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裳仰着头,乌黑浓睫湿漉漉的,眼底倒映进面前俊美的面孔,带几分催促之意,鼻音模糊地嗯了声。
他的唇线又抿直了。
她伸出的手没勾着他,萧挽风撑着榻边,人缓缓起身?往后退,两条长腿重新?坐回塌边。
这种时候还能退?
“问个清楚。”萧挽风重新?坐回灯下,未束发冠,只简单扎个发髻,发髻也扎得随意,几缕发尾卷曲着垂落在肩头。
对着眼前透亮的灯火,还是淡淡地说那句:“怕你事?后后悔。”
谢明裳明白他沐浴后总是洇湿一块的肩膀是如何来的了。
她盯着那几缕还在滴着水的卷曲的乌黑发尾。
夏日晚上的风吹过室内,卷曲成小圈的发尾就在她身?侧微微摇晃着,一滴水滴在她手背上。
她没忍住,抬手拽了一缕过来,沾水捋直了。
手一松,那缕发尾居然又重新?卷曲起来,依旧湿漉漉地搭在他肩膀上。
“哎?”谢明裳纳闷地坐起身?凑近打量。“殿下的头发有些天生卷啊。”
天生卷发的中原人少见,她好奇地打量片刻,抬手试探着又捏一下发尾。
发质黑且硬,确实天生几分卷曲。每日梳理?得整整齐齐、发髻束在冠里时看?不出,发尾沾水垂落时格外地明显。
萧挽风目光直视着灯火,并?不看?她,也不搭理?她称得上冒犯的小动?作。
“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后悔了直说,不必害怕。”
“没什么可后悔的。”谢明裳不甚在意。
人既然入了他的王府后院,难道能一辈子不圆房?迟早有这天。
她揪着他的一小段发尾,感觉有趣,试探地往自己小指头上弯弯绕绕,缠上三四圈。
他要应答,她就给他明确的应答。
“我愿意。试试。”
侧坐着的男人转过肩膀,注视着她把发尾在小指上随意缠绕的动?作。
谢明裳自己的长发半湿
半干,发髻早松散地不像样?。
乌亮长发顺着脸颊轮廓瀑布般地披散下来,部分散在肩头,部分柔顺服帖地贴在后背,随着动?作微微地摇摆,几缕长发尾散在他膝上。
萧挽风也挑起一缕她的发尾捏在手里把玩。
她的头发浓黑而柔滑,发梢笔直,和男子硬而黑的微卷发质截然不同。
他把玩片刻,把她攥在手指头里玩弄的微弯曲的黑硬发尾给抽走了。
两股不同发质的黑发尾在他的手掌上绕了个圈,粗硬柔细,泾渭分明。
他低头看?了片刻,又开?始绕第二圈。
这一下扯到?了头皮,谢明裳疼得嘶了声,把自己的发尾抢了回来,抬手按住被扯得生疼的发根部位。
萧挽风安抚地摸了下她散乱的发髻,起身?吹熄了灯台跳跃的火光。
落地灯台的八盏铜灯逐个熄灭,明亮的室内黯淡下去。
黑暗仿佛潮水淹没礁石,谢明裳的心砰地剧烈一跳。
她仿佛礁石上站的人,如今脚边感觉到?升涨的潮水了。
室内只剩下最后一盏床前的小油灯。黑暗里灯光如豆,摇曳明灭,把灯台边的背影拉得老长。
那个颀长健壮的身?影转向?她坐的方向?,脚步声走近,停在贵妃榻边。
谢明裳手指不自觉揪了下柔滑的紫缎面,又松开?。
她至今觉得萧挽风那双眼睛像荒野地游荡觅食的虎狼。黑暗处的眼睛灼灼幽亮,钉在她身?上时,那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更像了。
