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裳看?够了,招呼兰夏和?鹿鸣两个随她去内室。
“才用完膳就发大好一通威风啊。”谢明裳声音不?大不?小地道,“严长史惹怒了殿下,还请不?要牵累到明裳身边的人。”
萧挽风坐在贵妃榻边,两条腿支得老长,远远地看?
着她抑扬顿挫地念白。
谢明裳摇着团扇走近榻边,忽地弯腰下去,附耳小声问:“真穷了?”
萧挽风没绷住,唇线明显地弯了下,很快又拽平了。
“不?差几个菜。”他缓声道。
谢明裳直起身来?,扬声冲身后喊:“兰夏,鹿鸣,屋里不?要你们伺候。别惹殿下眼烦,都退下去。”
兰夏摸不?着头脑,被鹿鸣推着退出屋外,关好了门。
安静下去的内室里,只?剩一站一坐两个身影,朦胧映在窗纸上。
谢明裳站着摇了摇团扇,琢磨不?太透彻,又弯腰附耳问:“下面什么戏码?提前说一声?我?这边也好应几句。”
“无?需你应什么。”萧挽风抬手捻了下她鬓角边的碎发:
“以不?变应万变。你只?管好好地养病。新王府的马场修建得敞阔,等你病再好些,我?们搬去新宅子,骑着你的马每日?去马场转几圈。人多动动,百病不?生。”
谢明裳往他身侧坐,抬手搡几下,把人往另一侧挤,自己懒散地整个人蜷在贵妃榻上。
“当?着我?的面提新宅子,大晚上的想吵一场是不?是?我?好好的谢家宅子都不知被你扒成什么样了。”
“你的晴风院没动。”
“除了我?的晴风院没动,其他院子全拆了建马场对?不?对?。”
萧挽风不?应也不?否认,把话头远远地扯开。
“今晚可以再试试。”
“试什么?”
“前夜未成的事。”
谢明裳有一搭没一搭扇团扇的动作倏地停顿了。
停顿片刻,又开始慢慢地扇。但这回扇起的不是凉风,是火气。
她身子朝外侧卧着,不?冷不?热道:“前夜说得还不?够清楚?我?就临阵反悔。没下回了,别惦记,忘了罢。”
说完连扇子都不?扇了,往地上一扔,躺平装死。
但之前不?成功的那次圆房尝试,显然改变了对?方的想法。
萧挽风沉吟了片刻,起身去妆奁台前翻找。
谢明裳起先忍着不?问,隔了半晌,人却还在镜子边翻找物件。
她静悄悄翻了个身,团扇搭在鼻尖,乌黑剔透的眼睛悄悄睨过去。
铜镜映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正?在把她日?常用的装胭脂口脂眉黛的瓷瓶银盒挨个打开,看?一眼又放回去。
团扇轻轻扇了两下,谢明裳心里嘀咕:他找什么呢。
片刻后,人攥着一个蔷薇纹鎏银勾边的小圆盖盒走回榻边,在她面前晃了一晃。
“这是你惯常用的香膏?”
谢明裳瞧得清楚,不?甚在意道:“是,早晚洁面过后擦脸用的。殿下喜欢只?管拿去用。”
萧挽风便拿着那鎏银小圆盒去床边,随手搁在床架上备用。
在谢明裳蓦然瞪大的注视下,坦然拉下帐子,除下发冠,解开犀皮腰带,搁在床头。帐子里朦胧映出精悍的男子身躯。
“上次不?顺,是脂膏未准备妥当?的缘故。今晚可以再试试。”
谢明裳:“……”
她一时居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哑然片刻,往贵妃榻里滚两圈,面朝里侧睡下。
上回疼得太狠,她惊疑之下动手摸过了。
是她想不?开,偏要把人从歪路子掰正?了走正?路。左右都疼得想死,还不?如继续任他揉搓去。
“死也不?试,没第二?回。实?在心头火旺的话,我?就躺这里了,继续揉搓罢。”
说完一言不?发地装死。
内室里静悄悄的,只?有两边频率不?一的呼吸声。对?方忍耐着,很久没有说话。
谢明裳闭目听动静。这回依旧没有冲她发作。
耳边响起了轻微的金玉撞击声响,解开的犀皮玉带又扣了回去。
食色性也,人之本性。
他连本性也能按捺得下。
她现在隐隐约约地估猜到了,覆盖着火山熔岩口的那层灰岩,厚度超过她的想象。
下面虽然有熔岩狂暴滚动,但只?要他不?想冲她发作,应该是她狠命踹也踹不?开……?
