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裳没放在心上。
毕竟,顾淮轻轻搡的那两下,哪比得上她马场那那夜出刀后?的浑身酸疼麻痹?都几天了,还没好全?呢。
“你家?主上演戏都不提前知会一声的?戏本子差点没接住。”她嘀咕着,沿干涸的小?溪浅道走进窄门。
这里?便是萧挽风平日独自居住的幽静跨院了。
她初入王府的头几日被领来一次,清晰地记得迎面有座极大的书?房。
那次进门之前,她刚刚发脾气掀翻了整桌席面,自忖必死?。
这是她第二回 来。
心境截然不同?,眼里?看到的景象居然也?完全?不同?了。
庭院东边赫然修了个极大的汉白玉澡池子,
她上回怀着必死?之心而来,进门直奔书?房而去,这个大个池子居然没瞧见。
“原来这里?叫做合欢苑?”她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关我三天的耳房呢。领我去看看。”
顾淮默默地在前头领路。
谁知道这处院子叫什么名字?以前他们私底下都玩笑叫做“藏娇院”。主上今日随口命名“合欢苑”……那就叫合欢苑了。
顾淮领着谢明裳直奔书?房。
穿过?书?房外间的堂屋,撩开珠帘隔间,指着往西边的卧寝间恭敬道:“娘子请。”
谢明裳:……?
这处卧寝间分明比她的主院卧寝还要大两倍。进门一对四尺高的大梅瓶,对面靠墙的古玩架上摆满层层叠叠的精巧物?件,书?架顶天立地,黄梨木架子床大得可?以让她横躺。
卧寝间横穿过?中间明堂,东边出去的院子,便是那座新修的精巧汉白玉澡池子。
谢明裳指着这比主院还要精致豪奢数倍的新住处:“没弄错地方?接下来关我三天的耳房……这里??”
顾淮肯定地道:“就是这处。”
谢明裳里?里?外外转悠了几圈,蹲在浴池面前,摸了摸雕刻精细的汉白玉石砖,赞叹:“三天不吃不喝也?值得。”
顾淮在身后?咳了声,道:“主上过?来了。”
谢明裳蹲着没起身,还在仔细打量这座精巧的浴池。
身后?的脚步声越走越近。
一盘黄澄澄的大杏子放在面前,“今晨刚采买来的甜杏。”
谢明裳忍着笑,故意不拿杏子,只?睨问来人:“不是说违令擅送水食者斩?你下令不算数?”
萧挽风撩袍蹲在她身侧,取过?一个杏子开始慢慢地剥。“当然算数。”
“所以他们都不敢送。只?得我亲自送。”
谢明裳坐在汉白玉池子边,叼着甜杏,仰头望向星空。
毫无遮蔽,幕天席地。池子里放好了热水,满池暖汤在星空下?雾气?朦胧,泡澡的时候仰望天河星子,别有?一番风味。
门外响起敲门声。
谢明裳没?搭理。
院门是?她自己反闩的,确保连只鸡都没?留下?,全撵出去了。
“等等。”她冲院门外喊:“忙着呢。”
浴池子边上有?一排小木盒。她挨个打开,首先捏起香胰子,好奇地放在鼻下?闻了闻。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香气?,她嫌弃地扔回?盒子里。
皂角的香气?清淡许多?。闻着有?点像萧挽风每次沐浴后身上的气?味。
再?寻洁面?的香膏,居然找不到。一排四五个木盒里,放的全是?香胰子和皂角。
“真不讲究。”她把木盒盖挨个盖回?。
谢明裳心里有?些懊恼,她屋里搁着许多?盒的香膏不用,早知道就带一盒来了。
门外再?次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谁呀。”她还?是?不开门,隔着门理直气?壮道:“天晚了,有?事直说。我可要不吃不喝关三日?,任何人不可以探望的。”
禁止任何人探望,违令者斩。敲门的当然只有?下?令之人自己。
萧挽风在门外道:“你身边两个女使不在,自己照顾自己,头发?擦干了再?睡。最近多?夜雨,当心着凉。”
