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力役,便是普通的白丁百姓每年每户需出男丁,作为国家的劳力或修城,或戍城,或运送船木石梁等事,每年出二十日到五十日不等。家中无丁者,也可纳钱抵役。
这种经验,对于厅中的郎君士子们来说,却是虚无缥缈的事情,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崔膺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沉默一息后,说:“你没错,是老夫疏失了。”
他不由多看了这个柔亦不茹的年轻人两眼,点头道:“你很好。”
胤奚满身静气,轻轻颔首。
等崔膺到别处去了,文良玉才敢喘出一口气猫过来。他抓着胤奚的胳膊,小声地羡慕:
“老师居然夸了你,我在老师门下这些年,想听老师夸我一次都苦等无门!”
胤奚仿佛不觉得这是大不了的事,转头看向屏风下空出的某张席榻,神色淡淡。
他说:“女郎也夸过我啊。”
文良玉瞪大眼珠子看他。
这话被贺宝姿当成新鲜事儿,传到谢澜安耳朵里,惹得谢澜安一倏笑出了声:“他真是这么说?”
敢将她和崔先生相提并论,他也算第一人了。
谢澜安将胤奚放到议事厅,并未打招呼让人刻意关照他,看起来他适应得还不错。
不过胤奚服过力役的事,之前山伯不曾提及,她也是第一次听说,想到他那单薄清秀的身子,谢澜安眼中的笑意又浅了些。
正好她今日得闲,便和宝姿去议事厅转转。
时值晌午,外头树叶焦卷,下火一般。崔膺回了谢府特意为他准备的别园如濡馆午歇,这会儿议厅里没什么人。
何羡不想错过崔先生的教导,便将谢澜安交给他厘清的账册搬了过来,此刻正伏在二楼临窗的小几上,咬着笔头,聚精会神地翻账。
一壶沁凉的清菊饮子忽然放在他眼前。
何羡正觉燥热,抬头看见胤奚,忙道了声谢:“多谢多谢,可是救我命了。”
他这几日发现,这位不怎么爱说话的小郎君着实心细,给每个人准备的茶水各有不同。崔先生只喝酽茶、谢府那位小公子喜爱酸梅浆、他呢算数耗神,就得用薄荷菊花饮提着神,胤郎君一次也没有弄错过。
他给自己倒了杯饮子,凉快歇息的空当,胤奚目光不经意从他的账簿上扫过,动动眉心:“算错了。”
“啊?不可能。”何羡嘴里的凉茶一呛,忙捂住嘴低头看。
他其他的特长不敢说,对数字却绝对敏感,多大的数额都能心算出来,不可能错。
一根修长冷白的手指,稳稳指向一行数字。
何羡定睛观瞧,原来是旧档上的记录字迹潦草,有两笔数额对错了行,果然是错了。
他赶紧改正过来,怀着复杂的心情抬头:“你如何看出来的?”
胤奚眸子黝黑,也像那枝头的叶子被炎日晒得百无聊赖一般,整个人泛着淡漠气,想了想说:“前日看你清过账,数目仿佛对不上。”
前日的账……何羡不由得感叹:“你记性这样好,真是聪明。”
聪明么,胤奚无动于衷地眨眼,从没人这样夸过他,顶多是小时候阿父教他学挽辞,说他记的比阿父当年快多了。
他垂着睫,从旧棋盘上捞起一颗棋子,在掌心散淡地玩着,状似不经意地问:
“何郎君与女郎相识很久了吗?”