那就令人放心了。
夏日?炎热,谢明裳侧身向里躺了一会儿,闷出满肩背的热汗。正?好脚步声又走回,人坐回榻边,带着人体热度的膝盖贴住她的小腿。
她自觉地往里蜷了蜷,让出半个软榻,掩着呵欠翻回身去,扯了扯身边的衣袖。
“困了,想睡。劳烦殿下帮我?熄个灯。”
萧挽风手掌向上,视野里闪过一道耀目银光。
她起先以为是那个鎏银盒子的反光,看?清物件时,瞳孔微微收缩。
他握着她的弯刀。
半月形的银刀鞘,日?日?擦拭得晶亮,在灯下耀眼夺目,晃入了她的眼帘。
谢明裳的眼睛盯着未出鞘的弯刀。
“什么意思??”
“天色还早,不?急着睡。”
萧挽风抬手把刀鞘戳过来?,神色依旧淡淡的。
“拉拽筋骨也持续不?少日?子了,看?看?成效如何?。拿刀出去,对?我?出招。”
谢明裳:“……”
入夜后的安静庭院里响起一阵不?寻常的响动。
乍听像风,细听却又像沙土翻腾。突然嗡地一声响亮鸣。
弯刀在月色下脱手飞去,扎在半尺外的地里。
萧挽风缓缓直起身来?,手里倒提着木枪。
被削断的一截木枪尖掉在地上。
“你疯了吗!”谢明裳急促地喘着气,倒提刀柄,怒冲冲指着对?方的鼻子:
“我?这把刀利得很,你握木枪直冲刀来?什么意思?!手指头没给你削断几个算你运气好!”
萧挽风皱了下眉。
但他皱眉却不?是因为大晚上挨了骂,而是另有原因。
“你也知道是木枪尖。怎的轻轻一挑,你的刀便脱了手?和?你说过了,无?需让我?。”
谢明裳不?搭理他,喘匀了呼吸,捡起地上的弯刀便往屋里走:“打过了。可以让我?睡了吗。”
萧挽风站在身后,思?忖着,盯着她手握紧的弯刀。他总觉得少了什么。
谢明裳才进屋又被撵出屋。
“去马场。”萧挽风吩咐道。
谢明裳不?肯去,在院子里发脾气。萧挽风抱臂站在门边,看?着她闹,反正?堵着不?让她进屋。
谢明裳赌气去爬窗户,爬到一半又被拉扯下来?,气得她反手一巴掌扇在他身上。
闹腾的动静不?小,惊起满院子的人。
兰夏和?鹿鸣两个都趿鞋急跑出来?,惊喊:“娘子怎么了?”
见到她们两个,谢明裳反倒冷静下去几分,也不?试图爬窗进屋了,拍拍裙摆沾染的灰尘。
“去马场一趟就能回来?睡觉?万一你还是不?满意呢?”