但和野地的虎狼滚在一处也没什么不好。
这只关外来的虎狼护地盘,狰狞爪牙对着外头。
每次在外头凶性毕露、打得血淋淋回家?来,第一件事?便是把身?上洗干净,带着清淡皂角香气往她身?边凑。
想起皂角清香,鼻尖下就传来淡淡的皂角气味。
……他今晚又洗过了。
谢明裳忍不住地有点想笑,然后形状漂亮的唇角当真翘了翘。
也不知这浅浅的笑容在黑暗里有没有被看?到?。
总之,面前的人低头凝视她片刻,沾染了水汽的健壮身?躯凑近过来,吻住她红润微肿的唇角。
又是那种几乎吞食般的侵入性的深吻。
筋骨有力的手从?后方按住她的腰,确认般停在那处不动?。谢明裳没有躲。
扶着后腰的手缓缓发力,颀健的身?躯压下,又压着她往前迎合。
谢明裳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舌尖再?度被吮得发麻,就连喉咙深处也被舐过,酸麻的感觉冲上头皮,玉色耳垂不知不觉地都滚烫通红。
她失力地往后倒,重新?倒回榻上。
身?上单薄的衣料早不剩下什么,她挣扎几下,从?围困里挣出一点喘息余地。
柔软水光的红唇开?合着,她仰着头,湿漉漉的浓黑睫毛半开?半阖,凑去耳边吐着气抱怨:“硌着我了……”
肿胀的唇瓣碰着了滚烫的耳垂。
一阵夏风吹过内室,床头遗留的最后一盏照明小油灯豆大的灯光剧烈抖动?,两个人影在湿透的软榻上翻滚。
谢明裳吃疼地低低吸着气,突然感觉有点不太对。
“等等,等等……”
寂静的深夜庭院当中,突然响起一声痛喊。
鹿鸣和兰夏已经睡下了,被这声痛喊惊醒,一骨碌翻起身?时,又听到?一声更大的痛喊。
兰夏急匆匆穿衣裳,拉开?屋门?冲出去探查动?静时,正好听到?敞开?的西屋窗里哗啦一声大响。不知什么打碎了瓷器,清脆的响声惊起了枝头夜鸟。
谢明裳的侧影映在窗纸上。声音都疼哑了,纤长手指笔直指着屋门?,带几分急促而恼火的喘息,怒冲冲地喊:
“出去!”
急促的脚步声穿过庭院,鹿鸣也跟着跑了过来。
两人在紧闭反闩的屋门?外砰砰地敲门?,兰夏隔门?大喊,“娘子!怎么了娘子!可要我们进屋?”
谢明裳有些哑的嗓音收敛了些,对门?外道:“别进来!”
门?里响起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听来不怎么痛快。
“事?到?临头,反悔了?”
谢明裳的声音斩钉截铁道:“反悔了,怎么着?”
一声转轴声响,敲不开?的木门?忽地从?里拉开?。
萧挽风唇线抿成一条长直线,身?上衣袍半掩,衣摆半湿不干,无视门?边立着的两名女使,迈步走了出去。
在鹿鸣和兰夏的瞠目注视下,不回头地大步直走出院门?。被拉开?的厚重院门?敞开?在夜色里。
两人紧张互看?一眼,急忙跑进内室。
谢明裳湿哒哒地蜷在贵妃榻上,身?上搭一条薄丝被。地上全是水。
鹿鸣把熄灭的八盏铜灯台重新?挨个点亮,搀扶着榻上蜷着不动?的自家?娘子起身?更衣,兰夏忙碌着收拾满地的水和碎瓷。
兰夏忽地惊喊一声。
四处沾水的深深浅浅紫色的贵妃榻上,柔滑缎面上沾染着几丝血迹。
“怎么回事??动?刀了?”兰夏紧张地追问:“谁受伤了?”
