挽风几乎无奈地看她一眼,抬手解下金丝小冠。
他束发花费的时?辰久。昨夜马车停在王府门外,他一刻钟没?下车,所有人在门外冒雨等了他一刻钟。
——他在车里束发。
“书房随时?有人来寻我。”
“人不清醒,就开始胡闹?”
发冠下还有玉簪。解下玉簪子,还有束发的发带。
微卷而硬的发尾塞进她手里。
谢明?裳把卷发尾绕在食指上,抿嘴笑了下,卷了十?来道?,攥在掌心里,终于老老实实地闭上眼睛。
所以嫂嫂去世的片段,是真的。
昨夜马车里种种,不是她妄想的癔症,也是真实发生过的。
那之前木筏子拖着小少年翻越雪山的梦……也不是梦,也是真的??
她还在晕晕乎乎地想。想着想着,又睡过去。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胡太医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回听语气更不安稳:
“娘子出现记忆错乱的情况,医书罕见。下官觉得,稳妥着想
,还是给娘子继续服用?药酒为好。”
“继续服用?药酒,虽然癔症无法治愈,想不起之前十?几年……至少以毒攻毒,可?以维持目前的现状安稳。短暂停用?药酒,娘子出现记忆错乱,继续停用?下去,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啊。”
“殿下觉得呢?”
书房里并未寂静多?久。萧挽风的声音很快响起。
斩钉截铁,毫不迟疑。
“以毒攻毒,饮鸩止渴,哪有真安稳。”
“她清醒时?已下决定。听她的决定。”
第79章 承担苦痛,而后成人……
顾沛送朝食来书房时,谢明裳安静地抱膝坐在罗汉榻上,对着窗外小雨出神。
顾沛喊她几声,她也未应。
“娘子还没醒神呢?”顾沛小声嘀咕着。
萧挽风牵起谢明裳的手,把她安置去窗边长桌,“多给她点时间。”
顾沛忙前忙后?地布菜,回禀王府日程,亲兵操练情?况;谢明裳似乎完全没留意?到他,全程盯着窗外长檐落雨。等顾沛告退出门时,却被叫住了。
谢明裳清晰地说:“顾沛,劳烦你?跑一趟谢家,喊我娘来。”
顾沛:?
萧挽风把长筷放去谢明裳手里,不抬头地说:“去。”
顾沛应下,抬脚要走,谢明裳又叮嘱他:“叫我娘穿那身好看的淡黄色长裙,骑骆驼来。”
顾沛:??!!
萧挽风:“原话传给谢夫人。”
“喏。”
顾沛满腹疑窦地退出书房不久,严陆卿求见。
严陆卿带来了朝中最新的消息,萧挽风边用朝食边听。
“唐将?军上回擒获的突厥探子,早早报于朝廷,结果没人搭理。唐将?军没奈何,送到我们这处来。殿下可还记得?”
萧挽风有印象,“密室里处置的那个。怎么?了?”
“前日,谢帅的前线军情?报入京城。六百里快马送回的不只?战报,还有第二位突厥探子。”
“谢帅报上同样的军情?:辽东王和突厥可汗密谋勾连,欲联合突厥,引兵南下。”
萧挽风用饭的筷子停住,“这回探听得确凿了?”
“探听确凿。”
事关重大,严陆卿把新捏好的沙盘拖来面前,指着沙盘回禀最新情?势。
这次被谢崇山擒获的突厥人,不再是探听中原战况的探子,而是突厥信使。
身怀密信,传达突厥王庭的意?志。
同意?与?辽东王联兵,挥师南下。
“突厥可汗讨要大量金银茶帛,讨要云、朔两州。长城以南的千顷肥美土地,曾被他们占据十余年。突厥可汗要求辽东王事成后?,割让两州土地,供突厥做牧场。”
“最致命的是,一旦云、朔两州割让,长城防御从此无用。突厥可以随时从朔州越过长城南下,直捣中原。”
萧挽风神色不动地听完,夹起一筷子鲜甜莼菜,放入谢明裳的粥碗里。
“他们想得不错。”
严陆卿喟叹:“确实想得极好。还未发兵,两边就已豪言壮志,谈论如何分割疆土。这回证据确凿,朝廷再不能不搭理了,必须整军应对。”
说到这里,严陆卿的情?绪激动起来:“殿下,谢帅领兵在外,京城守卫空虚。我们的机会来了——呃,娘子有话说?”
