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by晏闲
晏闲  发于:2025年0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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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润纯良的启蒙经义,适合他。
“上面有注解,可从头细细看起,字斟句酌也不妨,不懂处只管问文乐山,反正他清闲,脾气好。”
谢澜安把书递给他,教他读书之法。
胤衰奴接过书,却没动。
他忽闪着柔密的睫毛,声音低落下去,“听说女郎为何家郎君挑了三本书。”
“嗯,我帮他……”仿佛与他相处时,总是不自觉便放松了,谢澜安随口接话到一半,察觉不对。
她往胤衰奴垂着眼皮的脸上看了两眼,又瞅瞅他手里的书。
没由来想起小时候,给五娘和谢登分糖,丰年那小子举着手心里的两颗麦芽糖,奶声奶气地说:“阿兄你分了五姊三颗糖,我只有两颗!”
只不过区别在于,那个小霸王的语气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眼前这个,可怜兮兮。
橘红色的夕晖将从窗棂上消没下去了,书房中的光线稍显暗昧,却又未到掌灯时分。
谢澜安盯了他好一阵,牙尖磨着唇瓣里侧的肉,忽然笑了声,“是,给他挑了三本,怎么了?”
胤衰奴很轻地摇头,唇角微动,仿佛想说“没怎么”,却没能发出声响。
他手指捏着那两本书的书脊,指节泛出苍白,衬得虎口处的朱砂痣更艳了。
作孽。谢澜安心道一声,迅速转过头去,在积卷如山的书架上扫来扫去,“给你挑的这两本没有难度,适合现在的你。想要再进益些的,我得进一步了解你的水平。”
话到这里,便当真上了两分心。指尖挑出本汉赋,她随手翻到一章,回手递过去,“这里头有些生僻字音,看你认得多少。来,念一念,我听听。”
胤衰奴兢兢地接过,一笑,说好。谢澜安一指书案对面的蒲席。
胤衰奴微微迟疑,听话地坐下,捧卷诵读。
他的声音很好听。
谢澜安可以确定自己最开始绝无私心,可听着听着,她的注意力便不由自主拐到他的声腔上去了。
他似乎没有经历过男子的变声期,一把绵润清澈的好嗓子,听起来真是享受。
谢澜安手支着额角,无意识地眯眯眼。
却听胤衰奴的声音越来越低,念到最后,突兀断住。
谢澜安疑惑地睇过去。
只见坐在蒲团上的小郎君,逆着沉沉光线,也正手足无措地抬头看向她。那双黑沉的眼睛里,难得有了丰富的情绪,交织出闪烁的碎光。
四目相对,谢澜安反应过来:哦。
她随手翻到的赋词,是司马相如的美人赋。
胤衰奴读不下去的那句,是“女乃驰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
年轻人,理解能力很强。
不过少见多怪,定力欠佳。
谢澜安在心中给他定了初步的考量评语,镇定地起身,“行了,我有数了。那么你可以先看……”
胤衰奴也站起身,他红着脸走过去一步,用好学的目光看着她,低缓地说:“刚才读得不好,我能不能再给女郎读一遍,纠我错音。”
谢澜安侧眼挑了挑眉。
她怀疑他好像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好听,她很爱听。

第19章
再读一遍就不必, 人有瘾便有软肋,她不是二叔。谢澜安想了想,从博古架最底一层取出一部春秋左氏传, 这是她小时候用过的启蒙书, 拍进胤衰奴怀里, 冷酷地说:“第三本。”
一碗水端平了。
胤衰奴被拍得往后轻轻一趔, 洗软的白麻旧衣随他的身骨飘动, 像落进水里的月, 无声漾出几圈白。
他表情仿佛有些遗憾。
听见女郎淡淡补充,“有不通处来问我。”他马上抬起晶亮的眼睛。
手里这本书的封皮有些年头了,泛着陈年墨香,胤衰奴小心翻开。
谢澜安的目光几乎无意识地,随着他那根白玉似的指头流连,倏地一顿,“等等——”
才想起那上头的批注是她儿时所书,当时正是被阿母逼着练字的年纪,每日少说要挨上十个手扳。戒尺够硬了吧, 她更硬,挨多少打也要固执地完成功课, 肿萝卜手写出的东西, 难免歪扭。
她也是没想到成名已久后, 有一日还会在初出茅庐的小子面前, 有些颜面包袱。
正要给他换一本, 胤衰奴已轻轻道:“女郎的字真好看。”
……行吧。
谢澜安心里嘀咕,脸皮这么薄的人,拍起马屁张嘴就来。
不过看他抱着书本视若珍宝的样子,欣喜是真欣喜, 谢澜安便不与他计较了。
仔细想想,世上像他这般有心读书,却无书可读、读来无用的人又有多少?