何羡见他为人和气,不设防备,笑着接口:“我啊,自然仰慕‘谢雅冠’的才名许久,但谢娘子从前哪里识得我是谁。要说真正相识,便是在斯羽园夜宴的开宴之前,才有幸同谢娘子说上话的。”
“真羡慕你。”胤奚低喃。
比他早认识女郎一个时辰。
何羡莫名其妙,才想问他羡慕自己什么,转瞬却见胤奚身上那股子乏淡的气息,一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内焕发而出的清爽隽秀。
连那双漆黑的瞳仁,也须臾变成了迎着光才会泛出的琥珀蜜色,浅淡纯柔。
“胤……”何羡疑心自己数字看多花眼了,揉眼的功夫,胤奚已站直了身往外走去,口中轻唤:“女郎。”
如果说他方才与何羡说话的语气,像夜里花萼底面沉沉将坠的冷露,那么这一声便似被风吹开的云团。
踩上去会软得绊人一跟头那种。
谢澜安上楼来看见他二人,笑了一笑。
目光才睇转到胤奚脸上,楼下忽然响起岑山的声音:“娘子,郗少主登门拜访。”
谢澜安闻声,视线便从胤奚的脸廓轻飘飘划走了,回头问:“郗云笈?”
“正是。”岑山道,“郗少主说是来拜访崔先生。”
人家按礼数上门来,不能不接见,谢澜安转身不转头地点了下腕子,示意胤何二人继续他们的事。
胤奚的瞳孔深黑如井。
何羡招呼还没来得及打,从他的位置,正好能从窗口看清院子里的情形,指给胤郎君看。
“喏,你瞧,那位才是与女郎相识多年,才华相当的好友呢。”
胤奚站在窗边,迎着刺目的阳光逆光下望,看见那是一个玉袍缓带的英俊公子,眉带倨傲,天生华贵。
是那日拦着女郎带走他,说士庶天隔的人。
又来一个。
胤奚点点头,着眼棋盘上,指尖轻稳地点中被挤到边角的一颗黑子,再后退一格。
圆拱形的垂花门边,谢澜安与郗符一个门里,一个门外。
郗符身后的随从手中还捧着礼盒,他瞧着女子的架势,哼声一笑:“怎么,我诚心来拜访崔先生,不请我进去吗?”
谢澜安假笑时,左脸便会露出一个单梨涡,她说:“崔先生不喜见俗人,此刻正在午歇,请郗少主至客厅稍侯。待先生醒后,自会决定是否见你。”
好一派公事公办的口吻。
郗符眯着眼透过她肩膀,往谢澜安身后的院落看了一眼。
如今外面纷传,南北两朝都请不动的中原楷模崔膺,被谢娘子请回家中,奉为首席,不知有何名堂。
郗符捻了下指腹,不动声色地问:“防我啊?”
谢澜安颊边的梨涡更加明显。
是啊,信不过的就是你。
眼帘中的光线忽而一暗,头皮蓦然清凉,谢澜安抬头看见遮在头顶的碧绡伞。
她转过头,对上一张肤腻如雪的容颜。
她看一眼胤奚,又抬头重看一眼脂粉气的遮阳伞,又看一眼胤奚。
两世为人的谢澜安何时打过这玩意?
