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by晏闲
晏闲  发于:2025年0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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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澜安笑意疏宕,目视这位封以“惠”字,却擅长敛财的户部尚书,回言道:“家叔喜游山水,日前已去东庐山别业小居。小孩子过生辰,论理不该张扬,劳诸公大驾,心已不安,岂敢再惊动长辈。”
何兴琼愣了一下,这话……听上去也没毛病,只是她这自称‘小孩子’的语气,怎么反而像老气横秋的长辈之言?
谢澜安又转身与丹阳郡公致礼,故意忽视了随行在丹阳郡公身后的楚清鸢。
而后,她抬头寻到何羡的踪影,唤声“梦仙”,迈步从楚清鸢身侧擦肩而过。
楚清鸢掌心微蜷,看着她转身去和那些衣冠磊落的士族言笑。
距春日宴短短一个月时间不到,她便从名望摇摇欲坠,变成今日的风光万丈。
当日谢府招幕僚时他不曾去,是他失策,自从得知白颂一跃成为谢家的门客,楚清鸢便有几分悔,于是去拜见赏识他的丹阳郡公,请求作为客卿参加这场春夜宴。
公卿参加宴席,以手下有七步成诗倚马成文的门客为荣,他自然地获得了这个良机。
楚清鸢探手入袖,再次确认他要献给谢澜安自荐的那册文集万无一失。
金陵城皆知谢含灵有才也爱才,他错过一次,不会再错过第二次了。
何羡字梦仙,表字取得风流,其实属于何家边缘化的一名子弟。
是过年祭祖轮不上他,连何氏正房郎君身边的詹事,都能用鼻孔看他的那种。
所以他被谢澜安邀请,何羡开始还以为是谁的恶作剧。
眼见谢娘子唤出他的表字,那张清英之容渐行渐近,何羡心头打鼓,磕磕巴巴打招呼:“谢、谢、谢雅冠……”
玄白在谢澜安身后笑,谢澜安面露和色,“谢我做什么?我家中藏书楼里有些关于《周髀算经》与商高数术的书,何兄大概会感兴趣,我交你这个朋友,以后随时来借阅。好了,你现在可以谢谢我了。”
她心中对这个曾为她挡过一刀的男子说:其实该是我谢你啊。
何羡怔营住了。
在这个以骈文丽辞为高尚的时代,士族中人没有去研究算术的,有的话就会被笑话不务正业。
偏巧他从小就喜欢琢磨数术之道,为此没少受族人的白眼。
他一时顾不上多想谢娘子如何会知道,双眼发亮地问:“当真吗?我、我真的可以去借书?”
王谢两家的藏书楼汗牛充栋,名声在外,据说单单举世难寻的珍帙孤本,便有千卷之多。
门阀世家为何能够一代传承一代?所谓家学渊源,不在金玉其外,正在此间。
谢澜安眨眼点头。
那厢竹梁桥边,郗符一直冷冷看着他们相谈甚欢,心头也不知为何堵得慌。
戌正,辰星分野,宾客俱集,宴席正式开始。
用宴的地方被庾洛神安排在昙花小筑,众宾移步到此,提鼻一嗅,原来入门时闻见的幽馥花香正源于此,不禁夸赞主人风雅。
庾洛神将大家的惊奇看在眼里,得意非常,眼梢瞥向谢澜安。
这一晚上,她都在暗暗与谢澜安较劲着主客之争。
谢澜安眼下只随意地站在地衣上,站位并不居中,一身水檀裼裳也不若庾洛神的艳红,却是神采逸荡,岿然不动,自成焦点。
她似感知到庾洛神的眼神,突然轻咳一声。
庾洛神以为她要致辞,怕被抢走风头,连忙抢先,不防被口水呛了一声:“感谢诸位明公夫人,郎君娘子莅临小园……”
谢澜安低头勾唇。
谢策无奈地看她一眼。
屏幛之下庾洛神还在说着:“……今谨奉太后娘娘懿命,斯羽清园,燃烛夜歌,一来为谢家娘子庆生,二来是我这小园新得了十品孔雀昙花,正合夜间开放,在此借花献佛,请大家共待那花开一瞬的美景。”
她话音才落,宾客间便传来谈论:“孔雀昙花?那是存在于古书中的珍贵品种吧,听说价值连城呢。”
“看,连那植花的玉盆都是整玉雕的。”
安城郡主优雅地翻翻眼皮,什么了不起的阿物,也值得显摆一回。
一盆盆含苞待放的孔雀昙花,被司花女使小心地摆放在筵席两列,执酒捧盅的婢子也开始络绎不绝地布菜。
庾洛神看向谢澜安,言笑晏晏:“寿星娘子还有何要的说吗?”
