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尽量让母亲多留你一阵,给谢家留多一点布置安排的宽裕时日。争取……一举成功,逃离魔爪。”
谢明裳失笑,反握了握端仪的手。
门外把守严密,屋里只有一心向着她的好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她附耳过去,悄悄道?:“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有件事我原本看不清晰,也就一直瞒着没和你说。就连家里也不知情。但最近我看清七八分了。河间王这?人虽凶性,性子却护短。我自?入了他?后院,他?似乎把我圈进?他?的地盘里……总之没伤过我。这?次所谓三日不吃不喝,假的。”
端仪大为吃惊。吃惊之余发起了怔。
“假的……为什么要假装罚你?”
“嘘,这?要问?河间王自?己了。他?今夜找你母亲单独说事,兴许你可以悄悄地问?一问?你母亲。”
端仪坐着琢磨了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三日不吃不喝,假的?”
“没饿着我。”
“难怪你瞧着气色不错……哎哟!那?我把你抢来,岂不是犯了五表兄的忌讳!”
“我倒觉得正中?他?下怀。不论他?为何要安排这?场假惩戒,反正,有你突如其来把我抢走?,旁观的人必定疑心尽去了。”
端仪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我误打误撞地还抢对了?那?你母亲那?边呢。我还要不要给谢家送信安排你逃脱的事了?”
谢明裳想了想:“信还是送。告知母亲我的近况,免得她担心。”
“和母亲说,先不急着筹备。河间王府如今热闹得很,我多留几日看看热闹。”
端仪露出点困惑的神色,又带心疼握紧了好友的手。
“机会难得。错过这?次搬家的机会,下次脱身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谢明裳不甚在意:“人的一辈子长着呢。”
一辈子长的很。没必要瞻前?顾后,被恐惧驱使而匆忙行动。
河间王府的这?位主?人表里诸多矛盾,迷雾重重,她看他?仿佛隔着云雾打量远山,捉摸不透。
留下的兴趣,超过了逃离的兴趣。
河间王心中?有什么图谋,他?不曾告知,她也没问?。
看在他?对谢家人不错的份上,他?想要做戏,她协同他?唱好这?出大戏,也算对得起他?这?些日子的厚待了。
门户紧闭的待客厅堂里,只有团扇偶尔来回扇风的动静。
琉璃屏风后大胆旁听的两位小娘子静悄悄地离去了。
在大长公主?打量的视线中?,萧挽风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美轮美奂的精巧布置。
“姑母人在京城,心在远野。正所谓‘大隐隐于市’。京城朝野交口称赞姑母识大局。”
大长公主?微笑:“谬赞了。”
萧挽风道?:“识大局三个字,还有个别称:识时务。自?从龙骨山之战后,先帝北狩,圣上登基,姑母身为皇家嫡亲长辈,不曾发一声质疑。姑母果然?识时务。”
上下两句,语气同样平淡,言外嘲讽之意却明显。大长公主?脸色微变,摇着团扇的动作?停下了一瞬。
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摇了摇,唤萧挽风的单名?。
“阿折,你话里有话啊。不过姑母这?个年岁,更难听的话也经?得起。有话直说。”
萧挽风却也到?此为止:“侄儿该说的已说完了。接下去,要看姑母如何说。”
大长公主?笑看他?一眼:“年轻人气盛。质问?我的话,憋心里多久了?”
萧挽风又不答了。
握起大长公主?府的待客茶盏,低头喝一口。
“好茶。可惜冷了。”
大长公主?笑叹:“何止是茶冷呢。姑母一把年纪了,历经?那?么多寒暑,该冷的,不该冷的,全搁冷了。瞧瞧你那?姑父,当年和你现今的模样差不多,英气勃发,从头到?脚一股讨喜的牛犊子横劲儿……瞧瞧他?现在那?怂包样。他?还自?以为长进?了,跟我说什么温润圆融。”
萧挽风把茶盏放回几上,淡淡道?:“姑母把姑父留在京城,想不到?会被磨成如今这?般模样?”
