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by晏闲
晏闲  发于:2025年0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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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那位胤郎君的身世,仆已遣人打听着了。”
谢澜安指尖被薄瓷茶盏的杯沿烫了一下。
她总算想起从宫里回来后,心头上像缺了一点的事是什么。
那个总爱低着头,下颔线却紧致雪白的小郎君,这会儿应该踏踏实实到家了吧。
谢澜安心不在焉啜着茶,“嗯。”
岑山脸色却显得古怪,他做谢府长史这么些年,还是头回听说世家里头有这么跌价的事,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位胤郎君,祖辈住在羊肠巷,提起挽郎胤氏,在西城也算出名的。富贵人家生前死后皆讲究体面,帝王家办丧事,尚选容貌清秀的世家子弟做挽郎,娘子只看胤郎君生的那个模样,据说他自打十三岁练成嗓子,便只接达官贵户的丧席了。非如此,也不会与庾二小姐有交集,被她盯上。”
谢澜安的眸子被茶气朦上一层雾,冷却成点点霜色,“什么时候的事?”
岑山说:“大约三年前吧……胤郎君被掳进何府,但不知怎的第二日就被打了出来,自此,他便断了唱挽维持的生计,城中没有殷实门户再来找他。贫人家办事用不着挽郎,便是请了,也给不上几文钱。
“这胤郎君不得已,又没别的营生,硬是自学了认字写字,去寺庙抄经糊口。但没过多久,金陵上下的寺院都接到一条命令,不许给这个小挽郎布施……
“胤郎君后来又去山中砍过柴,集束到草市上卖,结果夜里家中突然起了一把火,烧了个家徒四壁,还险些波及邻里……”
岑山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觑见女郎发寒的眼神。
“庾二。”谢澜安跺下那杯冷透的茶,“真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一个贵家女,干出市井无赖的勾当。”
不怪前世老天都要收她。
“此事到此为止,他平安回了家,以后莫再查人家了。”
谢澜安想说那小郎君敏感,即便不知道,也应该不愿被人背地里这样嚼弄。话还没出口,岑山惊讶:“胤郎君这时在幽篁馆,不曾归家呀。”
谢澜安瞬间抬头,“你说他在哪?”
岑山也迷惑了,将胤衰奴对他说的话,如实转述给女郎。
谢澜安听后默了片刻,笑出声。
她眼底阴霾尽散,“他这么说,山伯便信了?”
岑山这时才回过味来,哭笑不得,“那……那老仆这就让人送他——”
“不必了,”谢澜安起身,“我去看看。”
谢澜安轻捻折扇,从正房的抄手游廊拐出去,经过一个拔选力士的跨院。
院子里有一水穿着单靴皂袍的府卫们聚堆,阮伏鲸和玄白正盯着他们依次尝试三石的石礅、两石的硬木弓、一石的沙袋,记录过关者。
她向表兄道乏,来到幽篁馆。
胤衰奴好像知道自己不高明的谎话很快会被戳穿,连屋门都没进,就坐在那屋前的台阶上。
他的一双长腿在矮石阶上显得无处安放,不敢箕坐,并拢双膝窝着,后背却挺得板板直直,两手虚握成拳,垂在两只膝盖上。
谢澜安一眼看见万绿丛中显眼的这一点白,还是这么个老实模样,嘴角便压不住了。
一直留意着月洞门的胤衰奴立刻站起身。
风穿竹叶,万窍婆娑。胤衰奴垂低的眼帘中,随着她步履聚散成花的裙裾,渐渐走近。
“好久不见,小郎君别来无恙?”才过半日而已,她停在他面前,比风还轻扬的语调,应该是在揶揄人。
胤衰奴目光落在那只持扇的玉手上,屏息听着竹叶响。等啊等。
没等来一句戳穿质问。
谢澜安笑靥盈盈,倒是等着他什么时候会抬头看自己。
半晌,胤衰奴张口:“不敢欺骗女公子,昨夜未敢尽信自己有幸得遇贵人,心存提防,今朝对女公子……多有无礼。回过羊肠巷方知,女公子为我出人出力,待衰奴恩重。衰奴人微,但知恩不报,不是耶娘教我的道理。”
谢澜安看着他忽闪忽闪的两对睫羽,不得不承认,不知他的经历时,与得知他的经历后再来看待他,是两样心情。
谢澜安瞟过他的手背。
这双柔软无瑕的手,也曾被山间的荆棘划伤么?
