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by香草芋圆
香草芋圆  发于:2025年0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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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仪有些困倦地抬手掩呵欠。
“阿挚,累了歇一会儿。”谢明裳叮嘱好友,“难得来一趟白塔寺,我去?看看我家五娘。”
谢夫人起?身同?去?。耿老虎领七八个谢家护院前头带路。
谢五娘的?住处也在后山,只是要转过半个山头。山道中途落了雨,好?在雨势不大?,谢家自己带了雨伞油衣,顾淮又赶上来送蓑衣。
“河间王府真怕我出事。”谢明?裳回?身指点给母亲看。
“山道上追来的?领头大?高?个,是王府亲卫队正,身手很不错,为人处世也得力。河间?王从关外带回?的?亲信,以后放出去?了能当将军。”
谢夫人挑剔地把顾淮从头打量到脚。
看完哼了声:“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像他家主上。”
谢明?裳:“……噗。”
已经走近身侧的?顾淮:“……”直接把手里的?蓑衣递给谢明?裳。
谢明?裳掂了掂厚实的?蓑衣,问顾淮:“你家主上城西南到城东绕了一大?圈,也没见他喝口茶,直接下山回?京了?他自己带没带雨具?”
顾淮道:“主上的?蓑衣留在卑职这处,说给娘子用。下山前只拿走了斗笠。”
谢明?裳抬头看看云层翻滚的?阴天:“还好?今天雨不大?,淋不着他。”把厚实的?蓑衣让给母亲穿戴。
谢夫人哪肯用河间?王的?东西。
最后还是谢明?裳自己穿在身上。山风被厚实的?蓑衣阻隔,便感觉不出风里裹挟的?山雨丝丝缕缕的?凉意。
谢夫人边走边打量女儿。她也察觉女儿的?气色比五月初回?谢家商议宅子那次好?转许多。
日光下的?唇色不再苍白得仿佛干纸一般,在山间?步行出百来步后,白玉色的?脸颊升腾起?十几岁小娘子常见的?淡淡红晕。
“每日吃用得确实不错。宫里新近赐下一个膳食姑姑,一位胡太医,药膳滋补,时?常药浴。晚上有时?……嗯,活动筋骨。”
谢明?裳含糊带过最后一句:“总之,最近走动感觉轻捷了许多。也不会早晨起?身就觉得倦怠。”
谢夫人神?色带出欣慰,嘴里没说什么。
沿着半山道走走停停,走出了两三里地去?,前方?一片雄伟佛家大?殿的?穹顶显现眼前。谢五娘居住的?修行居士们的?集中住处,便在大?殿后方?。
谢夫人盯着前方?的?灰瓦白墙,和?谢明?裳简短提起?她最近一次的?劝说。
“上回?过来是四五天前。和?你二婶婶一同?来劝。原想着母女连心,心里有什么芥蒂不方?便在我面前说,总能和?自己亲娘讲开了。谁知?……还不如我自个儿来。”
那日谢夫人并未进屋,人站在院子里等候,目送着谢家二房这对母女前后进屋,闭门详谈。
也不知?如何谈的?,只听屋里高?声喊了句:“人越活越大?越不听话,你存心要气死我和?你爹!”
之后便见五娘开门跑进庭院,泪汪汪地看了眼谢夫人,扭头跑了出去?。
之后整天没见到人,也不知?跑去?后山哪处躲藏起?来。谢夫人只得领着弟媳下山。隔天庙里才送消息说,入夜后人自己回?返了。
“五娘性子向来温婉。二婶婶到底说了些什么,把五娘刺激成这样??”
“你二婶不肯说。问几句就哭,边哭边骂女儿入宫一趟心野了,不服父母管教。翅膀长硬要自己飞了。”
谢夫人道:“从你二叔嘴里倒是掏出两句,据说想把五娘送回?
