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捏起的沙盘明显不?是?京畿附近的地形了?。
大片平原丘陵当中,夹杂南北走?向的凸起山脉,北面一斜排的小方砖墙——她认出了?,那是?长城。
萧挽风左手按一处山脉,沿着凹陷的峡谷,往西北方向寻觅。手指停在长城南部。
西北面的长城零散,有许多小破口。
“无人知道谢帅追击辽东王残部,追击到了?何?处。”他在山脉南部点了?点:“补给线五天前已经断了?。断在太行山北麓。”
“最常见的可能,绕过太行山,继续往东北追击,直击辽东王老巢。”他在太行山以东的辽东地带,插下一面小红旗。
他沿着长城破口往北,插下一面小红旗:“若辽东王往西北关外奔逃,谢帅追出关外,可能由?这处出关。”
严陆卿绕去北边,在长城以北插下一面小黑旗:
“北面是?突厥地盘,可能遭遇突厥小王。”
谢明裳蹲在沙盘边,仔细估量尺寸,估猜太行山北麓到出关口的路径。算完摇摇头。
“我爹不?会追出关外的。”
“他惜兵,也知道突厥骑兵战力。粮草和冬衣不?够,他不?会冒险领兵出关追击。”
谢明裳取过几个?红色小旗,绕着太行山北麓插满。
“爹爹可能堵死出关的退路,逼迫辽东王继续往东北奔逃,顺便等待朝廷的下一批粮草补给。”
萧挽风拧了?下眉,“朝廷没有下一批的粮草补给。”
不?等他说完,谢明裳就惊站起身:“什么!”
严陆卿叹气:“确实没有粮草补给,消息确凿。朝廷昨日已下令退兵。”
补给线拉得太长,朝廷吃不?住了?。
昨日早晨下诏退兵,昨日中午,退兵令快马送出京城,六百里急报奔传前线。
萧挽风问谢明裳:“你觉得,你父亲会不?会听命,班师回京?”
谢明裳抿了?抿嘴,摇头。
“我爹这次领兵出击,要的是?大胜。”
只有擒获贼首,全?然大胜,才能洗刷得掉谢家?头顶着的所谓“贪腐案”的耻辱。
只有全?然大胜,班师回潮,爹爹才有足够的胆气,可以上?书求情,恳请抹除女儿的宫籍,恳请起复儿子?的官职。
以她父亲的性子?,只要还能打,不?会退兵。
“或许等军粮殆尽,爹爹会改变想法。但?只要军粮还有,兵力还在,辽东王未剿灭,他不?会提前班师的。”
书房里众人沉默下去。不?知谁推开?窗户,风雨扑进室内。
有人喃喃地道:“将在外,不?受命。这下变数更多了?。”
之后整个?时辰,众人反复推演沙盘,将红黑小旗插得满山遍野都是?,又一个?个?地拔起。
“怎么办。”
“没什么办法。”
“变数太大,皆有可能。”
沙盘推演的小旗最后留下四路。
“要么,赶在军粮殆尽之前,谢帅斩获辽东王的人头,班师回京。皆大欢喜。”
“要么,军粮殆尽,辽东王贼首未擒获。谢帅惜兵,或许会改变想法,班师回京。你父亲不?大欢喜,但?毕竟算一场大胜,朝廷欢喜。”
“或者,军粮殆尽,辽东王贼首未擒获。谢帅班师回京。回程路上?被辽东王反咬一口——大胜转败,损兵折将,不?算好兆头。”
“最糟糕的局面,军粮殆尽,辽东王贼首未擒获。谢帅班师回京。回程路上?被辽东王反咬一口,拖住大军,不?能返程。突厥又从北方南下,袭击中原——”
沙盘上?摆出两路夹击的阵势:一路东北回咬关中;一路从关外草原,翻越长城,直扑往南。
萧挽风点了?点沙盘最南边。
沙盘摆不?下的最南方位,一
条渭水蜿蜒而过。渭水再?南五十里为京城。