谢明裳走动?困难,从?软榻上起身?上床这短短十几步,疼得几乎面容扭曲。
她同意圆房就是想引人走正路子。
想免去歪路子越走越偏斜,她每夜被人死命揉搓、揉搓完了还得拔刀对砍见血的一场活罪。
却没想到?,走正路还是免不了活罪。
兰夏和鹿鸣两个迭声地追问怎么了,到?底有没有动?刀,刀伤了哪处,谢明裳只肯说:“没动?刀,没人受伤。”
有些话当着两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实在说不出口。
把两人哄走后,她关上门?,在灯下独自磨着牙生闷气,半晌才咬牙吐出三个字:“那驴货!”
谢明裳在?马厩里刷马。
刷子和水桶早备好了,都放在?“得?意”的面前。得?意面前的马槽里干草堆得?满满当当,大脑袋扎进干草堆里就没?抬起?过,喜悦地大嚼不停。
谢明裳坐在?小杌子上,刷子沾水,仔仔细细刷起?马鬃。
兰夏提着另一只水桶进来马厩,捂着鼻子道:“味儿冲死我了……娘子,这马儿咱们必须要刷吗?”
“它叫得?意。”谢明裳把刷子放桶里,清洗刷子上缠绕的鬃毛。
“马儿有?灵性?的。你对它好,有?空多陪它。它看在?眼里,才会?对你亲近。”
马儿有?灵性?之类,兰夏听得?半信半疑。不过她还是按照娘子的吩咐取来两个?新刷子备用。
鹿鸣提着一篮子甜柰小跑进马厩。
“取来了,娘子。”
三个?小娘子每人嘴里叼个?甜柰,取刷子刷马。
谢明裳试探着拿小刀切了半只柰递给得?意,得?意的鼻孔翕动几下,从马槽里抬起?大脑袋,闻了闻味道,舌头毫不客气把甜柰卷走了。
马槽里响起?一阵嘎吱嘎吱的咀嚼声。
“好了,不能?吃太多。吃多了果子蛀牙。”谢明裳投喂了整只柰,把继续讨要的大脑袋推开?,几下刷完马腹。
在?早晨的阳光下,把全?身洗刷得?油光水滑的得?意牵出去?马厩外。
得?意是一匹年轻健壮的母马,毛色红白相间,搭配纯黑的一套马辔鞍具,在?阳光下极为漂亮。
谢明裳牵着得?意走出十几步,翻身上马背。
在?马鞍上坐实的瞬间,漂亮精致的面容细微扭曲一下。
两天了,还疼。
她还是大意了。只留意外表的皮相俊美,身材挺拔健壮。
从前出门交际时,她曾经听几个?出嫁后的小妇人私下隐晦地议说几句,鼻梁高挺如悬胆的郎君“好用”。
好用?跟个?木杵似的,哪里好用??
她做好了准备的第一次圆房,折戟沉沙。昨天日头落山前她就吩咐把院门关了,敲门也不放人进来。
算那位识相,没?下令砸门,掌灯时辰过来转了一圈,静悄悄走了。
谢明裳身上不舒坦,心里也就不怎么痛快。
她不痛快的时候,便出来寻旁人的不痛快了。
缰绳勒转方向?,抛下跟随的马厩小厮,马鞭轻轻一敲,得?意长长地一声嘶鸣,奔跑速度陡然加快。
直奔马场方向
?而去?。
这间抢来的庐陵王府里的马场确实不大。比起?练兵跑马,更像为了附庸风雅而修建的场地。
马场周围的布置刻意凸显大漠风光,不知从哪处移栽了几颗胡杨木在?马场边,在?京城水土不服,半死不活,光秃秃的树干对着蓝天。
马场里堆的黄沙土当然也不是真正的戈壁千百年日晒风干的碎石砂砾。
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河道土,遇水成湿泥。
几十名亲兵在?马场里刚操练了两轮,踩得?满地泥泞。就连站在?马场栏杆边上低声交谈的两人,身上也都一副灰扑扑的尘土模样?。
谢明裳远远便看见了马场栏杆边靠站着的两位。
一个?是顾淮,另一个?便是昨晚在?她门前吃了场闭门羹的正主儿。
萧挽风正好面对着她打马而来的方向?。一眼看见马背上高坐的窄袖红衣小娘子,交谈便停止下来。
谢明裳隔着十来步勒停了马,“上回殿下承诺的原话,这匹得?意赐给我了。可算数?”