“是我多事。”胤奚轻声细语,抬臂撑着伞,一截雪白皓腕从他清逸的大袖中露出,青细蜿蜒的血管与指节边的朱砂,是这片雪色上唯二的点缀。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客人一眼,“只是外头热,女郎站久了,会晒伤。”
郗符叹为观止地瞠目,随即又沉郁地锁眉。
——当初果然不该让谢含灵把这个人带回家。古语说美男破老,美女破舌,此子妖冶太过,他不信通透如谢含灵,连这都看不明白。
谢澜安确实看出来了,她看见胤奚在这么热的天,还规规矩矩地束着衣领。他不似那些世家出身的公子哥,随性浪荡惯了,明明鼻尖都沁出了薄汗,还惦记给她打伞。
“站久了是热,跟我回厅子里。”谢澜安对胤奚说。
走出两步,她想起来,“哦,领郗少主去客厅等着吧。”
胤奚向后侧眸,无辜地与客人点头致歉。
议事厅二楼,从客房小憩回来的韩火寓瞧见窗边那盘棋,咦了一声,细看两眼。
“这是谁摆的局?没个定式,腹心的白子看似个个占据中心,黑子却已占据边角了。”
胤奚为谢澜安撑伞的回途, 在院子里遇见了一位身量颀瘦的灰袍中年人。
崔膺此次上京,除了带来他的两名学生,韩火寓与楚堂, 还有一位武学名家随行, 便是此人。
灰袍男人姓芮, 名秀峰, 芮家本是洛下将门种, 芮秀峰自幼承习家传, 枪刀双绝,成名后又杂糅军中技,自创出一门芮氏枪法,威勇了得。
他此来金陵,是因几年前在吴郡阮氏做客时,相中了阮伏鲸的根骨资质,觉得阮伏鲸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意欲收他为徒。当时却碍于阮夫人不愿,不曾遂志。而随着芮秀峰年纪渐长, 无意婚娶,想要寻一个亲传子弟来继承芮家衣钵的想法便越发迫切, 他这些年寻觅之下, 未见一人的资质过于阮伏鲸, 所以一听说阮伏鲸身在金陵, 便想来见一见。
只可惜他来得不赶巧, 芮秀峰到京城时,阮伏鲸已经从军走了。
愿望落空,说不怅惘是假的,芮秀峰是来向谢家主人辞行的。
“芮师如何就走?”谢澜安连忙挽留, “匆匆来去,是敝府招待不周了。待我下次见到表兄,必与他说明芮师的一片青睐美意。”
她眼波轻转,“芮师不如多留些日子,正好我身边有几个不成器的武把式,还望芮师不吝指点几招。”
胤奚几乎在女郎开口的同时,便默然收起了遮阳伞。
他很懂得女郎何时是心境松弛,何时又是心怀机略地与人接谈,不可被脂粉气掩盖半分。
芮秀峰听后,果然失笑一声:“怪道谢娘子有个‘雁过拔毛’的绰号,松隐道人被娘子捉去画舆图,崔先生闲时又被娘子哄去,为贵府的小公子指点迷津,今日轮到老夫了。”
“哪里哪里,芮师说笑了。”熠熠的阳光落在谢澜安的螓首蛾眉,为玉裾女郎平添一抹意气。她笑:“明明是‘以诚待人谢含灵’。”
人尽其用的道理,到何时都颠扑不破,连姑姑都敌不过她软磨硬泡,被她请去了谢家私塾,给那班新来的蒙童授一授课。
要知道谢澜安拜入荀尤敬门下之前,书法便是由这位才女姑姑启蒙的。
胤奚落在她身后侧,将女郎的一颦一笑收入眼底。
她神采飞扬的意气,世间任何风景都不能比拟。
芮秀峰一时未置可否,他是武学大家,眼观六路,余光无意间扫过胤奚的站姿,心头微动,“这位郎君……”
胤奚转头,未等反应过来,一只铁钳般的手已扣住他的小臂。胤奚下意识挣动。
芮秀峰那只枯而有力的手分毫未动,行家一搭手,已秤出了这个年轻人的骨重,小小诧异:“小郎君有些力气啊。”
从他蛴领楚腰的外表,几乎看不出来。
胤奚留意着女郎的神情,见她似与这位武师说完了,自己不会多事,才垂眼随口应和:“胤奚粗鄙,只是一点蛮力气。”
芮秀峰摇摇头,他这身天生的南人骨架子可使不出蛮劲儿,那是巧劲。
他眯目朝胤奚的下盘多看了几眼,若有所思。
“天时不如地利,淮水涨潮对军旅的影响很大!所以用卜筮来择取出征的时辰,并非一味迷信,而是必不可缺的望气之术。”
“淮水潮汐年年如此,要说影响也许有,却也微乎其微。”