乡下老家议亲。五娘不肯去?。”
宁可出家也不肯应下……
谢明?裳点点头,“知?道了。母亲待会儿先别进屋,让我和?五娘单独谈谈。”
谢家提前遣人知?会过了,谢玉翘今日见面时?显得平静。
她穿一身修行居士常见的?素布衣裙,粉黛不施,连个耳坠子也未戴,素净的?耳垂显露出耳洞,手里握着经卷。
“劳烦大?伯母又来探望。”谢玉翘镇定地起?身打招呼:“上回?玉翘失了分寸——明?珠儿?!”
今日的?来客叫她大?感意外。谢玉翘吃惊地连尾音都上扬,啪嗒,经文?落在桌上。
“是我。今日端仪郡主接我出城上香,听闻你也在白塔寺,过来看看你。”谢明?裳说话间?解下蓑衣,随手扔在地上,走近五娘身侧。
身后传来细微声响。
谢夫人在小庭院里撑伞站着,果然未进门,冲屋里的?女儿微微一点头,两位陪房妈妈上前把房门关上了。
屋里再无外人,谢明?裳说话也不再客套,直截了当问:“把你送回?乡下议亲,是二婶婶的?意思?还是二叔的?意思?亦或是你家爷娘两个共同?的?意思?”
谢玉翘听到“送回?乡下议亲”六个字,强撑的?外表体面登时?被戳破个大?洞,泪珠滚滚落下。
“我不知?道!”她捂着脸哽咽一声。
姐妹两个入宫一场结下的?患难情谊,远胜过之前五年不咸不淡的?相处。谢玉翘在明?裳面前并不隐瞒什么。
“我娘说是父亲的?意思,父亲嫌弃我嫁不出去?,又闹了一场入宫出宫,成了京城里人家挂在嘴边的?谈资,父亲出门觉得丢人。”
“我不信,私下里去?问父亲。我父亲说我娘自己拿的?主意,他并不想送我回?乡下嫁了,但拧不过娘嫌弃我,他也没法子。”
“我……我何曾想惹爷娘嫌弃?我在家里待得实在受不了了,便想着索性出家图个清静。谁知?……谁知?……”
谢玉翘泪汪汪地说:“方?丈也嫌弃我,不肯渡我入佛门!”
这一下可真是伤心处催动肝肠,她抓着谢明?裳的?手,形象全无地大?哭起?来。
谢明?裳啼笑皆非,想起?知?客僧大?和?尚说的?那句“门窄,硬往里钻。”
“佛门取的?是心灯向佛之人。你满身纠葛不尽的?尘缘,哪里是真的?想出家,分明?只想从一处逃去?另一处躲着。方?丈不肯渡你,又哪会是嫌弃你呢。不想你后悔罢了。”
谢玉翘捂着脸哭个不住,边哭边嚷嚷:“就是嫌弃!谁都嫌弃我,呜……”
“谁说的?。”谢明?裳抬手拍她哭得一耸一耸的?肩膀,放软声音哄她:
“你再想想。我嫌弃你就不来看你了。我娘嫌弃你也就不会三番五次来劝你回?家了。‘谁都嫌弃我’,你再想想这句气话真不真。”
谢玉翘毫无形象地放声大?哭一阵,人反倒痛快了些,哭声渐渐止住了。
她哪里不知?自己说的?那句是气话呢。
但她心底气苦的?,是从前只以为自己不得亲娘疼爱,父亲性子温和?,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她这女儿的?。
谁知?从娘嘴里听出那句“你爹嫌你丢人,埋怨你让他出门抬不起?头,催着我把你送回?乡下嫁了”。
父亲却?又矢口否认,说是她娘的?主意,倒栽赃在他身上。
叫她不知?该信哪边说的?真话,哪边对她谎言。
想起?一次,心里就仿佛被尖刀扎过一般的?疼。
谢玉翘人在佛门清静地,心不得清静,面色看起?来反倒比大?病初愈的?谢明?裳还要憔悴三分。
好?容易停了哭声,掩着红通通的?眼角勉强笑说:“别说我了。难得姐妹相见,我请你吃素斋。白塔寺这里的?素烧鹅是京城一绝,我这回?捐给庙里的?香油钱,够吃十年素斋的?,你一定要尝尝。”
谢明?裳:“还用你说?晌午在半山腰就和?我娘吃过一顿了。不过难得姐妹相见,陪你再吃一顿素烧鹅,就当下午茶点了。”
谢玉翘破涕为笑,开门出去?,冒雨小跑去?门外高?声喊来两个小沙弥,吩咐准备几道素斋。
谢明?裳撑伞站在庭院里,若有所思地打量许久不见的?五姐。
其实家里有句话说的?不错。虽然五姐还是爱哭,但宫里经历一趟出来,人确实改变了不少。
和?家里爷娘闹翻,一怒之下裹了闺房所有细软,孤身奔去?寺庙长住,亲娘屡次三番催促而心意不改,坚决不下山。
——倒也不是京城所有人家的?小娘子都能做得出的?。
谢明?裳在细雨中遥遥注视着五娘瘦削的?背影。
决议做出‘山中修行不回?家’的?决定,对于五娘自己来说,是坏事么?
