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他露出一个微笑,“谢谢小公子。”
谢丰年愣了下,也没明白他谢什么,神清气爽地走了。
结果谢澜安才下朝,刚迈进院里,便看见木廊子底下站着一道人影。
看见她,胤奚张口轻唤:“女郎。”
那低哑的嗓音实实把她吓了一跳。
于是谢丰年回屋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提溜到了谢澜安屋里。
面对堂姊冷冷望着他的目光,谢丰年悲愤地甩头看向胤奚。
就见这人老老实实地坐在谢澜安身后的方席上,正双手捧着一杯茶,喝得有些急切。
一口气喝完,仿佛不知道有人在瞪他,胤奚低头轻问:“我能再要一杯吗?”
那沙沙的嗓子还是没缓过来。
谢澜安看着他这模样就可怜,抬手让束梦给他续茶。
转眼瞄着自家小弟,看见谢丰年腰带上挂的绣金香囊,她伸手一指,谢丰年忙解下递去。
谢澜安回手扔到一边,然后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她也是没想到,在朝上和那些老的斗完心眼,回来还要给小屁孩解决争端。
丰年今年十五岁,可不还是个孩子吗。可相比吴主九岁出使,甘罗十二拜相,他既生在世家,自小识书,委实是不小了。
谢澜安笑:“二叔才走,你便长能耐了,学会以势凌人了。”
“不是,阿姊,我就是开个玩笑……”谢丰年不怕她骂他,就怕她这样笑。
他小时候皮,只有谢澜安能制住他,她一下脸,少年是真怕,慌忙解释。
一错眼,无意间发现胤奚的领衽松散不整,露出了一截半隐半现的玉白锁骨,谢丰年声音一滞。
不是,他根本也没动手啊,这人的领口什么时候开的!
谢澜安已是拍案:“窝里横算什么本事,谢公子不如与庾家子弟为伍,也苦饥寒逐金丸地玩一玩,可好?”
这是诛心的话,已不是自家人玩闹的性质,谢丰年一腔意气顿时销折,颤声道:“阿、阿姊,丰年在你眼里就这样不堪?我一时糊涂,你打我骂我都好,别如此贬损我……”
“何为一时糊涂,何为一世糊涂?你今日看人不顺眼,在粽子里放糖,明日又看人不顺心,还要放什么?人心如水,流水就下,焉能不慎?”谢澜安语气严肃,“想让人看得起,便要有担当的样子。你自己想,你以身份欺压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是豪杰所为吗?”
她不和小弟论君子不君子的,谢丰年打小最爱看豪侠列传,喜欢锄强扶弱的行迹。她这样一说,谢丰年心头凛了凛,回思自己的幼稚行径,的确没什么意思。
可姓胤的也不见得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软柿子!
谢丰年憋屈地瞟胤奚一眼,这话当然没敢说。
谢澜安点到为止,把蔫头巴脑的少年打发了,令他写十篇大字,禁足三日。
谢丰年认罚,出门时,谢澜安在他身后说:“知道你为我着想。但以后事前三思,便算念着姐姐了,行么。”
谢丰年紧绷的双肩一下子软塌下去,瓮瓮一嗯,快步去了。
胤奚先前一直不语,等到谢丰年离开,他才抬起脸:“我也有错,女郎不要怪小公子了。”
谢澜安偏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哦?你有错吗?”
胤奚在她剔透清明的注视下,心田如被一道光射穿,整个人静了静。
他放下茶杯,正襟危坐道:“以我的身份在谢府存在的本身,便是一错。小公子敬爱女郎心切,不过与我开个玩笑,我本不应告状,闹到女郎面前惹女郎烦心,实为二错。”
他用纯亮的目光看着谢澜安,双手叠于膝前,带朱砂痣的右手落在上面,“可是我读左传,篇首便是《郑伯克段于鄢》。郑伯明知共叔段有不臣之心,故意纵养其恶,最终使之多行不义必自毙。衰奴与女郎相识,敬重谢氏门风,即便是谢小公子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我也不敢替他隐恶,是与非,都交由女郎判断,今日生气,好过积重难返,让女郎更为伤心。”
谢澜安听言,看他的眼神不知不觉变成深沉的打量,“我为何会伤心?”