谢澜安一回厅子,便听见韩火寓和谢丰年在争论,淮水涨潮对战事的影响。
年轻人精力旺盛,何况二人才午休完毕,精神百倍,各占据一张书案,互相引论驳斥,脸红气租,火气一点也不比室外小。
见谢澜安进来,其余旁听看热闹的人站起来一大半,被谢澜安抬手按下。
她挑了张就近的方席坐,托着腮,饶有兴味地听二人辩论。
此前韩火寓和楚堂去过一次府上的藏书楼,如遇宝库,之后便如饥似渴地借阅这些孤本,手不释卷。谢澜安极是大方,随人取读。她听出韩火寓许多见解皆源自书楼,是个会活学活用的人。
相比之下,丰年除了嗓门大些,一心想屈词服人,失于浮躁了。
胤奚先收好伞,体贴地为女郎端来一盏不凉不热的果饮。他立在女郎身后静静听了一阵,在一个间隙插进话:
“江北平原辽阔,江南水网稠密。我曾听一位风水术士的朋友说过,潮汐天行船极有讲究,或可借风,省数日行程,或不慎停泊在低涡,次日便被暗流袭卷到三十里之外……不是微不足道的事。”
韩火寓出身名门,又拜得名师,很有些不以为然:“江湖术士的话……”
胤奚一向以温吞逊默示人,闻听这话,眉心却一蹙:“坊间也有高人,我这邻居不是神棍,他曾花数年时间遍游十几州,笔不离手,注记江河水路,对各地的山川形胜都有了解。”
他在谢澜安面前柔得像蜜,此刻为朋友抱不平,声线沉稳下来,却也是清泉枕流,气无烟火。
“此言不错。”
崔膺缓步从雕花门走进,不知在外听了几许,“隐于市者不乏贤能,火寓,为师教导过你多少次,不可恃傲于纸上字句,还需躬行格物,尔曹读书人,岂可四体不勤,一叶障目?”
“是,学生知错。”
韩火寓连忙起身揖礼。他又转向胤奚,惭惭一揖:“方才是我失礼了。”
胤奚没有他那荦荦典雅的风姿,沉静得像水下幽深的藻荇,微微颔了下头。
他这才想起去看女郎的反应,连忙转头,正对上谢澜安注视他的双眼。
胤奚猝不及防,睫毛颤了颤,忙又将眼移开。
谢澜安看着胤奚,是因忽然记起来,他之前的身份是坊间顶尖的挽郎。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胤奚凭这把嗓子,已经做到挽郎一行的状元了。只不过这个人人活时都不屑、人人死后离不开的“贱业”,在她的这座议事厅里,不被人放在眼里。
所以胤奚周旋于此,相当于将过往二十年的人生经验抹零,重头开始。
谢澜安并不是个慈悲心肠的人,她狠得下心让那些武婢经受和男人一样的千锤百炼,她自己从重生以来,经历了一场又一场人心险恶,也未尝觉过苦。
可是这一刻,她看着那张不显山不露水的脸,波澜不兴的心窝突然有一块指甲大的地方,软了下去。
玉不琢不成器。
却莫名不愿在这个风月都不乱体痕的小郎君身上,严雕狠琢。
有的人逆水行舟,也有人逆风执火,已有烧手之患。
郡学的塾舍中,老塾长委婉地对楚清鸢道:“你的人品与才学,我都知晓。只是如今你的名声不好听,再在塾中教书,只怕对学塾的声誉……”
楚清鸢着一身洗旧的浅蓝襕袍,一双眼陷在鼻梁眉弓的阴影里,神色不辨。
未等塾长说完,他已道:“清鸢明白,不会让先生为难。”
老塾长看着眼前这意气消磨的年轻人,确也为他惋惜,想了想,提议道:“眼下你仕途之路无望,不若投去北府,或能做个幕僚、记室。我记得你曾作过一篇《北伐论》,心志昂藏,去另辟一条蹊径,未尝不能柳暗花明。武将么,没有那些文人相轻的忌讳,我还识得些熟人,可为你荐一荐。”
楚清鸢默然一瞬,摇头道:“多谢先生好意。”
但他怎能离开金陵。
他无根无脉,去了前线不被人看重,随便丢在某个营盘里,等待他的只会是生死难料。反观金陵城内势力多端,瞬息万变,贵人们翻云覆手间便有无数机会。
他需要一个转机回到正轨,他不甘心就此沉沦。
如今朝中被太后把持,谢澜安,又是太后身边无出其右的信臣——那么谢府的动向,便是金陵风向的嚆矢。
他离开学塾后,去了白颂发达后常去的那家旗亭。
正巧白颂这日逍遥无事,逛荡过来买酒。他乍然看见面容清减,唇上生髭的楚清鸢,差点不敢相信这是从前被学里誉为“小潘安”的人。
“……清鸢?”