大长公主?嗤之以鼻:“谁留他?在京城?阿挚出生第二年,我便觉得他?不对,催他?出京领兵。他?自?己心气低了,被家里那?场祸事给吓倒了,不敢再领兵,图京城安稳富贵。人哪,心气消磨了,还能成什么事。罢了,不谈他?。”
萧挽风点点头:“好,不谈姑父。说说姑母自?己。长居京城,也消磨了心气?”
扇风的团扇又一顿。
大长公主?笑着以扇柄指点灯下神色冷峻的侄儿。“你小子今晚打定主?意不放过姑母了是不是。”
姑侄两个灯下对视。一个带笑,一个淡漠。
大长公主?唇边始终挂着的无谓的笑渐渐消散。她从罗汉榻上坐直起身,嫌热般猛扇一阵风,扇柄又往堂下端坐的贵客指了指。
“如今还敢提‘北狩’两个字的人,京城没几个了。贺风陵当年的威名?如何?贺帅提刀镇山河的年画,当年家家户户过新年都买一幅贴在门上,天下传颂英名?。莫说你还年轻,谢崇山名?声最盛时,声势也远比不上贺风陵当年。”
“贺风陵现在尸骨落在何处?龙骨山大败之后,天下还有谁提他??”大长公主?说累了,又斜躺下去。
“识时务三个字,你觉得不好听,扎耳朵。到?了我这?把年纪,但凡有用,管它好听不好听。”
“退下罢。就当你今晚只为谢六娘来一趟。我还
是那?句话,在我这?处留一阵子。等你的新王府修缮好了,人给你送去。”
萧挽风放下茶盏道?:“留两日。两日后的傍晚,侄儿过来接人。”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大长公主?独自?留在富丽堂皇的厅堂里,目送着侄儿矫健的背影着夜色里走?远。
“这?小子。”她喃喃道?。
萧挽风他?爹生前?是个软蛋,先祖传下的封地被突厥人抢去了,顶着个空壳子爵位,入京觐见看谁都矮一截,见人唯唯诺诺的,她向来看不起。
他?家那?位嫡兄活着的时候又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两兄弟习性半点不像。
这?小子一身反骨脾气到?底跟了谁。
大长公主?心烦气躁地打扇子,忽地高喊一声:“你以为京城好混的?多想想自?己处境!”
萧挽风脚步丝毫不停,隔着半个庭院远远挥了挥手。
第47章 正好路过,给你送些钱来……
“两日后就来接人??”端仪大为震惊,“昨夜我才把你在?我这处的消息递出去给谢家!”
谢明裳倒并不?觉得?意外。
“在?你这处得?两日空闲,差不?多也够了?。”
屋里堆着河间?王府大清早送来的红漆箱笼。
谢明裳随意打开翻看,箱笼里头装的都是日常物件,她每天?抱着入睡的软药枕,轻而?薄的蚕丝鸭绒被,几套簇新的换洗衣裳。
端仪坐在?她身?侧,心浮气躁都地摇着扇子。对上这位凶名?在?外的五表兄,她有点后怕。
“这些箱笼明面上送物件给你用,实则示威给我看呢。他又当着我娘的面撂了?话,两日后必定来接你回府的。你当真要随他回去?你可想好?了?。”
谢明裳也热得?很,慢腾腾地摇着团扇,在?成堆的衣裳里翻翻检检,找寻夏日透气的薄纱衣。
“你看我像个傻的吗?河间?王府当真是个火坑,我还自己往里跳?放心,我回去好?得?很。”
倒是兰夏和鹿鸣这回吓得?不?轻,她想把她们两个留在?端仪郡主这处歇一阵,压压惊。
端仪紧张地说:“万一情况不?对赶紧给我送信!不?对,她们两个留下,你身?边哪还有人?能送信。”
死活要送一对信鸽给谢明裳带走。
再借着侍弄信鸽的名?头,塞两个她身?边信得?过的人?去河间?王府。万一情况不?对,好?歹能个传消息出来。
谢明裳推辞不?得?,只得?啼笑皆非地收下。
“河间?王府后院如今成了?大锅烩菜了?。各家都塞几双眼睛进来,你五表兄不?介意就好?。”
大长公主发了?话,也只能把人?留两日。端仪问起谢明裳有没有想做的事?趁这两天?赶紧做起来。
“我想见我娘。上回远远瞧着,她眼看瘦了?。”
母亲这些日子只怕日夜挂心。谢明裳眨了?下眼,把眼角隐约的薄雾眨去。
“能不?能这两日出门悄悄地见一面。”
端仪一口应诺下来。
“定哪处?”