一念前尘,可供想起的事却太多,她的语气忽然有些谈:“恩,因心而已。因心起,就会因心灭,此物最不值钱,我也不信。以后不必再提。”
胤衰奴顿了顿,抬起乌黑的瞳仁看她,“记下了。”
谢澜安眉尾轻动,方才还说得千钧重,这便应了?
当作幻象记了百年,支撑她度过无数幽冥岁月的仙姿人物,本人的反差却如此大相径庭,让她有些不适应啊。
是不是太……乖了点。
谢澜安的心情莫名有点好。
可是胤衰奴又看她一眼,突然一言不发地往跨院走去。玄白正在那里选人,乍见一道白影儿飘进来,走到一只石礅前。
“唉你——”
从后面跟来的谢澜安迈进月洞门,抬手拦住玄白。
胤衰奴弯下身,两手握住石礅的抓手,“我听……府中人说……提起这个就可以……留在……内院……不算奴籍……”
他一面使力一面说话,满院子儿郎都停下动作,瞧新鲜地看着一张俊俏小白脸眨眼间涨得血红。
那两根麻杆一样的小细胳膊,竟然真就一点一点把那死沉的石坨子拽离了地面。
一寸,两寸,五寸过关。他娘的,居然有人出狠力时脸都不狰狞,还桃红脸儿黛柳眉,更……显味道了!
“咳,行了。”等到一合格,阮伏鲸单手拎过胤衰奴手里的石礅子,撂在地上。
胤衰奴轻喘细细,眼尾含着水红的赩光,立即回头找谢澜安。
静静看完全程的谢澜安,这才明白过来,方才自己不让他念恩,他是不是就以为她不肯留他了?
“想留下。”她收了扇,望着男子在衣袖下隐隐发抖的手臂,入鬓的长眉透着漫淡,“想凭本事留下,做我的私卫。那是你保护我呢,还是我保护你呢?”
胤衰奴抿住唇,没有说话。
“之前我已说过,你我以朋友论交,你想在府里客居多久便住多久,原来小郎君是没信啊。”
一句戏言,如何敢信。
胤衰奴眼底的水色闪了闪,柳暗花明只在一瞬,“女公子的话,我都听,都信的。”
玄白开了眼界,这马屁拍得太过,他主子可从来不吃阿谀奉承这一套哟。
他上前去检查他的骨头,“没练过就敢上手,等着明天醒来抬不起来吧。”
他的手还没碰上,胤衰奴向后一躲。
玄白顿时不乐意了。
却听胤衰奴轻道:“晦气的。”
谢澜安目光轻抬,忽然记起早上他没接过的那杯茶。
是这个原因吗,嫌自己碰到别人会传染晦气?
这都是谁教他的?谢澜安气笑着走过去,在他袖管上实实一按,招来个人,“找府内的医令到幽篁馆来,给他看看。”
她瞥胤衰奴一眼,后者顺从地跟她走出随墙门。
谢澜安想起来,“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女公子。”
“女郎。”胤衰奴改口,唇柔齿白。
两人离得有些近,胤衰奴的袖子还被人扯在手里,男子侧脸的轮廓峻利却不伤人,谢澜安一瞥眼就能看清他纤密如扇的睫毛,天然地弯曲上翘。她忽道:“你可听过,仲秋之长夜兮,晦明若岁。”
胤衰奴着实怔住,停了步接口下言:“魂一夕而九逝兮,月与列星——这是我家传的挽词,女郎怎知……”
“我没听清。”
胤衰奴认认真真重复了一遍,珍珠落玉盘的嗓音,流转在谢澜安耳边,带着隔世温度,为那场尸骨无存的冷雨撑起一把伞,渡了归人。
谢澜安内心餍足地舒畅一口气,说:“没听清。”
胤衰奴便将语调放缓,耐心地咬清每一个字音:“仲秋之长夜兮,晦明若岁;魂一夕而九逝兮,月与列星。”
然后,他听见女郎笑着自语:“这么美的词,怎会晦气。”
风轻云淡又理所当然的语气。
就像她昨晚不容置疑地,让他挑选一辆马车跟她回家。
四月初五,逢五大朝会。
太后照例垂帷听政,只是今日她身后的位置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穿一件大红底亮翅仙鹤刺绣官袍,长发高挽,戴一只三品访贤乌纱冠,玉簪玉带,绣裾绣靴,细若腻雪的容颜,透出与胸前白鹤一般无二的睥睨神气。
“今日朝会,太后娘娘懿旨特封绣衣使者谢澜安,廷中听政!”