谢明裳不知何时已放下碗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两人。
“我爹在哪里?”
“……”严陆卿哑然片刻,抬手指向沙盘。
“谢帅目前,约莫在太行?山东北。”
谢明裳赞同地点点头:“我爹出征了。”
萧挽风把饭后?用的茉莉花茶倒出一杯,热茶推去谢明裳手边。
“你?父亲出征未回。你?母亲很?快就来看你?。喝茶。”
谢明裳捧着茶盏,摆弄沙盘红黑小旗。萧挽风任她摆弄。
“突厥后?续事,非一两日能化解,妄动无用。”
萧挽风吩咐下去:“知会朔州大营加倍防御。等局势进展,等朝廷反应。”
“是。”严陆卿领命,换了个话头:“关于李郎中的处置,已和拱卫司禁军打过招呼。此人玩弄医术,本性欺诈,不能轻饶……”
谢明裳放下小红旗,轻飘飘插进一句:“打一顿,放了吧。毕竟药酒管用,免了家里五年担心。”
严陆卿眉头大皱,试图劝说:“确实,药酒表面上缓解症状,谢家误以为有效。但用的药不治本啊!停药即有反噬!李郎中此人,求名又求财,以欺诈手段隐瞒用药。用得还是毒药!怎能不严惩……”
正反说了一大通,怎奈何谢明裳压根不听他的,只?低头摆弄沙盘。
萧挽风开口问:“原本定的什么?罪名?”
严陆卿:“证据确凿,以投毒论罪。原本拟定的斩监候,秋后?处决。”
“死罪换刺配,流放边地。告诉他,谢六娘怜悯其医术,饶他性命。家产不动,留给妻儿。”
“遵命。”严陆卿应诺退下。
书房安静片刻,胡太医求见。
窗外的滴雨声清晰起来。谢明裳放下温茶,又抱膝坐在木椅上,望着窗外小雨出神。
昨日的正骨归筋,导致小腿淤肿更?显严重。以至于今日花费的时辰格外多。胡太医满头大汗退出书房后?,萧挽风长吐出口气,起身走去窗边。
屋檐下雨帘成细线。溅落青石地面,黄叶纷落,又很?快被人扫去。这是属于京城的秋雨。
“看这么?久了,在看什么?”他站在小娘子身后?,扶着椅背,低头问她。
谢明裳喃喃自语:“八月还在下雨。怎么不下雪?”
“八月的京城不下雪。关内大部分地界,十一月才下雪。”
“哦。”
谢明裳察觉身后?有人,仰起头,注视片刻,“殿下?”
萧挽风扶着椅背下望,望进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瞳:
“无需唤殿下。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谢明裳想了半日,想起男人经常被人挂在嘴边的字号,以及不怎么?被人提起的单名。
“萧折?”
“连名带姓称呼不好。”萧挽风更?正她:“京城里不成文?的规矩:仇人相见,才会当面直呼姓名。”
谢明裳从善如流地改口,“阿折折。”
“称呼成年男子,叠字也不大好。”
“哦。”谢明裳又想了一阵,换了个称呼,“挽风。”
萧挽风弯了下唇,“这样称呼甚好。”
谢明裳并不怎么?在意?称呼。对于她来说,称呼只?是称呼而已,重要的是人。
她的视线从窗外落雨转来室内,问身后?的男人:“是你?吗?”
“冻伤了腿,穿兽皮子,被得意?和雪钩拖着木筏子走,脾气很?大很?倔的少年郎。他长得像你?。”
萧挽风握住椅背的手骤然发力,手背青筋浮起,又按捺着,缓缓放松力道。
“是我。”他凝视面前的小娘子。“你?记得了?”
谢明裳却没有注意?到他片刻的失态。
她沉浸在自己散乱零落的思绪中。
“不对。”她蹙起秀气的眉头,“我的得意?分明是红白毛色的马儿,怎么?变成黑马了?黑马是你?的乌钩才对。”
萧挽风闭了闭眼?。
只?听声线的话,他回复的语气依旧坚实而平稳,听不出半分动摇。
“你?有两匹得意?。”
“红白相间的那匹得意?,是今年认下的。此刻正在马场。你?想它的话,现?在便?可以牵来。早前那匹得意?,是匹强健的黑马。”
谢明裳越听越疑惑,仰着头追问:“那匹黑马得意?呢?”