“谢帅带走?三?万兵,虎牢关布防两万,这五万兵是?真?正的精锐。”
“万一突厥南下,京城兵力不?足,守卫告急。所谓京畿二十万禁军,大半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只能摆摆仪仗。——需要征召边军勤王。”
众人的神色凝重起来。
萧挽风起身走?去窗边,这次把所有的窗都推开?,吹了?片刻雨丝夹杂的冷风,长长呼吸几次,走?回来。
“将在外,不?肯受命。也没有什么办法。”严陆卿叹着气说,“只能四个?字:静观其变。殿下觉得呢。”
萧挽风盯着红黑两色小旗插满的沙盘,只吐出一个?字:
“等。”
等事态发展。显露趋势。
众幕僚退出书房后,谢明裳依旧站在沙盘边,摆弄着红色小旗,下唇被她咬出个?深深的齿印。
萧挽风关门回来,揉了?揉她抿紧的唇角。
“别咬自己,不?必太担心。”
“嗯……”
“担心也无用。你父亲那倔脾气,从来不?听劝。”
谢明裳的注意力终于被挪开?,哑然失笑。还真?是?大实话。
她把小旗扔回沙盘。
远在千里之外的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京城这边担心也无用,只有等。
她注视着萧挽风慢慢地走?去轮椅边,依旧在轮椅上?坐下了?。
“说起来,殿下的腿,打算什么时候开?始治?我听胡太医说……”
胡太医悄悄和她说,其实情况不?算太严重。
但?拖得越久不?治,受伤筋骨使不?上?力,恢复期越长,想要恢复巅峰状态,越艰难。
身为上?马交锋的武将,一条腿迟迟不?能恢复,岂是?好事……
“他说给我了?。”不?等说完,萧挽风抬手制止:“没到时候,再?等等。”
萧挽风坚持不?治,旁人无法置喙。
也只有等。
七月末的这场秋雨绵延,几乎没有放晴的日子?。偶尔半天不?下雨,头顶依旧阴云密布。
“哈——”
马场呼喝声震天动地,马蹄声凌乱如鼓。
趁今天没下雨,顾沛早早领上?百亲兵在马场南边操练。
马场北边,谢明裳踩蹬上?马,绕着马场栅栏小跑。
一场秋雨一场寒,京城天气转冷。往年这时候,娘亲就要往她身上?套秋衣了?。
但?今年不?一样,宅子?里新添的大马场,可以活动整天。
她觉得身上?泛凉时,就裹上?披风,牵马冒着风跑几圈。跑得身上?热腾腾冒汗,寒气祛走?八分。
马场南边一声响亮鸣镝,竹笼打开?,上?百只鸟雀扑啦啦飞起。小如鸽子?,寒鸦,大的有鹞子?,大雁,甚至还有几只中等体型的隼,大小品种各不?相同,争相飞往天空。
马蹄声急响。数十匹轻骑拉开?半月阵势,急奔而出,追逐鸟雀。
开?弓声响个?不?停,视野里被密密麻麻的箭矢遮盖。
没来得及飞远的鸟雀纷纷中箭,仿佛下雨一般,从半空噗噗地往下掉鸟。
顾沛骑马压阵,起先还很满意,视野里远远地闪过一匹红白?相间的马儿,马上?的红衣小娘子?接住一只半空掉下的中箭寒鸦,抛在地上?。
顾沛大惊!大惊之余大骂:“哪个?混账往北边射箭?!没看到娘子?在跑马?”
奔回来几个?亲兵告罪:“追着鸟,没注意就……”
话音未落,远处的马儿却转了?个?向,勒停在栅栏边,马上?的女郎弯弓向天,利落地一箭,直接把一只灰色鹞子?从脖颈处射了?个?对穿,掉在马场中央。
众亲兵轰然喝彩,“好准头!”
顾沛大喊:“弓箭无眼,娘子?当心!”
谢明裳笑喊回来:“往天上?射的散箭有甚好怕的,我看着呢!”
