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by香草芋圆
香草芋圆  发于:2025年0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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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彦真?!
谢明裳吃惊得瞪圆了眼睛。
镇守朔州多年,今年夏季奉诏入京、协助虎牢关?防卫战的威武将军,唐彦真?……居然见面就认出自己?。仿佛多年
不见的长辈般,一口叫破她名字。
十多年前教过?她骑马?
她原本往内室走,脚下一个急停转回,白?纸黑字杵到唐将军面前:【我?父亲,谢崇山?】
唐彦真?飞快地瞥一眼去萧挽风的方向。
萧挽风开口道:“再想想。不是谢帅,是你另一个父亲。”
唐彦真?刻意放慢几分语气:“不是谢帅驻军的关?陇西。我?们在朔州北,位置差得远。朔州最?北面的驻军边镇,武安镇——记得么?”
“当时我?二十郎当年岁,年轻力壮,选中做你父亲帐下亲兵。”
“你五六岁,扎两个小?辫,个头还没马腿高,只能骑蒙古小?马驹,但?骑得可神气!上马就跑,一点都不怕摔。我?们几个跟在马驹后头大呼小?叫地追。”
武安镇……
记忆里闪过喧闹的军镇。大风里裹黄沙,碎石被风吹得地上乱滚。不戴头巾围拢头脸的话,张嘴说话先吃一嘴沙。
天似乎总是灰蒙蒙的。有食物的烤香气。眉清目朗的少年郎蹲她面前,拿热腾腾刚出炉的馕逗她说话。
“小?明裳,喊阿兄。阿——兄。来,往这边站,当街大声地喊三声,喊到周围人都听见,我?手里三块馕,肉的素的,全给你。”
年幼的女童果然乖乖换了个方向,面朝西北,迎风放声大喊:“阿——兄!阿——唔!呸呸呸!”才喊两声便被风扑得满嘴都是沙。
少年郎捧腹大笑:“武安镇名菜,沙子拌馕!好不好吃——哎哟哟!”才到马腹高的小?女童一边呸呸地吐沙子一边愤怒地追打?,“坏人,你不是我?阿兄了!把?我?的馕给我?!”……
谢明裳忽地跑去窗边长桌,把?镇纸压住的一副小?像取在手里。
那夜情绪爆发,她几乎撕碎了所?有的画像,只侥幸留下两张,一幅嫂嫂刘氏的,一幅梦里的兄长。
意气飞扬的少年郎,发丝乱蓬蓬的,肩头披甲,抱着头盔爽朗大笑。
她指着画像,望向唐彦真?。
唐彦真?露出黯然神色。“小?将军他……”
战死龙骨山。身中数十箭。守护军旗到最?后一刻。
“小?将军好样的。虎父无犬子。”唐彦真?眼眶微微发红,悲伤混杂愤怒。
“他的尸身被弟兄们收敛归葬了。咱们这些关?外野人,不晓得京城大人物?们想什么。战死沙场的英雄拿不到追封,反倒被打?成叛贼,朝廷的大道理咱们听不懂,也不服。总之,每年小?将军祭日,香烛肉菜酒,弟兄们供奉得足够。你放一百个心!”
谢明裳听完,忽地又跑进内间。
片刻后,取出一副勾勒大半轮廓的画像草图。
画像里远山层叠。山脚下小?河蜿蜒。将军躺倒在血河边。
披甲,佩刀,无头。
谢明裳把?草图推去唐彦真?面前,指着失去的头颅。
谁斩下了父亲的头颅?!
唐彦真?一眼便看得明白?,神色极为复杂,抓起草图迅速走去萧挽风身边,低声问询:
“殿下,她当真?忘事了?这不是记得很清楚么?”
