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摇头:“等不了了,琅哥。等我走后,你?守我半年。半年后再续弦罢……我要去陪我们的?孩儿了。”
交握的?消瘦的?手渐渐松开垂落。
刘氏的?眼睛闭上了。
谢明裳握着微凉的?手发?愣。也不知枯坐了多久,她颤声说:“娘,阿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谢夫人早已泪流满面,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地上,不出声地恸哭。
良久,谢夫人沙哑道:“是我害了媳妇。她和阿琅成婚三年无子,我时?常念叨孙儿。她失了孩儿,心里愧疚于我,不敢告诉我,瞒我那?么久,却叫我撞破了……那?晚上我为什么要过来!我为什么不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和家里人无关。”谢琅俯下身?,手指抚过发?妻仿佛沉睡的?容颜。
“苑娘三四月受惊太过,怀着双身?子,吃不下,整日呕吐,又忧思难以入睡,那?段日子大伤元气。这一胎的?胎相始终不稳。”
“是何人让谢家日夜受惊?让苑娘日夜受惊?是何人害了我妻儿?”
谢琅的?声音极沉冷,一字一顿:“母亲,另有其人。不是你?。不是我们谢家任何人。”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响动,刘家人深夜赶来了。
谢琅起身?,大步出房门去。
谢明裳握着嫂嫂的?手,茫茫然坐了许久,不知哪个跑进?屋里禀事,母亲起身?出门前拉她一把,她又茫茫然跟随母亲出门,在?耳边众多嘈杂声响里,前后走出后院。
前院的?人更?多,灯笼火
把四处点亮,火气熏得人眼睛睁不开。她追随母亲的?背影走着走着,竟然踉跄一下,差点摔下台阶。
台阶下伸来一只手,把她接住。
萧挽风的?轮椅停在?长廊边。
他深夜会?罢客,并不休息,直接赶来谢家。
谢夫人得下人报讯,领着女儿出门来寻的?,也正是河间王。
谢夫人的?眼角泪痕早已抹干净,冷淡而客气地道:
“家中媳妇不幸过世,深夜急召小女回家见最后一面,惊扰殿下深夜登门。如今赶着治丧,人多忙乱,恕谢家接待不周,请回罢。”
萧挽风并不多言,只一颔首,道:“节哀。”
谢夫人深深地看一眼女儿:“明珠儿,把你?嫂嫂的?遗信给我。”取过谢明裳至今攥紧手心的?书信,转身?去前堂。
萧挽风握着谢明裳的?手,她的?手心汗津津的?,全是冷汗。心跳激烈,仿佛散乱鼓点。
“能走么?”他在?灯笼光下打量身?侧人的?神色,“要不要喝口药酒。”
出来的?匆忙,谁想?得起带药酒?
谢明裳觉得疲惫,懒得挑地方,直接坐去木轮椅停靠的?石台阶边,只闭目说:“歇一歇。”
她缓缓地调匀呼吸。
如今的?身?子情况比往年入秋季节状况好?上许多。心跳剧烈引发?的?轻微心悸,连带着缓慢旋转的?视线,脚下虚软感觉,歇上一阵后,逐渐好?转几分。
披风裹住她的?头脸,有只手在?给她擦汗。深夜大风天气,冷汗细细地往外冒,额头,鼻尖,下巴。渗出一层,跟着擦去一层。
擦拭的?力道太大,擦得还?细致,磨得脸上生疼,她被擦得难受,闭着眼推一把:“脸都擦红了没看见?”