萧挽风并不和她打太极,直接一颔首,肯定地道:“算数。”
“那就好。”谢明裳满意地策马原地转半圈。
“殿下上回还说,从未拦着我出门。我今日就想骑着得?意出门转一圈,可使得??”
夏日阳光炽盛,萧挽风不明显地拧了下浓黑的眉。
“今日?”
谢明裳在?阳光下看得?清楚,心里一凉,原本微微上翘的嘴角不由往下撇。“不可以?”
萧挽风不置可否,上下打量她骑马的动作:“身子不疼了?”
谢明裳:“……”
旁边的顾淮始终原地站着,显然事?未议完。
原本只是冲着谢明裳马匹的方向?拱拱手,听完两人几句对答,忽地一个?大转身,倒退两步,跳过马场跨栏走了。
谢明裳:“……”
虽说是河间王身边的亲信,大小事?无需瞒着。但顾淮反应太快,尴尬得?就是留下来的人了。
谢明裳尴尬之余大为恼火,说话不客气起?来:
“你管我疼不疼?我问你的话先答了。”
萧挽风想了想,直接应下。
“奔马不要离开?京畿地界即可。等?下我要出门,顾淮性?子稳,叫他跟你。”
“……”
萧挽风见她不应,又问:“当真不疼了?”
谢明裳在马背上斜睨着前方肩宽腿长的郎君。
她今日不痛快找人撒气来了,既然找着了人,自然要当面撒气。
“殿下说什么呢。”她抬着下巴不认账:“分明什么也没?发生过。什么疼不疼的,我竟听不懂了。”
萧挽风的长腿倚在?栏杆边,神色平静地跟她商量:“无事?发生最好。那今晚主院可以开?门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明裳哼一声,没?搭理?,拢着缰绳便走。得?意咴咴叫着奔跑出去?。
她今日只是找人撒气来了,并未真的打算带着顾淮出门闲逛。
既然当面得?了应允承诺,得?意一路轻快小跑回马厩。
谢明裳把最后一个?甜柰喂给了得?意,提着空竹篮,领着兰夏和鹿鸣回小院。
“你们两个?当心点。我进门要做戏了。”她低声叮嘱一句。
昨天一整日又疼又恼火,她既没?搭理?关在?门外的萧挽风,也没?搭理?院门里服侍起?居的几位宫里的人。
今天出去?跑了一趟马,情绪好转不少,她有?心情和院子里这几位虚与委蛇了。
朱红惜果然远远地迎上来,脸上谦卑带笑,觑看进门几人的动作神情。
谢明裳抿着嘴,心情似乎不大好的模样?,和兰夏鹿鸣一路沉默着进门来。跨进门槛时,五官表情明显地扭曲了一下,吸气招呼:“扶我一把。”
兰夏和鹿鸣两边搀扶着,像捧着易碎的瓷盏,小心翼翼把人搀扶进庭院。谢明裳不住地吸气。
眼见谢明裳慢腾腾地挪腾过庭院,朱红惜眼里带估量,并不靠近,反倒回身去?小厨房寻任姑姑。
没?多久,任姑姑在?屋门外敲门,小心翼翼问:“昨日便见娘子心情不好。不知老身可有?能?帮得?上的地方?娘子可有?想吃的肉菜汤食,老身赶紧出门采买去?。”
鹿鸣扬声道:“劳烦任姑姑,弄些调养补血的好菜。娘子她……”
“别说了!”谢明裳坐在?靠窗的贵妃榻上,出声打断,语气明显不好。
“别弄了,哪吃得?下!”
鹿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隔墙偷听的人隐约听清:
“娘子身上疼,要不要请胡太医来看看?”