萧挽风把?草图摊平在桌案上打?量。
无头尸身躺在地上,鲜血汩汩流淌,融入山脚下的小?河。
和其他精雕细琢的小?像相?比,这幅草图画得并不精细,缺乏细节,分辨不出画中季节。
但?无头将军的指代意味,太强了。
“画得可是发现?尸身当时的场景?”萧挽风指着血河边的无头尸身问。
唐彦真?摇头。
尸身发现?时,并不在河岸边。
他低声道:“在河里飘着。上游飘下来几千具尸身,河道阻塞,几乎断流。弟兄们在河边挖了几个深坑,就地捞出尸体,就地安葬。中途意外发现?了……贺帅的尸身……”说到最?后五个字时,几乎以气声发音。
多年刻意淡忘,避忌不提。
原本习惯挂在嘴边的荣耀字眼,成为如今不可言说的禁忌。
唐彦真?压抑得眼底血丝通红。
深重呼吸几次,把?草图交还给谢明裳:“恕罪。失踪头颅的前因后果,我?也不知。收敛尸身时,已是如此……弟兄们在河里来回捞了半个月,始终未能寻获。”
他转身向萧挽风抱拳告罪:“末将多嘴了。过?两日便要?回返关?外,末将出发前再来辞行。”
萧挽风一颔首:“盯好北面突厥。”
书房里只剩下谢明裳和萧挽风两个。
谢明裳低头盯着画像出神。
萧挽风把?窗户关?上,回身问:“怎的突然从内室出来?你母亲的画像画好了?”
画像当然还没有画完。但?不急于一时,她给自己?留了两天时间慢慢绘制。如果不是谢琅出现?,她不会?中断的。
她把?萧挽风拉去桌前,提笔疾书:【别生阿兄气。】
萧挽风看罢,接过?纸张,以镇纸压去桌边。
谢琅虽然投奔他麾下,却没打?算把?妹妹长久留在河间王府。
这也是谢家一贯的态度。
眼下登门的是谢琅,态度尚且客气。等谢崇山领兵返京,再登门跟他讨人,两边只怕要?见血斗一场。
他抬手揽住柔软的腰肢,把?谢明裳抱去膝上坐着:“你莫生气就好。”
谢明裳:?
她疑惑仰头,正对上萧挽风平静漆黑的眸子。
“无论你的宫籍去除与否,你都留下。”

比如说,她不?可能平安归家?。
身为一把横插在河间王府和谢家?当中的双刃剑,尚未扎得两边鲜血淋漓、互斗不?休,却?放她归家?去。之后呢?
谢家?领回女儿,两家?化干戈为玉帛,开始议亲?
毕竟,在京城大部分人眼里,谢家?把女儿嫁给河间王,以一场体面婚事,洗刷曾经的耻辱,这是谢家?最好的选择。
局面如此发展,当初布局之人岂能忍受?
她不?可能平安归家?。
放她归家?,她这把双刃剑,只怕要被人生生断折。她平安不?了几日。
但?萧挽风偏偏只说一句“你都留下”。之后半句解释都无,只垂眸打量谢明裳的神?色,等她的反应。
一觉睡醒便不?肯开口的小娘子,在纸上落笔写“谁怕!”
于她心?中,是否当真如她笔下那样想通了,不?再畏惧提防,不?再怕他?
她今日想通了,主动依偎上来,亲密无间。突然而来的亲昵,仿佛一场美妙的春梦。梦醒了无痕。
今日写给他的承诺书,明天是否还作数?谁知道?。
两人拥着叠坐,谢明裳难得乖巧地坐在怀里,仰头?听他说“留下”,乌亮眸子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皮肤温度透过布料彼此渗透,男人有力的手按住她后腰,掌心?发热。发热的掌心?下压着字纸。
那是谢明裳兴致上头?写给他的承诺书。如今还在他衣袖里揣着。
过去的五年,她彻底忘了他。前两日,她短暂地想起自己?的十四岁,想起他们之间的一段过往,又很快遗忘。
兴许明早清晨起来,她又换了副样子。再次遗忘她今日的承诺和不?怕。
萧挽风经历了太?多的失望,也就放低了期望,准备迎接下一次的失望。
“谢琅今日讨你归家?。之后登门讨你的,或许还有你母亲,你父亲。但?不?管哪个来,你都留下。”
他平淡道?完,取过纸笔,摊开桌面,把怀里的小娘子转过半圈,笔管塞进她手里。
“想什?么?写给我。”
谢明裳莫名其?妙抓着笔,盯着面前摊开的白纸。
写什?么?
