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by晏闲
晏闲  发于:2025年0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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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扎着两只冲天羊角辫的小丫头,正在家门口玩啄钉戏。小女孩用手中打磨圆滑的矮竹钉,向画好的方格中奋力一掷,钉准了,便往前跳一格,自己和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忽然瞅见帮她做竹钉玩具的人回来了,小女孩眼前一亮,跑过去招手,“小胤小胤!”
胤衰奴笑起来,霎然唇红齿白。他蹲下身,轻拍一下她的小羊角,煦声问道:“小扫帚,昨天发生什么事没有?”
“能有啥事?”名唤小扫帚的女童家中没有大人管束,大大咧咧。
她脸蛋上生了几块皴癣,伸手挠了挠,“除了你昨天跟着那几个粗鲁大个走了,啥事没有啊——喂,你没事吧?”
胤衰奴摇摇头,小扫帚便把眼睛偏向别处,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胤衰奴眼尾微弯,把她乱挠的小脏手抓下来,“前日不是给你多做了麦饼,也教你怎么用火了吗。”
说着话,他弯身将地上的竹钉一个一个认真拾起,装进小扫帚的布荷包里,然后带她回屋,熟练地给这个无亲无故的邻居孤儿做起饭。
贫家吃食,不过是粇麦仓米,配些盐豉菜菹,若能加一颗鸭卵,便算丰盛了。不大的堂屋很快散发出饭香,小扫帚高兴极了,邀请他一起吃。
“我吃过了。”胤衰奴让她多吃点,转头看向等在门外的允霜,眼中暖色刹那消失,“还有人在等我。”
允霜看过去时,胤衰奴已经习惯性地垂下眉眼。
那张白皙得如同抹了细粉的脸,是菡萏初开,楚楚纯良。
允霜方才一直留意着这人与那个小女童说的话,做的事。他不禁琢磨,主子要这样一个底层出身,除了一张脸别无长处的人做什么?
恰如胤衰奴也不能理解,达官贵人最重利益,那位如居云端的女君,平白浪费这些兵力自找麻烦,图什么呢?
“小胤。”他离开时,饭吃到一半的小扫帚跑过来扯住他袖头,捂嘴小声问,“巷子外头那些手里有家伙的是什么人啊,吓人哩。”
“是啊……”胤衰奴盯着地面,“是怎样的人呢。”
允霜带胤衰奴回府复命,玄白几乎和他们脚前脚后进的正院,风一样入厅中禀事。
“主子,庾二果然不消停,一早便进宫,想是告刁状去了。路上抢行道,还险些撞翻朱御史上朝乘坐的牛车。”
胤衰奴在离厅门不远处听见,步子顿促。
耳听那嗓音清朗的女公子,漫不经心应了声,“我有些同情那名朱御史了,他今年是不是有些犯太岁啊?”
“阿姊!”这时,胤衰奴身后传来一道少年的嗓音,一抹绿影从他身畔经过,视他若无物,携着一缕浓馥的薰香走入堂厅。
少年骄音不避人,一口气道:
“阿姊还是将那麻衣郎送回去吧,留他做甚?凤凰和苍蝇相争,平白污了阿姊之名,得不偿失。
“有一句话,之前阿父大兄都没提,丰年便也不敢说,但我见不得阿姊受委屈,昨日想了一夜,必是得说了。
“阿姊何必非要向太后示好,受他人牵制?我们这等门户,真较劲起来,和皇室孰更清贵?哪怕阿姊如今换回红妆,谢氏上下,阿父,还有我,也必护得住你一世周全。我们家又有不党争的祖训,外戚的名声又不好,阿姊你……何必唾面自污,趟外头的混水,俗了呢?”
厅外,允霜不由看了胤衰奴一眼。
任谁听见对自己不利的话,都难免变色,却见胤衰奴一如方才寂静,就像个泥捏的人。
堂厅里安静片刻,一道含着揶揄的尾音漫然上挑:“俗?”