倒也不见得。
需要强行催逼着五娘下山么?
她此刻心结未解开,把人強拘回?家里,日日夜夜又对着她爷娘,岂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反正你已经跑上山了。想要多留一阵,多住几个月也无妨。”
她撑伞走近五娘,“但你有没有想过长远打算?总不能在这处小院待一辈子。”
谢玉翘此刻想不到长远。
“先住几个月再说。”她不愿意多提将来,更不想提乡下老家的?亲事,随口漫应:
“山中多奇遇。兴许,下个月我能山中遇仙,被仙人点化了呢?”
“又或许,下个月在山中不小心救下某个山野精怪,引来一场报恩,化身为人形登门求娶呢。”
“又或许,等不到下月,这个月就失足摔死了呢?——”
“好?了好?了。”赶在谢玉翘越说越离奇之前,谢明?裳打住她的?胡思乱想。
今日是六月初五。两人约定,每个月的?初五日,她无事便亲自前来探望,有事会派人送信给她,互道安好?。
两边轻轻地拥抱一下,姐妹两个告辞。
“娘,我们回?去?罢。”
谢明?裳回?身走近同?样?撑伞远远看着的?母亲身侧。
谢夫人的?想法显然也差不多,觉得五娘心境平和?地在山上起?居,远好?过在家里发疯,只是嘴上不说,把谢家送来这处居士小院的?四名仆婢叫出,训勉几句,叮嘱在山上好?好?看顾五娘。
母女两个转身往山下走。
走到半山腰时?,正好?阵雨停歇,天边挂起?一道彩虹,朦朦胧胧地横跨云端。
端仪午睡醒了,换了双长雨靴站在水洼里。谢明?裳上前揽住她,两人仰头瞧了一阵难得的?山间?彩虹美景,和?母亲告辞,分头下山回?返京城。
半路上路途无趣,谢明?裳无聊当中四处摸索,突然摸到了荷包里的?硬物,从里头翻出新得的?那块黑黢黢的?精铁令牌,放在手里盘弄。
端仪好?奇凑过来打量。
“五表兄给的?令牌?做什么用?”
“似乎是调动王府开支用度的??”
萧挽风抛下令牌就走了,谢明?裳也不大?清楚怎么用,索性把跟车的?顾淮叫来。当面把令牌晃了晃。
“你家主上刚才给的?。凭这块令牌,我能调动王府多少银钱?”
顾淮盯着那令牌,沉默了须臾,答:“王府帐上所有的?钱。”
谢明?裳眼前一亮。是个好?东西。
她饶有兴致地追问:“说说看,你们王府帐上,到底有多少银钱?”