圈得太?紧,她挣扎起来。他搂得实在太?用力了。
谢明裳提笔写:【放手】
身后的萧挽风果然微一松手,她便跳下地。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她背身写字,手拦着不?让身后的人看。写完把字纸藏在身后。
萧挽风静等她的下一步动作。
无论纸上写的什?么,无论她态度如何?反复,他都早做好准备。
谢明裳转身瞧着他,神?色果然不?大高兴,把白纸黑学杵来他面前。
【本就说好不?走】
【既然不?走,当然留下】
【我只是不?说话,又不?是人傻】
【眼神?好凶】
【不?许对我凶】
趁萧挽风默念的瞬间,谢明裳弯下腰,“啾”,浅浅亲一下他的唇角,趿鞋跑回内室,继续坐在小案边写写画画。
被掀起的竹帘哗啦啦乱响。
萧挽风盯着那晃动竹帘,原地半晌没动。
————
八月初十这日。圣旨下。
追着第二封退兵令送出京城。赶在谢崇山兵马班师回京之前,皇恩浩荡,施恩于臣下,免除谢氏女明裳身上宫籍。
这回的传旨天使?是个面生的清秀小公公,不?再是黄内监了。对谢明裳摆出热络姿态,交接了圣旨之后,笑吟吟上前贺喜。
“六娘子不?记得咱了?咱家?逢春,原本在御前殿外伺候,新近换了差事,调入殿内伺候。时?不?时?地出宫跑个腿。”
逢春小公公生得一张讨喜面孔,含笑提醒:“四月底,谢六娘子出宫当日,咱家?搀扶河间王出宫,和六娘子随行过一段路。”
谢明裳隐约有点印象。
逢春人年轻,比黄内监有眼色的多。萧挽风入京不?久,逢春便看准形势,暗中投效河间王府。
两厢合作,情报传递,河间王府不?吝银钱扶持,逢春在宫里窜出了头?。
借着“请喝茶”的功夫,逢春把宫里的最新情形一股脑倒了个干净。
最近宫里不?大不?小的震动。
黄内监出事了。
御前内监黄有台,说起来也算是宫里一号人物。人精明却?又不?大聪明,趋炎附势,捧高踩低,阉人该有的毛病他都有。奉德帝偏就忍了他的这份不?聪明。
奉德帝登基五年,黄内监在宫里顺着风势往上爬,居然也混成了御前数得上名号的紫袍大宦。
这次突然塌了台,事先谁也没想到。
“黄内监得罪了冯喜公公。”逢春轻快地细数,“具体如何?得罪的,咱家?也不?清楚,宫里什?么流言都有。总之,头?天人还好好的在御前当差,傍晚就被千羽卫拘走。说牵扯进殿下被行刺的宫中大案。不知如何?用的刑,当夜舌头?割了,两只手也废了,半死不?活,只剩口气吊着命。”
“处置黄内监,是冯喜公公自己?拿的主意。圣上隔两天不见黄内监,随口问起一句,才知人下了狱。再追问一句,又道牵扯进行刺大案,人已折腾废了。”
“冯喜公公这回可捅了马蜂窝。”
奉德帝并不?在意身边服侍的内侍。御前侍奉茶水的杨保和,说起来也是服侍两朝的老人了,借着朱红惜的案子,被冯喜整治得半死不?活,奉德帝连多问一句都无。
奉德帝平日对黄内监嫌弃得紧。冯喜看在眼里,并不?觉得此人重?要。直接把人下狱拷问。
“这次不?知怎的,为个平日不?怎么待见的黄内监,圣上发下雷霆之怒。当场下旨剥去冯喜公公的衣袍,赐杖二十,收回千羽卫统领之权。冯喜公公这回要倒大霉了。”
“宫里最近乱的很。”
逢春细细地详说,萧挽风端坐上首位,无事人般地听。
黄内监如何?得罪的冯喜?