“若想干干净净做圣人,孔子何必见南子!”
一句笑中带厉的话,惊动了胤衰奴的眉梢。
他看不见那位女公子说话的样子,也不甚明白这句话,却莫名想起昨夜,她挡在他身前的神情。
有着绝对的力量,带着十足的掌控,像一柄霜冰雕就的刀,却能破开炽焰。
“谢小郎君好规矩,好不俗,好风流啊,上门教我道理。来,你便教教我,战国时群雄逐鹿,为何崛起的都是四边之国?东方之齐,濒临大海,西方之秦,与戎人杂居,南方之楚、之吴、之越,发轫时被中原笑为蛮夷,却日渐壮大,而宋国居中原,打仗讲仁义,却为何被天下耻笑?*
“你再教我,何者兼济天下,何者独善其身?
“你再教我,围棋中为何有‘金角银边草肚皮’之说?”
先前慷慨陈词的谢丰年,被问哑了言。
“这都想不明白,回去重读国策——”
谢澜安话说半句,只听少年沉闷转轻笑,响指一声:“懂了。”
“臭小子。”女郎的这一声哼笑里,才有了欣慰与赞赏。
胤衰奴默默地听,记下这些天书般的言语,恰逢谢丰年脚步轻松地出来,脸上明媚张扬。
他侧眼看见胤衰奴,谢丰年步履不停,桀骜地伸出一根手指,隔空重重一点他,如同警告,扬长而去。
允霜开口向主子复命。
“胤郎君请进来。”谢澜安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迎到檐下,语气无奈,“舍弟顽劣,教郎君见笑了。”
这样的客气于二者身份而言,堪称怪异。
穿着麻鞋的胤衰奴犹豫一瞬,慢慢走入窗明几净的堂厅。
按他的礼,他向谢澜安颔首,嗓音迤逦如歌,“多谢女公子为小人护住邻里。”
“郎君别拘礼,我字含灵。”谢澜安已从下人口中得知他早上未进饮食,在他雪色的脸上定了定,倒了杯热茶递给他。
那双洁白的手临近,胤衰奴后退一步,未让她触到自己。
谢澜安眉心微动,也不迫他,顺势回手自己喝了那茶,喝的时候心想:看他如此应激,庾洛神究竟对他做过什么?
他不坐下不近人,谢澜安却不委屈自己,坐在案几后头,托腮看他:“你别紧张,我吧……”
她与他的前尘,实不是三言两语解释得清,谢澜安想了想,索性说些能让他放松的家常:“我听说挽郎这行的规矩,是不沾殓尸抬棺的,是吗?”
她举手投足间皆是弛逸的风姿,令人不敢亵渎,胤衰奴后背发紧。
寻常老百姓尚且忌讳生死,她这般门楣的人,与他闲谈这种事,难道不嫌晦气吗?
到底有何目的。
“……小人幼时多受邻居照顾,偶尔会帮邻里治丧。”
他僵硬着手脚,字音从喉咙间挤出。
然而他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嗓子,即使熬了一夜,无热食入腹,亦不见丝毫喑哑,这是自小吟唱挽歌练就出来的本事。
谢澜安略晃了下神,手点盏沿,“只是邻里吗?”
胤衰奴长睫低垂,笔直的鼻梁边有了影。他家从祖上便做这一行,有时遇到亲友死绝、无钱下葬的绝户尸,也会帮手抬去义庄。
但这种倒胃口的话,不会是眼前贵人有兴趣听的。
他也没道理对她有问必答。
一念未歇,胤衰奴听到自己的声音:“有时遇到无钱下葬的绝户尸,也会帮手抬去义庄。”
胤衰奴眼神空白。
“一口最便宜的薄棺也要几百钱,不便宜的。”谢澜安感慨,“小郎君心善。”
“是草席。”胤衰奴下意识又回答出来,说完,他自暴自弃地别开了头。
谢澜安瞧着有趣,只是怕惊飞枝头的鸟,没敢取笑。她心中欸欸一叹,那想必她前世的着落,便是一张草席吧。
草席很好了,胜过土亲肤,狐狸食。
一张草席不过十文,可这十文,要怎么还呢?