门阀世家垄断宦途太久了。
谢澜安漫不经意地开合着折扇,推行新法,势在必行。
胤衰奴从那些她经年抚摩过的字行中抬睫,发觉她在走神时,神色都带了种散淡无情的凛然。
他渊海一样的黑眸里光芒细碎。
朝会上的争论还在继续,延及太学,给太学生们添了挥墨博辩的材料。谢澜安闲时也爱听听书生谈兵,当作一乐。
这日休沐,朝堂上与她针锋相对的郗符突然下帖子,邀她去东正寺吃斋。
这个节骨眼上,传信的又不是海东青。谢澜安看着请帖,在那张措辞简练的纸笺上弹了两弹,思索片刻,决定赴约。
她换上一件浅色轻容襦裾常服,带上了贺宝姿。路过中庭时,一棵古槐后传来琅琅的读书声。
学问长进了多少难说,单说咬字句读,倒比那日流畅了不少。
谢澜安搭眼往那边瞥去,读书的人被树干挡着,没瞧见,却是上房的婢子们三五成群悄悄聚来,有的躲在廊角处,有的守在花坛边,相同的是都伸长了耳朵脖子,偷听偷看。
若能瞥见那嗓音清润的小郎君白如雪的面容一角,这些岁在妙龄的小姑娘便红着脸,激动地捅咕一下身边的同伴。
贺宝姿失笑。
她与谢娘子相处了一段时日,知她不是古板严肃的性情,说:“还未到盛夏,娘子院里便招蜂引蝶了。”
谢澜安觉得挺好,小孩子们活泼泼的,正院里也添些活气儿。
她都跨出了院门,身后的余音仍落珠不绝,温绵入耳。谢澜安不是没定力的人,所以她忍了忍,倏尔还是一个折身,返回去,绕过那棵虬壮的古树。
她洞若观火的眼珠盯着胤衰奴。
想是没料到她会回来,那张昳丽的脸一时有些呆。
胤衰奴捧着书后退半步,惊掉肩上的一片翠叶。
“书不是读给别人看的。”谢澜安意味深长,点了点自己额角,“往这里读,明白么。”
被看穿了。
男子的双眼如晨花雾露,好半晌,听话地点头:“我记住了。”
谢澜安一哂,大步流星地走了。
胤衰奴慢慢从那道潇洒逸荡的背影收回视线,低头将一张纸垫在书页间,不敢弄脏原书,就用细炭笔在纸上记录。
他握笔的姿势不似贵族子弟信手拈来,生疏中透着认真。
纸上所写,也不是读书心得,而是一种似字非字的奇怪符号。
与古琴的减字谱类似,这是他们挽郎用来调整音腔节奏的方法,用来达到更动人的歌吟效果。
谢澜安一出府门,肖浪便自觉地带手下随行护送。
一路至东正寺,郗符守时,已在后殿的精舍中。小沙弥趺坐在蒲团上为贵人煮茶。
谢澜安进门看见那张八百个不情愿挂在脸上的面孔,展扇轻笑一声,“见佛祖都敢不给个好脸,郗云笈不愧是郗云笈。”
郗云笈本就面冷如冰,反应了一下,才省悟她口舌机锋了得,一语双关地往自己脸上贴金,脸更臭了。
小沙弥分出两杯茶汤后,起身离去,走前识趣地关上房门。
门扇一阖,阻隔了里面的视线,守在外头的肖浪眯了眯眼。
他身边一个小旗凑上来,低声问:“头儿,要不要报告太后娘娘?”