那?只手扳过她的?脸细看。这回力道轻了八分,轻柔擦拭过冷汗细密的?额头。
谢明裳任由他擦。
羊毡披风的?遮挡下,两?滴泪滚了出来,滚落脸颊,亮晶晶地挂在?下颌。
很快被擦走了。
“现在?回王府?”萧挽风道。
“再等等。等一等阿兄。灵堂如何安排,停灵几日,哪日过来祭奠,总得问?好?再走。”
歇了好?一阵,谢明裳才惊醒般接下去道:“殿下先回。你?坐着轮椅,不好?久待在?外头。”
萧挽风道:“出都出来了,不急着回。”
这处偏院是特意空给河间王的?。满院子的?人都是随行亲兵。谢明裳掀开披风,分辨出近处佩刀守卫的?顾淮,院门外拔刀看护的?耿老虎。
她的?心弦一松。
笔直坐在?台阶上发?了片刻愣,温暖的?手掌过来摸她的?额头。额头冰凉。谢明裳没有拒绝,也没应声。
她觉得疲惫,把手掌扯住,蒙住自己的眼睛。
生离死别,其实她心里早做好?准备的?。
当初被带去宫里,春日里拜别爹娘,她当时?已做好?了回不来的?打算。
父亲出征,谢家上下嘴上不说,心里都做好准备。武将阵亡沙场,马革裹尸,不算意外事,只分早晚。
母亲私底下提起过,家里给父亲准备的?厚漆棺木,他出征之前,自己看过满意才走。
谁能想?到,谢家最先走的?,是未出世的小侄儿;其次走的,是嫂嫂。
“嫂嫂才二十一岁。”
被她抓着蒙住眼睛的?手掌蜷了下,似乎在?摸索她的?眼眶,查探她有没有流泪。
“别摸了,没哭。”谢明裳按住他手背,他的?手盖着眼睛。
“当面忍着没哭,等人走了更?没什么好?哭的?。哭给谁看。”
但覆盖她眼睛的?手还?是动了动,四处摸索。
萧挽风替嘴硬的?小娘子抹去眼角渗泪,“哭得没停过。”
“……”谢明裳着恼起来,甩开他的?手,披风裹住头脸,动也不动地坐在?台阶上。
裹着头脸不出声地闷哭一场,披风里闷得喘不过气,她唰的?掀开披风,扔去旁边。
身?侧又扔来一个斗篷,比披风更?宽大厚实,把她从头到脚罩在?里头。
谢明裳鼻尖通红,抓着斗篷恼道:“跟你?说别管我了。”
“继续哭你?的?,当我不在?。”
萧挽风并不看她哭得通红的?眼角和鼻尖,对着远处天幕道:“斗篷穿好?,别着凉。”
谢明裳裹着斗篷无声哭了一场,心底郁气散去不少,耳边听到门外的?交谈声。阿兄谢琅赶来了。
谢琅此刻已恢复镇定神色,并不走近,站在?院门下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谢明裳一眼看见阿兄手里攥的?嫂嫂遗信。
她默不作声地往旁边挪了挪。
萧挽风的?轮椅被顾淮推动,她注视着谢琅当先引路,严陆卿跟随,四人消失在?院门外。
————
顾淮推着轮椅,四人去一处僻静厢房中。谢琅关闭门窗,并不展示手中遗信,却回身?拜倒。
行的?是叩拜大礼,就连轮椅后持刀守卫的?顾淮都吃了一惊。
萧挽风盯着谢琅反常的?举动:“平日不见谢郎如此客气。”
谢琅大礼不起:“殿下三月奉诏入京,长居京城,安然若素。琅冷眼旁观数月,心中亦暗有揣测。斗胆敢问?殿下,这次入京,只想?做个富贵闲王?”
萧挽风并不接他的?话?:“富贵闲王,有何不好??”
“若殿下此行入京,只想?做个富贵闲王,琅拜完便出去;若殿下另有大志,琅不才,愿自荐辅佐。”
萧挽风:“你?愿辅佐什么,说清楚。”
这句话?说得并不客气。谢琅踌躇片刻,再度拜下,这回答得斩钉截铁,毫无迟疑:“天子失道,琅愿辅佐明主?。”
一句十字,掷地有声。
萧挽风听罢,却没有急于回应。站坐着四人的?厢房里寂然无声。隔良久,他才扯了下唇角。
“你?父亲谢崇山听到这句,会?打死你?。”
谢琅:“……”
“你?对你?妹妹不错。好?好?做个谢家长兄,无需你?蹚浑水。出去罢,本王当你?没来过。”
谢琅拜倒不起,不肯离去。
“殿下如今的?难处,在?于手中无兵。龙困浅水,寸步难行。可曾想?过借势迎风起,扶摇九万里?”