谢明裳沉吟着:“找个清静的所在?。京城闹市耳目众多,城郊人?少一些。寻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知会母亲同?去……啊,有个地方。”
她忽然想起:“我家五姐,是不?是还在?白塔寺求剃度出家?”
被她提醒,端仪也想起了?。
自从谢崇山领兵出征,谢家重?新起复,出入谢家门第的公卿车马又多了?起来。谢五娘闹着出家的事最近已经鲜少听人?在?耳边闲话。
“人?应该还在?白塔寺。”
具体如何如何,端仪这个外人?也不?大清楚。
“选白塔寺清静佛门和你母亲见面,倒是合适。”
“顺带探望五姐。”谢明裳道。
事情决定下来。
但上回梨花酒楼见面,谢明裳在?马车边发作了?一场急症,端仪是亲眼目睹的。她心里有顾虑。
“出城上山,体力消耗不?小。你身?上的病……”
“夏季天?热,最近又一直药浴,病症大有好?转。”谢明裳起身?在?室内轻快地旋转两圈。
“看,最近走动时感觉肢体轻盈了?许多,精气神也好?转。前几天?晚上跑了?马,还练了?刀。”
端仪欣慰离去。
说起“药浴”,送来的箱笼里正?好?翻找出胡太医的药浴包,索性又泡一场。
在?热腾腾的满室水汽里,谢明裳泡澡到浑身?舒畅时,忽然意识到,前些日子挥刀后的剧烈疲乏感和全身?酸麻脱力的痛苦,不?知何时已经消退得?无影无踪。
身?体恢复的速度加快了?。
除了?胡太医药浴的功劳……总不?会当真有那位夜夜拉筋锻体,把她浑身?僵而?不?畅的筋骨脉络拉拽开的作用?
呸,夜夜揉搓得?她死去活来,难不?成还得?谢他?想得?美。
哗啦,她从浴桶里起身?。这晚上和端仪挤一处睡下,两个小娘子低声夜话到后半夜,睡得?踏实而?香甜。
翌日是个多云微风的好?天?气,宜车马出行。
谢明裳期待而?上翘的唇角,才出门没多久,看到马车后方跟随的十几轻骑时,上翘的笑意便捋平了?。
打头的年轻将领身?影眼熟,可不?正?是河间?王府的亲卫队正?:顾淮?
她招招手,示意人?上前说话。
“怎么今天?换你来了??向?来不?都是顾沛跟着我?”
顾淮在?马背上一拱手,“主上吩咐,卑职疏忽捅出来的篓子,卑职自己想办法填上。填补的这两日再出差错的话,回去要挨罚。娘子见谅,今日车驾去何处?”