所有人的视线这才转回,交汇在谢澜安身上。
安城郡主一双秀手交握,暗中替她使劲儿:快快拿出你的文采,压过这个讨厌的炫富鬼!
只听谢澜安笑道:“诸位吃好喝好。”言简意赅。
“阿兄你瞧见没有,刚刚庾二的脸都变成茄色了!”
三间打通的宽敞花厅,一张张朱漆红木食案排列开去,两人一席。谢澜安位居左首,与折兰音同用一案,其次入席的是谢策与谢登、其次阮伏鲸与文良玉、其次郗符与郗歆……;
庾洛神独坐右首,其次为安城郡主,其次是庾何两家的女娘们……;
那些府公伯爵则在东厅另开席面,与中厅隔着屏风。
谢丰年酒饮了三盏,还是忘不了那句“吃好喝好”的神来之笔,忍笑忍得辛苦。
谢策却无心谈笑。
头顶烟花簇簇,声色靡丽,庭中美姬扇舞,目眩神迷。他忽然深吐一口气起身,“我去醒醒酒。管好你的嘴。”
邻席的折兰音留意到夫君离席,眉心微颦,对谢澜安低声说:“这扇翿舞乃王廷之舞,庾洛神用在今日,僭越了。话说回来,如今处处是这样礼崩乐坏,没有讲究,独你哥哥为人介直……”
“介直才好。”谢澜安挑了片鲜笋送进口中。
眼里容不得沙的人,才有望剔出沙子。
说是这样说,她自己却对庭中的歌舞欣赏得有滋有味。
杯中有酒便饮,盘中有炙便食,有人前来向她贺酒,她也不忸怩地回敬一杯。整个人松闲浸肌骨,酒气染眉弓,好像真的只是带着张嘴来吃饭的。
她提箸拈杯的仪态却极雅气。
次厅中,楚清鸢透过屏风的间隙,深黑的眼神描摹着、仰望着她刻在骨子里的那份睥睨傲物。
她仿佛有三分醉了,被琪花光影簇拥着,目光渡染上一层迷离。
她在这玩乐场应对自如,仪态万方,潇洒是真潇洒,笑也笑,可楚清鸢总觉得,这名高贵的女子像晃在水心的月,没有七情六欲能入她的心,也没有谁能真正留住她的目光。
可非得是这样的冷情若霜,才让飞蛾痴迷于扑向吞噬它的烈火,才对自视甚高的楚清鸢,形成一股致命的吸引力。
酒过三巡,嘉宾们已经可以随性活动,自由攀谈。
有人打赌昙花何时能开。
有人醉酒大赞舞姬绝色。
楚清鸢摸出袖中的文集起身。
“这便是绝色了?”庾洛神听见那些醉语,觉得说这话的人眼皮子浅,抚掌拍了两拍。
“来人,给诸君再斟美酒。你们瞧瞧,他算不算绝色?”