当着同?车的?端仪郡主,顾淮不肯回?应,只说:“娘子回?府之后,可以找严长史询问。”
谢明?裳不大?满意,摆弄了一阵令牌,收进荷包里,又把早晨抢来的?沉甸甸的?钱袋子扔回?给顾淮。
今天进山她压根没机会用钱。母亲请吃一顿素斋,五姐又请了一顿。香油钱母亲也提前捐过。河间?王府的?两百贯,现在依旧好?好?地躺在钱袋子里。
“没用着,拿回?去?罢。”
钱袋子失而复得,顾淮反而显得更担心了。
纵马跟车走出十几
步,他到底没忍住问:“娘子今晚回?大?长公主府歇息。明?日傍晚……娘子会跟随主上回?王府的?罢?”
瞧见了他隐藏不住的?担忧,谢明?裳一个没忍住,嗤地笑了。
顾淮作?为王府里的?老人,算是眼看着她一路如何折腾过来的?。
他在担忧……
谢明?裳拿话稳住河间?王府,趁今夜的?最后机会,连夜翻墙跑了。
谢明?裳笑吟吟地晃了晃手里的?令牌。“你家主上都不担心我带着令牌跑路,你担心什么。”
“大?长公主府做客两日足够了。叫你家主上明?日早点来接我。”

隔天来大长公主?府接人的队伍大张旗鼓。
萧挽风于申时前后亲自来了。夏日昼长,当时天还亮堂着,他从城郊外的京畿大营直奔城北大长公主?府。
随行亲兵俱披甲,一行上百人杀气腾腾地停在大长公主?府门外,早惊动了当值禁军。
负责京城治安的拱卫司指挥使?大惊失色,亲自领兵赶来盯着。
门外动静落在谢明裳的眼里,倒觉得?十分眼熟。
有那么七八分像萧挽风领她回谢家当日,两?边人群泾渭分明、彼此针对的紧张气氛。
只不过今日大长公主?府门前的人群分作三?堆,更热闹了。
——又在做戏?
大长公主?府知不知道河间王在做戏?
她的目光带着思索,转去?身后。
把她领出?门来的正?是大长公主?本人。接到河间王登门姿态不善的消息后,带着驸马和众亲卫赶来前院看情况,边走边散漫地掩着呵欠。
驸马像真担忧。远远地见河间王亲自堵在门前,围门盔甲刀光闪动,莫驸马脸色都?变了。
至于大长公主?……要么当真满不在乎;要么,大约,是知道内情的。
谢明裳站在门里,又眼瞧一场大戏开锣。
大长公主?站在敞开的正?门里,摆出?长辈口吻厉声呵斥;河间王并不多言,一挥手?,亲兵蜂拥而上就要闯门。大长公主?府亲卫迎上去?对阵。
拱卫司指挥使?急忙领人冲上前,把两?边对峙的兵马冲散,陪着笑脸居中调解,左右说和。
谢明裳起先在正?门后头站着,后来看累了,搬来个小胡床在门厅边上落座,又招呼神色不安的端仪郡主?也坐下。
“做戏呢。”她附耳过去?道,“仔细看你母亲,刚才脸转过去?侧边,没绷住笑了。”
端仪郡主?:“……”
谢明裳摇了摇团扇:“河间王演得?比大长公主?殿下好,瞧着气势怪吓人的。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回头你悄悄问你母亲。对了,先别跟你爹提。”
“……”
门厅里瞧热闹的两?位小娘子猛摇团扇。
日头光影在地上缓慢挪动,色泽转金。门外人声鼎沸,大长公主?和河间王都?不说话?,只有拦在中央的拱卫司指挥使?喊得?声嘶力竭。
直闹腾到晚霞漫天的时分,两?边各自收拢卫士,大长公主?走去?门外,示意河间王单独进门说话?。
在众人紧张的视线下,河间王踏进大长公主?府门里。周围清场,这对姑侄单独交谈了约半刻钟,河间王转身走出?门外。
大长公主?府的辰大管事亲自过来门厅请谢明裳。
“我要走了。”谢明裳惋惜地起身,握了握好友的手?:
“多谢你接我小住。下回等河间王府的新宅子修缮好了,我给?你下帖子,请你来玩。”
端仪心里残留的三?分不安顿时化作哭笑不得?,抬手?拍她一记。
“河间王今天差点砸了我家大门,你还要下帖子请我去?他家玩。你不怕我也领人去?砸河间王府的大门?”