那边亲兵吃了?教训,都呼啦啦拍马散开?,追逐飞往南边的鸟雀;
这边谢明裳停马在最北边,慢悠悠地拉弓瞄准,专捡被漏下的大鸟,飞来北面一只,开?弓射一箭,头上?掉下一只鸟。
如此射下一头雁、一只隼,之前掉在马前的寒鸦被她翻检片刻,嫌弃太小,扔回地上?。只把两只大鸟拿绳子?捆了?,挂着马鞍边,跑马回晴风院。
时机刚刚好,才回返时,便落下雨点来。
萧挽风和顾淮在庭院里对坐,每人手里握一只长枪,将土地当做沙盘,演练排兵布阵,枪尖把地面划横一道竖一道,纵横纷乱。
见谢明裳走?进庭院,顾淮起身提过两只鸟,吃惊道:“这是?今天马场练骑射的那一箩筐鸟?娘子?提过来作甚?”
谢明裳理所当然道:“我猎的,提回来煮了?吃。”
顾淮:“……”
谢明裳晃悠悠拎着两只鸟,站在萧挽风的轮椅前,打量他片刻,纳闷地问,“你笑什么?”
萧挽风时常这样,笑也不?出声,外人轻易看不?出情绪;
但?几个?月相处下来,她如今一眼便看得很清楚了?。
比方现在这样,浓黑凌厉的眉眼舒展开?,眸子?光亮,唇线微微上?翘,便是?心情极好的模样。
“厨房不?缺吃的。”萧挽风早认出鸟的品种:“猎的是?白?头雁和红隼?肉都不?怎么多。”
谢明裳当然知道王府厨房不?缺食材。
不?过她手痒。多久没打猎了??
“我射下的猎物,当然要煮了?吃才不?浪费。”她把红隼的翅膀拉开?,骄傲展示猎物:
“等下去厨房找个?大炖锅,跟鸡羊一起炖煮,保管好吃。殿下吃不?吃?”
半空开?始滴落雨点,萧挽风把手里的长枪抛给顾淮,示意他推轮椅去庭院里的小凉亭。
“鸟拎过来。”
“拎去亭子?里做什么?”谢明裳奇道。
“你用炖锅之前,不?拔毛的么?”
拉起帐子?避风的小凉亭里,两人盘膝对坐,收拾野味,地上?一堆鸟毛。
谢明裳不?记得自己上?次拔鸟毛是?什么时候了?。
她跟随爹爹去过几次皇家?林苑秋猎,猎回大大小小的猎物,往厨房里一扔,自有人处置。
但?等她当真?动手收拾起来,拔毛放血开?膛取内脏,动作利落得出奇,连想也不?必细想,手上?已熟练处置妥当。
“果然没几两肉……”她拎着光溜溜的红隼,食指中指顺着脖子?往下一捋:
“瘦得很,全?是?骨头。你那只呢?”
萧挽风手里的白?头雁还剩半圈绒毛,被她接过去,浸入盆子?滚水里翻滚着烫一烫,掐着时辰数:“一,二,三?,四,五,好了?。”
从滚水里提出,她哗啦啦把绒毛撕了?个?干净,同样以食指中指夹着脖子?往下捋,“这只……肥一点。能吃。”
招呼兰夏鹿鸣两个?收拾凉亭里的满地鸟毛,谢明裳提起两只光溜溜的鸟,脚步轻快走?向厨房。走?出两步才想起,人被她留凉亭里了??
脚步一顿,回身把轮椅从凉亭推出。
雨势渐大。
顾淮赶过来撑伞,谢明裳推着轮椅,背后的鹿角把手上?,摇摇晃晃挂两只收拾干净的野味。
这样的场面出现在气派王府后院,其实不?怎么应景。
但?她瞧着高兴。
轮椅推过庭院水洼,她时不?时地抬手拨一下野味,心底说不?出地雀跃。
顾淮搭起木板,她把轮椅推去廊下,萧挽风重新坐去屋檐下的那张檀木椅上?,小雨滴滴答答,挂成细帘垂落地面。
“用油脂多的松枝柴,火烧得旺旺的,大锅炖一个?时辰出锅。”
谢明裳晃悠悠勾两只拔了?毛的光鸟儿,弯腰问他,“想要加什么配菜?”