崇海公公尖利的嗓音回荡在太极殿。
绣衣使者!
皇帝锐利的目光向太后身侧那道笔挺的身影射去,含带不可思议。
殿中文武震动,这个官职本是汉时所置,又称绣衣御史、或直指绣衣内卫,在古时乃天子直隶近臣,有督察百官之权。
绣衣持节杖,可杀权贵!
可当朝并无此前例。
众宰臣不由自主看向吏部尚书,用眼神质疑他是否提前听到了风声,配合外戚演这一场好戏!
吏部尚书冤得跳河的心都有了:太后娘娘垂帘摄政那日,难道提前和各位打过商量吗?
谢澜安将众臣工神色尽收眼底。
幸而托某人的福,她这几日都睡得安枕饱足,攒够了精神。
不怕舟中之人尽敌国。
“臣有本启奏。”
偌大殿堂中,只听她一人声音清樾出群:“陛下,太后,臣伏请朝廷点强将精兵,整甲秣战马,北上伐胡贼,克复神州。”

臣工们知道太后一直想和北朝开战, 却不承想会由谢澜安说出来。
大玄有朝以来,尚无女子为官的先例,何况上来就是一个三品督察!
可要质疑绣衣使者的合理性, 便等于质疑太后的权威。
喧嚣议声中, 终于有第一个人站出来。朱御史手执笏板:“启禀陛下、太后, 臣以为私设绣衣使一职不妥。此官职废置已久, 不合时宜, 且未经过中书、尚书审驳, 无权上朝听政。”
太后凤目下视:“先朝时,亦有因时机宜而任命的督官。如临战之监军、查税之巡按,都是临时而设,事后则蠲。绣衣使者,便是为北伐一事特设。”
太后今日身披大玄色星月文章海崖朝袍,头顶无旒之冠,凤仪赫赫,不怒自威,一开口底下便静了。
她手指谢澜安, “论才,此女家学渊源, 冠绝一时;论出身, 陈郡谢氏为上品高门, 世代簪缨;论师从, 她拜在天下文宗荀夫子门下, 名列前茅。众卿还有何指摘?怪她是个女人吗?”
谢澜安立身在太后宝座之后,颀昳的身姿透着一股不动如山的稳。
一个初次入朝听政的人,一个女人,紧张或亢奋在她身上都没有出现。她适应这里, 安然得像殿中梁柱上盘踞的那条金龙,仿佛已经静静注视眼前山河陵替上百年。
她怎么能这么稳呢?
惠国公何兴琼仰视着站位在他之上的谢澜安,忽然想明白了,那日在斯羽园看见她,觉得别扭的原因。
——这个明明和他女儿辈年龄相仿的小女娘,身上却有一种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站得比他更高的气象。
恰如此时。
中书令举笏道:“老臣以为,眼下并不是北伐的最好时机。如今我朝风调雨顺,四民安居,正是休养生息之时,不宜妄动刀兵。”
谢澜安淡淡看向他,开口便金声玉振:“敢问老令公多久没有出过京师了?金陵城内,浮光掠金,安稳是真的安稳,金陵之外,却是流民旷于郊野,土断之令不行;兖州常年被胡蹄侵扰,青州几经沦丧,匪乱横行;名士清谈游宴,黎庶苦于税调,是谁在安居乐业?
“淮泗以北,北胡正在大力施行汉化,掳我汉人学我汉俗还要灭我汉室,贼心一日未死。如今不是北伐时机,南朝还要一叶障目到何时?”
中书令涨着脸反问,“我未出过京师,难道你这女娃娃便走遍天下了?自恃舌尖嘴利,实则纸上谈兵!”
“不错,战不得啊。”兵部侍郎附议,“太仓促了,眼下兵马未备,粮草未筹,补给运送的路线未规划明晰,对付胡人的骁兵铁骑也没有一击致胜的把握,一切都要从长商议。”
“从长个三年,还是五载?”谢澜安笑面之上,隐透冷厉,“北府常年枕戈战备,朝发令夕可行,何谓兵马未备?大司马所训练的骑兵,专门克制北骑,何谓无致胜之道?至于粮草补给,中书令大人方才还道我朝风调雨顺,国库丰盈,谈何筹措费时?”