萧挽风深深地看她一眼?:“留在雪山上了。”
“哦。”
书房里安静下去。
谢明裳所有的疑问都得到答复,满意?不满意?只?有自己知道。她转过视线,继续抱膝盯着窗外
少顷,又喊:“殿下。”
萧挽风长吸口气,胸腔一阵闷疼。
他若无其事地再次叮嘱:“私下无需称呼殿下。刚才你?如何喊的?”
谢明裳还记得,很?快改口:“挽风。”
萧挽风压抑的浓眉舒展开来。
他坐回窗前,把沙盘拉来面前,按照最新的战报修正沙盘。
才捏起一座小山丘,眼?角不经意?地发现?,对面的小娘子早不再看雨,改而侧转身,若有所思地瞧他捏沙盘的动作,瞧了好一阵了。
“何事?”他不抬头地道:“想说什么?,直说无妨。”
谢明裳上下打量对面肩宽腿长的男人,开口喊:“阿折折。”
浓黑的眉峰果然即刻细微皱起,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人却没有更?大的动作,只?看她一眼?:“别闹。”
“你?们中原人不喜欢这种称呼?”谢明裳笑盈盈地喊他:“但我们关外都喜欢喊叠字,显得亲昵。很?好听呀,阿折折。”
萧挽风起身去银盆洗手,边洗手边道:“关外也不会以叠字称呼成年男子。”
被当场戳破的小娘子眨了下眼?,迅速改口:“挽风。”
“你?不是喜欢叠字,你?是故意?捉弄人。”萧挽风擦干手,走近她身前,在瞪大的乌亮眼?睛注视下,指节重重刮一下柔软的脸颊。
“淘气。”
午饭后?,谢夫人撑伞走近书房。
敞阔的书房里静悄悄的,除冒雨而来的访客,只?有年轻不苟言笑的王府主人,和趴在桌上专心作画的素衣小娘子。
谢明裳的绘画路子极为写实,和中原写意?画法?截然不同,不知从哪处学来的。
手持一截炭笔,仔细地描绘体?态五官,人物跃然纸上。
她起先在画的,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发丝乱蓬蓬的,肩背披甲,抱着头盔开怀大笑。少年人特有的活力几乎洋溢出纸面。
第二幅画的是个妇人。鹅蛋脸,浓密乌发编成长辫。上半身穿小袄。
鹅蛋脸上却空白无五官。
谢夫人走近打量女儿画作时,谢明裳正好也在犯难。
“这是我阿兄。”她指着浓眉大眼?的少年郎,“谢琅也是我阿兄。”
“我有两个阿兄?娘,为什么?谢家从来不提有个二郎?”
谢夫人的脸色极为难看。她勉强笑转开话头:“你?这小丫头,带话要穿淡黄长裙?为娘都这把年纪了,好容易翻箱倒柜找出一条。”
她今日果然穿了一条浅黄色的长裙来。谢明裳欢喜地看了片刻,抱着母亲说:“娘年轻的很?,穿得好看。”
谢夫人的神色舒展几分,紧紧地抱住女儿。
谢明裳却又回身继续动笔,把画中妇人的轮廓勾勒完整,炭笔细致画出一条拖曳及地的长裙。
屋里两人的注视下,她推开木窗往外张望:“娘,你?的骆驼呢?”
谢夫人自入王府始终保持的平静神色,仿佛平湖表面被人掷下一块大石,瞬间裂开缝隙,眼?眶发了红。
谢明裳没有察觉母亲的异样。她真的疑惑。
疑惑之余,拿起画纸反复比对。
她有两个阿兄,这没什么?。很?多人家都有两个阿兄。
“但我为什么?有两个娘?”
她握着鹅蛋脸妇人的画纸。谢夫人的脸型坚毅略方,骑骆驼的娘,分明不是眼?前的娘!
她吃惊地问谢夫人:“我爹呢?我要问他!是不是爹娶了两房夫人?娘,我是你?亲生的对不对?”