萧挽风的唇线依旧微微上?扬着,说:“随便。”
既然说“随便”,那就随她的便了?。她拎起两只鸟,哼
着不?知名的小曲儿,轻快地往厨房走?。
萧挽风在身后叫住了?她。
“上?次你做的骨管,还在么?”
骨管?差点都忘了?。
谢明裳掏出荷包,把里头所有的小玩意都倒出来,才翻找出有天清晨兴起、用一小节羊骨做的骨管,递给他。
萧挽风把骨管放去唇边,挨个?试了?试音。
他居然也会吹骨管。
雨声里掺入悠扬转折的乐音。他吹起的,正是?谢明裳刚才无意中哼的,关外牧民人人都会的塞外小调。
厨房灶火腾腾,大锅里水汽弥漫。谢明裳熟练地分拆野味。
骨管吹响的调子?实在熟悉,也衬她手里的活计。她随意地哼唱起小调:
北风号卷,乌云茫茫。
牧马野原,牛羊未归。
我的羊儿啊,你慢些跑;风暴将至,快回羊圈。
我的马儿啊,你快些追;套住头牛,快回牛栏。
悠扬的塞外小调吹了?两遍,缭缭消散在雨中。
柴火烧得旺了?,厨房热气腾腾,忙碌炖煮野味的小娘子?还在轻声哼唱着曲儿,清脆的歌声从敞开?的厨房传去廊下。
萧挽风背对厨房,侧耳听着。
头两句唱的中原官话。其实官话吐字不?大合塞外小调,她自己也觉得拗口,哼唱第?三?句时,自然而然地换成了?关外胡语。
转圜太过自然,或许她自己都未意识到。
——我的羊儿啊,你慢些跑;风暴将至,快回羊圈。
——我的马儿啊,你快些追;套住头牛,快回牛栏。
第74章 报答
愉悦的哼歌声夹杂在雨中,声音不?高,只?听得见曲调,吐字听不?清晰。不?熟悉塞外小调的人应辨不?清,她唱得是官话?还是胡语。
听不?清晰才好。
萧挽风背对着厨房小窗,骨管在手中紧握。他仰头凝视着京城的雨。
长檐瓦当,秋雨如帘。这是塞外不?可能看到?的精致雨景。
塞外的雨,要么稀稀拉拉几滴,未落到?干涸地?面便消散;要么惊天动地?,跟随风暴沙尘而?来?。
关外的人值得思念;关外的雨和风暴,不?值得思念。
迁居京中五年、精心呵护长大的花儿,重新移栽去关外,还能适应关外的雨水跟风暴么?
轻盈的哼唱声缓缓消散在雨中。
萧挽风依旧坐在檐下。修长有力的手搭在木椅上,指腹来?回摩挲洁白的骨管。
野味和鸡羊同锅,炖得香烂。晴风院里每人分了几口,虽然骨头比肉多,谢明裳还是觉得,好吃。
这个白日分明度过得很平静;下雨天气也适合入睡。入夜之?后,不?知为何,她却辗转许久才睡着。
梦里那位面目陌生的“阿兄”,她如今已看得熟了。
今夜他又出现在大漠明亮的月下,手臂健壮,肩背厚实,和清隽如松竹的谢琅绝不?相同。
梦里的这位“阿兄”,如今已经会回过头来?,笑着同她招呼。
“小明裳,骑马过来?。”
“追上我。”
“怎么骑那么慢,早晨没吃饱吗?过来?喊声好听的,阿兄分你一半馕。”
月光照亮一张英气勃勃的浓眉大眼。梦里她的这位“阿兄”,身量早已长成,言语却戏谑,嗓音清亮,是个十八九岁玩心重的少年人。
谢明裳在梦里拍马上去,不?远不?近地?缀在少年阿兄的马后。
“阿兄”还在催促她,“快点来?啊。娘等着我们。”
梦里的娘亲在前方晃悠悠骑着骆驼。
今夜她又穿着羊皮小袄,山野小花同色的淡黄色长裙,一条浓密的长发辫盘在脑后,银鞘弯刀放置在驼峰上。
铜铃悠扬,娘亲在轻哼着塞外牧民?小曲。
“北风号卷,乌云茫茫。
牧马野原,牛羊未归。”
谢明裳如今不?敢跟的人,变成了母亲。她驱马绕去“阿兄”的身侧,轻声问:“爹爹人呢。”
“阿兄”在马上扬鞭指向?梦境远处的浓稠黑幕,“出征了。昨日送行,你不?也去送了么?”