“这……你……”兵部侍郎一噎,掌户部的何兴琼立即接口:“臣已合算过,现有的粮草足以支撑大战。”
靖国公庾奉孝朗朗道:“臣亦支持北伐。”
主战的皆是太后党羽,宰执们心中有了计较,果然太后要用大司马,进一步巩固权柄了。
这两人一个坐镇于内,一个跋扈在外,若真联起手来,对世家门阀的冲击可想而知。
今日殿上这许多人,争的哪里是什么北伐与不北伐,而是想着怎样才能抑制住太后一家独大的态势。
反正那胡人远在洛阳,中有淮水线戍兵抵御,再不济还有长江天险相拦,打也打不到金陵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非要弄险?
文臣队伍中,郗符抬起头,望着那袭繁丽夺目的绣衣。
触动大多数人的利益,为一场胜负难料的战事。
谢含灵,你到底在想什么?
主和派的人道:“谢含灵私德有亏,她所提之议,不可取信。”
郗符正晃神,下意识反驳:“此言差矣,她有什么私德不……”
忽然想起春夜宴上,谢澜安带走的那个美色男子,郗符心里窝火,舌头转个弯:“历来不因人废言,眼下议的是北伐,何必扯到别事上。”
他余光瞥过那道气定神闲的朱衣倩影,生硬地找补:“臣亦不赞同贸然北伐,此举是拿国运做赌注。”
“谢荆州何意?”
太后沉吟片刻,曼声询问。
众臣恍然,方才所受的震惊接二连三,他们险些忘了,谢澜安的叔父谢逸夏亦在殿中,一齐望过去。
若说谢荆州和大司马配合作战,东西水陆两路,齐发北上,胜算的确便大大增加了。
可如此一来,陈郡谢氏在朝中的地位,不也跟着水涨船高,到时又要压过多少宗氏?
所以有时候明知可战,可赢,可复的国土,一掺杂进利益得失,不愿点头的也大有人在。
谢澜安同样看向二叔。
只有她知道,二叔直到昨日还住在东庐山,今早直接乘车回城参加朝会,他们并不曾通过气。
连她成了绣衣使者,二叔只怕也是在丹墀上看到她的那一刻才知道的。
谢逸夏面色从容,带着与生俱来的风流习气:“臣听大家吵来吵去,觉得两边都有道理。臣领荆州兵甲,不战则勤兵战备,战则披肝沥胆,总之皆听从陛下圣裁。”
此言看似圆滑。
谢逸夏却是第一个提到听从皇帝圣断的人。
大殿上诡异地静了少顷。
从坐上龙椅便未说过一句话的陈勍,自冕旒后看向谢逸夏,然后那双年轻蕴光的眼,又依次看过太极殿中,每一位已习惯忽略他的大臣。
他开口:“朕每忆先祖曾登山望北而泣,言‘何日复我山河’,三叹而止。中原之失,朕夙夜匪忘,然倾全国之力于一役,非同小可,当从长绸缪。”
下了朝,谢澜安与二叔并行在一条御道。
她那身绣衣极为显眼,无人能将肃穆的朝服穿出菱肩楚腰的风致,她偏能,于是不时引来周遭的视线。
叔父不看侄女,玉笏扎进腰带,念念叨叨:“出息了出息了,孩子大了有主意了,打不得骂不得……”
谢澜安卸去了那股一往无前的凌厉劲儿,学二叔目视前方,散漫负手而行:
“要翻旧账么,二叔溜去别业偷食五石散的事,我还没说。唉,白做了个家主,没本事没本事,家规约束得住小的,管不了长辈,了不得了不得……”
“用词注意,什么叫偷。”谢逸夏说完发现自己被绕进去了,“不对,你没看见的事不要空口污蔑啊。”
谢澜安:“呵呵。”
谢逸夏看向侄女净润的侧脸,收起玩色,忍不住想问她,到底有何全盘计划,就敢在朝上如此笃定地支持北伐。
打仗会死人,她见过死人吗?
要他平心而论,北伐有利有弊。但真正的利弊其实不在战场,而在于丢了半壁江山、偏安在江左的士人心中。
他们已经快要忘记或说假装忘记了老家被贼人偷去一半,已经乐呵呵地过起了新生活,这时突然有人过来踹他们一脚,让他们重新想起了那些屈辱的日子,他们会怎么想?
他有心提醒含灵不要太出格,目光落在那件已经出了大格的女子朝服上,谢逸夏神色一顿。
又转了话风:“不要不要命。”
这句有点无稽的话,谢逸夏是面带严肃说出来的。
谢澜安微微一笑,散漫不羁,“二叔放心,我啊,最惜命不过了。”
汉白玉广场上,王道真看着那对叔侄言笑晏晏,忍不住问父亲:“阿父方才为何不反驳谢氏,真由着他们启战吗?”