谢明裳压根无所谓:“砸就砸了,又不是我家大门。砸完消了气,我带你去?新修的大马场骑马。”
端仪捧腹笑个半日,起身牵她的手?送出?门去?。
当着河间王这位凶名在外的表兄面前,端仪到底没敢骂他,只绷起脸肃然道:
“我当面把人交回给?表兄。六娘是我好友,她愿意跟表兄回府,还望表兄好好待她。”
谢明裳和好友交握的手?才松开,又被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牢牢攥住。
萧挽风简短地道:“放心。”
谢明裳被他牵着手?,慢腾腾地跟随身后走向河间王府的马车。
大长公主?府门前被三?方兵马堵住,全是黑压压的人头。萧挽风当前走向车边,沿路人群潮水般分开,数百道目光齐刷刷盯着这处。
各方人马神色各异,有气愤,有欣慰,最多的是如释重负。
今日大长公主?府门前没闹出?人命,负责京城治安的拱卫司新任指挥使?避免了倒霉前任的命运,此刻的眼神简直感天动地,热泪盈眶。
谢明裳抬起团扇挡住下半张脸,乌亮的眸子若有所思,往四周转了转,把众人神色收入眼底,拢着长裙摆踩镫上车。
王府马车的车镫子还是高。
她抬脚踩了一下,身后伸来只手?扶住后腰,发力把她抱上车。她拢裙摆在车厢坐稳,车帘子摇晃着放下了。
马车行驶出?小巷,转上御街。大长公主府同在城北,回程路途并不很远。
萧挽风的爱马“乌钩”跟在车外。
乌钩脚程快,时不时地轻快跑去?前方,又被主?人勒住缰绳等候,乌黑的大脑袋重新出现在车窗帘子外头。
车轱辘平稳的滚动声里,谢明裳把碧纱帘子卷起半截,枕着手?臂趴车窗边上,冲外头笑问:
“今天唱得?这出?大戏,精彩归精彩,但?我没看明白?”
萧挽风控着缰绳缓行,骏马时快时慢,身侧小娘子的盈盈笑靥始终不离自己视线之外。
眼睛盯得?紧,嘴上答得?倒寻常。“没什么精彩处,你回来就好。”
“啊。”谢明裳忽地想起一件事。
“我把鹿鸣和兰夏留在端仪那儿住一阵。她怕我身边无人用,给?了我两?个人。说好等王府新宅子落成,搬家那阵子再把人换回去?。事先没和你商量就领了新人回府,你不会生气罢?”
萧挽风瞥去?马车后方。
两?个陌生面孔的年轻女使?远远地跟车步行。
“后院事随你安排。”萧挽风不甚在意,长靴马刺轻轻一踢,乌钩小跑着跟上马车。
谢明裳一路都?在追问各种各样的问题:“还没问你王府新宅子何时能修缮好?我们什么时候搬?”
“半个月。”
眼下是六月初。
半个月后,六月下旬。大暑天。
谢明裳心里估算时日,倒吸了口气,搬家那阵子岂不是要热死。
“大热天的事多,哪边都?不消停。”
当天晚上,独自泡在药水乌黑的浴桶里,谢明裳被热得?不轻,在满室蒸腾的水汽里扳手?指细数:
六月大暑天,虎牢关下的战事——还在继续打;王府新宅子——得?收拾物件准备搬家。方方面面的大戏——还得?继续往下演。五娘——还在山上待着。
这么说来还是五娘最省心。
盘算完毕,持续半个时辰的沐浴也告一段落,不起身也不行了。门外被人敲得?哐哐响。
“娘子沐浴得?太久了。”朱红惜故作关切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娘子逃奔出?去?一场,回来怎么不见了鹿鸣、兰夏两?位贴身服侍的女使??可要奴等进屋服侍?”