“和郡主出城上香,你爱跟就跟着。”
放下车帘子,端仪忧心忡忡地说:“他们跟这么紧,今日出门见你母亲的事只怕瞒不?住。”
谢明裳哼了?声:“见自己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就要理直气壮地去。”
掀开帘子又招呼顾淮近前,“今天?我会见我母亲,你想报给你家主上尽管报去。”
顾淮:“是。”当真遣人快马去报信。
“……他还当真去报了??”谢明裳瞠目瞧着路前方一骑打马狂奔而?去,“狗拿耗子也没这么勤快。”
两位小娘子面面相觑,顾淮在?车外道:
“娘子见谅,主上吩咐,这两日娘子只要人?不?在?大长公主府,去何处,见何人?,卑职都要及时报上。”
谢明裳听在?耳里,黑白分?明的眸子带出几分?估量意味,上下打量顾淮:
“如此说来,你打算跟我一整天?了??这许多人?的开销不?小,你主上给你拨钱了?没有。”
顾淮:“当然。开销走河间?王府的公账。”
“巧了?,我出门没带钱。拿出来花用。”
顾淮:“……”
顾淮哑然片刻,还是取出钱袋,沉甸甸的的递给谢明裳。
谢明裳当面打开清点。二十贯面额的纸交子,钱袋子里七八张,百五十贯上下。二十两银锭两枚,碎银铜钱若干。
这趟去白塔寺,无论?上香、捐香油钱、再包庙里一间?清静会客房,置办一顿上好?的斋菜,绰绰有余。
谢明裳把抢来的钱袋子往端仪郡主怀里一扔:“今天?你五表兄做东,请我们出城玩儿。”
端仪忍笑摆弄着河间?王府的钱袋子:“这也行?”
“谁叫他们硬跟来?”谢明裳理直气壮地拎起钱袋子,晃了?晃。
“谁跟车,谁出钱。”
车里的两位小娘子低声说笑了?一路。
车马入了?山。
白塔寺香火旺盛,前山的上山道挤挤攘攘都是香客,后山道却清幽少人?,轻易不?开放。
提前打过招呼,寺庙的知客僧在?山脚下相迎,将大长公主府的马车引入后山道。
山道清幽,自然生长百年的古木遮天?蔽日,随着车行往半山腰,谢明裳的说笑声渐渐停下了?。
越思亲,越情怯。
听知客僧提起,母亲清晨天?未亮便到了?山中。
知客僧这些天?来回地接待谢家人?,言谈间?并不?拘束,实在?是个自然率性的和尚。
来的是谢六娘子罢?劝劝你家谢五娘。小僧的师父昨晚讲经四谛十二因缘,讲到四圣谛之一的‘苦集谛’时,微笑掂指,指向?门外之人?。”
“只为众生自寻烦恼,采集苦因而?为苦果,以苦为乐。此为苦集谛[1]。哎,可不?正?是贵家五娘?”
“佛门广开,只渡有缘之人?。谢五娘尘缘深重?,和佛门缘分?浅薄,这门窄啊,不?必往里强钻。”
谢明裳听了?一路。
马车行到半山腰的一处清静会客院落停下,谢明裳下车时合十道谢:“多谢大和尚指点。”
面前的院落打开了?。
谢夫人?端庄立于庭院当中的柏树下,身?边两位亲信陪房妈妈眼眶含泪,远远地福身?行礼。
“六娘来了?。”
端仪郡主下车道:“我四处转转,待会儿再过来。”领着人?随意沿着山道往周围踱去。
谢明裳的目光带暖意,目送好?友缓步走远。
她清楚端仪的好?意,身?为外人?自行避开,让她们谢家人?方便说话。
她的视线再往后转时,却又没忍住,嘴角撇了?撇。
端仪身?为郡主之尊都知道避让旁人?家中的内务事,身?后跟了?一路的顾淮……人?还跟着呢。
“不?许进来。”她抛下一句,领着兰夏鹿鸣当先进门。
时隔半个月再度见面,谢夫人?并不?和女儿多客气寒暄,拉着她入客房坐下,直截了?当道:“长淮巷的河间?王府快修缮好?了?。昨日我去看时,正?门已经按王府规制扩建完工,门口正?在?挂匾。”
“你这次在?大长公主府能住几日?能不?能拖一拖,住到新王府修缮完工的时候?”