谢明裳怔住。昨日送行?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往后看。果然看到?半截敞开的城门,遮蔽在黑雾当中。
她这处踌躇不?前,娘亲的骆驼却也越行越慢,在前方频频回首,最后索性停住了。
“阿兄”笑说:“娘喊你去。你还不?快去?娘生起气来?我可顶不?住。”
谢明裳不?知为什么,突然从心底泛起恐慌,当即勒住缰绳,就要拨马往回走。她要回城门里去。
“阿兄”却赶上来?,不?由分说给?了她的马一鞭。
马儿嘶鸣,放开蹄子?奔跑,片刻便赶上了前方骆驼。骆驼上的母亲闻声回头,带几分薄嗔语气训她:
“溜出来?几天了?你阿爹出征了,我看你还有什么借口跑出来?玩儿。今天老实跟我回去,我轻轻地?罚你。”
声线柔美动听,带三分恼意,却发作得并不?厉害。
母亲当场逮住贪玩的女儿,都是这般教训的。
母亲在骆驼上转身同她说话?时,她也同时在月色下清晰看到?了母亲的脸——
一张空白的脸。
“娘子?,娘子?,不?好了,快醒醒。”
谢明裳在黑暗里猛地?翻身坐起,在床头急促地?喘息着,呼吸不?畅,揪紧自己的胸口。嘴唇发了白。
兰夏摸黑撩起帐子?,还在焦急地?喊:“娘子?快醒醒,谢家?刚刚大半夜递送来?急信,少夫人情?况不?大好,问娘子?能不?能回去看看。”
“大嫂?”谢明裳捧着昏沉的额头,“嫂嫂怎么了……啊!”
她忽地?想起,上月回谢家?那次,正好撞见阿兄谢琅在院子?里给?嫂嫂熬药。
谢琅私下里和她说,嫂嫂身子?不?好,滑了胎,还在瞒着母亲。
等嫂嫂的身子?休养回复一些,家?里的情?况转好一点,再寻个合适的机会告知母亲。
“嫂嫂怎么了?”她唰的掀开被子?下地?。
“兰夏,替我给?前院传个话?,家?里大半夜地?传消息来?,只?怕事急。我今夜就过去……”身子?微微一晃。
兰夏疾跑出门传话。
鹿鸣守在屋里,点起油灯,无意中望见谢明裳的脸色,顿时惊得冲过来?摸额头,又摸她后背。满额头满脊背的冷汗,薄单衣都湿透了。
“怎么了娘子?,多久没发作了?怎么今夜突然就——”
谢明裳坐在床边,喘匀气息,安抚地拍拍鹿鸣的手。
“做了个噩梦,又被家?里传信惊到?,下床动作大了些……没事,歇歇便好。”
鹿鸣四?处翻找药酒葫芦。找寻半日,在一叠夏衣下翻找出来?,急忙要倒出服用时,忽地?惊喊:“哎哟!”