萧挽风纹风不动地坐着,只听,并不回应。
“殿下有兵。兵在?朔州大营。如何能想?方设法,把朔州兵马调来京城,殿下手里便有兵了。”
屋里回荡着谢琅沉着的?嗓音。
“京城兵力不足。倘若此刻突厥发?兵南下,围困京城,朝廷必然四处求援。朔州边军便可以竖起勤王大旗,正当入关,南下京城。”
萧挽风缓缓摩挲着大拇指的?精铁扳指。说话?声线平静,扫过的?视线却尖锐。
“你?的?想?法,要本王暗中联合突厥,引突厥发?兵南下?”
谢琅抬起头,直视锋锐目光:“看殿下的?意思。下官擅长突厥语。文字、口述,尽皆流畅。可以伪造突厥来犯的?消息,催逼朝廷发?令勤王,调动朔州边军入关。”
“但如果殿下想?来一场假戏真做,引突厥发?兵南下,两?边合围……亦可。”
萧挽风闭目思索:“所以你?自己的?意思是,伪造突厥信件,造成大举南下的?错觉,引发?朝廷调兵。”
“是。”
“你?出去。”
谢琅苦笑:“殿下不信我?还?是觉我无用?”
萧挽风:“本王之意是,不必你?费心伪造。突厥已在?和辽东王暗中勾结。南下入侵中原的?场面,若他们谈得拢,下个月你?就能见到了。”
谢琅:??!!
“先出去。”
谢琅还?要说话?,萧挽风抬手拦阻,加重语气,“突厥人的?事再议。先出去看看你?妹妹。”
谢琅依旧不肯走。
“还?有件事想?和殿下商议。亡妻留下一封遗信,恳切岳丈出面,御前求情,去除舍妹的?宫籍。臣以为,可行。”
谢明裳拢着斗篷,盯着天边若隐若现的?星子发?呆。
五娘玉翘坐在?她身?侧。玉翘也刚哭过一场,眼睛通红,喃喃地说:“嫂嫂去寻她的?孩儿了。”
“明珠儿,你?说,女子为什么活着呢。
人世里翻滚一趟,吃许多的?苦头,流不尽的?眼泪……就为了寻觅良人,出嫁,生孩儿,再把孩儿拉扯大?”
“但长兄他,天资聪颖,少年入仕,和嫂嫂琴瑟和鸣,后院无妾室,性情又温和。分明已经算天下难得的?佳男儿了……”
谢玉翘哑着嗓子,陷入巨大恐慌之中,“怎么嫂嫂,还?是这么年轻去了呢。”
五娘从前也求过死的?。谢明裳不想?惊吓了她,想?轻松说几句,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嗓子也是哑的?。
“谁让阿兄身?为谢家长子呢。外头风浪太大,谢家这艘船不够大,颠簸得太厉害……嫂嫂晕了船。”
谢玉翘笑得比哭还?难看。
“嫂嫂性子那?么好?,还?经不住风浪,晕了船。那?我岂不是只能跳船淹死了?”
“像谢家风浪这么大的?,却也不多。”谢明裳裹着斗篷,盯着头顶几点星子。
“五姐姐,你?也算熬过来了。不想?再遭风浪的?话?,去平湖里寻一寻。平湖里虽然小船多,胜在?无风无浪。”
谢玉翘也对着天幕发?起呆。
良久,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幽幽地问?,“河间王府,算大船还?是小船?”