话音落下几许,一道身影走上筵席之末,脚步迟慢,着白麻衣。
谢澜安随意望去,眼前却被一道暗影遮住了光。
跪坐在主子侧后方的玄白正贪酒喝,应激上前一步。楚清鸢却得体地后退一步,矮腰向谢澜安呈上一卷文册。
谢澜安不认识似的瞅他一眼。
“小子楚清鸢,曾在春日宴得娘子垂询,今献拙作,请娘子斧正,愿拜在娘子门庭,为娘子驱遣。”
折兰音诧异地停箸,看向这名郎君。
只见他容姿俊朗,举止不俗,不像无名之辈,然而说出的话却满是真诚。折兰音不由感慨,小姑的声望真是靡远不至啊。
谢澜安眼底暗澜轻涌,却险些笑了,这话耳熟。
她拨了拨食盘中给鱼去腥的姜片,没往他手中的东西上搭一眼,“可我已经不收门客了啊。”
楚清鸢一顿,眸底清邃,坚持道:“请娘子看过小人之作再决定。”
雅宴之上,才子自荐也是一桩风雅事,坐在附近的人看起热闹,厅子另一头却起了阵骚动。
有人脱口道:“好俊的身段!”
还有那浑浊醉音调笑:“什么样的骨血生得出这么个模样,瞧这双手,玉做的吧。”
文良玉听着有些似曾相识的话,皱眉看去,眼睛落到那斟酒人的身上,倏地失语。
只见那人低垂着眼,手捧一只莲花纹锡壶,墨发及腰,走得极慢,一桌桌为贵人们斟酒,腰背弯而不折。
胡吣的浑话钻进耳中,他只是沉默。
当他走到安城郡主的座前,楚清鸢还坚定地站在谢澜安身前。
先前谢澜安的视线被楚清鸢遮挡,没把席间的调笑放在心上,醇酒美伎声色犬马,早已是烂在南朝根子上的常态。
她漫不经心地抬眼一瞥。
她浑身血液陡然凝固。
这道穿着雪白麻衣的身影……
即使只露半张侧脸,谢澜安也能通过刻在她神魂深处的记忆,认出他的墨鬓削肩。
前世身死之际,恍惚得见为她收殓尸骨,吟歌送魂的白衣天人,在她生辰之夜,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出现在谢澜安眼前。
游魂之身,身不由己,随风飘荡,无休无止,就像坠入无底深洞没有尽头……她多少次忍受不下去的时候,便是靠着想象那位逍遥修美的天人,抚过她骨骸的体温,安慰自己并非天地弃子。
总该是个巧合。
谢澜安心跳咚咚,她还记得那白衣仙人伸出的右手虎口处有一粒朱砂痣,此人长相肖似,总不见得也有。
她是干脆利落的性情,当即站起身,正等待她回复的楚清鸢心脏狂跳。
麻衣郎抬起手臂,欲为安城郡主倒酒,陈卿容的使婢伸手拦住,不容这来历不明之人靠近郡主。
他默了默,纤密的长睫垂下,转身,木然地向谢策一桌走去。
谢澜安快步经过楚清鸢身侧,按住了倒酒人的手。
突如其来,喧闹的宴席一静。
谢澜安的第一感觉,便是这人的手绵软得不像话,随即,她看清了他手背上的一粒朱砂。
她瞳孔一缩,指腹甚至无意识荡过了这颗红痣。
手下的肌肤颤栗轻抖,分不清是谁的皮肤更滑腻如脂。
男子抬起黝黑的眼珠。

那是一张令人见之难忘的脸,谢澜安凝目,完完全全认清了他。
骨相凌峻到足以割伤造化,眉眼又秾丽到足以惊艳神灵,所以谢澜安才会觉得,他应是天人偶谪,而不属于人间。
谢澜安声音不稳:“先生是谁?”
肤色比衣色还白的男子挣出手,瞳色比墨色还深的眼里,沉着一渊静寂的海,看向这名陌生女郎。
她溯流风而来,仙姿佚貌,潇洒无邪,与满座的衣香鬓影格外不同,好似神女下凡来渡人间苦厄。
可神仙不渡他这样卑贱的人。
光阴仿佛在这个瞬间慢下,烟花凝住,星汉倒悬,一个司花小婢倏而低呼:“昙花开了!”
春月之下,伞面大的花心惊鸿一绽,美得动魄,可是已经没有人在乎什么昙花,“谢澜安刚刚叫他什么?先生……她岂可称一个奴隶先生!”