她正色面向胤衰奴,收敛了散漫之色,“小郎君,不论你信不信,我待你并无恶意。昨晚之事,你就当合了眼缘,你来贺我生辰,我交你这个朋友,如此而已。日后你若遇事,记得知会一声,我便相助。原想着——”
说到这里,去大市采买的束梦挎着一只菜篮,忽匆匆跑进正院。
见女郎有客人在,她规矩地驻在外廊,一张秀脸上却满是焦急。
“何事,说。”谢澜安扬扬下颏。
“娘子!朱雀桥、朱雀桥……”束梦咽下一口唾沫,激动万分地说:“刚刚有一个叫什么芝的校事府校尉,在朱雀桥头,口称‘他’是顶替兄长,女扮男装!在桥头上脱冠散发,天哪,好长的一把长发……”
束梦匀了口气,“她还声称,要挑战女郎你,争一争谁才是真正巾帼不让须眉!”
朱雀桥,其实是横亘于秦淮水上的一座舟船相连的浮桁,人来人往,商船如织,消息传播最快。
贺芝身着武将官服,眉目英毅,立在桥头,抽出府署配发的环首剑映日一挥,反手割断发带,高声道:
“贺芝本名贺宝姿,顶替孪生兄长入校事府五年,今自白于天下。闻谢澜安乃女中才子,不知盛名之下,其实可副?我欲与她一较高下,请京都父老在此做个见证!”
“来得好!”
谢府,谢澜安一刹抚掌而起:“我就知道,女扮男装谢含灵不会是独一个,也未必是最后一个。贺宝姿?很好,若她有真本领,虚名送她又何妨。走,看看去!”
她眼中一瞬之间迸发的光亮,如日照临。
胤衰奴心惊地想挪开视线,却莫名被这片光彩夺走心神。
她被人下书挑战,反应不是愤怒,竟是如有朋自远方来,开怀不已。
仿佛一个孤独太久的孩子,终于等来心有灵犀的同伴。
初夏的朝阳被扉扃挡在室外,他却在她身上见到了光。
她神采奕奕地经过了他,就要去找那个人。胤衰奴下意识随她而转。
谢澜安步伐顿了顿,想起他来,由衷的喜意还在脸上,转头说:“胤郎君你可以走了。放心,羊肠巷的人手不会撤走,以后没人再敢骚扰你。”
“……你放我走?”
果然误会了不是?谢澜安却也不作多余解释,笑着说是。
方才她想说的便是此事,她原想留此人在府上多住些时日,但看他在这里实在拘束,觉不敢睡,食水也不敢进,这不是她的初衷。
她的梦乡是一座髑髅台,他送了她一夜安枕好梦,足够了。
总不能真变成庾洛神之流,只为自己安寝,便不顾他人意愿。
对胤衰奴最好的报恩之道,不是强留他在身边锦衣玉食,而是还他个无拘无束的自由身。
于此之上,他若有宝货之求,或青云之愿,她自不吝帮衬。
“愿郎君无忧,就此珍重。”谢澜安心无挂碍,与他道别后,迫不及待地赶往朱雀桥。
胤衰奴站在原地。
“郎君?”岑山见娘子走后许久,这个年轻郎子也不见动,有些奇怪地入厅询问,“不知娘子对您是何安排?”
胤衰奴顶着那张纯良的脸,半晌,说:“她让我回昨晚住的屋子。”

第17章
秦淮水的南岸建有瓦官寺, 西边则是大市,往常这个时辰,正是伽蓝敲钟, 商船卸货的时候。今儿个和尚也不念经了, 商铺也不做生意了, 都聚在朱雀桥边看热闹。
“最近什么风水, 才出了位谢娘子, 又来了个贺将军, 这些女人们怎么就喜欢扎堆扮男人玩?”