谢明裳想?了一会?儿。“算大船罢。四处窟窿漏水的?大船。”
“……”
“一直行船一直漏水。狂风暴雨,兜头盖脸地下;雷鸣闪电,尽盯着船上的?人劈。胜在?划船的?人动作快。舀出去的?水比漏进?来的?水多,时?不时?扔两?个细作下水。船还?在?风浪里飘着。”
“……”
谢玉翘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短暂地破涕为笑。
“听你?形容,怎么这般好?笑。”
谁说不是呢。
谢明裳心里默想?,一言不合,戏本子抛来手边,大戏就得当场开锣;隔几天,院子里多几个人,又少几个人。
晚上入睡,谁也说不清第二天起来吃用的?朝食,是精美的?御厨汤羹,还?是亲兵烧糊的?锅巴……
“日子确实过得好?笑。只不过,当真身?处其中的?人,自己不大能笑得出来。”
她裹着斗篷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等事过了再回想?,其实蛮有意思。”
谢玉翘侧耳听着。
谢明裳说得平静。玉翘听着,看着,望向六妹的?眼里带几分欣慰,又带几分羡慕和失落。
关外长大的?小娘子,和关内的?教养不同,极为刚强。她一直隐隐地羡慕家里这位同年的?堂妹,去哪里都能过得好?好?的?,似乎从没有东西能难倒她。真好?。
谢玉翘展颜而笑。然而片刻后,这点笑容便消失了。
“这次回家,我娘想?让我留在?京城;我爹想?让我回乡下,嫁人生子。”
“明珠儿,出去修行一趟还?是有好?处的?,至少我看得比从前清楚了。母亲倒是从头到尾同一张面孔,不曾欺瞒于我。她始终想?我嫁个高门,做勋贵人家的?夫人。寻得到好?门第,她便高兴;寻不到时?,她便嫌弃。”
“我父亲……”
谢玉翘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最近才发?现,他也是两?张面孔的?人。”
父亲分明更?不喜她。嫌弃这女儿丢他的?颜面,想?把她远远地送走,表面却做无奈模样,声称受母亲胁迫,不得不把女儿送去老家,承诺会?给她许个家境殷实的?好?人家。
老家当真有他所说的?“好?人家”?
“明珠儿,如今我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了。无论爹娘哄我,骂我,劝说我,责怪我,我都觉不出好?。我一个字都听不进?。”
“我在?自家里,都快要站不稳了。”
“嫁出去又怎样?嫁出去难道能比娘家好??昨夜听到嫂嫂的?噩耗,我忍不住的?哭。我怕啊……”
谢明裳把厚实的?大斗篷解开,迎风抖了抖,把玉翘也裹在?里头。两?个小娘子肩头靠着肩头,谢玉翘不出声的?流泪,很快打湿了肩头。
滚热的?泪沾湿了肩头。谢明裳心神微微震颤,她察觉到了五娘的?依赖和示弱。
“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稳,五姐姐。”
玉翘吃惊地停住了抽噎。
从何说起呢。
谢明裳回想?起来,四五月间,她也有那?么一阵子不稳的?时?候。
表面装作镇定无事。其实那?阵子她的?精神不好?,还?极力瞒着旁人。
越隐瞒,越反噬。
毕竟是肉体?凡胎,会?疲惫,会?愤怒,会?受伤。在?风浪里颠簸久了,不知不觉晕了船。哪有什么金刚不坏之身?。
“晕了船,差点跌进?风浪里。后来慢慢才站稳了。”
为什么站稳了呢。
谢明裳慢慢地回想?。掰着手指头一桩桩地细数。
“有匹叫得意的?马儿,它是我一个人的?马。它喜欢我,现在?只许我给它刷毛,不许旁人碰。”
第76章 谁说你是棵沙棘?