原来?太?久没用药酒,最近又接连搬动箱笼,木塞不?知何时松动了,药酒漏得半箱底都是。
漏了倒还无妨,就怕药里混进不?干净的鼠蚁虫孑。
鹿鸣脸色都变了,谢明裳赶紧喊无事:“不?严重,不?用药也无妨,歇歇便好。”只?寻来?干净里衣更换。
她静等这阵子?发作过去。视野里残留几点烛光旋转不?休,脚下像踩着棉花,心悸不?止,恶心欲吐。
趁闭目休息的空档,她索性回忆黑暗里的梦境,试图从梦境碎片中抓住些痕迹。
就如梦里的阿兄不?是谢琅一般,
骆驼上的“娘”,也不?是她母亲。
梦里的她,倒仿佛附身去另一个小娘子?身上,在这世?间某个天涯海角,还有另一个家?似的。
如此怪异而?连续的梦境……
“从前几次做噩梦,也不?见发作得这般厉害。”
鹿鸣拿帕子?仔细地?替她擦拭冷汗,低声抱怨,“会不?会今天吃的野味有问题?野鸟身上不?干净,娘子?下次别乱吃了。”
谢明裳睁开眼,梦境碎片便消散了。
她失笑摇头,“不?相干的。”
前院很快传来?消息,顾沛大半夜居然没睡,很快和兰夏一道急奔赶回。
“前院有外客。”顾沛护着谢明裳匆匆往外走,
“殿下吩咐下来?,卑职护送娘子?先回谢家?。等送走外客,殿下也去谢家?探望,顺道接娘子?回返。”
一行人快步往北边僻静角门走。
“今夜前院那位外客,哼,可带来?不?少人。殿下吩咐,当心他们狗急跳墙,暗地?里搞动作。我们这边护卫多带些。”
大半夜开院门动静不?小,
整个晴风院的人都被惊动了,李妈妈和寒酥她们跑来?询问。
谢明裳回瞥一眼,见穆婉辞也安安静静站在廊子?灯下,眼睛黑而?亮,不?出声地?注视着。
她会如何报去宫里?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只?闪过一瞬。谢明裳快步出了院门。
这一趟带出五十披甲精兵,够劫个法场了。
众人去北角门外上马,四?周都是王府亲卫,谢明裳这时才问:“王府闭门谢客,怎么还有外客?”
顾沛捂着嘴:“严长史不?让讲!”
“……哦。”
但她这边不?问,顾沛自己反倒憋不?住。
“说给?娘子?应该不?要紧。”凑过来?悄悄提了几句。
谢明裳听罢终于明白,萧挽风一直拖着不?治腿伤,在等什么了。
裕国公深夜拜访。
带来?百年老参一对,京城声誉卓著的名医四?人。
“深夜带着名医和贵重药材秘密拜访,来?示好?还是来?求情??”
“谁知那老狐狸打得什么心思。”顾沛原话?转述。
“严长史再三叮嘱说,裕国公狡猾,表面说的再冠冕堂皇,一个字都不?能深信。喏,叫我们护好娘子?,当心被国公府的亲卫半道给?劫走了,以娘子?要挟殿下。”
“夜里穿这身,他们认不?出我。”
谢明裳今晚又是一身小郎君的窄袖袍打扮,长发高高束在脑后,身披护心软甲,腰间佩刀,乍一看和周围亲兵差不?多装束。
眼前视野还残留着旋转晕眩迹象,走路有点发飘。
她没多说什么,扯住缰绳,翻身上马,只?和顾沛说,“半夜起身,有点晕乎。慢些跑马。”
所幸两家?同在城西,路程不?远。大半夜的,谢家?灯火透亮,正门大敞。
谢明裳匆匆下马,和谢家?两位老门房打个招呼,老门房满脸唏嘘,催促她赶紧去看看少夫人。
“六娘回来?得正好,现在去还来?得及……”
她心里登时一沉。
来?不?及和迎出来?的耿老虎打招呼,把?缰绳扔给?顾沛,急匆匆赶去内院。
“大嫂!”