“子辞。”楚清鸢从白颂身上的那件白地明光锦袍上收回目光,唤出他的表字。
他的中指指节上,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子,此时正捏着几粒碎银,在柜前抬眼问白颂,“你喝哪种酒?”
白颂纳罕地看着他,回说酴醾酒。楚清鸢为他付了酒账,白颂终于回过神,呵呵干笑几声:“你来找我,必是为着什么事吧?”
从前他不学无术,死皮赖脸地巴结着前途大好的楚清鸢,如今调了个个,白颂却没有扬眉吐气的感觉。
只因楚清鸢的那双眼睛太深沉了,沉得比从前更让他捉摸不透。
二人入座,楚清鸢执壶给白颂斟酒,牵动嘴角笑了一笑,“子辞兄如今一日千里,楚某一落千丈。不是特别为着什么,只恐以后再想请子辞一席,便要去黄雀楼那样的地界了。”
白颂打着哈哈,说哪里哪里,听楚清鸢话风一转:“子辞如此风光,想必在谢府很得主君任用啊,最近忙些什么?”
白颂目光微动,听出他在打听主家事,随口“嗐”了声,敷衍道:“楚兄抬举我了,我能有什么可忙的。”
楚清鸢静了静,漫淡地放下酒壶,说:“是了,如今街边乞丐都在唱我的那些事……不似从前那般与我交心,也是应当的。”
“啊呀,这是哪的话,我可不曾这样想过!”白颂怕他觉得自己没义气,这才松了口风,“谢娘子为宫里的太后娘娘做事嘛,才叫尽心尽力,我们这些底下人,自然唯主子之令是听……”
楚清鸢不停地为他倒酒,白颂边说边饮,酒兴上头,话匣子也打开了:“旁的也没有什么,就是近日崔先生上京,谢娘子延请崔先生就北伐一事讲武,府里很有些热闹。唔……这也是谢家主对太后的忠心了。”
楚清鸢眸光冷漫地流转,轻轻勾唇:“是么。”
白颂吃得酒足饭饱,与楚清鸢作别后,醉薰薰地回到了谢府为衣食客准备的代舍。
他一进屋中,眼中的醉气便淡了,忙去沐室冲洗一番,换了身熏过香的衣裳,而后去谢宅求见管事。
出来见他的是二管事。白颂一见全荣,立即赔着笑表功:“今日那楚清鸢果然来寻我了,我便按照之前主家教我的说辞,与他说了。”
全荣点点头,将一个装有金银锞子的荷包递在他手里,说:“做得不错,回去等着家主以后的吩咐吧。”
“诶,诶。”白颂连声答应,喜笑颜开地收起荷包。
他离开前,恋恋不舍地透过谢氏的门阀,往府门里望了好几眼。其实比起钱财,他更想能真正地进到里院,被那位仙人一般的谢娘子支使任用。
楚清鸢离开那间酒肆,布鞋踩上被日光晒得滚烫的石板长街,他倏地笑了。
白颂学问稀疏,却不是傻。他平生精明好钻营,最重利己,好不容易攀上了谢家这棵大树,怎会轻易向外人泄露主家的事务?