王丞相盯着前方谢荆州尚还青壮的背影,说:“急什么。北伐,是多大的事,且有得磨呢。”
谢逸夏出宫城,便又回东庐山了,打定主意对谢澜安鼓捣的事眼不见心不烦。
玄白驾车等在台城外,问主子去哪。
“去挨骂。”谢澜安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官袍,难得犹豫一瞬,还是没换下,只摘下纱冠,让玄白驾往亲仁坊。
她老师的府邸在那里。
车到荀府,谢澜安却没能进得门去。
门房进去通报许久,便再没人出来了,谢澜安晒着日头在外站了近一个时辰。
期间荀府大门旁边的角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个黄裙垂髫女童试探地露出脑袋。
看见门外那个她过去叫着“大哥哥”的人一身红衣,女童发了会呆,忽然对她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粉嫩牙床。
然后小女孩又探出两只手,勾爪放在腮边,张大嘴巴做老虎吃人状,指指自己的嘴,再指指门里边,仿佛在给谢澜安通风报信,说她的爷爷这会正生气呢。
谢澜安眼神温柔,弯着眼回以一笑。
她伸出左右食指,从眼睑向下轻划不存在的泪痕,又转腕虚虚揉眼,把黄裙女童逗得捂住嘴巴,闷声发笑。
角门关上,谢澜安站在府门外的杏花树下,想起年少求学时,老师明知大师兄和小师弟都不爱食酸,每次还是把最红的杏子留给自己。
她在心中默诵一篇老师教过她的文章,打道回府。
回府后事情也不算少。
谢澜安才进门,贺宝姿便从里迎出来。头次看见娘子穿官衣,她眼神亮了亮,手里拿着一沓武婢的人选名单,请她过目。
此事从说起才不过三日,谢澜安喜于贺宝姿的高效,一目十行地翻过那些信息,点头应允。
岑山随后又来回禀,说从吴郡请来的教习将军不日将至,具体下榻事宜,他已安排妥当。“只不过那位松隐子先生,几次过来求见,非要见娘子一面不可……”
长史话音未落,一道鹑衣百结的身影从厦馆那边赶来,殷勤呼唤“谢娘子”,不是松隐子又是何人?
垂花门处有府卫驻守,不容面生的人靠近家主,松隐子半道被拦下来,只好大声喊:“求谢娘子开恩,抽空给老夫一天时间,不、三个时辰,让老夫为娘子作一幅肖像画吧!”
谢澜安啼笑皆非,认真论起来,这位在隐士间颇有名望的松隐子,足够她称呼一声前辈了。
她忙令府卫放行,委婉地说:“我真抽不出这个空,作画讲求灵感,求人不如求己,先生别执着了。”
“小娘子的容貌就是我的灵感!”松隐子手舞足蹈,焦急如狂,“就差一点,那日我见娘子钟灵毓秀,便觉天骨舒张,瓶颈松动,就差一点啊!”
此言其实十分冒犯,但放在一个画痴身上,也只能解释为性情中人了。谢澜安才要拒绝,忽然想道:“先生画技一绝,那么画些山川形势、战场舆图,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转眼暗暗合计,松隐子却以为谢娘子不肯赏脸,四顾茫然,忽地眼睛一亮,指向对面,“噫,他也行!他这骨相也算儿郎行里万中无挑一的了。”
谢澜安下意识随着松隐子口中的“他”看去。
便看见了站在二门台阶下,辛夷花丛掩映中的胤衰奴。
江南气暖,这个时节,辛夷花开得云蒸霞蔚,姹紫嫣红却压不住他素白剔净的一张脸,只能沦为配色。
眼中之景,确实入画。
谢澜安的目光在那花木上定了片刻,略侧过身,挡住松隐子见猎心喜的眼神,下朝回家的心在此刻放松下来,声音含着点松弛的懒:
“原来先生见个美人便求画啊,那您这灵感未免不矜持了些。他不成。”
这么腼腆的小郎君,被人盯上个把时辰,脸皮还不被看薄一层?
谢澜安步子轻快地来到花树下。
那张脸在近处放大了惊艳,眉眼像点了水墨,无声胜有声。
谢澜安乍一见,只是无字可形容,想了想,问:“郎君住得可还习惯?”