“劳烦殿下!”谢夫人忍泪,腾得起身往外走,不回头地道:“老身有话说。请一步,书房外说话。”
主宾两人都未打伞,冒雨站在庭院里。书房周围清场。
隐约争执声响自雨中传出。怕惊扰了书房里的人,两边说话声都不大。
谢夫人沉声道:“来路上,老身便?和贵府严长史说,她的药酒不能停!停药则癔症发作!”
萧挽风的回复更?简短:“以毒攻毒,焉能持久?药酒必须停。”
谢夫人强忍着泪,心疼酸楚又愤怒,胸膛剧烈起伏:“她在谢家五年都好好的!我好好一个聪颖机敏的女儿,在王府里变成这幅模样!殿下不心疼她,我心疼我自家女儿!”
雨水四下里飞溅。谢夫人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几乎爆发时,被萧挽风一句话打断:
“她想起她真正的兄长了。谢夫人想她重回昏昧?”
谢夫人激烈的质问突然哑了。
隔片刻,哑声道:“殿下什么?意?思?”
萧挽风锋锐的目光穿过雨帘,直视谢家主母:“她当真是你?谢家女儿?”
“……”
“殿下知道多少?”谢夫人仿佛被当头浇下一桶冰水,激烈的情?绪突然冷下去:“我家老头子告知的殿下?”
萧挽风不答反问:“她的事,谢琅可知道?”
“……”
“看来谢琅不知。”萧挽风一颔首:“夫人疼爱女儿,路人皆知。”
“但饮鸩止渴的爱法?,不可。夫人放心,我会看顾她。慢走不送。”说罢,回身往书房行?去。
谢夫人浑身都在细微发抖,雨水落得满肩。
自从谢明裳画出那两幅小像,谢夫人心头就升起强烈预感?,她要再一次失去她的女儿了。
激荡的情?绪再难按捺。平日绝不会言说的大不敬言语,此刻冲口而出。
“殿下护得住她?河间王府自己都风雨飘摇,不知前程!谢家带她入关,护了她五年!谢家护得住她!”
谢夫人在雨中颤声呼喊:“她想起越多越痛苦!把我的女儿交还给我!谢家可以一辈子护她!让她一辈子安稳无忧!”
萧挽风继续往书房行?去。身后?的颤抖呼喊不能让他停步片刻。
“不错,谢家护了她五年。”
看顾她及笄,隐瞒她的病症,割裂她的一部分,让她安稳度日。
他的言语冷静到近乎冷酷:“但她已长大成人。她不想被一辈子护着。被谢家护在身后?,你?以为她不痛苦?”
“承担苦痛,而后?成人。谢夫人,是时候放手了。”
画纸铺满长桌。
从早到晚,谢明裳趴在?桌上作画,她自?己烧的木炭枝堆了半桌子。书房灯火亮到深夜。
这?天清晨,顾沛再次送进朝食时,收拾半天才把满桌画纸和木炭清开,空出位子摆放饭菜。
“娘子,歇一歇,用朝食了。娘子?”
连喊几声都无人?应,顾沛发了急:“这?都画几天了?早前还偶尔应个声,这?两天娘子连人?都不搭理了!”
萧挽风绕过桌案,牵谢明裳的手去水盆边洗手。
“再给她些时间。”
不搭理人?有个唯一的好处,她前两天藏掖着不让人?多?看的画像,如今整摞摆在?桌上,随便拿去翻阅,她也?不管。
顾沛趁收拾时翻了翻。有三幅肖像画得格外细致,他一眼分辨出其中两幅,分别是谢夫人?和谢琅;第?三幅浓眉大眼的少年将军,他不认识。
“……哎呀这?张!”第?四?幅肖像画得同样细致,发髻斜插的野花儿、长裙边的花草绣纹,妇人?骑的骆驼都被细致勾勒,面孔却是空白的。在?阴霾雨天里乍看有点瘆人?。
顾沛赶紧把空白脸孔的妇人?画像收去最下面压着。
其他画像的篇幅小上许多?,但同样形貌具备。
谢崇山的小像乘马立于山坡上,挥手呼喝,四?周旗帜飘扬,像大军出征的场面。
顾沛把谢帅的小像和谢夫人?、谢大郎君的画像摞在?一处,往后翻了翻,乐了。
“娘子这?张画像,画的是我吧?”他乐颠颠捧起一副小像,奉给萧挽风过目。
萧挽风把饭碗放去谢明裳面前,抽空瞥一眼。
小像画得简略,但寥寥几笔,抓住人?物精髓。年轻儿郎骑马横刀,手里提几只鸟雀,没心没肺地咧嘴而笑,露出满口白牙,画的可不正是顾沛?