楚清鸢在谢澜安身后,维持着举卷的姿势,手脚冰冷。
当看清那个奴人的长相,他眼下肌肉不受控制地一搐,脑中迸出一句话:
粗衣麻布不掩天姿国色。
可长得再好也不过是个身份卑低的下人,谢澜安怎会是色令智昏之人?
许多宾客脸色莫名地起身,郗符头皮都麻了:谢含灵的剑走偏锋还有完没完,她春日宴上的事不会重演吧!
庾洛神脸色霜寒,忍气笑了一声,眼中露出残忍的光,瞥向那白衣,“还不告诉谢娘子,你叫什么名字?”
谢澜安眼睛只看他,随手从这小郎君手里挖出酒壶,抛到地上。
闷然一声响,惊动男子抿成一条直线的仰月唇。
他启唇,又咬紧,在这些达官贵人居高临下的审视与玩味中,神色淡得像炎日之下的雪,带着一种自厌的平静。
他闭了闭眼,说:“胤,衰奴。”
衰者至晦,奴者至贱。麻衣芒履,将他衬得苍白单薄。
这个名字,与这张脸形成一种极致的反差。周遭嗤笑,仿佛在说果然如此。
谢澜安却蓦地松开长眉。
他的音色十分特别,不是寻常男子的低沉,带着种容缓蕴藉的味道,清澈流珠,如诉如慕,和她记忆里一模一样。
原来前世真的有人为她收过尸。
她并未曝尸荒野,被秃鹫啄食。
允霜从方才主子起身时,便离席去找庾氏管事逼问情况,回来对谢澜安轻语:
“主子,问清楚了,此人是西城羊肠巷的一个挽郎,契籍是杂户,不是庾府家奴。仿佛被庾二小姐相中,却不知怎的没得手,便百般折腾他……”
仓促之下只能打听到这些,允霜还不好说太细,恐污主子耳朵。
谢澜安却心想,挽郎、收尸、会唱挽歌,都串起来了。
失神只在一瞬,她诧异地扬声,说得筵上皆闻:“那不就是逼良人为奴?如此恃强凌弱,该不会是我谢氏子弟所为吧!”
庾洛神怒色勃然:“谢娘子,今日我好心款待你,你别得寸——”
“胤郎君,”谢澜安眼波明媚,整个夜晚,抑或重生以来的整个春天,她这一笑最开怀,“相请不如偶遇,你若不弃,不如到我府上做一做客?”
胤衰奴浓密的睫毛深深一簌。
他垂着眼,鼻梁挺拔,漆黑的睫梢却柔软地曲翘着。谢澜安这才发现,他一个男人的嘴唇竟是粉色的。
这就难怪。
庾洛神愣在原地,她今日叫人捉了胤衰奴来席上,原本是想就他的身份,辱一辱故作清高的谢澜安,却没想到谢澜安敢跟她抢人!
谢策皱眉起身。
郗符已经忍受不了,脚步生风地过来抓住谢澜安的胳膊,压低嗓音:
“胡闹也要有限度!庾二是个什么名声,你从她这里带走这人,就真说不清了。你想证明自己不在意世俗眼光,想剑走偏锋,出人意表,可士庶天渊谢含灵!士庶天隔,一贵一贱,金陵的王孙贵胄不会高看你,更不会理解你!”
谢澜安无动于衷,就在这时,胤衰奴嗫动唇角,吐出几个沙哑的字音。
他说:“我不是奴。”
这不是那个为她舒吟清歌着“仲秋之长夜兮,晦明若岁;魂一夕而九逝,月与列星”的天籁嗓音,而是委折在喉咙里,低涩屈辱的悲鸣。
谢澜安眉心下压,戾气丛生:“松开爪子,谢含灵行事,须让别人理解?胤郎君,请。”
“我看谁敢带他走?”庾洛神终于回神,好个谢澜安,果然不是真心要给姑母当牛做马的,筵席还没散,她就要反了!