“空碗碟从门上小窗递出,自会?有?人拿走。”
“有?事可写于纸条上。我不在时,投书门外即可。”
“除我之外,没?有?第二人会?进?合欢苑。夜里听到响动不要怕。”
脚步声走远了。
谢明裳在热腾腾的浴池子里泡到池水温凉才起身。
她拢起湿漉漉的长发?,以布包裹住,站在窄门后研究了片刻,果然摸索到一处可打开的小窗。
半尺见方的小窗开在木门中段,原本安装了向外的铜插销,可以从外部关闭小窗。
不过铜插销已经被取走,她轻轻一推便推开了。
盛碗筷的漆盘推去门外,外头看守的亲兵即刻拿走。她来回?拨弄了一阵小窗才关上。
这是?她“被严厉责罚”的第一个晚上。
谢明裳在尺寸巨大的黄梨木架子床上翻滚了两圈,拉开被子捏了捏,蓬松暖和的鸭绒被。
床头摆放着一对新赶制的荞麦枕头,跟她从谢家带来的枕头类似,软枕里同样放了助眠的草药。
浴池子里的热水里添加了胡太医配的药浴汤剂,药性发?散,全身暖洋洋的。
一场药浴后,酸疼不止的胳膊能?抬高了。
谢明裳满意地吹熄灯,躺倒睡下?。
半夜时,她果然被一阵内室动静惊醒。
“你来了。”她迷迷糊糊道。
男子精悍的身影映上了帐子,“打扰你睡了?”
谢明裳抱着软枕,往床里挪了挪。
“太晚了。”她带着浓浓的困意说:“那么大的主院,不差你睡觉的地方。东间不够你睡的,还?有?卧寝间呢。非跟我挤一处……”
说到半途顿了顿,像忽然想起什么,她翻身朝床边方向摸索。
也?不知摸着身上哪处的肌肉,总之一阵捏,含糊问:
“你手臂的刀伤厉害么?让我瞧瞧……”
萧挽风坐在床边,任她四处乱按:“不严重。只要你现在不用力狠捏,刀疤很快要收口了。”
半梦半醒的人没?听出话里的细微揶揄。
“嗯?”谢明裳睡眼?朦胧地继续抬手乱摸。
萧挽风握着她的手腕,把她乱摸乱捏的不老实的手放回?身侧,顺势摸了下?她洗沐后披散得?满身的乌发?。发?尾已经擦干了。
又攥了把肩头的衫子,并无水渍。今晚她把自己照顾得?不错。
但熟睡了还?是?老毛病,踢被子。
萧挽风把踢开的被子从床角落里拉回?来,拢在她腰腹间。
“你半夜会?踢被子,自己知道么?”
谢明裳不记得?自己如何回?答的了。或许完全没?有?回?答也?说不定。
耳边又道:“没?见过睡相比你更差的小娘子。”
她似乎迷迷糊糊抬手打他一下?,不记得?了。人陷入混沌的梦中。
“没?见过睡相比你更差的。”
自从那夜马场含怒挥出凌厉一刀后,之后的雪山梦境里,她就不再?是?花豹了。
雪山场景出现了人。
梦里视野朦朦胧胧,映出少年背影。高而?消瘦,身上披几件缝缝补补的褴褛衣裳,瞧着寒碜得?很。
少年此刻的心情应该跟他身上的衣裳一般褴褛,姿态硬邦邦的像块石头。
深夜戈壁地表,刚刚度过一场肆虐风暴。两匹马儿蜷在悬崖下?的避风洞里,人蜷在马匹温暖的腹下?。
彼此看不清脸,只听得?见声音,伸手能?摸到
少年身上裹着的原来是?兽皮。用各色毛皮凌乱缝合而?成,手艺惨不忍睹,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有?点像传说中东拼西凑的百衲衣。倒是?足够厚实保暖。
风暴过去,少年从马腹下?钻出,坐在被大风暴雨浇灭的柴火堆前,试图重新生火。
他已经忍很久了。昨夜戈壁风暴难熬,仿佛地狱发?出的尖锐呼啸声席卷大地。
他蜷在马腹里听着,起先惊悸难眠,后来困倦占了上风,刚积攒些混沌睡意就被身侧躺着的人踢醒,如此两三回?,整夜无眠,忍无可忍。
“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中原人人都懂得?的道理,你家里父母竟没?教过你么?”