当然是因为他在河间王府受了惊吓,大喊出的那两句要命言语,传进了冯喜耳朵里。冯喜再容不?下他。
【冯喜老贼,你害我!】
【许多宫里阴私事,冯喜老贼以为我不?知情,其?实我知晓啊】
无论他知晓的所谓阴私事到底是哪些。总之,被割去舌头?又打断手的黄内监,是再也开不?了口了。
“黄公公废了,冯喜公公却?也没落下个好。大家?私下里都道?,冯喜公公这回聪明太?过头?了。”逢春嘴里感慨着,脸上却?笑得开怀,喜悦遮掩不?住。
“宫里往常都说,冯喜公公的意思,就是圣上的意思。如今看来不?确实。冯喜公公揣摩出的意思,哪怕就是圣上心?里的意思——圣上不?见得高兴呐。”
奉德帝为何?突然忍不?了冯喜了?
黄内监人不?够聪明,奉德帝表面嫌弃,心?里却?满意他的这份不?聪明。
冯喜揣摩人心?的本事一流,时?常揣测天子之意行事。奉德帝忍不?下的,就是冯喜的这份过于聪明。
逢春还在请示:“殿下有什?么吩咐奴婢做的。如今宫里乱的很,可以趁乱浑水摸鱼。”
萧挽风盯了他片刻:“不?急着踩冯喜。他还没死透。”
“砸重?金,走门路,顶上黄有台的位子。你敢不?敢坐?”
黄内监的殿上回事职位,可是宫里炙手可热的好肥缺。逢春喜形于色,噗通跪倒,大礼叩拜。
“奴婢愿赴汤蹈火!”
谢明裳捧着黄绢圣旨,回了趟晴风院。
鹿鸣、兰夏,乃至于寒酥、月桂,各个泪水涟涟。
李妈妈噙着泪水,把圣旨供奉去香案上,喃喃念佛不?止:“老天可怜见的。皇恩浩荡,谢家?有福,有这道?圣旨恩典,六娘终归可以回家?了。”
说着就开始收拾箱笼,嚷嚷着今天就要和谢明裳一起回谢家?。
烟雾升腾的香炉面前,谢明裳眼神?奇异,睨视香案上供奉的黄绢圣旨。
皇恩浩荡?
当初一道?圣旨,把谢家?如待宰牛羊般圈禁;如今把她原本的自由身还她,就皇恩浩荡了?谁的恩典?算什?么恩典?
谢明裳提笔写:【回家?向?母亲报信】
【福兮,祸之所倚。此刻归家?,福祸未知】
【告知母亲,且等父亲退兵,再做打算】
鹿鸣识字,低声念给李妈妈听。谢明裳把纸张烧去,吩咐收拾箱笼,把震惊的李妈妈送出晴风院。
院门敞开,穆婉辞远远地站在廊下,眸光幽幽盯着院门边拎包袱辞别的李妈妈。
谢明裳走回时?,感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停步直视廊下,正看见穆婉辞福身行礼:“恭喜娘子,重?获自由身。”
谢明裳站定在她面前。穆婉辞生性善于隐藏,从此刻平静无波的神?色,看不?出心?底起伏。
高兴,难过,酸涩,嫉妒?也许有几分酸涩和失落。
穆婉辞留意到她的打量,自嘲道?:“娘子母家?得力。谢帅战功显赫,力挽狂澜,谢家?中兴有望。娘子是有大福气的人。奴婢没这个福气。”
谢明裳写:【你想要什?么?】
穆婉辞垂眸敛目,深深福身下去:“苟全自身而已。”
她说谎。细微的情绪波动,被穆婉辞隐藏去更?深处。此刻应答的,是个完美温婉的外壳。
谢明裳不?再问询,擦肩而过。
吩咐晴风院关门闭户,只留下可靠的兰夏、鹿鸣、寒酥、月桂四人,其?余人一律不?用,净手焚香。