谢明裳摇头:“河间?王昨晚去了?大长公主府。我只能住两日。明晚傍晚就要随他回去。”
谢夫人?露出恼怒的神色,重?重?一拍几案。
“那混账!你爹临出征前还反复跟我讲,河间?王此人?行事难以捉摸,或有隐情。有个屁的隐情!”
谢明裳神色微微一动。
“娘别急着着恼。听我说。我最近在?他的王府后院遇到的许多情况,和娘心里想的并不?同?。”
谢明裳附耳过去,在?母亲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说起王府后院安插的四双眼睛。
被萧挽风杀鸡儆猴,打得?半死扔回宫的章司仪。
说起宫里有来有往、又重?新赐下的几双新眼睛。
最近王府持续上演的几场大戏。
“王府后院实在?热闹。各方你登台唱罢换我登台,时而?在?台下看戏,时而?粉墨登场,有意思得?很。”
谢明裳想起自己身?上背着的“关耳房三天?不?许吃喝”的戏本,没忍住笑了?。
“娘别担心我。河间?王性子护短,不?对我动手。虽然不?晓得?他在?对着哪家对手唱戏,总之,我在?他后院吃吃喝喝,反正?不?吃亏。”
谢夫人?瞠目听完,面无表情地开始喝茶。
缭缭升腾的茶香里,谢夫人?喝完了?整杯佛门酽茶,把茶盏重?重?一磕:
“不?早说,险些气死我!昨夜睡不?着磨了?半夜的刀,磨刀石都被我磨废一块。”
谢明裳眼睛笑弯成了?浅浅的月牙儿。
她从对坐的矮茶案起身?,坐到母亲身?侧,亲昵挽住母亲的手臂,下巴靠去肩头上。
“谁不?知谢门程夫人?弓马卓绝,是关外出名?的女杰?谁敢欺负娘的女儿,娘横刀拍马,一刀把他劈作两段!”
谢夫人?矜持地把女儿揽在?怀里:“那是。”
“河间?王是个郡王,那又如何,你无需怕他。”
谢夫人?压低嗓音:“宗室王的封号,也就在?京城管用。从前镇守关外那些年,死在?你爹娘刀下的突厥小王,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不?瞒你说,前阵子你落在?宫里消息全无的那阵子,你爹隔三差五去跪宫门,有个屁用,连御前说得?上话的冯喜都见不?着。当时为娘已经在?暗中筹划着……”
母女两个靠在?近处,小声说了?好?一会儿话。
谢明裳听着听着,眼睛渐渐瞪大。
“娘,你把家里的钱拿去收买常青松常将军?他不?是爹爹的老部下吗?!”