胤奚颔首,那两条横入他领下的锁骨,影窝更深了些,雪白的后颈反而显露。
他说:“女郎没收小公子的香囊,意在戒他骄奢,女郎谆谆教导,意在折他浮躁。女郎对谢小郎,寄予厚望啊。”
谢澜安眸光骤然一深。
她的用心连丰年那小子目下都未必明白,却被他看出来了。
不错,她今日可以问庾太后一句,“何以不约束母族”,他日若谢氏也出了顽劣之徒,仗势之辈,等他人问起她“何以不约束家人”,她又该如何作答?
庾太后要整顿世家的弊端,庾、何也是世家,所以她终做不到;那么她谢含灵要改革世家霸权,陈郡谢氏是不是世家?
欲革世家,先革自家。
称物平施,她从没想过两样对待。
自然,她从不怀疑丰年是个好儿郎,但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她不想事后寻悔。
这幽微的心境……
胤衰奴……
谢澜安手指轻敲扇柄,对了,如今他自名胤奚了。奚山有玉的奚。
她其实早就发现,此子心性细腻,读书也颇有些天赋,能记,能通义,今日看来还能举一反三。
她的自傲刻在骨子里,并不忌讳聪敏的人,这样的人若带在身边用心点拨——
神魂深处的隐痛浮光掠影地闪过,谢澜安眉宇轻寒,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她看向他饮尽水的那只茶杯,恢复了随常口吻,“真不在意吗?这么好的嗓子若是毁了,你也没处说理了。”
说来也奇,他说完这么多话,嗓子却像透开了似的,不觉又恢复了清醇。
胤奚笑着摇头。
“既然小郎君心里明白,”谢澜安意态放松地抻了个懒腰,笑望胤奚,眼神却锐利深邃,“那么,你为何还要强吃下那两只粽子?”
胤奚怔住。
随即,他无所遁形地用右手摸摸鼻尖,老实地说:
“想见女郎,想借机和女郎多说两句话。”
“咳。”一旁收拾杯盏的束梦冷不防呛了声,用佩服至极的眼神看着胤奚!
谢澜安倒愣了一瞬,旋即拨扇往他脸上扇去一片风。
怪不得丰年斗不过他。
几道破碎的瓷声划过地面,庾洛神在家中大发脾气。
“连连高升还不算,连士林对她的观感也有好转。这些酸儒从前如何编排我姑母来,这回怎的不骂谢含灵了?”
她管谢含灵是不是给姑母做事,就是看不惯她如此风光。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等,等谢澜安什么时候烦了,撤掉羊肠巷的护卫,或者玩得腻了,将那个胤衰奴一脚踹出谢府。
到那时,她会亲手折断这朵小腊梅花儿,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庾洛神知道胤衰奴只不过是个贱户胚子,无足轻重,她也不是个缺男人的,可就是那张脸蛋,那股抵死不从的劲儿,让她又恨又爱。
“等吧。”庾洛神阴恻恻的脸上绽出一个风情的笑来,勾着猩红的蔻丹喃喃,“大司马出征之前,必会入京一回。”
听说褚啸崖酷爱收罗美人,又一心求娶高门贵女——都说谢澜安女装之相更胜男装,不知在这位大司马眼里,她算不算美人呢?
“把这里收拾了,给我备纸墨。”
谁也没想到, 第一个响应出缴助军钱的世家会是郗家。
当扬州牧郗尹在朝堂上表态后,莫说大臣们,连庾太后也愣了一愣:“郗卿的意思是, 郗家愿意以三百二十万钱作军资, 支持北伐?”
“自然。”郗尹慷慨陈词, “光复中州乃举国大计, 匹夫匹妇尚且有责, 臣作为庙臣, 更要慷慨解囊。”
其实他心里肉疼不已,天可怜见,这钱不是他想出,是他那儿子非要让他出啊。
郗尹材资庸常,听儿子的听习惯了,昨日在家见郗符言之凿凿,似有他的道理,便也忍痛舍财了。
谢澜安在太后身侧,瞥睫向郗符看去。
郗符老神在在地迎上她探究的目光。
就在二人视线一触将分时, 太极殿外黄门侍郎唱报:“大司马觐见陛下!”