出?门两?日,差点忘了这位。
哗啦一声水响,谢明裳湿淋淋地从浴桶里起身。
“不必你服侍。你只管领其他女官服侍河间王去?。”
门外笑了声:“殿下也不必我们服侍,忍怒出?了王府。出?门前叮嘱我们道,等娘子沐浴好了,还把娘子送去?合欢苑。”
“殿下的原话?说——‘三?日不许吃喝,时日未计满。既然人回了府,还得?重新算起。’”
“……哦。”谢明裳慢吞吞地擦拭发尾的水珠。
接下去?几?天还得?照本念戏。
门外的朱红惜见她不回应,不知想歪到哪处去?,按捺不住得?意,不依不饶地追问。
“鹿鸣、兰夏两?位女使?呢?这两?位未能跟着娘子回来,端仪郡主?也没能救得?了娘子。这次再度幽禁,娘子身边可没人再去?别处通风报信了——”
不等她说完,紧闭的木门已从里拉开。
拢着湿漉漉的长发跨出?门外,并不搭理檐下站着的朱红惜,从她身边走过。
“幸灾乐祸得?太早了,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再高兴也不迟。”
甩下院子里的三?位女官和小厨房里探头探脑的任姑姑,径直走去?敞开的院门外,对等候在外的顾淮说:
“还是去?合欢苑?走罢。”
陈英姑远远地站在廊子后头,目光隐现恐惧,目送着一行人走远,院门关闭。
自从穆婉辞提出?两?面讨好、夹缝求生的大胆提议后,她如今唯穆婉辞的马首是瞻,小声询问:“要不要报给?宫里……?”
穆婉辞站在廊子阴影里,无声地摇头。她此刻的目光却是盯着朱红惜。
“有朱司簿在,不能抢她的功。让她先报。”
“那、那我们呢。”陈英姑的声线压不住颤抖惊恐。
“我们成了无用之人,会不会被宫里忘了?等朱司簿立功调回宫里,我看谢六娘也不见得?能活多久,只有我们被长久地留在这鬼地方……不成!婉辞!我们必须得?——”
穆婉辞安抚地挽住同伴的手?:“莫怕,英姑。越怕越招来祸事。你看,朱司簿此刻按捺不住扬眉吐气的得?意神色了。”
“走,去?打听?打听?她的想法。这次牵扯到了大长公主?府,先听?听?看,她会如何向宫里报。”
夏日夜风不小,吹得?头顶高大绿荫的木叶刷刷作响。
向来只有亲兵进进出?出?的合欢苑,今晚新添了寒酥、月桂两?位女使?,一对咕咕叫的大白鸽子。
寒酥、月桂,正?是端仪叮嘱谢明裳带回来的两?名大长公主?府女使?。
寒酥是端仪身边从小跟到大的亲信,月桂擅长养鸽子。
此刻,从端仪院子的鸽舍里精挑细选抓出?、又一路抱来河间王府的这对大白鸽子,已经?扑棱着翅膀踩遍了新地界,正?满地飞奔啄食小米。
顾沛抱臂在旁边盯着,不住地摇头:
“不行啊,娘子。鸽子多脏,哪能养在咱们这处干干净净的院子里头?旁边那池子是主?上经?常沐浴用的,弄俩鸽子……不成不成。换个地方养。”
寒酥奉命而来,只管谢六娘子的安危要紧事,才不管其他人。
“六娘子住哪里,鸽子养哪里。这是我们郡主?的原话?。”
寒酥又洒了一把小米,在两?只大白鸽子咕咕咕地欢快啄食声音里柔声道:
“河间王殿下若有不满,下令打杀了郡主?的鸽子,我们自无话?说。若只是顾队副心中不满,找我们郡主?当面说去?。”
月桂捧着一盘新洗好的时令鲜果子奉去?谢明裳身前。
“娘子晚膳用了不少羊肉,再用些鲜果子罢,解腻消食。”
谢明裳也正?腻得?慌。
今晚被领来合欢苑“重新惩处计时,三?日不许吃喝”,关了院门就送来半只鲜炙羊,一大瓮乳白的炖羊肉汤。她领着寒酥和月桂,三?人加一起都?没吃完那半只羊。