“玩?你没听到她有军职在身吗,这是欺君砍头的罪!”
贺宝姿神色刚毅,双肩担着薄铁虎兽肩吞,披下的发丝散落其上,在围观中岿然不动。
忽见僧俗士女自动分道,留出当中一条过路,原是谢澜安已至。
贺宝姿手中刀未归鞘,玄白允霜见了,本能地护在主子身前。谢澜安眯了眯眼, 只见这名武服女郎身高过人,雄肩窄腰, 露在外面的手腕与脸颈皆是小麦肤色, 一双眼睛如同点漆, 分外明厉。
谢澜安抬手令二卫退后, “你便是贺校尉?”
贺宝姿亦在打量她。
剑脊般的长眉, 星水般的秋瞳,男人的嗓音,一笑不激不扬,天然无方。贺宝姿点头道:“你便是谢娘子。”
“是我。”谢澜安目光明亮, “不意金陵之中尚有此人,足下好英气。听说你要与我比比,怎么比法呢?若是武比,我不如你,若是文比,不是我针对足下,江左平辈以内谁站在我面前也不中用啊。所以怎么比呢?”
贺宝姿犹豫一下,谢澜安眸光在她脸上流盼,声音和和气气:“你若想一鸣惊人,该在昨日现身。昨日是敝人生辰,备受瞩目,无论出名还是造势,都是最好的时机。但你厚道,不想破坏我的好日子。且你既已在校事府任事五年,都相安无事,何必在今日自曝身份,自讨苦吃?我想想。”
谢澜安折扇一下下轻扣手心,阳光下,鬓边的细绒熠熠生辉。少顷,她哦了声:
“端午之后,便是吏部迁升考核的日子吧,校事府……我不大熟,仿佛还有个副指挥使的位置空缺吧。
“校尉距这个位置一步之遥,校事府却不止你一名校尉,同职之间倾轧,彼此查些阴私,捅些刀子,都是老生常谈了。查来查去,查到你的身世上头,你有暴露之险,只好兵行险招。”
贺宝姿听得悲凉,长叹一声。
“谢娘子不在朝中,尽知朝中事。不错!女子入仕有违国法,查出来便是满门抄斩的罪过……我实走投无路,想到与谢娘子经历相似,便来一试。”
她坦荡地注视谢澜安,咣当扔掉佩刀,抱拳低首:“娘子快人快语,我也不瞒你说,我何曾妄想胜得过‘谢家玉树’,只愿以微薄之力,助娘子再扬芳声,好投娘子麾下,为全家求一线生机。”
这高挑爽利的女郎说着眼眶已红,屈膝便拜。
谢澜安回扇去扶,一搭手便觉对方力沉,想是有真功夫在身,忙低低道:“快起,我可禁不住你!”
贺宝姿起身,谢澜安余光散淡四望,扫过那些伸长脖颈瞧热闹的人,“多少闲人等着咱们互撕脸皮,看女子的笑话呢,何必成全他们?玄白。”
玄白应命疏散围观之人,贺宝姿见她为人如此疏朗,宛如拨云见青天,颤声道:“娘子愿意帮我?”
“物伤其类,帮人帮己罢了。”
谢澜安问,“你方才说替兄顶职,可是有家里人逼你?”