得?意是匹很聪明的马。表面很乖,其实?淘气的很,谢明裳偏爱它,它便格外喜欢追着她讨果子,只追着叼她的头发。
如果没了她刷毛,它死活不肯别人靠近;没两天便会是一匹满身泥点的斑点脏马儿了。它很依赖她。
京城数一数二?的大马场,植满绿草,乍看三分像关外草原,看着就觉得?敞阔。她常跑马。
不是心情好?的时候才跑马。其实?很多时候,心情不好?也去跑马,多跑几圈。心情便像这片草场般敞阔起来。
“身边有个叫顾沛的憨憨。有时心情特别不好?,我就去找他练刀。人憨实?了点,刀法着实?不错。最重要的一点,他不会让我。”
实?打?实?地赢他几场,她便知道,哪怕战乱当中,她也能护住身边的人。
弯刀不离身,此刻就在腰间挂着。谢明裳抚摸着弯刀银鞘。
不知整夜没睡的缘故,还是要下雨?视野有些模糊,天幕上的星子变得?朦朦胧胧的。
但五娘落在她肩头的泪水还湿着。她便对着朦胧的星子,若无其事继续往下说。
“人站在风浪里颠簸久了,哪有不晕的呢。得?有东西支撑,才能稳稳地站住。”
兰夏、鹿鸣。端仪,母亲,哥哥。
“还有……”
有个毫无底线地纵容她的人。他打?头站在船头狂风暴雨里,他身后所有的人,也都稳稳地站在风雨里。
不止接住狂风骤雨,还接住了她尖锐的怀疑、质问?、试探,纵容她的脾气,圈出安全地界,放任她四处溜达。
分明是艘风浪尖剧烈颠簸的危船,她在船上待久了,居然不再?感?觉晃荡。
斗篷里有点闷热,谢明裳解开斗篷透风,露出两位小娘子三分相似的秀气眉眼。
“五姐姐,二?叔二?婶从来都撑不住你。你如今看清了,他们连自己都撑不住。”
“仔细看看周围,看看自己。在你自己身上、在周围,找一找能撑住风浪的东西。”
“站住了,站稳了。想留京城也可以,想回?老家也可以。”
玉翘露出似笑却又似哭的神色,抖着嘴唇说道:
“明珠儿……我和你不一样。我身边哪有撑得?住我的东西呢。我自己的爹娘靠不住,弟弟还那么小,这么多年攒的私房细软,被我赌气全捐了庙里……”
谢明裳扬声召来耿老虎:“耿叔,劳烦你去前院找一找阿兄,转句话?给他,帮我拿点东西来。急用。”
耿老虎大步离去。
隔不久功夫,提一个京城送礼常见的黑漆大提盒回?返,沉甸甸地放在谢明裳面前。
“大郎君说,上回?送来十块整。家里融了三块,剩下的都在这处了。”
谢明裳当面打?开提盒,取出一张金灿灿的足金饼,摆在谢玉翘手里。
“拿着。”
谢玉翘握着沉重的金饼,猝不及防,惊得?瞳孔剧烈震颤。
金饼下还压着第二?张金饼。谢明裳当面清点,一斤重的足金饼,七张摞在一处。
她把金饼连带提盒递去谢玉翘手里。
谢玉翘惊得?一下子站起身来,“不成!太贵重了,我不能——”
谢明裳感?觉眼前晕眩,玉翘的动作晃得?她更发晕,她把提盒放在玉翘身侧,闭上眼睛,对还在推拒的五娘说话?。
“你身边当真?没有能支撑的人?还是你看不见?你在山上修行那阵,我娘一趟趟地往山上跑,你看不见?守着你不离不弃的何妈妈,你看不见?”