顾沛捧着小像,越看越喜欢,大大咧咧地转身跟谢明裳讨要。
“娘子,这?幅画儿送我吧?”
萧挽风夹起鱼鲊的长筷一顿,并未阻止,留意对?面安静吃食的小娘子的反应。
顾沛原以为这?
回又要连喊七八遍,没想?到才开口,谢明裳便干脆地一点头,把桌上小像推过去。
顾沛大为感动,画像郑重收入怀里。
“哟!”他又递过一副小像给萧挽风看。
“娘子这?幅,画得是不是殿下?”
这?是一幅尚未画完的小像,画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周围以大片木碳涂黑,面前一处火堆,似乎在?黑洞里生火。
画得是侧脸。少年不悦地抿起嘴角,浓眉锁紧,怒视手里的打火绒石。
侧脸轮廓画得清晰,但头发画得乱糟糟的,仿佛大团缠绕的线团,发尾落到肩胛边。少年郎的半截上身画满了豹纹斑点。
顾沛看得倒疑惑起来:“细看又不怎么像。”
萧挽风放下碗筷,瞥一眼便道:“是我。”
伸手欲接画像时,谢明裳却抢先把小像抽走,塞去长桌大摞的画纸里。
萧挽风的手接了个空。谢明裳叼着长筷尖,开口说?:
“骗人?。”
这?是她整天说?的头一句话。
萧挽风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用饭。
等?顾沛退出书房后,他再次翻出那副小像,摆在?两人?中间:“没有骗人?。确实?是我。”
谢明裳打量小像里的少年,又抬眼上下打量对?面的男人?,瞧了半天,粉润的嘴角往下一撇,也?不说?话,摆出一副“我看你继续骗人?”的神气。
萧挽风起身关好书房门?窗,指着小像中乱麻般的头发:“他是卷发对?不对?。我也?是。”
谢明裳似乎想?起什么,目光抬起,越过男人?宽阔的肩膀,线条清晰锐利的下颌,对?着他整齐束好的发冠出了一会儿神,迟疑着抬手,做出想?摸的姿势。
萧挽风坐去她身侧,微微地低下头来,任她抚摸。
但她很?快自?己缩回手去,继续撇嘴。
别以为她好骗。关外的卷头发多?的是。突厥人?,回纥人?,波斯人?,十个里头有八个卷头发。
成千上万个卷头发,但被她救下的少年郎只有画像上这?个。
面前这?位关内贵人?打扮的男人?,显然二十多?岁了,比她认识的少年郎大好多?。
“你才不是阿折折。”谢明裳小声嘀咕,继续低头吃饭。
萧挽风在?她身侧坐了片刻,继续引她说?话:“因为没穿兽皮子?”
穿起兽皮子,当然也?不是。
天底下每个人?都可以套一身兽皮子。但她亲手缝的兽皮子,只给了画像上那个脾气大的少年郎。
谁让她把他衣服扒了烧火呢。
关内人?可怕的很?。那么大个头的少年郎,看身量几乎是个成年男人?了。他昏迷在?雪地中,她扒了他衣裳救命,换成关外人?,必定感激涕零地道谢。
他醒来不仅不谢她,居然小媳妇似的羞耻哭了。
她还给他留了条裈裤呢。
谢明裳不吭声,长筷尖继续一粒粒地拨着饭,漂亮的眼睛斜睨身侧男人?,从上往下打量。
广袖玉冠,深墨色重锦袍,金线红绫滚边。什么都不缺的关内贵人?,居然想?骗她的画?她又不好骗。
“穿起兽皮子,也?不是他。”她笃定地道,放下碗筷,抓起木炭枝继续作画。
萧挽风坐在?身侧,良久未动。
她现在?画的,是个年轻温柔的女子。几笔轮廓下来,勾勒出新妇发髻。峨眉婉转,素手握针,正在?低头刺绣。手腕上挂一只玉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