谢澜安心思微动,指尖下意识轻敲玉带, 京口离金陵不过百里余, 顺水路南下半日可至, 他来得好快。
大司马常年据守京口, 此次上京未提前奏报台省, 打了殿中文武一个措手不及。少帝也是愣了一愣,才道:“传。”
随着黄门侍郎应声通传,一双乌金兽头军履踏入政殿。
褚啸崖身披锁子甲,腰挂秋霜剑, 从中轴道步步近前,以军礼单膝跪拜,声如洪钟:“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
早在先帝朝,褚啸崖便获得了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的殊荣,他腰间那柄斩杀头颅无数的屠鲵,虽未出鞘,已透出凶杀森寒之气。
少帝命平身,褚啸崖起身,魁梧硕实的身躯仿佛一座黑塔崛起,带动铠甲作响。
殿中一时针落可闻。
以望气术士之言,这一国有龙气,一军有胜气,一人之身亦有气象凝聚。褚啸崖的凶戾气压胜了左右文武,他傲然一笑,向皇帝上陈北伐之决心,再述必胜之誓念,而后,那双鹰隼般的利眼,狩猎般盯住垂帷之后。
女人上朝,太后那半老妪婆不算,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只见这谢家小娘子长腿纤直,素腰一抹,头戴獬豸冠,腰缠绛绫带,真是好抖擞好神气。
而那点属于女子的媚,全凝在她冷若冰霜的脸上的那对秋水眸底。
她神情越冷,一对明眸便亮得越勾人。褚啸崖阅美无数,还从未见过这种刚柔并济的样式。
若非庾家二小姐致书提醒,他险些错过。
“谢娘子入仕右迁,褚某不曾一贺。”
褚啸崖眼睛豪不避忌地在谢澜安腰肢间流连,“只可惜谢荆州已回荆樊,否则却可与之痛饮一番。”
谢澜安眸底霜色微凝,却是一笑,声如泠弦:“要饮酒何难,大司马不妨与家叔相约于洛水,以胡人血入酒,岂不快哉?”
褚啸崖哈哈大笑:“谢氏女的气度,果真个个不凡。有小娘子这句话,褚某便是想不大捷都难了!”
郗符听见大司马嘴里不甚尊重的称呼,倏地皱起眉。
下朝后,他与谢澜安一道出殿。
谢澜安斜眉瞧他一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说的是郗家出钱的事。此事并非郗符心血来潮,他做得了郗氏少主,自然不缺敏锐的嗅觉。谢澜安不惜得罪世家、反水皇帝也要向太后投诚,按理来说,便该紧紧傍住这个靠山,可他又留意到,谢澜安调用了上一次北伐的户部密档,而且何家一个末枝子弟,又在谢府出入频繁,这半个月干脆住在谢府不出来了——他便奇怪,谢澜安为何要用不起眼的何羡?
户部是何兴琼的天下,想往里插人想都不用想,除非……是姓何的自己人。
可若真如他所料,谢澜安既对太后忠心耿耿,为何又要多此一举?
郗符暂时想不通透,只是他了解谢澜安下棋的路子,从来不落闲子。
三百万钱换算成白银,也就是几万两,对郗家而言不值一提,他便只当投石问路,押一注孤注。
搏大赢大,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他嘴上冷冰冰:“我乐意。”
谢澜安夏日换了把趁手的紫竹扇,合在掌心把玩,润凉沁肤,玩味念叨着:“三百二十万,有零有整,亏你想得出来,无不无聊啊?”
谢家出了三百万钱,郗家就要出三百二十万压她一头。
可再无聊也没有郗符成日让人盯着谢府门口,看谢澜安都在和谁家士杰来往更无聊。
“我乐意。”郗符被她引出了火气,反唇相讥,“倒是谢家主,身边来往的不是乐痴文乐山,便是算呆子何梦仙,真没人可用了吗?”
谢澜安才觉出哪来一股酸味,忽听身后响起一道威鸷之声:“谢娘子请留步。”
谢澜安眼神清冷,掉转扇柄收入袖袋,转过身,一脸平常之色:“大司马,有何见教?”
郗符收敛神色,注视着走近的褚啸崖,下意识往谢澜安身前站了站。
褚啸崖笑笑地凝视谢澜安,女子肤白胜雪,阳光之下,更有凝脂剥荔之妍容。
“今日未见谢荆州,褚某实引为憾。好在谢娘子承继家风,闻听北伐一事,是娘子一力促成?褚某于情于理都该订个筵席,请谢娘子赏光如何?”
以二人身份,他如此相邀实在无礼。
可他是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司马,权势异人,既然连出宫城都等不及,在殿前便将人堵了,就是没给人拒绝的机会。
郗符强忍着一口气,作笑道:“巧了,我正要请谢直指去长乐肆吃酒赏荷呢,席都订下了。偏大司马一步,在此给将军赔个礼。”
“正是。”谢澜安顺话道,“赴大司马的宴岂能随意,我这身官衣也不合适。过两日,过两日由我做东宴请大司马,必不负大司马盛情。”
褚啸崖的目光在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脸上逡巡几圈,眉角睨人,负手沉笑。
“我就喜看娘子这一身衣。北府军机繁忙,今日回京述职,明日我便要回去,不似郗少主日日在金陵,吃酒不差这一日。”
郗符听他说话不干净,目色冷了下去,“你莫——”
谢澜安抽扇点在他手臂上,没让郗符说下去。
她眼珠轻转,转眼难色全消,展扇一笑:“好啊,那我便却之不恭了。宴席您请,地方我挑,如何?”