“别只找我诉苦。七斤金饼拿去。撑着我,
把你自己撑住了。”
寂静的厢房里,谢琅提前离去。
萧挽风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远处。
身后护卫的顾淮把刀重新挂回?轮椅,打?开房门?,沿着清静长?廊推行。
严陆卿这时才轻声喟叹:“京城藏龙卧虎啊。谢大郎君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心中自有韬略。做个小小的文史?馆六品修撰,屈才了。”
萧挽风收回?目光:“你也听到谢琅那句‘假戏真?做,引突厥南下,亦可’。他和他父亲的性情大不同?。”
“可以用谢琅,但用他需小心。”
一行人转下廊子,护卫轮椅走近院门?时,正好?看见谢玉翘吃力?地抱着个黑漆双层大盒,眼睛通红微肿,神色恍惚地走出院子。
不知她在想什?么,竟没看见迎面而来的萧挽风一行人,脚步飘忽地沿着廊子离去。
“谢家的五娘。”严长史冲那道窈窕的背影低声道。
“蓝世子录供时,问?出一些令人惊讶的内容,跟这位谢家五娘有关。拱卫司秘密送来过目,臣属看完之后觉得?不妥当,怕毁了小娘子清誉,当即烧去。”
“蓝世子不知如何结识的谢五娘,从她嘴里套问?出,曾经有人两度‘羽箭传书’,示警谢家。”
“蓝世子便也学着羽箭传书,把书信射入王府庭院给娘子。他甚至想暗示谢家,之前的射入谢家庭院的两封‘羽箭传书’,也是出于裕国公府的帮扶,想换得?谢家感?激。”
严陆卿笑说:“殿下,从前两封羽箭传书的事,咱们还闭嘴不提?再不澄清的话?,倒要被裕国公府拿去示恩以谢家,以恩人自居了。”
“说给谢崇山,他会信?”羽箭传书示警之事,萧挽风并不想提。
“裕国公府为何要示恩以谢家?”
严陆卿打?了个比方。
“譬如赌场摇骰子。看准时机,买大买小,逐利而已。”
裕国公实?在是个精明人。三月送入谢家的一道圣旨似严实?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众朝臣还在旁观动静,裕国公却敏锐地猜出谢家即将起复,当即借宅子,送人情。
再?后来,从宫里又探听到一些消息后,裕国公决意拉拢谢家。
原本逢年过节都不走动,借着出借宅子给谢家的这份恩情,突然亲近起来。
蓝世子并不明白始末,只不过从父亲那处听到一些皮毛。
萧挽风弯了下唇。看准时机,赌骰开盅?
“如此说来,他们从宫里听到确凿的消息了。”
“确实?。”严陆卿感?慨说:“这次着实?惊险。如果不是我们提前预备下‘腿伤’,以轮椅不便的原因,回?绝了众多邀约。殿下人在京中,免不了隔三差五地赴宴应酬,还不知有什?么阴谋在前头等着。”
严陆卿说得?含糊,萧挽风自己倒不忌讳:
“拟定的应是‘铲除’。虎牢关下一场大胜,逆王危机消解。宫里那位或许觉得?,不必留我了。”
严陆卿隐含担忧。
“殿下的腿伤,还要尽早治起来。”
轮椅推进庭院门?。夜色正浓,灯笼光大亮。
萧挽风远远地见一个大斗篷囫囵裹住头脸,坐在廊子台阶边。不必细看便知道是哪个。
锋锐的目光柔和下去。
他示意众人退下,轮椅停在台阶边,沿着斗篷边沿掀开一条缝隙,顺手摸了摸斗篷下小娘子白皙的额头。
“和你阿兄议过了。关于你的宫籍事——”说到半截骤然闭嘴,他摸到满手的冷汗。
斗篷唰地掀开,露出冷汗涔涔的苍白面色。
谢明裳闭目靠坐在廊柱边,汗滴滚落,往日白里透粉的动人脸颊,在灯下显出煞白。
“哪里不舒服?”