肖浪眼梢微乜,看着抱臂凛凛地站在廊道另一侧的贺宝姿,吐出一口气,“再看看。”
那小旗也有些忌讳那个长得比他还高的娘们,又不吐不快,压着声说:“头儿,咱们见天就干这点迎人送往的事吗?端午后就要考核官绩了,卑职听说,右护军那帮人近来志得意满得很,趁您调走,可着劲踩咱们弟兄。那姓雷的,还和这次主管升迁的吏部官暗有礼往……”
肖浪被他一提,心也烦起来。
骁骑营是六大营之首,为太后娘娘鞍马,本没什么可抱怨的,但谢澜安给骁骑卫安排的活儿很有计较:
初二那日得罪庾二小姐时,她把他顶出去;后来派人把守羊肠巷,她又只用自己的亲信;贺宝姿女扮男装事发,廷尉要到贺府拘审,她又用骁骑营的人和官署对峙;谢府二院以里的巡务,她又安排自己的人,外人半根针都插不进去……
太后用他,谢澜安防他。盯梢琐碎的事他干了,顶缸挨骂的事他也干了,末了却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别说了。”肖浪烦躁地一揉鼻子,“中领军的衔儿,是他雷震想得就能得的么,之前叫兄弟们查的东西,给我备着。”
禅房,郗符也往门口轻瞥,看着安之若素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冷笑:“如今去哪都有条狗尾巴咬着,心里不痛快吧?这就是你投靠太后的善果,欢喜吗?”
谢澜安充耳不闻这前后矛盾的话,惬意品茶,“不是请我吃斋吗,火气这么大。人家尽职尽责地保护我,被郗少主说成一条狗,太伤人心了。”
郗符一听她满口玩世不羁的语调,就恨得牙痒。他所识的谢含灵,是君子端方,从前连在酒色丛里玩笑一句都不肯,哪似这般浮浪。
他索性不看她,没好气道:“要不是有人求我,我这辈子都不会私约你!”
话音落下,东墙角遮着暗黄幔帘的耳室里,一个面白唇红的年轻郎君现出身形。
他望着蒲团上女子英丽的身影,手握帘布,讷讷道:“谢娘子。”
郗符发现弟弟逐渐变红的耳朵,气得暗骂他没出息。
谢澜安只看郗歆一眼,便知这位御前通直是奉谁的命令而来。
她目光淬雪,怡然爽笑:“郗云笈,你要害死我啊!”
两盏茶的工夫后,谢澜安推门而出,神色如常,仿佛真只是与老朋友喝了盏茶。
又片刻后,郗符拂袍而出,脸色阴沉,倒像是不欢而散的样子。
“回府。宝姿上车来。”谢澜安吩咐一声。
肖浪敏锐地往棂门半开的精舍中巡视两眼,没发觉什么异样,随即跟上马车。
谢澜安挑了条人烟稠密的热闹衢坊,让随从途中到铺子里买些雪花霜糖和蜜脯,给家里几个小的。
人声掩过车厢里的话声,谢澜安对贺宝姿低语:“庾二初三那日进宫,撺掇太后,让我去强占城北拨云堡的产业。你去查查那座堡坞的底细,避开耳目。”
贺宝姿心惊,皱眉想了半天:“是郗少主告诉……不对啊,太后稳制宫城,连少帝也压制住了,长信宫里的话,如何透出的风?”