除非有人教他这样说。
故意混淆视听,那他说的就是反话。
楚清鸢之前为向谢澜安投名,用心研读过她以往的著作词赋。他一向不信以谢澜安的清高,会甘愿成为外戚的爪牙。
而方才白颂故意提了两次,说谢澜安对太后忠心——
楚清鸢眯了眯眼,虽然他眼下还不能完全厘清内情,但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不对。
他如今已丢了学名,想东山再起,当然得另辟蹊径。
三日后的清晨,楚清鸢经多方打听,终于在市南乐律里的一家伎馆秦楼外,拦下了谢演的车架。
自从谢家三房从乌衣巷搬出去后,三房之子谢演的心气儿就一直不顺。
他自己还没捞着一官半职呢,谢澜安那小娘们居然就成了正三品的内宫御史。前几日,谢演想去那个什么士林馆,瞧瞧被京中士人竞相追捧的地方究竟有何了不起,却因没有拿得出手的策论,受了冷落。
这会儿他才从温柔乡里来,浑身的骨头都泛着懒劲,不耐烦地撩起车帘:“何人拦我车架?”
楚清鸢立身在晨风下,清如露竹,自报姓名。谢演听着这名字耳生,楚清鸢又取出一卷宣纸呈上。
谢演带在身边的詹使检查过那纸张无异,交与郎君。谢演枯着眉头一手扯过来,展开看了两行,眼神从困倦不耐变得清醒了几分。
他瞥眼看着车下之人:“这是什么?”
到底是出身世家的人,谢演的学问虽不及长兄谢策,眼力还有几分,看得出写这篇文章的不是俗手。
楚清鸢回答:“这正是郎君您所写的《北伐论》。”
谢演捻着那页纸,眼中终于流出感兴趣的神色,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寒酸书生:“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楚什么鸢,谢含灵看不上的冤大头嘛。怎么,没处去了,想投奔我?那你岂不就是三姓家奴了?哈,哈哈哈!”
他肆意的笑声回荡在香阁错落的长街,惹得许多彻夜作乐的歌姬乐伎们开窗观瞧。
不知哪扇菱窗里掷出来一条杜鹃手帕,裹着浓郁刺鼻的胭脂香,打在楚清鸢的脸上,又飘飘然落在他脚下。
楚清鸢始终垂首,一言不发地由着谢演笑。
谢演笑够了,又往纸上瞟几眼,不得不承认,确实好文采。
可这就更可恨了,凭什么一个下等出身的寒士,写得出这般锦绣文章?
他略作寻思,看向楚清鸢的笑里含着凉薄,“想跟着本公子,也行。但你要记住,我可不如丹阳郡公好性子,若教我发现你故技重演,是想借我的力攀附更高之人,你自己知道后果。”
“多谢郎君,清鸢不敢有二心。”
楚清鸢目送着谢府的马车驶去,慢慢松开紧握的掌心。
那上面,刺进肉里的指甲印血迹斑驳。
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勾践尚有三年蛰伏。楚清鸢,何事不能忍?
谢丰年新淘弄来一套独山玉棋,每颗棋子都有正反两面,一半白子一半黑子,瞧着新奇,颠儿颠儿地送到谢澜安跟前。
谢澜安手里把玩着一枚棋子,听了管事的汇报,微微一笑。
以楚清鸢聪明谨慎,当然会察觉到白颂在故弄玄虚。疑心生暗鬼,他这会儿大抵觉得白颂说的都是反话,不由自主往深处去揣测了。
猜吧,想得越深越好。
谢澜安的眼神冰冷而嘲弄,漫不经心地盯着那颗白棋,弹指一翻,由白转黑。
“往上爬吧,爬得不够高,摔下去的时候怎能感到碎骨之痛?”
芮秀峰在谢府留心观察了胤奚几天, 这日当这个年轻人路过庭中,他蓦地抛出一只橘子。
胤奚怀里揽着几本书,下意识空出右手接在手内, 转头看见人:“芮先生?”