“眼睛睁不开。”谢明裳晕得?厉害,还惦记着嫂嫂摆设灵堂的日子,“让我歇歇,等阿兄过来,当面问?他……”
“留个人在谢家问?。”萧挽风当即吩咐:“回?王府。”
谢明裳今夜感?觉实?在不对,扯了下额头覆盖的手掌:“路过城西李郎中铺子,拿药酒……家里的药酒葫芦洒了。”
王府马车很快停在李郎中药铺门?口,深夜里传来砰砰的敲门?声。
严陆卿站在车外,低声回?禀:“救命的药方,岂可受制于人?五月臣属便来过李郎中药铺,想把药方子买回?去。出到五十金的高价,李郎中居然不卖,只肯以二?十两银的价钱单卖一葫芦药酒。”
萧挽风靠坐在车里,听完只说:“不拘什?么办法,今夜就把药方子取来。”
严陆卿领命而去。
谢明裳躺卧在他身侧,身上依旧披着那件斗篷。人躺下之后,恶心欲吐的感?觉减缓不少,满头满背的冷汗终于不再?疯狂外渗了,只是还睁不开眼。
“顾沛说你夜里出来便不大舒服。”
萧挽风挨处地摸她的后背,后心触手冰凉。冷汗浸湿了几层贴身单衣,直浸透到外衣来。
“旧疾发作,忍整夜不说?”
谢明裳摇摇头:“谈不上忍不忍的。”
从来都是这样,发作了就捱着。喝杯药酒,缓解症状,捱到这阵子发作过去,自然而然便好?了。
说是旧疾,其实?从没有郎中真?正能摸出病根。
有名医曾经试探地道一句“癔症”,被母亲大怒赶出了家门?。
抚摸后心的手掌收回?去。
片刻后,耳边传来撕拉裂帛细响,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块厚实?布料。
她的外裳被解开,露出贴身里衣,布料被塞去衣裳里垫着,隔在后背肌肤和冰凉寒湿的衣裳之间。
裂帛声响?紧闭的眼睑动了动,睁开一道缝。
乌黑的眼珠沿着面前男人的肩头往下打?量,很快在他的衣袖发现端倪——左边衣袖少了一幅。
把衣裳撕了?谢明裳失笑,抬手捻了捻。
“你这厚锦料子,想撕下一块……还挺不容易的。手劲蛮大。”
又是撕拉一声,萧挽风当她的面撕下第二?幅布料:“眼睛闭上,别说话?。”
第二?块锦料被他当做蒙眼布,直接把她眼睛蒙上了。
视野陷入黑暗,谢明裳咕哝几句,只能闭上眼休息。
睁眼晕得?厉害,现在什?么也看不见,脑子倒格外清醒,思绪转个不停。
深夜街头传来一阵惊慌叫声,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动了动,身上的斗篷掉落半截,被捡起披回?肩头。
萧挽风按着她不大老实?的肩膀,继续八风不动地坐在车里。耐性十足,静等。
她想,他可真?像一块石头。
稳稳地站在四面漏水的船头,领着身后的人直对风暴雷电,岿然从不动摇。
像一块个头高的大石头,沉得?很,压舱。
但人又不是石头。是什?么撑住了他,让他稳如磐石?从不动摇半分?
关陇四大捷立下的赫赫战功,建立起极度自信?
她忽地意识到,只怕因果倒反了。先有稳如磐石的心性,之后才能立下四大捷的战功。
不能细想,越想越好?奇,简直百爪挠心。
谢明裳拢着斗篷动了动,想扯开蒙眼布,却被牢牢按住,扯几个来回?,她终于还是放弃蒙眼布,只揪住他撕开毛边的衣袖:“你从小就这样么?”
“从小怎样?”
“就……”谢明裳在半空比划几下,寻找合适的字眼。
“像块压舱的大石头。你站在船上,哪怕是艘四面漏水的破船,有你压舱的缘故,也会有很多人愿意追随,不会急于跳船。”
压舱的大石头,实?在是个古怪的比喻。
萧挽风在不出声地笑。
“如今我是石头了?”他的声线听起来平缓冷静,若不是胸膛微微地震动,只听他说话?的声音,几乎难以察觉愉悦。
隔片刻又道:“压舱石这个比喻不错。比沙棘好?听。”
“沙棘?”谢明裳听笑了,沙棘不是大漠里头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