今晚的鲜果子主?要是甜瓜和葡萄。三?人咔嚓咔嚓地啃甜瓜。
顾沛盯着那对鸽子半日不肯走,嘀嘀咕咕:“殿下晚上多半要过来歇的。”
最后月桂看不下去?,说了句“奴婢负责清理,定不会叫鸽子弄脏了干净院子。”顾沛这才走了。
月桂盯着庭院里的鸽子,寒酥主?动担起服侍起居的职责,去?内室里铺床铺被褥,手?脚麻利地点起临睡前的安神香。
“娘子不必担心兰夏和鹿鸣。”寒酥边掀开铜炉盖熟练地点香边道:
“郡主?待人宽厚,院子里下人又和睦。她们两?个在郡主?那里休养上半个月,必定喂胖一圈回来。”
谢明裳听?着听?着,脸上露出?点笑意。
脱鞋上床,抱住两?日不见的荞麦软枕,在极宽敞的大床里滚了一圈。
安神香是端仪郡主?特意叮嘱带来用的。宫廷方子,效果极好。谢明裳很快沉睡了过去?。
萧挽风半夜子时前后回来。
撩开帐子上床的动静都?没能把沉睡中的谢明裳弄醒。
她隐约感觉微凉的指腹搭在鼻下,睡梦中的呼吸悠而绵长,暖热的鼻息一下下喷在指腹上。
睡梦中的小娘子抱着软枕不撒手?,男子筋骨强健的手?臂搭在她身上,隔着枕头抱了一会儿,无法忍受地把软枕从她臂弯里缓慢往外抽。
她本能地抱得?更紧。
两?边你来我往地缓慢抽拉了片刻软枕头,对方放弃了抽走的尝试,任由她继续抱着枕头。
有人把她轻轻翻了个身,从面向床外的睡姿改向床里,把沉睡中的小娘子拢近身,整个人拢在怀里。
睡下了。
谢明裳后半夜热醒过来时,身子汗津津的。仿佛被一只火炉抱在怀里。
她困意未褪,半梦半醒地,只听?到另一个呼吸声。炽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脖颈间。
身后拥着她的人在缓缓地吻她的后颈。
怕扰醒了她,吻得?极轻,仿佛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下雪地。如果她当真沉睡的话?,或许不会醒。
但?她既然醒了,耳边传来一声声低而炽热的喘息,火热的身躯紧贴在身后,又哪能睡得?着。
身后挨着她的男人明显动情了。喘息低沉,落在她的耳廓,下一个吻落在柔软的耳垂。
温热的唇贴近她的耳垂,缓缓厮磨着,难舍难分,轻轻地含舐几?下,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吞吃一般。她的耳垂忍不住地发烫,不必摸也知道,眼下定然红彤彤一片。
谢明裳难耐地轻轻地动了下,彼此紧贴着,即刻就被发觉。
“吵醒你了?”耳边传来的嗓音带出?沙哑,身后的人缓缓平复着呼吸。
谢明裳抱着软枕,面向床里,不确定眼下该不该转身。
“……热醒了。”
“确实热。”说出?第二句话?时,身后的人已恢复了平日语调,往后撤几?寸,两?人不再紧贴,但?手?臂依旧搂着她不放手?。
他在强行抑制着渴望。但?渴望始终都?在。
越压抑,越强烈。
脖颈后的呼吸滚烫,一下下地扑在她裸露的肌肤上。雪白的耳后肌肤被热气蒸得?发了红。
谢明裳刚刚从沉睡中惊醒,脑子有点乱,一时没有回应。
昏暗的照明油灯下,纱帐里的影子朦朦胧胧的。拢住她的那只有力的手?臂在试探着把她往外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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