萧挽风从地上捡起弯刀,拍去灰尘,再度递来?面前:“牵你的得意,上马再出一次刀。之后让你回来?睡觉。”
谢明裳提起弯刀,转身就往院子外走。
直接去马厩牵出得意,翻身上马,积攒的怒气不?减反加,快马直奔马场而去。
今夜是个下弦月,浓云星淡,月色时隐时现。
她急奔去马场时,黑马乌钩已经等候在场地中。
萧挽风依旧提了一杆长木枪,木枪尖以布包裹,催动缰绳,沿着马场木栅栏缓慢小跑。
谢明裳又累又倦,满肚子的无?名火,手背往后重重击打马臀,喝道:“驾——!”得意嘶鸣着腾空跨越过木栅栏,直奔黑马而去。
奔近五步时,谢明裳一句废话不?说,直接挥刀。
黑暗的马场骤然出现一大片扇形雪亮弧光。由下而上,从胸腹直撩咽喉。
这是她积蓄了半夜的愤怒和?燥火的一刀。挥刀出去的刹那,她自己都没多想,也丝毫没留情。
嗡——一声闷响。
木长杆再度被削断,枪尖掉落沙地。
然而那一刀的刀势丝毫不?停,借着奔马的力道,雪亮的刀光如涨潮的潮水般往前席卷而去,从下往上直撩咽喉。
等谢明裳意识到自己含怒挥出的这一刀的威力时,瞳孔骤然收缩。
被这样的刀近了身,一刀就能将对?手开膛破肚!河间王今夜没有穿甲!
但刀势已出,强行收也收不?回了。电光火石间,对?面的长木枪头被削断,咕噜噜掉落沙地,人却并未勒马避
让,反倒纵马迎面直上!
两边马匹交错的同?时,萧挽风抽出腰刀,铛—一声大响,挡住这险些开膛破腹的一刀。
他的臂力大得多,两边刀撞在一处,谢明裳整条手臂都被震得又酸又麻。力竭手松,弯刀掉落地上。
“呀!”她知道这马场铺的泥沙有多脏,急忙踩蹬下马,把泥里滚得脏兮兮的弯刀捧在手里。
马蹄小跑奔向身侧,得意乌溜溜的大眼睛注视着她,低头拱了她一下。
无?声地催促,催促她上马去。
谢明裳心里涌起古怪的熟悉的感觉。
分明这是她头一次踏足马场,脏乱狭小,绝不?是她喜欢的地方,手臂脱力发麻到失去知觉,但不?知为什么,心头升起的喜悦的感觉挥之不?去。
奔马挥出的那一刀,让她感觉痛快。不?,痛快这个词还不?够形容,那一刀让她十分的畅快。由内而外地畅快。
仿佛长久凝滞在体内的某种阻力,骤然脱出身体。她感觉到了轻盈。
但等她回过神时,又发现“轻盈”其实?描绘的是心头的感觉,而不?是身体。
她浑身都脱了力。发麻的手在发抖,几乎抱不?住刀。
裙摆早就在沙地上拖脏了。她索性直接坐在马场泥泞的地上,抚摸着得意拱来?拱去的大脑袋,抬起头,仰望着头顶云层间隐现的弯月,月下几棵光秃秃的胡杨木,枝杈树影对?着天。
又一匹马缓慢地小跑到她面前。她坐在泥泞的黄沙泥土当?中,马儿挤挤挨挨蹭着她,怀里抱着灰扑扑的刀,出神地凝望夜幕天空。
黑马上的郎君低头注视着她。
惊险之极地躲过那致命一刀,萧挽风什么也没说,从马背上伸手拉她起身。
谢明裳脱力的手臂还在时不?时抖一下。被他牢牢攥住,从地上拉起。
起身后她才留意到他右边的衣袖被刀割破了长长一道口子。也不?知人受伤了没有。
形状漂亮的嘴唇翕动几下,想笑他没挡住刀,又想和?他解释她自己也不?知怎么挥出的那一刀。
但真正?开口说出的却是:“可以回了么?好累。”
两匹马沿着王府青石道前后慢行。
重新入卧寝间已三更末。谢明裳累透了,也脏透了。