谢明裳幽幽地叹了声:“那种地方弄出来的伤……不好给人看。”
鹿鸣掐了兰夏一把,兰夏泪汪汪地大喊:“娘子!欺负娘子的人不得?好死!”
“别说了。”谢明裳捂住兰夏的嘴,还用那种幽幽的口气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入了他的后院,随他折腾去?罢。”
兰夏又大喊:“娘子!你想开?点,呜呜呜……”
这回是鹿鸣捂住了兰夏的嘴,不大不小的声响劝说:“娘子忍着。等?郎主出征回来,再从长计议——”
但具体如何?从长计议,三人都是临时念的戏码,鹿鸣一时想不出如何?接下去?唱戏,后半截便卡了壳。
最后还是谢明裳以咬牙发狠的语气收了尾。
“忍着,等?着!等?我父亲平定叛乱,带着煊赫军功凯旋归京,便是我们脱身的机会?了。我必饶不了他!你们莫忘了,这屋里可有?两把弯刀的。两把刀都是开?了锋的利器……”
屋里寂静下去?。
宁静良久,兰夏蹑手蹑脚地透过门窗缝隙往外看,悄声说:“人听完了墙角,偷偷溜去?西边厢房找朱红惜说话了。”
谢明裳饶有?兴味地琢磨了一会?儿:“你们觉得?,她到底会?传什么话过去??报入宫里的密信又会?如何?写?”
鹿鸣有?些迷茫,她其实不大分得?清自家娘子说得?真话还是假话。
想了半日,悄悄问:“如今到底是怎么个?局面。”
谢明裳随手取过窗边搁着的一盘象棋。
象棋棋盘居中的长线划分楚河、汉界。
“我爹爹在?棋盘上,兴许当得?起?一只马?”她把一只黑“马”摆上棋盘。
“至于我,只是棋盘上不足道的小卒子。被人扔上棋盘,顶个?卒子的身份,活了死了都无所谓。”
但小卒子也是有?想法的。
她轻轻提起?一只黑“卒”往前挪动几步,“看,小卒子过河了。”
兰夏茫然地盯着棋盘上过河的“卒”。
“小卒子过了河。所以,我们要吃掉对方的帅?”
谢明裳抿着嘴微微地笑。提起?“卒”,横着走两步,又改竖着走。
“小卒子过了河,便不必听从旁人心意走。如何?对我们自己有?利,如何?走。”
她收起?象棋,漫不在?意道:“弯刀在?墙上多挂几日。河间王这个?人有?点意思,琢磨不透。我再看看他。”
“确定了。”
“之前老身就和朱司簿说过,那夜大喊大叫的动静,必定两人圆了房。而且多半是河间王强行拉着谢六娘行房事?。谢六娘如今,恨他入骨啊。”
爬藤静悄悄地爬过墙角。光线昏暗的西厢房里,暗中密会?的两人窃窃私语。
朱红惜面露狐疑:“不见证据,房里只泼了满地的水。谁知当真行了房事?还是故意糊弄我们。”
任姑姑自认见多识广,当即笑了。
“谢六娘倒还有?耐心糊弄我们。河间王殿下何?等?的贵重身份,哪会?为了个?后院女子费心应付我们?二十来岁血气方刚的盛年男子,情热上头,想要便要了,哪想得?那么多。”
朱红惜依旧半信半疑,“当真圆了房?我可是要报上宫里的,丝毫错不得?。若是报错了,任姑姑也要担干系。”
任姑姑十分地不高兴:“朱司簿打得?好算盘。从谢六娘子那边套话的风险老身担了,密报归朱司簿一人操持,宫里的好处必然没?有?我等?的份。万一报错了还要老身担干系?”说着做出一拍两散的姿态起?身。
朱红惜急忙赔笑把人拉回坐下:“哪能?的事?,必然福祸与共。密报署名少不了任姑姑。宫里将来赐下多少好处,任姑姑分一半去?!”