谢明裳梦里的视野只见头顶山崖,看不到第二个说话的人。
耳边有?个困倦的少女嗓音在说话。
“你吵死我了。我们关外的人爱怎么睡就怎么睡。上千里的戈壁滩上,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每晚非得?用同个姿势睡觉的怪人。难得?风暴过去,别吵我,再?睡会?儿。”
梦境里的兽皮褴褛少年被噎得?说不出话,开始发?狠地打绒石,黑暗里飞溅起许多?火星。怎奈何柴火太湿,始终没?办法点燃柴火。
他深重呼吸几次,抬手把绒石砸去地上。
划痕累累的绒石咕噜噜滚去视野死角。一只有?点眼?熟的纤长秀气?的少女的手追过去把绒石捡起。
看不见脸的少女蹲着挑拣了几根松木枝「1」,小刀批成细条,横三条竖四条地垒起,绒石凑近松枝细条,耐心地一次次击打火花。
随意地擦上十来下?,呼一声,火苗砰地燃起。
“这不就点着了?用巧劲,别用蛮力。说你笨你还?不认。”
谢明裳在梦里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朦朦胧胧的梦境里映出明亮的火焰光芒。山洞里兽皮少年的背影如水波般抖动融化。
戈壁风暴过去,一轮明月高悬崖顶。
谢明裳完全清醒过来在四更前后。
窗外天还?黑着,梦境里的山洞也?黑,她一时竟分不清真实和梦境,本能?地抬手摸了一把身侧。
被褥凌乱,身边睡整夜的人已起身了。
萧挽风立在床边,正在系犀皮带,整理护腕,往腰间挂刀。
他今日?上半身披了甲。
听到帐子里细微的动静,不回?身地道:“天还?早,你继续睡。”
谢明裳侧躺着看他披挂甲具的动作。
两当铠属于轻便的甲具,前头一片甲具护心,身后一片甲具护后背,肩头和胳膊没?有?穿戴护甲。
大将在城头巡逻、不必冲锋陷阵时,时常披挂轻便的两当铠。
她还?是?问了句:“今天怎么要披甲?朝廷派殿下?领兵出征了?”
萧挽风转过身来,视线在她脸上转过半圈。
“我若领兵讨逆,你父亲就要召回?。你不会?高兴的。”
谢明裳:“……”
狗嘴里吐不出一句好听的,白瞎她的关心。她把帐子拉下?,蒙被又躺下?去。
帐子外的人继续准备穿戴。
甲具沉重,通常要亲兵服侍穿甲,但内室里有?她睡着,显然不可能?吩咐亲兵进?来服侍。
他一个人倒也?熟练地穿戴好,博古架上翻找片刻,摸出一把匕首,插入靴筒,转身往床边走来。
帐子缝隙间勾着的小指飞快地缩回?去。
萧挽风掀开帐子,抱着兜鍪,居高临下?地冲她一颔首,叮嘱道:“莫担心,虎牢关兵马布置不动。今日?随驾外城,城头上检视禁军而?已。”
说完大步出门去。
谢明裳侧躺在床上,抱着软枕,思索着那句“我若领兵讨逆,你父亲就要召回?”……
他心里到底如何想的。想领兵出征,还?是?不想出征?
她忽地吸了口气?,撑坐起身。
等等,今日?随驾检视禁军,他只怕会?在外头整天。
合欢苑被他下?了死令,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人敢进?出。她今天岂不是?要饿上整天?