她发令:“来人,把这贱奴给我扣住!”
谢澜安寒寒一笑,“肖护军何在!”
她今夜赴宴带了肖浪,收下这枚爪牙的作用在此刻显现。京畿六营,骁骑、游击、虎贲、冘从四营都归太后控制,肖浪身为骁骑营护军,太后是他旧主,庾洛神便是他半个主子。可谢澜安是他新主,若今夜他倒戈相向,谢澜安便能名正言顺地退掉他。
她还有自己的私卫守在园外。
若不然,庾洛神暗戳戳了一晚上想打在她脸上的巴掌,可就要物归原主了。
胤衰奴看着挡在身前的身影,木黑的眼珠沉着几缕乌光。
一阵铠履声响,肖浪带人入园。肖浪不愧是京畿护军,分析得清形势,只犹豫一瞬,便向庾洛神抱拳:“二小姐,在其位忠其主,对不住了。”
“你!”庾洛神气噎。
楚清鸢眼睁睁看着谢澜安带着那个麻衣郎,头也不回地撤出斯羽园。
一出园门,便有谢氏府兵接应,庾洛神有心追究,已是无可奈何。
新月躲在云纱后,暗夜的穹霄上散落着零星的烟花,光线明晦交织,烁在众人眼底。谢策一出来便轻喝:“含灵!”
两个贵女在太后娘娘的宴会上争抢一个小倌,传出去是好玩的?
折兰音轻拉丈夫的袖角。
阮伏鲸马上道:“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凶她做什么?”
谢策被顶得噎气。
“阿兄别骂,这个人我一定要带走的。”
谢澜安转脸,只见失去了明灯的照耀,那张绝色逼人的脸上只剩一双眼睛寒亮如星,让人看得分明。
她方欲语,胤衰奴垂眼说:“放我回去。”
正严阵以待卡着园门的玄白呼吸一窒,这人是不是不识好歹?
“我晓得。”谢澜安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气度,眉宇却染了霜寒。她今夜很高兴,也很不高兴,“你不情愿,庾洛神必是拿家人胁迫于你,你家住何处,我派人保护他们。”
胤衰奴一霎抬眼。
“不信?一条街巷三十户,一百人尽够了,郎君若不放心,二百人我也调得出。”谢澜安从始至终没与他客气,语气像和老熟人叙旧,“郎君的亲朋我帮你护着,但今夜你得跟我走。就这么回去,不想活到明天了么?”
庾洛神的心性她了解,得不到的心爱物宁可毁掉。
人命又如何?对这种人来说,人命才是最不值钱。
倒涌胸腔的怒被谢澜安一点点按了回去,她神色安静,等胤衰奴答复。
谢丰年瞅着那小白脸的神色不太好看,文良玉一头雾水地挠挠头。
谢策仔细观察阿妹的神情,是否当真为色所迷。
却发现澜安看着那男子的眼光,是一种让他费解的尊崇与……慈爱?
半晌,胤衰奴螓首微低,盯住她衣角上一片贵气华美的绉纱,“我无父母,是……羊肠巷的邻里。”
谢澜安说:“好。”
“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过往的事我管不上,以后不会再有人伤害郎君了。”她挑扇往来时的几辆马车比了比,弯弯的眼如天上月,“现在郎君可以松开你手里的东西,挑一辆喜欢的马车去我家做客了。”
胤衰奴藏在袖管里的手一抖,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明眸。
他兀地将手中磨尖的木簪攥紧。
胤衰奴最终与文良玉同乘一车。
结軨上嵌着鸡卵大的明月珠,光线柔和。回去的路上,文良玉悄悄瞄了这人好几眼,见这个与他年龄差不多的人轻衫伶仃,后背紧绷,仿佛是第一次乘马车,只沿着座位一指宽的边缘坐,马车转弯时,肩膀几次撞到厢壁,他都一声不吭。
浑身上下充满了戒备。
文良玉唉了声,“你别怕啊,谢家娘子……”他想了想该怎么形容含灵。
“——她很好,和那个庾娘子可不一样。”
虽也想不通,含灵把这素昧平生的人带回府中为什么呢,要说看不惯庾洛神欺压弱小,把人送回家去,留人保护也是一样的啊。
今日谢府高巍的阀阅上,也为过寿的家主挂了彩灯。谢澜安径先下车,在阶前等了一等,文良玉带着胤衰奴从后头那辆马车下来。
谢澜安目光扫过那只垂下来掩住他掌心的衣袖,没说话。
迈进门槛,扑脸一阵“噼啪”的爆竹响,谢瑶池从影壁后一晃而出,“阿姊,生辰喜乐!”