他已在谢府小住了几日,只是谢澜安总有事要忙,总有人要见,两人不怎么碰得上面。
她身上繁复飒沓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将这举世无二的女郎衬得气宇轩昂,锐气逼人。
胤衰奴垂眸说习惯,不看她身上那只鹤。
“哦……”谢澜安漫应一声,心想他的话还是不多。这时又有人在那头禀告,“女郎,何家郎君登门,道是来借书。”
谢澜安的眼神鲜活起来,转头吩咐:“梦仙来了?我还帮他挑了三本书,请他到花厅坐,我这就过去。”
说完她请胤衰奴安心住下,踅身而去。
等她的背影完全消失,胤衰奴才在繁密花枝间,完全抬起那双乌黑的眼睛。
她身边永远围簇着许多人。
她可以与那名英气的娘子把手言谈,可以与鹑衣老先生谈论作画,也可以给别人找书……
每个人被分得的目光都不算很完全,但每个人依旧敬仰她、信服她、追随她。
但对待他,她却只能没话找话地问一句,他住得习不习惯。
胤衰奴回到幽篁馆,文良玉正在亭子中用桐油保养他的琴。
见他回来便问:“看到鹤了吗?”
方才他说想去养鹤台看鹤,文良玉便为他指了方向。
“嗯。”胤衰奴说。
他与文良玉对门住着,却与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公子交谈不多,实际上除了带他回府的谢澜安,胤衰奴除了日常向照应他起居的仆婢道谢,几乎不与人说话。
今日胤衰奴却主动上前,问文良玉怀中的这把琴是什么琴。
提起心爱物,文良玉便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地与胤衰奴说这把琴的门道。胤衰奴听得认真,耐心等他尽兴,方问:“方才我听说有客上门,公子知道,梦仙是谁吗?”
“唉,不要叫公子,唤我乐山就好。”文良玉想了想,“何羡何梦仙啊,是何氏子弟吧。”
他将何羡的身份大概和胤衰奴说了说,不好提人家的隐私,只是难免说到何羡是何家末支弟子的事。
文良玉本着宽慰之心,对这个看起来十分内向的郎君道:“你看,含灵对人一视同仁,不在意士庶分别的,合脾气呢便当作朋友,所以你不必这么……不放松。”
胤衰奴露出一点笑,向他道谢。
是,那名心怀万象的女郎不在意士庶身份,他漫淡地想,原来连这一点,他都不是特别的。
隔日的朝会上,依旧分作两派,为当不当北伐争论不休。
该急的人急了,谢澜安却在丹墀上舌灿莲花,借力打力。那清谈常胜积下的好口才,惹得少帝都忍不住侧了一回脸。
辰初下朝,到了薄暮,在书房中处理完文卷,才得了空闲的谢澜安便听束梦在外道:
“女郎,胤郎君求见。”
天渐热了,更换了古玉色禅衣常袍的谢澜安抬起头,松展一下肩膀,请人进来。
胤衰奴已知道入室脱履的规矩,履靴留在门槛外,他踩着一双绑束整齐的雪白纱袜走近,在距书案两臂远的地方停下。
他身上是旧衣,长身玉立,说明来意:“寄居书香之府,我想……读一些书,不知可否请女郎推荐几本?”
谢澜安先愣了下,才说,“好啊。”
之所以怔营,是这声诚恳的口吻,让谢澜安忽有些恍惚,想起那个喜欢提携上进青年的谢含灵,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一世她只选用已成的人才,不会再费心费力从头教起一个人了。
当然,帮他挑两本书是举手之劳。
她记得山伯提过,他为了抄经自学过写字,便先问他都读过什么书。
胤衰奴一板一眼地认真回答:“做挽郎,不是只唱就好,也要懂些诗、礼经、丧仪、风水墓穴之类的杂学。小时候先父都囫囵教过,只是唯知大意,不求甚解。”
他说话时,腔调自成一股风韵,举止并不落俗。谢澜安心想,若是他从小便入学塾读书,过上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也许便不会遇到庾洛神,也不会有这些坎坷了。
可转念又一想,当朝的风尚是上品无寒士,下品无贵族。穷人家的孩子纵使读书,亦无进身之阶,白读了书又没有其他生存本领,便要饿死。
久而久之,恶性相循,底层百姓自然绝了读书之念,上层公室自然依旧由世代相袭的士族把持,上下不得流通,这朝廷,这天下,早晚会成一滩死水。
分心两用的女子指尖在案沿上敲了敲,起身从自己的书架底层翻出《毛诗》、《孟子》两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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