将近辰时末,郗符派遣的长随奔至谢府报信。
阮厚雄去了骁骑营校场,阮伏鲸和谢策在府中,闻听大司马下朝后邀走了谢澜安,脸色立变。
玄白一听就急了,跌手道:“主子身边只有允霜一个,乐游原湖心画舫?怎么找了这么个四处不靠的地儿,姓褚的是何居心?不行,我得去!”
谢策从最初的震惊回过神来,按住他,神色沉稳:“你不可露面。你如今对外面说的是伤未好全,若露了马脚,会给澜安多事。方才没听郗家仆从说吗,地方是澜安选的,她有成算,不会自入绝地,再说她身边还有肖浪带人跟着,褚啸崖不敢乱来。府中不要乱,我去接人。”
阮伏鲸随着他话音起身,脸色阴沉,“我与世兄同去。”
玄白急得无法,还在懊恼:“昨日肖浪禀报主子,说发现庾洛神从庾家的邮驿送了封信去北府,她向来热衷挑唆,也不知和今日的事有没有关系。”
厅外是闻讯赶过来的文良玉和胤奚,胤奚恰好听到这一句,脚步滞住。
耀盛的阳光从他高挺的鼻梁洒下,却宛如兜头浇下的一盆冰。
他眼睑下渡出两片浅淡阴影,让人看不清神情。
文良玉听说前因后果后,哎呀一声,“那褚大司马之前不是——”
话到一半,他省觉此为谢氏长辈之讳,忙收住口。胤奚看向他。
文良玉没说完的话,谢策自然清楚,这也正是他担心的原因。
他的姑母谢晏冬和王家三郎君和离后,褚啸崖倾慕姑母的才名与出身,曾向谢府求娶,还大言不惭地说不介意姑母是二嫁之身。
会稽王尚且为爱女拒婚,谢逸夏自然庇护妹妹,想她连儒雅洵美的王郎都看不上,与一个残暴武夫,又岂有共同话题。谢氏的底气是荆州十万水师,比之北府不惶多让,此事于是未成。
可也让谢家恶心了许久。
“我和你们一道去!”文良玉看着要走的两人,连忙说。
胤奚声音有些紧:“我也去。”
谢策心思微转,迅速决断:“不行。人数太多显得煞有介事,知道哪类人最喜激将?豺豹!越是受围越激发血性,原本无事的,看到我们如此紧张保护澜安,反而会引发他挑战之兴。对澜安不妥。”
文良玉听话,看着谢策与阮伏鲸联袂而出,二人马车都不等,一人一匹快马向乐游原骋去。
被留在原地的胤奚,瞳仁黝黑,面无表情地收紧掌心。
乐游原风情张日,杨柳依依。
一艘绘彩精美的画船,悠悠飘荡在河心。允霜在雅厢中倒酒。
从上了船,褚啸崖的目光就没离过谢澜安的脸。他笑着说:
“从前见娘子玉树临风,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个女子。谢家风水真好,出了你姑姑和你这两朵并蒂莲。”
允霜眼中的杀机一刹迸现。
可在一刀一剑从尸山血海里摸爬出来的枭雄,可不在意这点小意思。
见谢澜安不语,褚啸崖又略笑了笑:“我是粗人,不懂什么赋比兴,若说错了,小娘子可别见怪。”
谢澜安玉指拈箸,夹了片糖藕入口,慢条斯理品着滋味,说:“大司马英雄本色,不见怪。”
褚啸崖生相凶悍,那些柔怯怯的女孩第一次见他没有不怕的,可这个女娘孤身坐在他对面,还敢吃喝,胆气果然不同常人!
褚啸崖目含精光,起了兴致,摩挲着酒杯说:“娘子选的这个地方好,无人打搅,适合畅谈。就是闷热了些,娘子不如摘冠,松快松快?”
“不敢在大司马面前不修边幅。”
谢澜安极稳,这才抬眸,轻睇那张一脸横肉的糙面,“这地方自然好,隔墙无耳,否则怎与大司马谈公事?”