谢澜安神色玩味,回想起前世有胆量起用寒士楚清鸢,不惜以中毒换太后入彀的少帝陈勍。
她轻轻一笑,“看来宫里有人不甘受人摆布了。”
贺宝姿从前在校事府做事,没少接触宗室间明争暗夺的脏事,手段自然有些。
她很快查到拨云堡的底细,风风火火地回来报告谢澜安:
“娘子,我查到拨云堡的堡主周骞,出自义兴周氏,最早是岭泽豪强起家,后来疏通州中正的关系,得到个三品官位,便举家迁入金陵,建起宗氏堡园。但地头蛇压不过龙胄凤裔,他在义兴的那一套在金陵吃不开,家道没有中兴,反而有中落之势。”
贺宝姿道:“但拨云堡中有一样奇景,便是有一口与外山温泉水相通的泉眼,冬夏不涸。庾洛神喜爱猎奇,便盯上了这个。那周骞脾气却也硬,不肯出让,一赌气填死了泉眼。”
谢澜安眼中的温度有些淡,轻挲下颔道:“庾二那属狗的脾气,得不到新鲜玩意儿还在其次,谁要敢折她的脸面,非得睚眦必报。她兄长是石头城守将,手握兵力,纵着妹妹,我猜周氏能消停到如今,应该没少出血疏通关系。”
“娘子猜得不错。”贺宝姿点头,她查到周堡主这些年为了保住家业,暗中往石头城送过几回孝敬,家底折腾进去不少。
谢澜安翘叠着腿,指头敲了敲案沿,蓦地笑了。
这着闲棋,倒是意外之喜。
“俗语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看来拨云堡苦庾久矣。这样,你替我去和拨云堡谈个交易,就说谢含灵愿意帮他们保住家宅,但要借那里,开个士林馆。”
贺宝姿一时没听明白。
谢澜安便招她附耳,教她如何关说。
“娘子这是为了……”贺宝姿听罢,好似明白了点,更多的还是迷糊,她知道谢澜安近日在极力推进北伐,被太后推出来作箭靶,与大臣们争得热火朝天。
可这桩闲事,仿佛和娘子的大事没什么关联。
这一手既不像和陛下里应外和,也不像为了讨好太后啊……
庭院高树多荫凉,藏在叶底的螳螂,正伺机捕蝉。谢澜安望着厅外的好天气,晃着手心的扇骨,“我么,当然是为了我自己。”
“乐山,什么是‘金角银边草肚皮’?”
幽篁馆,胤衰奴读书读累了,去对面串门。
他现在已差不多摸清了文良玉的脾性,确实是个不拿架子的人,不喜欢别人叫他公子少爷,他从善如流。
“这是围棋之语啊。”文良玉正好练琴也练疲了,见屋中有棋盒,顺手取了来问他:“你从前下过棋吗?”
胤衰奴摇头。
文良玉想了想,与他讲了围棋的基本规则,然后捻出一颗白子,放在棋盘正中心的位置,“你看,若要围住这颗棋子,需要几条线?”
他才开了个头,胤衰奴瞬间便想明白了。
棋子下在中间,围住它需要四条线;
若下在边线,围子便只需三面;
可若是下在边角,那么仅仅两颗黑子,便足够困住一颗白子。
所以是金角,银边,草肚皮。
那日在堂厅外,谢小郎君质疑女郎为何投效太后,女郎回应的话,他记得很牢,此时一句挨一句回响在耳边。
女郎给他的史书比诗经有用,当日一句也听不懂的话,如今已隐约能琢磨出一点了。
下棋先下边角,是为了借势省子。
借谁的势?太后。省下的是什么?自己的实力。
她若只是谢氏家主,即使在宗族之内说一不二,却登不上龙殿,发不出雄议。达者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既然能达,为何要守穷?