她还有一整日的时?间,细细描绘过世母亲的小像。
内心?不?可名状的深处,有风暴动荡,从未止歇。撕裂她的内心?,喂养黑暗中不?可碰触的庞然大物,令她至今难以开口说话。
她要静心?,仔细地聆听内心?深处的动荡。
谢明裳铺开画纸,提笔写下从唐将军处听来的字眼:
【贺帅】
短短两个字,便引发心?弦激烈起伏。仿佛平湖风波暗涌,暴风眼正在形成。
谢明裳其?实隐隐约约记得一些的。
她只要闭上眼睛,站在暗处的无头?尸身便会冲她转过身来,发出无声地呐喊。
安静的室内,她压抑急促的呼吸,站在桌前,一笔一划写下:
【贺帅】
【贺风陵】
热烈地爱慕母亲多年,生下一对儿女,最终却?又和母亲反目的阿父,贺风陵。
她开始描绘最后一幅母亲的画像,母亲美丽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母亲抱着她骑坐在骆驼上,穿走羊皮小袄和长裙,带走弯刀,决然地抛下身后的父子,仿佛当年私奔而来的那个傍晚那般,骑着骆驼穿过热闹而混乱的边陲兵镇,不?回头?地踏进茫茫戈壁。
“再回头?看一眼你阿父居住的地方,小明裳。”
母亲不?再以柔和的中原官话和她对话了。踏出兵镇之后,母亲便换回了族中的
回纥语。
“你的阿父为了他的天子,要征讨我们的族人。要把我们驱逐出世代居住的呼伦神?山和呼伦戈壁。”
“他先放弃了我们,我们便放弃他。”
“从今晚开始,你只是我阿支娜一个人的女儿。”
“你也生在十二月的满月之夜,小明裳。你带着长生天的祝福来到人世,我的族人都知道?你。继承我的弯刀舞,你将是我族中下一任的萨满圣女。”
“愿长生天保佑我的女儿一生平安。”
一滴泪水滴落在画纸上。
谢明裳眨了下眼,将模糊的视野眨去,指尖蘸水滴,在母亲蓄满泪珠的眼眶边,轻轻一抹。
你的女儿平安长大了。

严陆卿踏入书房时便吃了一惊。
前几日才捏好的大沙盘被推平,象征长城的小砖从沙盘北边被挪去最南边。
大片的草原戈壁地貌,占据了整片沙盘。
雄俊山脉起伏,支脉延伸,山峰顶部洒上细细的白面粉……那是长城以北的广袤戈壁,以及西北面连绵的呼伦雪山。
北境舆图挂在窗前。谢明裳和萧挽风在沙盘边并肩而?坐,不约而?同地凝视沙盘,对比舆图,时不时捏起一座山脉。
两人?并不交谈,但?眼神偶尔互视,往沙盘上指一处,对照舆图,很快便察觉误差,更正地貌。
一面红色小旗,笔直插在长城北面豁口边。那处是朔州北的边军驻扎地。
令一面小红旗沿着长城向往西北走?,插在西北豁口。那处是凉州,陇西边军驻扎地。
两面小红旗的直线相隔并不很远,约莫三四百里。但?直线行?不通。
红旗之间的地貌,穿越了整片呼伦雪山和周边气候恶劣的戈壁。
严陆卿并不惊动沙盘边的两人?,静悄悄走?近沙盘,仔细观摩。
谢明裳似乎陷入回忆当中,捻起一枚黑色小旗,搜寻位置片刻,插在南北走?向的雪山山脉某条支脉当中。
萧挽风凝目注视片刻,“突厥地界?”
谢明裳点点头?,又摇摇头?,把黑旗拔起,重新?冥思苦想起来。
严陆卿不明所?以,看了片刻,问:“娘子在找寻什么?”