贺宝姿摇头,“怎会?我自小好动爱武,家中请了教头教兄长习武,我也不甘落后。五年前兄长病逝……”
她目光黯淡,“家族这一支便只剩了我一个小辈,若无事业,家产便要被几个从伯叔接管去,我当然不能坐视,那时年少气盛,是我主动提出来冒名顶替。”
“自己情愿,”谢澜安目光渺远,轻道,“那便很好啊。”
此时,碧空白云间陡起一声鹰唳,一只水墨相间的海东青俊疾飞来,到朱雀桥上空时向下急坠。
玄白抬头看着眼熟,还愣了一下,见它扑扇着长翅往主子身上扑,心道不好,忙嘬唇打个响哨。
谢澜安已呼哨一声,抬高手臂。她未戴架鹰的膊套,那只海东青落下时乖觉地收起爪尖,神气盎然地立在谢澜安小臂上抖搂翅毛。
“郗少主也太乱来了!”玄白吓出一身白毛汗。
谢澜安从海东青足爪的信筒上拆下一张纸笺。
她与郗符未分道扬镳时,两人闲来也鼓捣过一些玩意儿,这只信隼也不算郗符养的,也不算她养的,只是训成识得两人气味,作为朋友之间的玩笑之物。今日突至,必有缘故。
她展开纸,只见上书:“廷尉已前往朱雀,拘贺。”正是郗符笔迹。
旁边又有一行蝇头小字:“不是助你,所欠生辰礼补上,你我两清。”
旁边又有几个墨团,是写至一半又被抹去的。谢澜安见信半点不急,反而举笺迎着日光,非要看个究竟,勉强辨认出五个字是:
“他文乐山能——”
谢澜安哈哈大笑,团了纸团,放了飞隼,转头对贺宝姿说:“校尉信我,你先去谢府暂避风头。我这就入宫求见太后,先将你身上的欺君之罪销了。”
这便是贺宝姿女扮男装和谢澜安女扮男装的不同之处。
谢澜安之事影响甚广,但她至少不是官,律法便管束不着她,反观贺宝姿东窗事发,便很可能赔上性命。
天大的祸事在谢澜安嘴里,却也不过尔尔。贺宝姿眉开目霁,重声道:“大恩不言谢,娘子救我全家,我以性命为报!”
谢澜安再令肖浪带上骁骑兵,去往贺府,严防事情解决前官署去寻衅。
将分道时,她看看贺宝姿的头发,抽出自己头上的长玉簪,冲她拢拢手。
贺宝姿微怔,迟疑一下,就着她的手低头。
谢澜安指尖灵活地收拢女子一头乌发,帮她挽成个髻。
有时候万句剖心言语,不如一个暖心举动。足有五年未敢与生人接近的贺宝姿眼皮子轻颤,终于在此刻,放松了肩上的千钧重负。
原来不止有她一个与世俗扞格不入的女子,走在这条路上。
谢澜安挽得,抬目欣赏了几眼,满意地点头。随即乘车入宫。
“昨日主子过生辰,也未见笑得如此开怀……”留下的玄白望着车舆远去,摸摸鼻梁,莫名跟着开心。
转眼看见贺宝姿,他真乐了。
贺宝姿若有所感,拾起地上长刀作镜,一眼望去,满心激荡的情怀都……沉默了。
她头顶的那团黑鬏鬏,说士冠不像士冠,说女髻不是女髻,扎实实地扭成一团,倒是不怕钉钉子找不到锥子了。
谢娘子真是事事别具一格,深不可测啊。贺宝姿横刀如是想。
在谢澜安入宫以前,一大清早,庾洛神已进宫告过一回状了。
当时庾太后方盥漱毕,听侄女忿忿不平地说了半晌,扶着溱洧手背看她一眼,慢声问:“哀家让你主持宴会,你便是这样用心的?”
庾洛神声音一滞,赶上前搀扶姑母,眼里见了泪光,“侄女不敢邀功,但侄女操办筵席的规格,酒水馔肴,丝弦歌舞,并未亏待那谢澜安。只是一时兴致,想给宾客们助助兴罢了,没想到谢娘子非但不领情,还抢侄女的人,打侄女的脸面!侄女失了体面不打紧,可侄女背后是姑母,她可有将姑母放在眼里啊?”
庾太后神色莫明,“你待如何?”
庾洛神足足恨了一宿。那个让她一想起心就痒的漂亮尤物,倔了这么久,还不肯让她上手,却敢胆大包天跟别人走!