嫂嫂身边陪嫁来?的两位陪房妈妈守在门前,眼肿得像烂桃,噙泪深深道一个万福,掀开门帘。
这是她自从春日离开谢家?之?后,相隔四?五个月,首次见到?嫂嫂刘氏当面。
内室迎面浓烈的药味,激得人头脑昏涨。
躺卧在床上的年轻妇人,唇如淡金色纸,消瘦得几乎脱了相,精神却反常地?健旺。听到?脚步声,自己撑起身望向?门边。
谢明裳见嫂嫂第一面便知道不?好,分明回光返照的迹象。
她忍着几乎冲出喉头的哽咽,佯装无事般上前坐去床边:
“大半夜的喊我来?,嫂嫂想我了?”
刘氏露出一个细微的笑意,顺着她的话?道:“嗯,嫂嫂想你了。”
她温言细语地?提起,上个月谢明裳回家?那日,她当时躺在屋里养病,心里想不?开,没喊小姑进屋坐坐,后来?后悔了好些日子?。
“今夜我便想着,这次再不?能后悔了。”
大嫂温柔沉静,嫁入谢家?之?后,姑嫂相处得融洽。谢明裳初入京时哪会什么绣工?看得过去的绣活,都是大嫂教的。
沉静多思的女子?,心窍天生细密。自从谢家?三月里遇祸,刘氏自此夜里辗转难安,再难睡个整觉。
落胎于她来?说雪上加霜。
谢家?冒极大的风险把?她送出城外,夫君的好友骆子?浚,冒极大的风险收留她养胎。这一胎,却终究没能留住。
她悲痛欲绝,难以接受,哭求夫君谢琅替她隐瞒。原想等前线传来?大捷,大军凯旋,趁全家?欣喜若狂的时候,才敢开口,把?落胎的噩耗告知婆母……
但前线大捷消息久久不?至。谢家?家?主至今未返。落胎的迹象瞒不?住,终究还是叫全家?人知道了。
谢夫人强忍悲痛抚慰媳妇,但刘氏依旧陷入强烈的自责之?中,整日整夜地?暗泣。哭尚未成型便过世?的孩儿,哭对不?住期盼孙儿多年的婆母。哭自己无福。
孱弱已久的身子?一下便病倒了。
天气才入秋不?久,几场秋雨,天转寒凉,卧床不?起……
人竟已露出油灯尽枯的迹象。
她在弥留之?际惦记着谢家?小姑。
当初谢家?风雨动荡,谢家?父子?被弹劾闭坐家?中,亲友故旧吓得绕门避走,谢家?女眷不?知会被如何发落。
就连她自己的父亲刘翰林,都不?敢出面去谢家?接女儿回家?养胎。
是小姑明裳挺身而?出,带着嫂嫂出门,寻找机会送出京外。
后来?果然寻到?机会,托付给?骆子?浚,把?她接出京城安稳养胎。
刘氏惦记着这份情?谊。
她想报答这份危急关头显露的珍贵情?谊。
“我父亲身为翰林学士,可以御前面圣。我写了封信留给?父亲。我想,由父亲出面,求圣上旨意除去你的宫籍,放你、”刘氏喘了口气:“放你归家?。”
谢明裳心里默想,不?会放的。
她这把?注定要插在河间王府和谢家?之?间的双刃剑,这么久也未能显出功效,把?她掷上棋盘充做棋子?的人,不?会轻易放她回家?的。
“嫂嫂不?要再操心这些事了。你只?管好好养病,其他的事等爹爹回来?——”
刘氏眼睛大睁,因为脸颊消瘦而?越发显得瞳仁黑且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谢明裳被她盯得说到?半途便不?下去。
谢夫人在床边沉声道:“答应她。”
“……好。”谢明裳握住大嫂的手,勉强笑应下:
“就劳烦刘老大人,劳烦他上书,替我去除宫籍,放我归家?。”
刘氏吃力而?欣慰地?笑了。
消瘦到?戴不?住镯子?的手腕四?处摸索,在枕头下摸出一封字迹颤抖的书信,郑重交付谢明裳手里。
耳边听嫂嫂又喊:“琅哥。”
谢琅坐在?妻子身?侧,紧握她另一只手:“再等一等,已知会?了你?母亲,她马上便来探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