萧挽风思忖着,取出五六面小黑旗,着重圈出南麓一处绵延山脉:“龙骨山,在这处支脉上。”
谢明裳却连连摇头?。
她要搜寻的,并不是龙骨山。
萧挽风又问:“回纥九部的位置?”
他把龙骨山圈起的小黑旗尽数拔出:“并不固定。”
“回纥九部内部的纷争不少,并不聚集在一处。”
“至于你的部落,这两年的放牧地,在主脉东南草场。”
嘴里如此说着,他沿雪山主脉往东南,落下一面黑旗。
谢明裳吃惊地盯着那面小黑旗。
她给母亲画小像时,才想起母亲的族人?……对方怎么知道的?!
谢明裳扔下手里一把小红旗,腾得起身。片刻后小跑回来,纸上五个大字,墨迹淋漓未干:
【为?何你知道?】
萧挽风的视线扫过五字,很快又落回沙盘上。
“你说过。”
谢明裳抓着白纸奋笔疾书:【不可能!】
“你没有直说。但?从你平日的闲谈、动向,猜得出。”
萧挽风如此说着,随手把小黑旗插在呼伦雪山两条支脉当中的山谷。
“你的族人?狡兔三窟,戈壁几处绿洲、避风谷,都有你族人?留下的暗号标记。”
突厥人?在关外势大,来去如风。谨小慎微的做派,只可能是人?数不多的小部落。
萧挽风开始东一只西一只地插小旗,每处小旗都是谢明裳母亲的族人?经常路过补给的绿洲。
谢明裳瞠目瞧着沙盘上越来越多的小黑旗。
戈壁贫瘠,能有几处绿洲?族人?的老底几乎都被掀翻了。
插到第六只小旗时,谢明裳愤然抓笔疾书:【狡猾的关内人?】
不等她写完“人?”字,萧挽风直接把笔管从她手里抽走?,最新?一行?字迹墨迹全涂黑,更正:
“你也是关内人?,明裳。京城长住五年,可还记得?”
谢明裳坐在沙盘边,这回抓着字纸,想了很久。
想一会儿,浓长的眼睫忽闪几次,若有所?思地瞄一眼身侧的男人?。萧挽风只当看不见?。
谢明裳对着沙盘,伸手把黑色小旗全数拔出,扔去旁边。
这回只写两个字。
白纸摊开,墨迹淋漓的两个黑字杵去萧挽风面前:
【狡猾!】
萧挽风伸手把纸张面朝下按进沙盘里。他不认。
谢明裳把字纸往上翻,明晃晃杵进他眼里。
两人?在沙盘里不出声地拉扯字纸,细沙飞溅。旁边静观的严陆卿猝不及防,被溅了满肩满袖的沙,尴尬地拍拍肩头?衣袖。
“殿下,娘子,臣属还在这里……有军情?回禀。”
萧挽风松开手,“说。”
谢明裳赶紧从沙盘里捞起“狡猾”字纸,悄悄捏去手里。
严陆卿今天为?了回禀一桩军情?而?来。消息明确无误,并无任何可议之处。他言简意赅道:
“谢帅退兵。”
谢明裳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抓一支红色小旗,指向沙盘。
严陆卿会意,抓起一把细沙,顺着沙盘南边的长城,继续往东南方向延伸,以细沙漏出太行?山脉的大概走?势。
“谢帅上书朝廷,大军已返程。返程日期早于第二?封退兵令。当然也更早于朝廷施恩、除去娘子宫籍的那道旨意。”
“辽东近期骤降一场冰雹,将士们穿的还是夏衣。谢帅预见?不能持久,决意退兵。”
“大军即将回返关中。”
“返程顺利的话,半个月内即能入虎牢关。”
萧挽风听完一颔首。
北面秋风起。突厥人?虎视眈眈,确实?该退兵了。
严陆卿回禀完正事,人?还磨蹭不肯走?。萧挽风扫过他面色:“还有旁的要紧事回禀?”