她只?来?得及把落满泥点的长裙扒下,只?穿单衣扑倒在床上,心里嘀咕着“真是个乱七八糟的晚上……”
人沉沉地睡了过去。
东间的灯光在夜里持续亮着。屏风后显露人影。
萧挽风褪去外袍,把右小臂一道细而长的刀伤仔细包扎妥当?,重新换了身干净衣裳。
黑暗内室里的人早已睡沉了。
她习惯侧身抱着软枕睡觉,少女单薄而优美的肩胛轮廓在月色下随着呼吸细微起伏着。
他凝视片刻,把搂抱得过紧的药枕从口鼻间拉开一点点,手指探去鼻下,听她的呼吸。
呼吸均匀而平缓,人陷入熟睡中。比起刚来?那阵子细而急促、时断时续的呼吸,情况好得太多了,已不?怎么像病中。
他默数了二?十下,食指收了回去。
视线里又出现刚才那道雪亮如潮水拍岸的刀光。
人无?畏,刀无?惧。带足了一往无?前的磅礴勇气。
她骨子里从未变过,出刀从不?留后手。哪怕人已忘了,但身体还记着。
庭院里瞻前顾后、出手迟疑的那一刀,不?是她的刀。
马背上疾冲而来?的那一刀才是。
那是他们当?年关外并肩摸爬滚打时,她在戈壁斩杀头狼、救下他性命的一刀。
第44章 殿下这右手,到底怎么了……
萧挽风这几日出入朝廷,右手臂突然不能用了,偶尔需要动笔都左手提字。
散出去的帖子署名改用一笔古怪的狗爬字,倒叫最近接到帖子的朝臣心下惶惶不安。
宫里?这日中午留膳,当着圣上面前,萧挽风还是用左手拿的筷子。奉德帝的眼神飘来几次,他只?当没看见。
没过?多久,冯喜亲自过?来替他布膳,当面问了一句,“殿下这右手……到底怎么了?”
萧挽风便挽起宽大的朝服袖口,露出纱布层层包裹的精壮小?臂。
纯白纱布早晨起身那阵子换的,到中午时,表层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
“哎哟。”冯喜惊道:“怎么伤着这么大一道伤口!好大的胆子,谁敢伤了殿下贵体!”
萧挽风把袖口拢起,继续用左手筷夹菜:“冯公公,别问。”
“怎么回事。”奉德帝状似不在意地开口闲问:“莫非是带入京的亲兵操练时误伤了你?”
皇帝开口亲问,萧挽风便放下筷子回禀。
“亲兵哪能伤了臣?是臣的后?院人。皇兄恕罪,家?丑不可?外扬。”
御座高处飘过?来的眼神更见兴致。
“朕记得你的后?院人统共也?就一个?前两个月宫宴领回去的谢氏女?怎么,这次又是她闹出事端?”
萧挽风明显没有吃喝佳肴的情?绪了,开始停筷喝闷酒。
整壶美酒下肚后?,带几分醉意一拍桌案,神色冰冷道:
“虽说美人多刺,谢崇山这女儿,骄纵太过?!见她体弱多病,宠得多了些,倒把她宠得无法?无天,对臣也?敢拔刀。皇兄不必多问,臣心中自有计较。”
奉德帝听得大笑。笑完道:“圣人曰,惟女子和小?人难养也?。近之不逊,远之则怨。五弟啊,你把后?院人放得太近了。”说罢举杯。
两人遥遥互相敬酒。萧挽风道:“谢皇兄教诲。”
奉德帝笑着摆手:“后?院小?事哪值得教诲二字。”
奉德帝今日宫中设宴,当然不是来叙兄弟情?谊的。酒过?三巡,把话题引去关键处。
“虎牢关战事不利,谢崇山此人堪不堪用,朕还在观其后?续。五弟,谢崇山这次上书?请战,请求朝廷拨五万精兵,朕只?拨给他三万。你觉得谢崇山领三万兵,可?还能抵挡得住辽东王叛军?”