“老常对你爹确实有几分?旧情谊。但三番五次地求老常做人?情,旧情谊能抵得?几日消耗?你爹脾气死倔,拧不?过这道弯。提一次他发一次脾气。”
谢夫人?撇嘴道:“瞒着你爹没提。我做主,给老常私底下送去三百两金。老常收下了?。传消息回来说,他会拿这笔钱通融宫里的路子。”
后来常将军传话给谢夫人?,谢明裳这边有圣上过问,没法子了?。五娘谢玉翘顺顺当当放出了?宫。
“出宫之前找寻可靠的路子,把五娘的宫籍除落了?。老常亲自把人?护送回家来。”
谢明裳凝神听着。
“五娘的宫籍除落了??冲着这点,三百两金就花得?值。”
谢夫人?略得?意地抬起下巴。
下一刻,神色却又黯淡几分?。
“五娘的宫籍花钱便除了?,你的宫籍却无论?如何也除不?去。老常兴许知道些内情,当面却又支支吾吾不?说,只说花钱也找不?到路子。如今你人?在?河间?王府,宫籍却还压在?宫里……”
只要宫籍还在?,谢明裳就不?是谢氏女,而?是宫里的人?。谢家留不?住她。
母亲言语之外的担忧,谢明裳看得?出。
“娘别担心,最近我过得?还不?错。”
她说了?个冷笑话。
“比起我自己,我怎么觉得?,河间?王在?京城过得?更不?安稳呢。时常有种感觉,我在?王府后院过得?好?好?的;倒是他自己,仇家满京城,说不?定哪日出一趟门,人?就回不?来了?。”
谢夫人?被逗笑了?。
“比起你爹爹,河间?王的年纪脾性,确实都更惹人?忌讳。但忌讳他,也就无人?轻易敢动他。”
她忽的想起谢崇山出征前的叮嘱:“说起来,你父亲临走前提起过……”
河间?王有意和谢家示好?。
或许他感觉到京城局面诡谲,存了?两家化敌为友的心思。
“而?你。”谢夫人?怜惜地摸了?摸明裳的脸颊:“正?好?人?在?他手里,便成了?他和谢家交好?的契机。难怪五万两银他掏得?那般爽快。”
“明珠儿,你看人?比你爹准。你觉得?,河间?王此人?的性情,可值得?谢家和他化敌为友?两家一旦决定交好?,将来会不?会被他反手捅刀子?”
事关重?大,谢明裳不?敢贸然下定论?。
“让我想想。”
“慢慢想。在?你爹出征回来之前,谢家不?急着点头。”
正?说到这处时,门外有人?敲门。
鹿鸣声线带出点紧张,“夫人?,娘子,河间?王前来拜访。人?已在?院门外了?。”
谢明裳纳闷地问:“他来做什么?我和自家母亲进寺庙上香吃顿素斋,又没说明天?不?跟他回去。”
外头安静片刻,再回话时,开口的却不?是鹿鸣了?。
萧挽风沉洌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听顾淮说你出门没带钱,拿了?他的钱袋子?”
谢明裳咔嚓咔嚓地咬鲜果子,真真假假地道:“拿了?顾淮两百贯,全捐给寺庙供奉香油了?。怎么着?还追着我讨回去不?成?”
“顾淮跟车钱带少了?。正?好?路过,给你送些钱来。”
谢明裳正?在?啃果子,没忍住抿嘴笑了?下,又被呛得?咳住,赶紧把啃了?一半的鲜果子放下。
他最近不?是天?天?去京畿禁军大营?禁军大营在?西南郊外,白塔寺在?城东郊外,怎么个绕法才能“正?好?路过”?
她悄然瞥了?眼自家娘亲。
自从听闻门外有贵客不?请自来,谢夫人?便面色冷肃地直身?端坐,片刻前亲近温柔的神色早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明裳想了?想,扬声道:“进来罢,正?好?见见我娘。”
河间?王的?所谓“路过”,是打城西
南二十里外的?京畿大?营探查完毕,领着众轻骑在城外绕了个大?圈,绕来城东郊的?白塔寺。
谢夫人端坐在会客房里的?矮茶案后,上上下下地打量不速之客。
萧挽风泰然走近室内。
寺庙的?会客静室并无高?脚木椅,只摆放了几个打坐蒲团。他取过一个蒲团搁在谢明?裳身侧,撩袍盘膝坐下,和?谢明?裳挤挤挨挨坐在一处。
谢明?裳被他身上的?青草泥土和?汗水混杂的?气味呛了下,皱眉拿扇子挡在中间?扇了扇:
“又去?城郊大?营了?一身泥里滚过的?味儿。”
萧挽风睨她一眼,视线很快又转过去?,端端正正地直面着谢夫人,颔首示礼。
谢夫人冷淡还礼。
“清晨入营检视操练阵法。过来得仓促,路上来不及沐浴。”萧挽风简短地应谢明?裳一句,又道:“鼻子比猎犬还灵。忍一忍。”
谢明?裳抬手把他往边上推。
随手搡一把当然推不动。萧挽风眉眼间?细微的?笑意转瞬即逝,保持着不苟言笑的?仪态,和?谢夫人寒暄。
说寒暄并不恰当。谢夫人目光里带尖锐打量,比起?寒暄更像质疑。
“端仪郡主是小女好?友。被郡主接去?家中,多住几日又何妨。殿下为何咄咄逼人,非要两日便接回??难道河间?王府对待小女什么不可见人之处,怕暴露于光日下?”