借来的势未必要还,走棋也未必要成全别人的势。
那一身绣衣。
“懂了。”
胤衰奴学着谢丰年当日的话,却和谢丰年的意气风发绝然不同,带有一种沉入渊壁的深敛。
那几乎是一种无望。
陈郡谢氏的门楣,这么高啊……
他们姐弟二人不过一说一应,话不说透半分,谢小郎君却在弹指之间,便明白了她的所思所想。
这便是大族里的智计默契。
所以谢小郎君会用那种虽不喜,却也不屑的眼神看他,因为知道即使他的人迈进了谢府门槛,不代表他的心智与阶级,也能随之跃升。
他无恶意,只是狂傲,而那些有恶意的人,譬如庾氏之女,会把他当成杂货摊上的泥人来揉圆搓扁。
住在羊肠巷的人,在住在东府城的人眼里,猪犬而已。
只有她不是这样……
文良玉有些惊讶,看着垂低眸子的胤小郎,恍惚觉得这人和他平时看到的样子……不大像了。
他的侧脸没有表情,却刀削斧凿地逼出凌人的峻朗,把他平时的温驯都盖住了。
文良玉看着他,忽然有点冷。
“懂什么了?”
谢澜安从没关的房门踱进来。
她墨鬓长裙,扇子垮垮地拎在指尖晃荡,一副谢二叔见到都会捻须笑一句“肖我风流”的轻姿佚态。
文良玉眼瞅着胤郎君脸上的冷恹,眨眼如春风化雪,褪了个干净。
在他开口之前,胤衰奴轻轻起身,唤了声:“女郎。”
咦,好像有什么不对。
文良玉挠挠头,见到谢澜安也就忘了别的,乐呵呵地解释:“胤小郎对下棋感兴趣,可惜我不擅长这个。含灵你不是棋中高段手吗,不如收个学生。”
说者是玩笑话,胤衰奴目光稍静,谢澜安听者有意,神色也顿了顿。
记性太好有时也是一桩麻烦事,不知多久远以前的记忆翻涌出来,那时候,那个人也很听话,笑着请求她:“女郎教我下棋吧,清鸢一定认真学。”
收过了。
然后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了。
谁一开始不会温顺恭良,谁一开始就是忘恩负义的?
此念才起,谢澜安眼帘中只见那麻衣小郎君动作利索地收起棋盘,口中道“女郎忙的”,回身到水盆边仔细地洗了三次手,还用上了澡豆。擦干净后,他回屋取来茶团,为她煮茶。
那一脸慎重的表情,让人错觉他要煮的是什么琼浆玉酿。
茶成,胤衰奴斟出一盏,又不直接与她相触,而是小心地放在桌上,请她喝。
谢澜安心头的戾气忽便散了一半。
她拿起来尝了一口。
曾经风霜蚀魂无饥无感,她早已没有那些士族的挑剔讲究了,仅平心而论,是挺涩的口感。
像他那份不娴熟却一板一眼的认真。
余光里奉茶的人还紧张地看着她,谢澜安唇角微勾,说了句:“还成。”
小郎君紧抿的仰月唇立刻舒展开来。
文良玉张了张嘴,又把嘴巴闭上,不知为何感觉自己有点多余。
看清屋里的装饰他又清醒过来,不对,这不是我的房间吗?
所以胤小郎、借我的地方、用含灵的茶叶、来殷勤招待含灵?