萧挽风略一沉吟,并不直接答是否,只?陈述事实。
“谢崇山打法?稳健,镇守关外多年的战役,也?都以防守居多。给他三万兵,外加虎牢雄关天险,以他的打法?,把叛军在虎牢关下拖上一年半载,应不成问题。”
“拖上一年半载”六个字,奉德帝显然不大喜欢,听着听着,嘴角便挂下去了。
“整年战事太久了。”奉德帝沉沉地道。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朝野如今闭口不提五年前令先帝北狩的那场龙骨山之战。朕也?不提,唯恐伤及了先帝颜面。但不得不说,龙骨山之战遗毒甚广,不止朝廷损兵折将?,更亏空了国库。朕这个临危受命的天子,伤神哪。”
萧挽风边饮酒边听着。
相比于他的无动于衷,奉德帝那处慷慨顿挫,说到伤感处还落了泪。
“朕看兵书?写道:临阵换将?不祥。朕无意承担不祥。既然启用了谢崇山,先不换他。但五弟你擅长奇袭,可?有速战速决的法?子?”
萧挽风放下酒杯,目光盯着殿内红柱,看似陷入漫长的思索。
“镇守朔州大营的威武将?军唐彦真,擅长轻骑奇袭。可?调派入关,召为前锋营主将?,辅佐谢崇山的稳健打法?,或有奇效。”
奉德帝拍案赞叹,当场吩咐中书?省拟旨,召唐彦真入京。
皇家?兄弟亲亲热热地喝过?几轮酒,萧挽风满身酒气地出殿去。受伤的右臂依旧藏在袖中不动弹。
内殿大屏风后?转出林相。
目光带深思,注视着萧挽风远处的背影。
奉德帝垂着眼皮喝茶。
“林相这次料错了。河间王并未举荐自己领兵,而是推举了一名擅长奇袭的大将?调派去谢崇山麾下。以奇兵辅佐防守,一奇一正,相辅相成……林相,河间王的提议乃忠臣谏言啊。”
林相并不多辩解,长揖拜下谢罪。
“老臣惶恐。但说起擅长奇袭之将?帅才,河间王自己才是朝中武臣第一。自从入京后?,河间王却从未请战过?一次。”
“刚才见河间王手臂受伤,之前也?听闻身有旧疾,入京养病……不知河间王是否当真身体有恙,不能领兵,因此才荐举他人?”
奉德帝垂着眼皮,视线盯着碧绿色的茶汤久久不动。
林相没有说错。河间王的关陇四大捷,倒有三场是轻兵长途奇袭,以弱胜强之战。
朝中论起擅长奇袭的将帅才,头一个要数河间王自己。
他为何不举荐自己?反倒举荐起远在关外的大将??
不愿?还是不能?
殿里?沉寂良久,直到窗外一声流水竹筒倒转的脆响,奉德帝惊醒般道:“退下。”
暑热多日的京城,这天淅淅沥沥下了整天的小?雨,天气骤然凉爽下来。
谢明裳的药酒葫芦见了底。
王府长史?严陆卿亲自跑了一趟城西李郎中的药铺。倒不是为了询问女子香膏这等小?事,而是打算重金把虎骨药酒的药方子买下。
谁知重金不管用,开价到五十两金,依旧被李郎中坚决地拒绝了,只?愿意以二十两银的价钱继续卖他一葫芦药酒。
严陆卿想不通这人如何想的,纳闷地提一葫芦药酒回城北王府。半路停车在京城极出名的祥凤斋,买了许多女子香膏带回,直接送来谢明裳的主院。
今日户外落雨,出门浇成落汤鸡,屋里?的三个小?娘子都围坐在东间。
严陆卿敲门转过?东间的屏风,头一眼瞧见谢明裳正在摆弄的东西,心里?突地一跳。
她在摆弄萧挽风留在东间的大沙盘。
三尺见方的大沙盘捏出蜿蜒起伏的地势,标注城池河流。
京城城墙位于沙盘西边,往东两百里?便是京城东侧的屏障虎牢关,浣河在虎牢关下蜿蜒流过?。
上游下游互成犄角的两座小?城,东河城,聚凤城,已经落入叛军之手。
虎牢关下的浣河水流湍急,以天然地形隔绝两军。浣河东岸驻扎着叛军大营,浣河以西是她父亲谢崇山领的三万精兵。
谢明裳手里?捏着代表她父亲驻扎地的红色小?旗,在沙盘上东一下西一处地扎出四五个小?洞。
严陆卿急忙把扎去浣河上游的红色小?旗拔起,插回原处。
“事关军情?战事,不好供娘子玩耍的。”
严陆卿奉上药酒葫芦,又打开朱漆镶贝母片的名贵方木盒,捧出八盒做工精致的鎏金纹小?圆盒。
“我家?殿下叮嘱臣属寻来的香膏。铺子里?八种?不同?配方的香膏,臣属全?买来了。娘子闻闻看,喜爱哪种?味道,以后?专买那种?。”
谢明裳原本接过?药酒葫芦时还微微带着笑,颔首冲严陆卿道谢。听到“香膏”两个字,笑容就一敛。
形状漂亮的唇角扯了扯,她接过?精致银盒,摆弄几下。
“严长史?,你也?够狗拿耗子的。还一次买八盒?够你家?主上用好久了。最近都不用再买了。”
严陆卿:?