谢明裳倒吸着凉气?,趿鞋披衣,去外间翻找昨夜留下?的吃食。
半盘杏子。一壶凉茶。
她掂着杏子松了口气?。少归少,总算聊胜于无。
厚底长马靴特有?的沉重脚步声,就在这时传进?屋里。
谢明裳一抬头,正望见萧挽风提着一罐汤瓮,一个竹食盒回?返室内。
放下?汤瓮和竹食盒,他直接取走冷茶壶,抬手捏了捏她睡醒泛粉的脸颊,转身走了出去。
谢明裳坐下?打开汤瓮,热腾腾的浓香气?息扑了满脸。
汤瓮里整罐鲜甜乳白的鱼羹。
萧挽风不在的这天,果然无人敢进?出这处院子,谢明裳打开竹提盒,从里头取出热茶。
幽静的庭院里直到晌午才听到人声。门外传来一声高喊:“何人窥伺!”
庭院树荫下?摆了一处小憩用的紫竹床,正在竹床上打蒲扇的谢明裳倏然扭头。
任姑姑的嗓音在门外传来:“兰夏和鹿鸣两位小娘子担心得?受不住了。老身瞧着实在不忍心,斗胆请开恩,放两位小娘子近前看看情况。谢六娘子病中的身子才好转没?多?久,三日?不吃不喝,人受不住啊。老身送了些炖汤……”
把守亲兵二话不说拔刀,高喝:“主上有?命,靠近探视者斩!私送水食者斩!”
任姑姑慌忙道:“老身这就走,这就走!”
门外没?了动静。
谢明裳起身走去院门后,拉开小窗注视着任姑姑惊惶跑远的背影,叹了口气?。
“顾淮,两天了,还?在唱戏呢。我倒不打紧,怕鹿鸣和兰夏不知情,担心坏了。”
顾淮站在门外,也?有?些为难:“两位小娘子人在主院,许多?眼?睛盯着,没?法和她们交底。怕她们态度突然转变,引来怀疑,白唱了这出戏。”
谢明裳想了一会?儿:“我不想为难你们,但你们也?不必为难鹿鸣和兰夏。这样罢,你们主院巡值的调度松一松,她们两个看在眼?里,必然会?想办法出府求救。”
“等她们出府之后,你们半路把人拦住,悄悄地告知情况,找个妥善地点安置一两日?,我这边‘不吃不喝三日?’满了再?把人放回?来,大家继续唱戏。怎么样?”
虽然麻烦了点,确实是?个好主意。鹿鸣和兰夏这两日?在主院闹腾得?不轻,顾淮也?怕她们出事。
顾淮当即应诺下?来:“卑职这就去办。”
谢明裳满意地躺回?竹床。早晨送来的那瓮鱼羹喝得?饱足,肠胃暖和熨帖,人逐渐恢复了进?食的胃口,刚过晌午便觉得?有?点饿。
她用过午食,抱着药枕看完一卷书,在枝叶浓密的合欢树荫下?小睡了一阵。
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午后好梦。
“娘子!”兰夏带着哭腔大喊:“娘子!你在里面?可好!”
正是?黄昏时分,日?晦交替,谢明裳自睡梦中乍惊醒,头顶树影娑婆,心跳急遽,她坐在竹床上懵了好一阵。
门外还?在砰砰地砸门,“娘子!”
不是?已打算好了,晚上把她们放出去,再?告知情况?
人怎么提前过来合欢苑了?
谢明裳茫然地趿鞋往院门边走。
小窗从外头打开,她远远地看见乌溜溜的圆眼?睛往门里探看。
门外的是?鹿鸣,乍见到现身的谢明裳,声音也?带了哭腔。
“娘子,关在里头将近两日?无水食了,身子可还?好?我们带人来救你了!”
谢明裳:……?