“公事?”褚啸崖微微皱眉。
“自然哪。”谢澜安落箸,眸光盈盈,“太后娘娘知大司马英勇无匹,用人不忌,特命下官请大司马提携提携后辈。”
褚啸崖放下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提携谁?”
谢澜安随口就来:“庾家的两名嫡系子弟,想立些军功,此次想随大司马一同出征,还请大司马费心安排个职位。”
褚啸崖咂摸出点味道来,怪道她如此痛快地来赴宴,原来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庾太后,呵,把京畿巡防的兵权攥在手里还不够,还想把手伸到军中。
这哪里是庾家子弟想立战功,分明是太后派来监军的。
褚啸崖平生最恨受人掣肘,当下冷了神色:“军中无闲职,只怕不妥。”
谢澜安气定神闲地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又翻覆一下。
她压低声音:“太后知大司马为难,就怕大司马多心,所以庾家愿出这个数,来给门下的子弟铺铺路。”
两手一翻,便是一千万钱,折合成银子便是八万两。褚啸崖动了心,明知太后是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也难免踌躇起来。
那可是整整八万两,而且不走公账,直接入他的私库!
原来太后也怕塞了人过来被他整治,所以这钱,一是给双方的台阶,二是那两名庾氏子弟的买命钱。看样子,太后是铁了心要沾一沾军政了。
褚啸崖心想:人收过来,放在他眼皮子底下,还不是随他调配,白白便有八万两银子入库,何乐而不为?
他面上不显,故作沉吟片刻,方应允下来。
谢澜安就等他点头,转头:“允霜,泊船靠岸。”
褚啸崖一愣,气笑,粗声戛气道:“谢娘子这过河拆桥未免太快了,公事谈完,私事还未谈呢。”
“我哪里敢因私废公呢?”谢澜安轻道,剑眉英目间竟隐隐透出几分纯稚无辜的气质,让人近不得远不得,“太后还在等我复命。”
褚啸崖看得怔了。
他喉咙发痒,知道今日奈何她不得,笑了两声,紧盯谢澜安的双眼:“待本将军大胜,我欲向太后求一门婚事。娘子以为如何?”
“那也得先胜了不是?我等着大司马的捷报。”
谢澜安丝毫不以为意,下船前,她似想起什么,起身后回眸,“闻大司马爱美人,我亦惜花。以胡人头颅祭酒难道非天下第一等快意事,便莫伤美人心了吧。”
她的嗓音并不柔媚,清沉之中蕴含着流沙般的颗粒感。褚啸崖心驰神荡,眯了眯眼。
“好!既然谢娘子开口求情,褚某便破回例,此番大战不以美人佐酒了!”
岸边,谢阮二人到后,便目不转睛地凝视河中那条画船。
守在此地的肖浪带人来见礼,谢策诘问:“怎不跟在娘子身边?”
肖浪如今被谢澜安收拾得没脾气,颔首请罪:“娘子只带允霜,不让我等跟。”
片刻功夫后,那只孤横于湖心的游船开始靠岸。
阮伏鲸眼睛紧盯着扃帷严实的船窗,恨不得目光化作纤绳,将画船一口气拽到岸边。
终于,一道身影现身甲板,却是褚啸崖当先上岸来。
阮伏鲸注视那道魁梧嚣狂的身影,恨意顿生。
表妹那般精金美玉般的人,即使只是被这个人用眼睛看几眼,他想想都不能忍受。
他心头蓦然闪过一句话:彼可取而代之。
褚啸崖仿佛喝得很高兴,面带微醺,一脚踏上岸阶,靴下的土实微震。他不识得阮伏鲸,看见谢策,心知肚明他为何而来,笑道:
“谢郎君放心,某与谢小娘子相谈甚欢。对了,代褚某向令姑母问好。”
谢策文雅的脸上腮骨微棱,“不劳大司马费心。”
褚啸崖大摇大摆地走后,谢澜安方出舱下船,以扇遮额,眺望乐游原的好风好景。
两位哥哥见了她一齐围拢过去,阮伏鲸握住她手臂,“没事吧?”
谢澜安看见二人便知是怎么回事,无奈轻叹:“郗云笈多事!本来我料想一个时辰便能完事了。兄长莫忧,我没事,眼下要进宫一趟,过后便回府。”
她抬手安抚地拍了拍阮伏鲸肩膀,令允霜驾车入宫。
登车后那车窗的帏帘又掀开,谢澜安看向谢策,轻咬字音:“放心。”
他今日提姑母几次,来日扒他几层皮。
只不过眼下,且纵他杀胡。
阮伏鲸还因表妹哄人般地拍拍他而哭笑不得,谢策已松了口气,“看样子,这是又要去算计人了。”
长信宫。
庾太后惊诧不已:“什么,他要一千万钱?!”