她早在进宫路上就想好了,此时轻声细气道:“侄女受些委屈无妨,只是经此一事,不放心谢澜安的居心,有意替姑母试一试她。前几年,侄女便想要北城远郊拨云堡的那块地,建个汤泉别业,听说那堡中有座天然温泉眼,沐之可袪病清秽,想建成后孝敬姑母,受用受用。谁知那地主人脾性执拗,我出重金竟拿不下来。”
庾洛神眼梢留意着姑母的脸色,“正巧近日兄长送了一批昆仑奴给我,还缺个角抵操练的地方——何不让谢澜安去拿下这块地?她办成了,才证明对姑母言听计从。”
太后皱眉,“你可知,御史台近来颇有对外戚侵占民田的弹劾?”
庾洛神忙道:“那些酸腐之人的酸话何曾断过,姑母是女中英豪,主掌社稷!岂可受儒生口舌掣肘?姑母莫忘了,那谢澜安之前可是荀祭酒的学生,您要用她推进北伐大事,怎样考察也不过分啊。”
“住口!”
庾太后却突然沉下脸,“洛神,哀家教与你听,儒士迂酸不假,却胜只知清谈的名士不知几何,若无儒士,谈何治国?哀家视谢含灵,不同于你对待你后院那些燕燕莺莺。‘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相报’,你不解事,这句话却总该听过!”
“姑母……”
庾洛神花容失色,不知姑母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火。
这还是第一次,她的撒娇求告没了用武之地。
溱洧姑姑察观太后的脸色,对庾洛神温声劝说:“二小姐,您先回去吧。”
庾洛神知道轻重,不敢当真惹怒了姑母,含着委屈地告退。
她走后,太后长长叹息一声。
她不气昨夜庾洛神在夜宴上耍心机,而是气她的气度小得不似庾家人。
争锋输筹,就要认。谢含灵都知道拿肖浪做死活棋,自家亲侄女却如此肤浅,喜怒哀乐全在脸上。
“溱洧,你道那谢氏女,究竟有无将哀家放在眼里啊?”
溱洧低头回答:“尖牙利爪,听话则用,不听话,则折。”
谢澜安来到长信宫时,这场风波已经过去。
今日不是大朝会,太后卸去了镂金义甲,在书案后临大字。谢澜安见礼后,主臣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芳辰宴上的小插曲。
谢澜安向太后回禀了贺宝姿之事,太后也感惊异。
她停笔看了看纸上的字,眼角笑纹深沉:“今年的年份好,百谷无雨不生,谁说阴盛阳衰便一定是坏事?”
谢澜安分神想着别的事,随口应对:“雷之发声,万物同应,是以有雷同一说。全赖太后娘娘金声玉振,才有下头人不平则鸣。”
她是个会说话的,把太后为庾洛神生的那点气全哄熨帖了。太后道:“无独有偶,这贺氏女能在校事府潜藏五年,升至校尉,可见是个人才,为兄继志,其情亦可悯。只是这身份,再在官衙不合适了,便免去官职,且先跟着你吧。”
“太后胸怀宽广,慈悲容才,臣女敬服。”
“娘娘,”这时溱洧姑姑入内,低眉敛息地说,“陛下方听谢娘子入宫,打发了人来,召娘子去紫宸殿,说是想请教些学问。”
先帝在世时,确实曾有意让聪颖早慧的谢澜安入宫,做太子侍讲。
当时谢澜安的祖父以谢家有祖训为由辞绝,保护了她,没有令她过早涉入皇室之中。
否则谢澜安便会是有朝以来最年轻的少师。
太后不语,深邃的目光投向谢澜安。
谢澜安面不改色:“陛下召令,臣女惶恐,原不敢辞,只恐臣女裙钗之身,于后帏之内,面君不合礼制。”
太后一笑,对溱洧道:“谢娘子昨日生辰饮多了酒,今晨是撑着醉体来向哀家拜谢的。就派宫中的那架云母辇,送娘子回府吧,皇帝便会明白了。”
谢澜安道谢,这逾制的车辇太后赐得起,她便坐得住。