她确定,之前筹划得?好好的打算,必定哪里出了岔子。
她站在门后高喊:“顾淮,怎么回?事?”
顾淮不得?空。
他此刻正领着合欢苑外的几十名亲兵组成人墙,边解释边试图阻止贵人靠近。
但贵人此行带上了大长公主府的上百精锐亲卫,气?势汹汹地直奔合欢苑而?来,顾淮不敢损伤贵体。
“其中有?误会?!还?请郡主停步,屏退左右,听卑职详
细解释——”
贵人的脚步反而?更加快了。
窄门敞开的小窗口,显出庭院里谢明裳的身影。贵人大为惊怒,把面?前阻挡的顾淮亲自推搡开,站在关闭的窄门外高喊:
“明珠儿,别怕!我来救你!”
门外赶来“营救”她的,赫然是?端仪郡主。
端仪眼?气?得?眼?眶都发?红,一挥手,大长公主府众亲卫二话不说上去砸门,没?几下?便砸开,上百健壮亲卫一拥而?入,簇拥着端仪郡主进?门,拉起谢明裳就往外走。
谢明裳喊:“等等,阿挚,你怎么来了……”
兰夏和鹿鸣也?加入了队伍,气?势汹汹搡开闻讯赶来的顾沛,扶住谢明裳往河间王府大门外疾走。谢明裳的喊声消散在纷乱的脚步声里。
事情变故实在大出意外,她只来得?及以眼?神询问顾淮:
【怎么回?事?】
顾淮神色无奈。
之前商量得?好好的筹划到实行时,确实出了点岔子。
他故意放出“急调人手替主上办事”的消息,将王府各处巡值的亲卫抽走五成。
原以为两位小娘子察觉了漏洞,会?等入夜后逃出王府;没?想到两人胆大得?很,午后动了心思,下?午光天化日?就跑了。
跑的方向还?不是?谢家,直奔大长公主府而?去。
顾淮派人半路上紧急堵人没?堵着,两个小娘子去端仪郡主面?前报信哭求,端仪郡主大惊,又听闻河间王不在府上,即刻便奔来救姐妹。
端仪郡主是?主上的表妹。京城远近诸多?的皇亲里,也?只有?大长公主这位姑姑跟河间王萧挽风的关系还?不错。
眼?下?端仪郡主居然上门抢人来了。
天还?亮堂着,街上行人不少。河间王府和大长公主府的亲卫当众来一场抢夺火并?
顾淮大感头疼,一边领着人不远不近地缀着,一边急派人去外城寻主上报信。
谢明裳这边被人群簇拥着登上大长公主府的马车,听鹿鸣和兰夏激动叙述一通,也?大概明白过来。
端仪今日?奇袭,成功把人顺利救出,自己倒紧张万分,揪着谢明裳的手后怕起来。
“明珠儿,我是?不是?把河间王得?罪狠了?我都没?来得?及告知我娘……”
谢明裳无语地放下?车帘子。眼?前究竟是?个什么局面??
顾淮的人还?在马车后头隔着二十来丈紧缀着不舍,看得?她牙疼。
她长长地吐出口气?,不管其他,先上前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好友。
“你临危来救我,阿挚,我心里一辈子记得?。”
端仪郡主眼?角泛起泪花,既后怕又愤怒。
“若不是?你的女使奔来报信,我竟不知他如此严酷对你。你放心,以后我不把河间王当做亲戚看待了。你只管在大长公主府住着!他敢上门来讨你,我叫母亲把他狠打出去!”
谢明裳啼笑皆非:“端仪,有?些事我如今不好说,但其中有?隐情……这样吧,等河间王登门,听他自己当面?解释。”
兰夏从袖中捧出热腾腾的馕饼,含泪奉上:“娘子,刚才路边买的,多?少吃一点罢,两日?未进?水食了。”
鹿鸣急忙按下?馕饼,奉上水囊:“吃食倒还?能?忍耐,无水怎能?活?娘子赶紧先喝几口水。”
谢明裳握着水囊,欲言又止。
“鹿鸣……你刚才透过小窗往庭院里看,没?看到地上有?个大浴池子吗?”