“正是。”谢澜安沉重地说,“大司马太过狂妄,仗娘娘倚重他,说各家都出助军钱,庾氏自然不会薄待北府,张口便与臣说了这个数。臣初一听也十分愤慨,不过,”
她顿了顿,“大司马也说,作为投桃报李,他可以让两名庾家嫡系子弟入军伍,送两份战功给庾家。”
太后略作思索,冷笑道:“他哪里是想送人情,可不是觉得哀家需要这场战向北朝扬名,便趁机要挟,要两名质子入军以防意外么?”
谢澜安深以为然地点头:“臣也虑到了这一层,所以一直与大司马斡旋到这时。大司马为人吞虎贪狼,钱便罢了,这人却万万不能——”
“不。”
庾太后抬手打断她,目露狠色,“他既然狂妄,索性便挑两个得力的人去军中,名为从军,暗行监管之事。”
太后忖定,看向谢澜安,才发现她官衣未换,一脸风尘疲色。
她不禁缓和了神色,轻拍谢澜安的手背:“哀家失卿,便无臂膀啊。你再辛苦辛苦,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为娘娘办事,甘之如饴,敢言辛苦?”谢澜安笑得心真意诚。
“所以你两头骗?”
荀府书斋, 荀尤敬正坐在棋子莞席上,捻须说:“这是江湖相士的招术,险哪。”
“险, 也不险。”谢澜安坐在小几对面, 拿起黄皮葫芦给老师添酒。“太后与大司马, 一者自恃身份, 一者功高狂妄, 互相猜忌。两个互生猜疑的人又要合作, 难免有隙,有隙则可间。
“大司马狮子大开口,庾太后权欲不满想在军中暗插人手,本就是符合他们心性会做出的事,我顺势而为,双方便不会起疑。”
静夜中,夏虫嘈嘈地在窗外草稞里鸣叫。谢澜安脱下了外罩的夜行披风,露出一身浅鹅黄的襦裾,颜色衣料都柔软, 与白日的雷厉风行判若两人。
唯有灯映她双眉,纤长犹若剑。
荀尤敬替她复盘白日的事, 卫淑便在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推棱织布, 笑眯眯听他们师生二人说话。
“中间由我对接, 假的也能变成真的。”谢澜安语声不紧不慢, “即便将来庾家的人到了北府, 双方本就提防,一打官腔,不成一团浆糊都难。”
荀尤敬弯眼瞧着她铺谋定计的本事,说:“这一着, 远交近攻,是为削减庾氏在都城的实力?”
谢澜安颔首。上回她与老师说过,外戚之所以能在金陵霸道这些年,是因皇宫内,太后控制着羽林监;皇城内,靖国公又掌控着京畿六大禁卫营的兵权。
而太后又安排她的亲侄庾松谷,驻守在对金陵形成扼喉之势的石头城。至于白石垒、西州府、桃林渡等几处京内外重要关隘,皆有外戚的势力巡守。
这便是多年来各大世家虽有心抗衡外戚,却始终不敢与之硬碰硬的原因。
如今,骁骑营已归谢澜安调配,立射、积弩两营虽说没什么战力,形同鸡肋,那要看是在谁的手底下调教,铅刀尚能一割,这两营头上至少还冠着“禁”字。
谢澜安手指在香炉内轻点,在小几上画灰议事:“远者交,用钱把大司马喂得饱饱的,让他有心气上阵杀敌,别想有的没的。近者攻,让庾家出钱出人,破开一线京城的防御。”
庾家派去随军的人选,若是庾松谷最好,石头城没了一镇之首,则在金陵活动的压力直接减少一半。
可也正因如此,庾松谷这颗棋子很难翘动,太后与靖国公不会舍得让这位庾氏宗嗣子去前线犯险。
她目色清凝,想了想说:“我推测庾家选择的人,会是白下城都督庾青谷,西城校尉庾思齐,或横塘庾宽中的两人。”
至于那笔横财,过了她手就得姓谢!谢澜安捻捻指腹,她会先给大司马一半,剩下的一半,以庾家不放心为由,压在自己手里。
民脂民膏,世家取之于下,不妨还之于下,与其送给大腹便便的大将军中饱私囊,不如犒赏给底下拼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