主上哪会用香膏,分明是买来给娘子用的啊!
严陆卿是个文人,叫起屈来也?含蓄:“祥凤斋这间香膏铺子在京城抢手得很,买香膏要提前订制,排上十天半个月的队才能到手。”
“主上曾经吩咐道,给娘子花用的钱不计较。臣属就做主,当场出十两金,找了位拎着香膏刚出铺子的买家?转卖了给我们。”
绕了个大圈子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了,特?意突出“十两金”的买价,严陆卿感觉对得起主上的心意,再度奉上香膏。
谢明裳的注意力却被带跑了:“不是说王府穷了么?怎么还有钱一掷十金地买香膏?严长史?,这里?没外人,别哄我。吐两句真话。”
严陆卿笑答:“前几日当真差点揭不开锅,还好最近宫里?赏赐下黄金八百两。”
“明面的说法?,主上的新王府快搬迁了,圣上开私库道贺;实际上的缘故,约莫是我们王府叫穷,消息报进宫里?,赶紧赐金安抚。”
八百两黄金的赏赐不多不少,总之,讹到手就好。严陆卿留下香膏,拱手告辞离去。
谢明裳把价值十两金的八盒香膏摆弄几下,扔去妆奁桌上。
“七拐八绕说了半天,原来严长史?都不知道他主上打算怎么用香膏。”
兰夏纳闷地插嘴:“香膏还能怎么用,擦脸上啊。这么贵的香膏,还能用来擦手脚?”
谢明裳:“呸。不跟你们说。”
等人走了,三个小?娘子关起门来继续玩沙盘。
谢明裳把红色小?旗又拿在手里?,四处扎了几个小?洞,最后?还是把旗子扎回虎牢关西北,浣河上游的河道拐弯处。
“这处怎么了?”兰夏没看明白,指着上游河道问。
“为什么旗子一定要扎这里??”
谢明裳捏着红色小?旗敲敲沙盘。
“这处我跑马去过?。”
皇家?打猎的林苑就在虎牢关东北面。
沾爹爹的光,每年皇家?行猎,重臣家?眷可?随行。她跟去行猎过?三次。
“有一次是秋冬天枯水时节去,我骑着马可?以涉水过?河。水到马腹。第二年春夏换季时又去,当时不清楚情?况,还以为可?以骑马过?河。才下河就险些被暗流冲走了。”
“那天爹爹揪着我的耳朵痛骂了一通,至今没敢让娘知道。”
战场在河边。对方人多势众,我方占据地利。如何用这条河……
谢明裳把旗子又插回去上游。
“今年京城雨水多。总之,这条河可?以做一做文章。”
连绵如珠的雨势到午后?渐渐转小?了。
王府的主人早晨入宫赴宴,午后?踩着小?雨回府,傍晚时惯例来主院用膳。
堂屋里?摆好晚膳,谢明裳落座时,视线落在实木圆桌上扫一圈,撑不住笑了。
前两天才削减的十二道菜份例,今日又削了四道。桌上只?剩八盘热菜,四荤四素,加一瓮乳白鲜香的鱼羹。
八道菜,两个人吃,其实分量也?足够。
但毕竟堂堂王府晚上一顿主膳,八道菜的份例连许多富商人家?都不如,传出去有点不好听。
四周窥探的视线遮遮掩掩,都在瞄大桌上显出寒酸的八道菜。
谢明裳拿筷子尖挑挑拣拣一根新鲜的菘菜,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视线偶尔瞄一眼堂屋中央端坐的人影。
……今天又要开场什么戏?