鹿鸣一怔,她确实没?注意地上的池子。刚才兵荒马乱,只顾着抢娘子了。
谢明裳:“浴池子里放满了水,满池子的水。你说我缺不缺水?”
鹿鸣:“……”
兰夏愤愤道:“好个狗东西,竟然逼娘子喝洗澡水!他是?不是?人呐!”
谢明裳:“……等等,兰夏,你冷静点再?说话。”
大长公主?府[1]的朱漆铜钉大门敞开着。
辰大管事在前?头引路,谢明裳被好友带领着,两个小娘子乖巧地入后院拜见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刚用完晚膳,穿一身家常的秋香色轻绡长裙,懒散斜靠在罗汉床上打量:
“听说谢家小丫头被罚了?关去耳房饿了两日未给水食?瞧着倒不显憔悴。”
谢明裳心里感念大长公主?在谢家落难时的提点,说多了又怕坏了萧挽风布置好几日的大戏,只行礼拜下:
“殿下恕罪,等河间王上门当面?解释可好?”
大长公主?似笑非笑地拿团扇指她:“你们啊。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就会闹腾,下次别闹腾到?本宫面?前?,当做看不见了。”
挥挥手,吩咐她们退下。
谢明裳:……?
大长公主?今天这?么好说话的吗?
轻易过了大长公主?这?一关,谢明裳还在边走?边回眸打量,端仪拉起她直奔自?己的院子。
两人从前?就时常去对方家里玩耍,谢明裳对端仪郡主?的住处并不陌生,领着兰夏和鹿鸣熟门熟路地歇下了。
半夜迷迷瞪瞪地突然?被推醒。
端仪带三分紧张神色坐在床前?:“河间王上门讨人了。”
“衣裳穿好。走?,我们去屏风后头听他?和母亲说什么。”
谢明裳接过温水浸过的凉帕子擦脸,人清醒几分,迅速起身穿衣。
亮堂堂的厅堂火烛,映出主?宾三位的身形。
萧挽风和大长公主?姑侄两个在会客厅堂里分主?宾对坐;
大长公主?府的莫驸马,坐在下首位作?陪。
端仪郡主?悄悄地一拉谢明裳,两人蹑手蹑脚地从内室通道?走?近会客厅堂,贴着墙角转去大屏风后。
透过六座琉璃屏风的缝隙,四只乌溜溜的眼睛不出声地往外探看。
萧挽风身上依旧披着白日出城阅兵的两当铠,显然?在城外接到?消息后直接登门,铠甲在灯火下明晃晃地反光,坐着不言不语,压迫气势却惊人。
大长公主?也不说话,斜靠在罗汉榻上,只管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位多年不见的侄儿。
偌大的厅堂静默久了,便显出尴尬。莫驸马坐不住,带笑开口打圆场:
“都是自?家人,有何事不好开口?挽风,半夜登门,想必有急事。有话直说——”
“谁要你多嘴?我们姑侄说话,你出去。”大长公主?淡声道?。
厅堂里尴尬的人成了莫驸马。
莫驸马起身匆匆倒退出去,临走?前?关上了门。
谢明裳眸子里带思?索,望向莫驸马狼狈离去的背影。
大长公主?府的辰大管事曾经?带给她一个故事。
故事里的天骄贵女对白马入京的小将军一见钟情,历经?波折,最后喜结连理?,也算是个好结局。
怎么眼前?瞧着……大长公主?和驸马,关系不大好?