两边各自挤出笑容万福告辞。
任姑姑笑道:“既然圆了房,后续便是子嗣上的事?,胡太医也該用起?来了。是调养谢家娘子的身子,叫她容易受孕呢;还是调养身体,防止她受孕呢。只等?朱娘子吩咐下来。”
朱红惜关了门,脸上笑容即刻消失,坐下面无表情地地写密报。
先报上圆房的消息,再把任姑姑询问的原话写入密报里,询问宫里。
是调养谢家娘子的身子,叫她容易受孕;还是调养身体,防止她受孕?
她说的哪算数?当然是宫里说的算。
宫里要她作什么,她便做什么。冯喜公公向?来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最近圣恩隆重,又新领了一路禁军千羽卫,正是招兵买马的时候;她死心塌地为冯喜公公做事?,这份忠心,冯喜公公看得?见。
也不知章司仪咽气了没?有?,司仪的位子空出来了没?有?。
她实在?听够了‘朱司簿’三个?字。身上的女官职位,必定要往上提一提,才抵偿她在?王府捱得?这许多辛苦。
至于密报的署名,当然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
“六尚司簿,朱红惜。”
夏风吹拂下的京城热气蒸腾。
高大的合欢木在?书房窗外摇曳,枝叶树影遮蔽阳光,给庭院里带来少许凉意。
汉白玉泡澡池子白天未放水。萧挽风站在?空池子边,挨个?看过浴池边搁着的几个?小木盒。
皂角,香胰子,纱布巾。没?了。
他思索着,弯腰取过柔滑软腻的香胰子,闻了闻气味,拧了下眉,又放回去?。
“殿下寻什么?”顾沛正好从庭院里路过,热络地跑上前:“皂角要添置新的了?”
“香胰子的气味冲鼻子。”萧挽风问他:“可有?其他好闻气味的香胰子?”
顾沛愣了下:“香胰子还有?分好闻不好闻的?不都是拿起?来往身上搓几下冲干净?”边说边疑惑地取过木盒里的香胰子猛嗅:“蛮好闻啊。”
萧挽风转身盯了他一眼。
那眼神盯得?顾沛无端心虚起?来,抓着香胰子,“殿下不喜欢这个?的气味?…卑职去?换一个??”
萧挽风摆摆手,把人打发出去?。
他绕过空池子,走进书房外间。走过书房外间的黑漆大桌案面前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
抬手按住桌案上的玉屏摆件,缓缓转动半圈。
书桌下方隐藏的双层暗格打开?。
之前早已被他清理?过一轮,暗格里的瓶罐秘药全?扔了出去?,两个?格子如今空荡荡的,行房事?用的脂膏一瓶也不剩。
萧挽风没?什么表情地看过片刻,暗格关上。
出去?庭院又捡起?池子边的香胰子,闻了闻,拧了下眉。
军中用东西不讲究,这香胰子不知从店铺买的还是自制的,气味冲鼻,她必定不喜欢。
正好严陆卿匆匆进来院子,萧挽风抛下香胰子问他:“京城里卖女子香膏的店铺,你可有?相熟的?”