告退时,她见太后摊在案上的雪宣上,是走笔精神的“绣衣”二字,向太后讨了这副字。
庾太后笑着注视她:“这两个字,有些烫手。”
谢澜安道:“臣女接得住。”
紫宸宫,陈勍坐等许久。
等来内监回报,谢娘子已乘太后宫辇出宫,他白净隽气的脸上没有表情。
郗歆作为陪伴少帝长大的伴读,心中不忍,可想到昨夜所见的那名冰玉女郎,耳根发红,忍不住替她辩白:“陛下,谢娘子她的经历特殊,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少帝只似笑不笑地说了两句话。
“良禽择木,忠臣择主。”
谢澜安回到府中,贺宝姿被岑山引至正厅,正坐立难安地等着。
谢澜安步伐飒沓,见她便说:“没事了,太后保你,免官不治罪。你若愿意,暂且跟着我做事,不然回家安生休养一段时日也好。”
五年的提心吊胆一朝落地,贺宝姿几乎喜极而泣:“虽是太后娘娘开恩,我知道若无娘子求情,必无贺宝姿生路。宝姿愿追随娘子,为娘子鞍前马后。”
谢澜安弹指一笑,迎日的瞳孔隐隐发亮,“鞍前马后不用,但确实用得着你。宝姿,有无兴趣为我训练一批武婢?”
武婢?贺宝姿一怔,素来以冷面示人的她,露出一点生涩的笑意,“娘子想学孙夫人,帐前武婢百余人。”
“不止守门户。”谢澜安声色铿锵。
我谢府训练的兵卫,无论男女,皆要上马能战。
经历过身边无人可用的绝境,她方知手中有兵,才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虎可以无翼,鱼却断不能失水。
至于是不是僭越,门阀之内家家藏私,人人皆争之世,她抱守仁义道德退一步,才是输。
“别急,再过半个月吧,”谢澜安道,“不敢说让宝姿你官复原职,至少不会比原先更低。”
听她一口一个宝姿唤得亲热,贺宝姿高大的身不由挪近一步,问:“半个月?”
谢澜安一笑,校事府要升迁考核,京畿六大禁卫营便不考核擢任了吗?
骁骑营没有中领军将军,从前只有左护军肖浪,与右护军雷挺分庭抗礼。军中的老例,无领军将军则以左为尊,可肖浪派给了她,便无缘此次晋升,可他愿意眼睁睁看着右护军捡漏,骑在他头顶上吗?
十五日,尽够了。
不过这一算,谢澜安也发觉,如今她手底的人手真是不太够。肖浪领兵去了贺府,允霜手里的人守在羊肠巷,余下近期升为部曲的一批武士,还不成气候……
思及此处,她让贺宝姿回家与家人交代一声,好让家中放心,再回谢府待命,自己则去找舅父借几个人。
岑山一直等着向娘子回禀事情,见娘子说完正事,又匆匆往内院去了,便又退回廊角。
贺宝姿久久凝视着谢娘子的背影。
“真是动如风火,难知如阴啊。”
她爱惜地摸摸头顶的别致发髻,贺宝姿,以后便又是女儿家了。
不远处的美人阑柱后,听说府里新来了一位姐姐,好奇来看的谢五娘,满脸纠结地盯着那只四不像发髻,难堪地捂住脸。
阿姊又骗人,她根本就没有好好练习!
阮厚雄听说谢澜安问他借几名军伍出身的将领,帮她训练精锐之士,没有半点含糊,一口答应。
现任的吴郡督军司马是他从前部将,几个人而已,举手之劳。
“不过莫说舅舅没提醒你,那些大老粗可狠啊,练兵都是往死里练,为的是够格上阵。你只想玩玩,我看玄白那俩小子带人小打小闹的,也够看了。”
谢澜安一听便知自己拜对了山头,当即把脸昂起,“谁要小打小闹,就是动真格的!”
谢澜安从阮厚雄那里回屋,换衣净了手,喝盏香茶饮子,岑山方寻见个空儿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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