她手中挥舞着小小明亮的焰火棒,脸上挂着给人惊喜的灵黠表情。
结果进门的几人各怀心事,没有一声。
谢瑶池笑容僵住,迟疑地看着他们,手忙脚乱灭了焰火,“是、是丰弟说阿姊在外过生辰不算,自家也要庆祝一番,我们才准备了这个惊喜给阿姊……”
她话音顿住,一、二、三、四、五、六……去时是六个人,怎么回来变成七个了?
小女娘睁大眼睛望向落在最后的那个人。
“哈,哈哈,这烟花我喜欢,五娘有心了。”谢澜安最先打破沉闷,上前怜爱地摸摸五娘的鬓角。
谢丰年嘴角直抽抽,小堂姊你还能笑得再敷衍一点么?
可他这会儿没有力气笑谑,阿姊疼五姐也罢了,为什么要领一个麻衣倒酒的小子回府?
他不管他是奴还是白丁,但那张溶月梨花的脸,啧,生得太也勾人,他看着不舒服。
谢瑶池身后还有山伯,云雯,束梦等人,阮厚雄也在。谢逸夏去别业山居,是为了给谢澜安腾出手脚,只当对她日后所为一概不知,也好留出斡旋的余地,阮厚雄却是不能错过为外甥女祝生辰的。
他见几个年轻人齐齐沉默,与出门时的心情截然不同,折起粗疏的眉头:“伏鲸!你表妹在宴上叫人欺负了?”
这一嗓子喊出来,阮伏鲸直觉他晚应一声,老爹的拳头就要落在身上,忙说:“没有,就是……”
他想了想,“表妹把别人欺负了?”
阮厚雄这时发现了遮在众人身后的胤衰奴,纳罕地看他几眼,“这闺女比乐山还俊呢,她是?”
“一个朋友,是位郎君。”谢澜安轻描淡写地带过去,环顾四周,“时已人定了,今日多谢你们为澜安庆生,大家且去歇息吧。嫂嫂帮小妹哄一哄阿兄,莫生我气了。”
阮厚雄不满意,“囡囡,长寿面不吃了吗,还有醒酒汤,都在灶上给你温着呢。”
“阿舅,我好累呀。”
“好好好,你去歇息!都去歇息!”阮厚雄眉眼俱开,马上服软。
人群最末的暗影里,胤衰奴透过一层层衣冠肩膂的缝隙,默不作声地抬起双睫。
一个无论身在何处都是中心的天之骄女,一个即使他这样的人,也听过满城谈论她的世家少主,平平常常地说出,他是朋友。
自然得他差点以为,那不是戏弄。
但天上的白云有何理由去泥地里滚上一遭?
不一样么,他接过那么多高贵门户的丧席,对肉食者骨子里的傲慢,见得清清楚楚,从未遇过例外。
无非都是金陵贵胄玩弄蝼蚁的花样罢了。
岑山迟疑着向谢澜安请示:“娘子要将这位郎君安排在何处?”