他还怪聪明的嘞。

江南下起了绵绵细雨, 楚清鸢一大早便来到丹阳郡官署,却连太守身边的詹事都没见到。
接待他的是一个主簿,站在衙门口的阶子上, 手打一把油布伞, 遗憾地说:
“本来凭郎君的才学, 今年的清定评品, 太守大人怎么也能留一个秀才的推荐名额给你。可惜斯羽园春夜宴后, 人人都已知晓你是被谢直指弃选之人, 以太守大人的身份,总不能拾他人敝履,便不好再向中正推举郎君了。”
谢澜安如今是三品直指绣衣使者,单独听太后调遣,所以这丹阳主簿敬称她为“谢直指”。
台阶下,楚清鸢唇色纸白,身上的暗蓝长衫被牛毛细雨濡湿。
他不习惯在这种无才无德、唯依家世便有官做的小吏面前低头,默了片刻,艰涩地开口:
“秀才无望, 孝廉也可。可否让小生面见太守……”
“你父母皆已亡,还孝的哪门子廉?”小主簿不耐烦地打断他, 看见楚清鸢骤然变色, 他顿了顿, 换了种怜悯的声腔, “郎君别怪我说话难听, 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心比天高却傲气得过了头。
“那日你来求见大人,太守大人惜才,好心提携你一程, 带你同去那谢直指的生辰宴会,可原来你不是诚心要做太守大人的门生,而是想另攀高枝啊。”
说到这里,小主簿讥讽地俯视雨帘里的人,“攀就攀吧,我们太守也说过,年轻人上进些不是坏事,可你总该胸有成竹再去毛遂自荐啊。谁能想到,谢直指宁要一个小奴,为了那人不惜与庾夫人争执,也不要你,不曾看你的诗文一眼。
“如今别说京中,便连周边郡县都传遍了此事,路边的叫花子都编成莲花落唱了开来,你自己不曾听得吗?太守大人被你带累了颜面,你倒还有脸来求见,还孝廉!”
落在身上的雨,变成一根根尖针刺入楚清鸢的皮肤。
朝廷三年一清定,每一次选才,各州郡可举孝廉三人,秀才比孝廉更难得,每郡只有一个名额。对于没有家世荫袭的寒门来说,这就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直说吧,你以后在仕途这条道上,就别指望了。”主簿说完这句冷冰冰的话,阖上了官衙大门。
关门声落在楚清鸢的心上,狠狠震疼了他。他站在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中间,连皮带骨,淋落成泥。
他想,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先是白颂,如今又是一个奴。
远处的伧仆要上来为郎君打伞,楚清鸢避开。他腮骨棱起,抬起比雨还冷的漆黑眸子,盯着面前那扇门,神色沉静得邪气。
“一个奴是么。”
细雨转骤,桃花落尽生桃叶。拨云堡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者一身玄锦红绫的劲装打扮,腰佩一柄环首刀,宽肩高个,却是个英武女子。
她如今没了官职在身,但被当朝第一位女子御史收在麾下的消息,亦传得沸沸汤汤。堡主周蹇亲自迎出,设座奉茶,听贺宝姿说明来意,是要借他这堡坞。
“真是咄咄怪事。”周堡主心中一沉,话却说得不客气,“拨云堡到底是什么风水宝地,左一个也来抢,右一个也来借?听说谢娘子如今为太后娘娘做事,庾谢成了一家,这一借还有个还吗?”
贺宝姿茶未动一口,身姿笔挺地跽坐在方席上,正色道:“周堡主听真,庾是庾,谢是谢。正因我们娘子听说了庾二小姐的所为,大不赞同,才愿为周堡主转圜一二,结个善缘。地契我们不要,只借贵宝地开一所士林馆。”
周蹇沉思不语,似在权衡她话中真假。
贺宝姿沉淡一笑,又道:“贵宗自从迁入金陵,一直想改武从文,融入京城世家,只是一直不大顺利吧。儒林是何等清要的所在,不用我说堡主必然明白,乌衣巷谢氏又是何等声名,有谢家牵头,这座士林馆将来成了气侯,便会和周氏的名字息息相连,贵宗还愁子孙将来无法与金陵子弟把臂同游吗?”
话不必说满,周蹇只要不傻,就该知道此事若成,便无异于将全族都抬高了一个等级。
可正因心动,他更狐疑不定:“无利不起早,好处说得都是拨云堡的,那位谢娘子图什么?”