严陆卿咳了声,道:“还有一桩,倒也不算要紧事……谢夫人?得了圣旨消息,想接娘子归家,被谢大郎君劝阻,人?未登门。”
人?未亲自?登门,但?放下的话可不大好听。
这次被谢琅劝阻,下次可不见?得。说不准等谢帅回返之后,谢家老夫妻会气势汹汹并肩上门讨人?。
严陆卿正犯愁,谢明裳忽地从沙盘边起身,把袖中一封写好的书信递去他手里。
封皮上以娟秀小字写道:“母亲亲启。”
严陆卿如释重负,脸上终于露出松快笑?容:“娘子的亲笔信交付给谢夫人?,如此甚好!”取书信匆匆出门去。
萧挽风不置可否,并未阻止谢明裳传信,也并未查验书信内容。
只坐在沙盘边,目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谢明裳把人?送走?,关上房门,走?回沙盘边。手里摆弄细沙,眼风却也往室内另一人?的坐处回瞥,打量他的神色。
萧挽风任她打量。
之前他紧盯对方的动作,等人?关门走?回身侧,他的神色便明显和缓下去。瞄一眼窗边悬挂的舆图,抓一把细沙,继续捏北境山脉。
谢明裳站在沙盘边等,萧挽风居然不问。
对于她提前备下给谢家的书信,一句盘问的话也没有。就这么直接送了出去。
谢明裳撇撇嘴。之前还怕她跑了,警告她:无论谁来讨你,你都留下……她送回家的书信,查都不查?
她趴在桌前写字。写完把纸藏在身后,静悄悄走?近。
萧挽风仿佛没有留意她这处的小动作,对着沙盘思索片刻,修正一处谬误,在峭拔的雪山峰间按出一小道豁口。这处有山谷。
谢明裳远远地打量片刻,走?近两步,晃了晃字纸。
【不问书信内容,不怕我
跑了?】
不见?他反应,再走?近半步:【实?话与?你说。刚才写信给娘,约好时辰,里应外合跑路——】
萧挽风的眼角余光从未离开过她身上。
觑准时机,直接一伸手,把面前摇晃字纸的小娘子拉坐下来,收走?字纸,揉成一团,扔去纸篓里。
谢明裳震惊地坐在他腿上。
两人?在近处对视片刻,她把手心收拢的纸团又摊开,明晃晃杵来他面前:【狡猾!】
萧挽风还是不认,抬手要收走?字纸。谢明裳不让他拿走?。
两边拉扯片刻,萧挽风松开了手。谢明裳把“狡猾”两个字往他心口处啪地一贴,忍笑?起身跑开了。
片刻后,搬来小杌子坐回他身侧。
接下去的整个时辰,两人?继续不出声地捏沙盘。蜿蜒数百里的呼伦山脉完整成型。
萧挽风握着谢明裳的手去面盆边洗手,替她把指缝间的细沙清洗干净。
这时才开口问她:“捏了一下午的沙盘。你母亲的画像画好了?”
谢明裳跑回窗边,从铜镇纸下取出一摞画像,站在桌边,不回头?地冲他招手。
萧挽风走?近她身后,伸手揽住柔韧的细腰,垂目注视桌上摊开的七八副画像。
“都画的很好。打算如何处置?”
谢明裳取出一张母亲坐在骆驼上回眸微笑?的小像,在纸上写:
【这一副最好看,打算留下。其他烧给母亲。】
她点了点其余画像,并不跟他客气:【给我个火盆,送晴风院】
雨后的晴风院,庭院水洼未干,鼻下泛起泥土清香气息。
又夹杂着烟火气。
悬挂楹联的小凉亭当中,三面挂起避风帘子,只留面向院门的一面进风,凉亭当中点燃一个火盆。
谢明裳盘膝坐在火盆边。
凉亭里青烟缭绕。她抓起铁钎子,拨了拨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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