胤衰奴手心紧了紧。
但是那位带他回来的贵女并没有看他,嗓音清凉,像净沙流淌在落了月色的溪底,“幽篁馆吧,乐山,你照顾他些。”
这小郎君眼下像一只惊弓之鸟,谢澜安觉得比起她的关怀,他可能在同为男子的文良玉身边更放松些,便忍住未回头看他。
有什么也等明日休息好了再说。
众人各自散去。胤衰奴被管事领着,穿过一亭复一苑,苑外又逢小亭,不同样式的精巧灯笼在他漆黑的眸子里走马观花,檐下铁马轻轻撞,像寺庙里的磬。
枝叶簇簇的碧竹,在暗夜中散发着很淡的清新气息,连成一片不溺人的海。胤衰奴麻鞋里的脚踩在这条路上很生。
一团墨影突从头顶掠过,提灯引路的管事回头对客人解释:“郎君莫怕,这是府中饲养的白鹤。”
胤衰奴仰起头,突出的喉结如一小枚随形白玉。
他看头顶被繁密的竹梢向内垂拢出的一块夜空,三五颗不甚亮的星星点缀其间,像看一场梦。
他最终来到一处幽致的轩馆,管事对这名家主特别交代过的来客很客气,说外面有人值夜,客人有事只管吩咐。
胤衰奴沉默地进了门。
这间客厢宽敞而整洁,玉案瓷烛,纱帘彩帐,都不是属于他的世界。
他站在门边,没有多看房中一眼,也没碰那床榻,席地坐了一夜。
一夜平安无事,并没有人来粗鲁地捆绑他,也没有人潜进来喂他吃一些下作的东西。
夜尽天明时,胤衰奴撑头假寐,冷不丁听见门响,他霍然惊醒,睁开的眸子一瞬绽出寒芒。
却是婢女提着食盒来送朝食。
摆饭的时候,小婢女忍不住扭头看了他那张脸好几眼。
直至小婢福身而去,胤衰奴才慢慢放松紧绷的背脊,抬起掩在长睫下的眼睛,往食案上看去。
冒着热气的豆粥,团成花瓣样的春荠小菜,配两样肉脯,用漆器盛。不见如何豪奢,却自带着寻常百姓一世学不来的清致。
一餐一饭,已能看出士与庶的天与壤。
他松开了自己的右掌心。
牢牢攥了一夜的防身木簪烙下了一道深紫的痕迹,皮肉早已经不过血,骤然松开的胀麻扯动痛觉,密密麻麻钻进他的心。
他目光扫过虎口上昨晚被人轻薄了去的朱砂痣,抿抿唇,推开门,说:“我想见你们女公子。”

胤衰奴一夜未睡,谢澜安却是难得的一夜无梦。
她不再梦见那些驱不散的血雾尸骸,哀鸿遍野,连闭上眼后形魂都不再摇荡,难得一枕黑甜睡到天明。
寐醒推窗,庭中绿木含青吐翠,木末芙蓉红萼竞发,初夏的花木之色原来已经如此动人。
——找到了前世的埋骨之人,心便安放,在睡眠上居然如此立竿见影。谢澜安笑骂自己没出息。
她盥洗毕,穿过连厦来到堂厅,看见胤衰奴眼睑下淡淡的乌青时,不由顿了顿。
“郎君请进,昨夜不曾休息好?朝食也未用吗?”
胤衰奴立在门外的廊上没动,还是昨日的那身白麻衣。
他乌黑的瞳光越过朱槛,看向那张玉致光洁的容颜,一眼便收回。
他的声音很轻,如同淋雪南渡的雀儿谨慎抖落濡羽上的水珠,充满寄人篱下的自觉:“我想回羊肠巷看一看。”
谢澜安了然,他新到一处,还不能完全信任她,记挂邻里也是人之常情。
眼睛还是没忍住,从他手背那粒鲜红的小痣上蜻蜓点水过,谢澜安含笑:“应当的。”
没有二话,即命允霜护送他回去。
胤衰奴反而愣了愣。
他迟疑地退出几步后,忍不住回头,却已看不清堂厅中逆着光的那张脸。
允霜的车驾得稳,回到西城羊肠巷,胤衰奴下车便看见坊门、里墙、巷口各处皆有兵卫把守。
他居住的那条窄巷中晨炊袅袅,祥和静谧。看来昨夜噩梦般的屈辱都止在他一身,没有波及到邻居们。
她没有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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