“京城局面多变,尽早接回?令爱,惟有保护之意。”
“殿下的?意思,堂堂大?长公主、当今天子姑母的?府邸,难道竟会有人图谋害小女?”
“大?长公主不会,端仪郡主更不会。但暗箭难防。”
萧挽风直截了当地应答:“谢帅如今领兵在外,萧某闲居京中,乍看宁静无风波,但宁静岂能持久?静极而变,会有个破口。”
谢夫人目光落在谢明?裳身上。
“殿下的?意思是,京中局面从宁静转为动荡的?破口,会落在小女身上?”
她冷笑一声:“殿下今日登门,故意危言耸听来了?小女不过是个年纪未满双十的?女儿家,体弱多病,家里养的?娇,门都不常出。管他京中局面如何,何至于落在她一个小娘子身上?”
萧挽风平静地道:“自从令爱被罚入宫一趟,又入了河间?王府,她便不是谢家女了。”
谢夫人愠怒起?来:“不牢殿下提醒!”
萧挽风稳坐不动,仿佛风浪中扎根的?礁石,并不被谢夫人的?怒气影响。
“谢夫人眼里,令爱是个未满双十的?小娘子。但更多人眼里,令爱只是局中的?一把刀。”
谢夫人倏然闭了嘴,注视着萧挽风泼倒茶水,在茶案上画出两个兽形,圈在大?圆圈里。
画得潦草,乍看像互扑的?猛虎,但仔细打量时?,称呼为野豹也可,鬣狗也说得过去?。
圈外另有潦草的?几只野兽形状。两只兽形在大?圆圈内,一把双刃刀同?时?抵在两兽的?腰上。
“令爱若折在萧某的?王府里,两家仇怨不可解。”
“令爱若伤了萧某,谢氏从此落下大?把柄。”
“若萧某和?令爱相处融洽,河间?王府和?谢氏往来密切……这是局外人最不想看到的?。”他抬手抹了一下,将双刃刀从中间?截断。
“令爱这把刀就要折了。”
谢夫人字斟句酌地道:“殿下今日登门,究竟想说什么。”
萧挽风已经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钱袋子,抛去?谢明?裳怀里。
“说过了,听说令爱缺钱,送钱来。”转身走了出去?。
谢夫人原地坐着,注视萧挽风走出门外的?背影,目光久久不动。
谢明?裳掂了掂钱袋子,纳闷地取出一枚黑黝黝的?铁令牌,翻来覆去?地端详。
“口口声声地送钱来……怎么扔下一块铁牌子就走?”
谢夫人从沉思中惊醒。
“明?珠儿,你听到他的?说辞了!你觉得几分真几分假?他当真有意护你安全?!”
谢明?裳把令牌收入荷包里,安抚地反拍了拍母亲冰凉的?手背。
“听到了,娘。兴许是真的?,那又如何。”
“哪怕就如他所说,京城有人把我当做一把双刃刀,插在谢家和?河间?王府当中……”
她随手把茶渍涂抹去?,轻松地道:“我这把刀,没那么容易折。”
中午山间?起?了雾,眼看要落雨。
提前预定好?的?素斋席面早已准备妥当。
谢夫人招待,以端仪郡主为主宾,谢明?裳做陪,三人就着窗外云雾缭绕的?山景尽情吃用了一顿素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