贺宝姿按谢澜安教她的话,悠悠接口:“大家不过都混口差事,谢娘子为太后谋事,多招些贤士儒生,开言路作美言,岂不也是功劳一件。”
周堡主听到这里哼笑一声,“原来谢娘子也知道,如今太学里多有骂她为虎作伥,坚持开战就是劳民伤财的么。拨云堡若在骂声中让渡出去,难说将来是美名,还是恶名哪。”
贺宝姿寒声一笑:“是啊,庾洛神欲夺堡主的家业,朝野无人执言;谢娘子意欲讨伐匈奴,太学里便人人激愤,想必庾洛神便是个天大好人,我家娘子便是个恶人了!”
周蹇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全家上下在庾氏的阴影中担惊受怕了这些年,最知道那位靖国公独女如何跋扈。若庾洛神是好人,这金陵城的百姓只怕都就法活了。
他正要找补,贺宝姿腾地起身,撂下一句:“斯羽园的前车之鉴犹在,周家或兴或亡,堡主一念而已。谢家是谁,想找个地界立馆,还用上赶着求人么?”扬长而去。
周蹇没想到她说走便走,怔怔地跟随到厅门,神色含悔。
幕幛后的谋士跌手而出,“堡主,这是多大的机遇!那谢娘子若和庾洛神是一路人,何必此来费口舌,堡主大谬啊!”
周蹇喃喃,“我只想探一探真假,哪知这女郎脾气如此暴烈……”他如梦初醒,“快追,快追!”
“娘子,周堡主点头了。”
贺宝姿穿过庭中的雨雾走入堂厅时,谢澜安正支颐在书案后犯懒。
博山炉中香雾缓重,仿佛也被这雨渗进了几分潮气。
她一到雨天兴致便不高,不喜欢冷雨粘在身上的感觉,能不出门便不出去。
听到回报,她散漫地嗯一声,没有意外神色,问道:“雷护军哪日请考功部的人吃席?”
玄白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从门外探头回说:“主子,就是三日后。”
谢澜安挥散缭绕在四周的香气,“东风已备,那就再添把火吧。”
搭眼瞧见玄白那没正形的样子,她招招手,“你来。”
玄白看清主子拿起了手边的玉扇,一句俚语突地迸上心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他连忙立正站直,抱屈:“主子,我没干什么呀!”
正说着,府中二管事带一名府里养的裁缝经过抄手廊外围,往谢策那院子去。谢澜安看见,随口问了声:“怎么这天气裁衣?”
二管事忙在廊檐下停步:“回娘子,原本是山伯请来裁缝,要为幽篁馆的胤郎君量身做几身衣裳。那位郎君却婉拒了,说不好花费府上的银钱,还说……若他衣着不合体统,他可以去买一身合适的成衣,总之是不肯接受。正好少夫人想为长个头的小公子裁夏衣,便唤仆等过去。”
“这样啊。”
谢澜安了无温度的唇角翘起半分。
玄白奇异地发现,主子身上那万事不入心的薄懒气,莫名消失了。
他转头看看天,哦,原来是雨渐小了。
这场雨淅淅沥沥地持续了两日,雨过天晴时,胤衰奴回了趟羊肠巷。
带他回家的女郎并不限制他的自由,只是他出门时需有四名府卫随同,以免被庾洛神寻隙找麻烦。
尽管他不觉得自己会被那个恶霸如此看重,但女郎做下的决定,无人可以左右,胤衰奴便尽量不出府去,以免给人添麻烦。
但是羊肠巷中那个无人给她做饭,自己又惫懒贪玩的小家伙,让他有点担心。
走出青石铺就的笔直长巷,他忽然停步,有感应般扭头看向街角。
对面的酒旗下头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青衣襕袍,眼神逆着光线莫名深邃,仿佛正在审视他。
府卫尽职尽责,顺着胤郎君的视线望去,问:“郎君认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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