厅堂里剩下的姑侄俩开始闭门交谈。
大长公主?对萧挽风开口时,语气也谈不上客气,胜在直截了当。
“为你后院那?位谢六娘来的?”大长公主?单手支颐,开门见山跟萧挽风道?:
“我只有一个女儿,谢六娘是阿挚结交多年的好友。阿挚心疼她,接来家中?住几日,不碍着你什么。回去罢。过十天半个月,等你的新王府整治好了,我这?处把人直接送过去便是。”
萧挽风对这?位姑母的态度还算客气。
“半个月太久,两日后侄儿登门接人。”
大长公主?并不应诺,慢悠悠晃起团扇。
“怎么,眼前?见不着人,舍不得了?之前?把人关在耳房三天不许吃喝的威风呢。消息传来,险些把我家阿挚气哭了。连我这?边都来不及禀,直接点了一百将士冲去把人抢来。谢家和本宫倒是无甚交情,但我这?做母亲的,怎么也得护着女儿的颜面?。”
萧挽风皱了下眉,道?:“劳烦姑母把人请出,问?问?谢六娘自?己的意思?。她若愿意跟侄儿回去,还请姑母不再拦阻。”
“哟。”大长公主?笑了。
“你还吃定人家小娘子了?我看谢六娘不像忍气吞声的性子,她家里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叫她任由你摆布?”
气派堂皇的琉璃屏风
后头,端仪郡主?气得喘不匀,猛扯谢明裳的衣袖:“你可千万别想不开跟他?回去了!我定说动我娘,叫长公主?府给你撑腰!”
大长公主眼尾带笑瞄一眼屏风背后闪动的人影。
她在罗汉榻上换个姿势,团扇继续慢悠悠地扇风:“才入夏的天气就有蚊子了?耳边嗡嗡的吵人心烦。”
谢明裳反扯了一把端仪的手,端仪倏地闭嘴。
萧挽风也瞄了眼光华耀眼的琉璃大屏风,视线转去其他?方向。
“姑母误会了。我和谢六娘之间并无把柄,更谈不上摆布。姑母可单独问?她。”
“今夜登门拜见姑母,厅堂有杂音,劳烦姑母换个清静地。”
大长公主?拿扇子柄敲敲木扶手,“不必换地方。阿挚,听够了便下去。你放心,为娘不发话,长公主?府不至于连个小娘子都留不住。让为娘和他?单独谈。”
端仪赶紧一扯谢明裳,两人静悄悄的沿着墙壁转回内室。
起身时难免细微响动,外头坐着的两位应都猜到?屏风后藏了人。
谢明裳人已走?近内室通道?,忽地回瞥一眼。
透过琉璃屏风座的缝隙,萧挽风端坐交椅,目光直落在她身上。见她停步回眸,两边目光一碰,细微地弯了弯唇。
她如今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了,这?是见到?她的愉悦神色。
端仪在前?方气恼地嘀咕:“我还当他?为你深夜而来,心里多少记挂你几分。你被他?关了两日,饿了两日。你看看他?,哪有一句问?起你死活!”
谢明裳:“……唔。”
谢明裳瞥一眼周围提灯引路的众多女侍,把“他?没饿着我”五个字吞回去:“回院子私下说。”
两人轻声交谈着回返端仪的院子。
关起门窗,命身边几个亲信女侍看守庭院,端仪在屋里说悄悄话。
“听我娘的意思?,这?回要把你留住个十天半个月。等他?的新王府建好了,再把你送去。”
河间王的新王府,不就在长淮巷,谢家宅子原址?
端仪在回程路上思?虑许多,有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里成型。
她郑重道?:“我有个主?意。我明早就给谢家你母亲那?处递消息。叫她那?边提前?安排起来。”
“隔十天半个月,母亲送你去新建成的河间王府,你只管去。”
“河间王领着他?的人新搬入王府,肯定少不了琐事挪腾。众人又刚搬去陌生所在,人生地不熟,就算两百亲兵日夜巡值也不大顶用。但那?片地界你熟啊。明珠儿,大好机会不容错过。”
谢明裳神色微微一动,视线抬起。
端仪郡主?也压抑着隐隐激动注视过来,在灯下握住谢明裳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