他正赶着去向女郎还书, 她今日难得休沐在家。胤奚不动声色地望向灰袍男人。
芮秀峰满意地点点头, “筋骨出众, 反应灵敏, 是块好材料。”
他开门见山:“可愿拜我为师, 学我芮门的功夫?”
胤奚脚步驻了驻。
他筋骨出众,反应灵敏?如果这几年在庾洛神时不时心血来潮的追捕逗弄下,被迫学会的反抗也算的话。
若是大街上遇到对他这样说的人,胤奚理都不会理睬。但眼前是连女郎也敬佩几分的武道宗师,他便拿出点耐心,道:“蒙先生错爱,胤奚顽愚,恐负所望。”
芮秀峰沉眉:“莫非你不知我是何人,小觑我芮家枪不成?”
胤奚摇头, “是胤奚无心于此。”
他礼数周到地行了礼,便去往上房。芮秀峰盯着他脊柱端正的背影, 忽道:“想留在谢娘子身边?”
胤奚身形一顿, 在阳光下回头。
芮秀峰轻抖衫脚笑了笑, 眼里露出经世之人的老成:“看得出来很奇怪吗?小郎君莫不是以为, 这座府里只有我瞧得出你这份小心思?那你可知, 谢娘子身边人才济济,个个不凡,为何从无人出面阻挠过你?”
胤奚目光幽静地注视他。
无足轻重。
芮秀峰接着循循善诱:“因为小郎君身无所长,无足轻重啊。”
“你想想, 谢娘子是何等玉树琼葩的人物,她的追随者层出不穷,甘为她死生者也大有人在。追逐光风霁月是人之常情,可是你凭什么,让谢娘子多看你一眼呢?”
真不是他一把年纪还要对一个小辈攻心,而是他急于将家传绝学传承下去,难得遇见一个好苗子,便舍不开手了。
他选徒严苛,这些年也只把阮伏鲸看在眼里。之所以相中胤奚,不是芮秀峰随便拿滥竽充数,他眼光精毒,看出此子身轻骨重,神华内敛,极契合他的武学路数。
虽不能像阮伏鲸一样习练大开大合的枪法,但学他的内门心法,却更为适合。
芮秀峰看着脸色变得有些雪白的年轻人,慢悠悠地加码:“想在这等高门世家里有一席之地,若无亮眼的本事,很快就会泯泯于众人。可你只要跟随我习武十年,我必让你不输今日之阮伏鲸!”
胤奚轻轻动眉:“十年?”
“很快了。”芮秀峰背着手说。他是怕一上来吓退年轻人,才往少了说,世间想要问鼎武学巅峰之辈,十年够做什么?入门而已!
岂料胤奚平静地说:“我不学。”
“你不学?!”芮秀峰锐目瞠起。
胤奚左右观望,见四周无人,才慢吞吞地说:“多谢先生的美意。我自知晓,这里人人文韬武略,都是家学渊源的童子功培养出的人中龙凤。
“他们有先我二十年的优势,我纵有心赶超,我苦读十年后,他们已读书三十年,我练武十年后,他们已练武三十年。我十年后不输于今日之阮郎君——又岂胜得过十年后的阮郎君?”
芮秀峰被他一语点破话中的漏洞,无语之余,心中却对他更多了几分欣赏。
年纪轻轻,看得透啊。
更何况……胤奚低头看着手里的橘子,他如果花几年、十几年的精力,一心扑在学文习武上,那谁来花心思让女郎开心呢?
女郎身边并不缺得用的人,他在议事厅这些时日,看得分明:何羡有计会之能,乐山有耳目之娱,谢大郎君被誉为荒年之谷,谢小郎君被称为丰年之玉,鲸郎君有不世之勇猛,贺娘子是巾帼之同契。以至于松隐之画、玄允之卫……大家各有其职。
这些都不是他的位置。
他观女郎的日常处事,待人接物滴水不露,处理庶务井井有条,她智计高迈、八面玲珑、精力胜人、心渊似海……胤奚从未见她有过失态或疲惫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