这句问话把才思敏捷的严长史堵得?半天答不上,琢磨了好一阵才道:
“可是谢六娘子用?正好娘子惯用的药酒也快喝完了。要不然,臣属去?城西李郎中的药铺买药酒的时候,顺道问一句?李郎中长居京城,必定熟悉这些店铺。”
小事?好解决,严陆卿今日过来书房另有?正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管细竹筒,双手奉上:“宫里有?密报。”
消息从御前殿外伺候的逢春小公公[1]处传来。
虎牢关战事?不利,朝中几位言官弹劾谢崇山按兵不动,任由逆贼攻下虎牢关周边两座小城而不发兵救援,有?意拖延平叛战情,奏请朝廷下旨换将。
又有?朝臣上书提起?,召回谢崇山,改由河间王领兵出征。
萧挽风唇边噙着冷意,抽出竹筒里的薄纸,几眼看毕,放去?灯台火焰上烧尽了。
逢春的密信里提起?,奏请河间王领兵出征的奏本被天子扔去?地上,惊得?殿内服侍的宫人跪了满地。
他在?殿外听到少许动静,却不知这道奏本出自何?人手笔。
“几道奏本都留中未发。宫中、政事?堂两处均毫无动静。殿下,我们该做些什么。”
萧挽风坐回大桌案之后,手肘随意搭上木椅扶手。
窗外浓密树荫遮蔽下的细碎光影爬满肩背,他的面庞隐蔽在?暗处。
“以静制动。”
“账上划一百两金,给逢春送去?。”
谢明裳心头的无?名火消散,院门便再度敞开了。
傍晚掌灯前后,王府主人果然如常过来?用晚膳。两人在堂屋各自落座,谁也不?提昨天院门紧闭,门外敲了半日?也没敲开院门的事。
今晚的膳食摆上大圆木桌,谢明裳隐约感觉哪里不?对?,留意数了数碟盘数目:“哟,改十二?道菜了?”
四荤八素,加一瓮天麻乳鸽汤。
她随口问了句:“殿下总算知道我?们两个吃不?完十六道菜了?”
萧挽风淡定夹起一道荔枝白腰子,放进谢明裳的碗里。
“宫廷名菜,鲜香滋补,吃点尝尝。”
谢明裳原本没多想。
十二?道菜和?十六道菜于她来?说没差什么,反正?吃用不?完。
但两人用罢膳,正?围坐饮茶时,王府严长史来?堂屋禀事,正?好看?见满桌许多碗碟原封不?动地撤走,满脸忧心地开始劝谏:
“向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王府账目吃紧,新宅子那处兴建的马场规模超过预计,工部时不?时地过来?哭穷讨钱。殿下,这每日?晚膳的支用能否再减减……”
萧挽风当?众摔了茶盅。
茶水横流,碎瓷满地,庭院里外鸦雀无?声。
严长史满面惶恐地跪倒长拜下,“臣属忠心劝谏,日?月可鉴……”
“你要谢你自己的忠心。否则此刻人头还能顶在肩膀上?”萧挽风漠然道。
无?声的怒意在屋里激荡。严长史果然不?敢再劝谏一个字。在满院的窥伺视线下,撩起茶水浸泡湿透的衣摆,诚惶诚恐地倒退了出去。
谢明裳坐在堂屋里,边喝茶边瞄着。
王府之主发怒的动作很真;严长史脸上的惶恐瞧着也很真。
但这两位凑在一处,为了晚膳的开销用度发作了一场,她感觉有点不?对?劲。
毕竟,以她的观察,河间王是个能忍的人。
她之前作天作地,刀锋割手,言语冲撞,萧挽风都忍下去了。
哪怕这位当?真是座熔岩翻滚的暴烈火山……
她现在十分笃定,火山口遮挡喷发的灰岩,估摸着有百十丈那么厚,轻易踹不?动。
以严长史这位亲信在他心里的分量,为了些钱财开支小事,萧挽风突然不?能忍了?突然对?亲信翻脸,当?中发下一顿雷霆训斥?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但满院窥探的眼睛里,似乎只?有她嘀咕着不?至于。
同?样在堂屋里伺候的陈英姑和?穆婉辞两位女官,面对?这场突然发作的雷霆之怒,早已深深地低下头去。
穆婉辞的手指攥得发白,陈英姑的肩头细微发抖。
之前几场夜晚杖责,显然给她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份无?声的恐惧,在众人之间互相影响,无?声地传扬回荡。
直到王府之主起身走入内室,恐惧源头消散,堂屋里僵立服侍的众人才同?时无?声地长出口气,绷直的肩膀放松下去。
朱红惜小声招呼各人收拾地上碎瓷和?茶汤。
她眼里同?样惊恐未散,但惊恐里又暗藏兴奋。落在她眼里的事越多,她能报上去的密信越有价值,她就越可能早日?离开这处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