萧挽风自从进了堂屋,并未坐在桌前用膳,只?远远地坐着。
堂屋中央高挂的红宝石弯刀光芒耀眼,坐在弯刀下方的河间王府之主手里?握着酒杯。
他并不看独自吃喝的谢明裳,目光望着天边漫布的晚霞,偶尔喝一口酒。
原本盯着桌上八道菜的窥探目光,渐渐察觉出今日的异样,改而惊疑不定地转去窥探王府主人。
堂屋里?无人说话,压迫感越来越浓重。众人都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窥伺的眼睛惊恐低垂,兰夏和鹿鸣不安地站来身侧守护。
谢明裳拍拍她们的手,示意她们退回去。
她今晚吃喝得不算多。用了小?半碗饭,几筷子菜蔬,两块鸭肉,鱼羹倒是喝了两碗,放下碗筷,捧起饭后?习惯用的舒缓安神的茉莉花茶。
前日夜里?用刀脱了力,手臂至今还酸疼地抬不高。正捧着茶盏慢慢地啜茶时,耳边传来一句听不出喜怒的问话:
“吃喝好了?”
谢明裳喝茶的动作一顿。
事先没商量好,她琢磨不透今天要上演个什么戏码,但看架势似乎要唱一出大戏?
她捧着茶盏道:“吃用好了。殿下不来用点晚膳?”
萧挽风并不看她,漠然道:“再给你个机会。你最好多吃点。”
谢明裳:?
她思索了片刻,没搭理这句话,任凭硬邦邦的一句落在地上,自顾自低头喝起茶来。
耳边又传来一声冷冽言语。
“敬酒不吃吃罚酒,本王果然宠你太过?。放任你骄纵至此,是本王的过?失。”
谢明裳:?
好长的一段念白。今晚果然要上大戏?
萧挽风以左手斟酒。左手的动作不甚熟练,美酒泼出来一点在桌上。
他低头望着那点酒渍,俊美的面色满是冰霜。
穆婉辞和陈英姑两个快步上前擦干净桌面,又无声无息地低头退下。
王府之主今晚的心情?显然不佳,视线锐利如刀,环顾堂屋四周。服侍众人纷纷低下头去。
耳边听到一声漠然吩咐:“来人,撤了席面。”
“把谢六娘带下去,拘押于合欢苑耳房。”
“三日不给水食。私自探望者斩。违令擅送水食者斩。”
谢明裳微微一怔,正琢磨着“合欢苑”是哪处?顾淮已经奉命进堂屋,站在谢明裳面前,抬手往门外,肃然道:“谢六娘子请!”
她莫名其妙地起身跟随顾淮出门。大惊追来的兰夏和鹿鸣得了她眼神示意,两位小?娘子留在门里?发怔。
身后?传来语意寒冽的训诫:“王府后?院岂是骄纵狂妄之地。尔等众人,以她为诫。”
堂屋里?无人敢抬头,众人深深地伏身下去:“是。”
谢明裳被推搡出院门。
顾淮在前头领路,沿着廊子往前几百步,弯来拐去,拐过?廊子尽头的假山石,又走过?一大片合欢木林时,谢明裳心里?微微一动,停步抬头注视头顶遮天蔽日的绿荫。
合欢木,合欢苑……
“委屈娘子了。”
走到这处幽静所在,闲杂人等抛在身后?,顾淮肃然绷紧的神色终于放松下来,带几分歉意道:“刚才在众多眼睛前做戏,搡了娘子两把。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