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by晏闲
晏闲  发于:2025年0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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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宝姿犹豫一下,轻轻点头。
娘子对太后娘娘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的心跳都几乎停了。
庾洛神在长信宫说的话,唯有宫里人才会知道,而那日在东正寺暗中相见的郗歆,又是陛下身边的人,所以这条消息无疑是陛下想向娘子示好,拉拢娘子。
她之前还以为娘子拿下拨云堡,会暗中经营,又或者即使禀告了太后,也会寻个借口将陛下从此事中摘出去,两边不得罪,好给自己留条退路。
这对娘子来说不是难事。
贺宝姿心中毕竟还有“天地君亲师”的纲常约束,觉得即便少帝势弱,终究他才是一国之主。
谢澜安神色悠然,交叠着双腿,随手掀开窗帷看着宫沟旁的御柳,“一棵参天之材在长成前,幼苗细弱,不妨多施以一点耐心——但此期间,有现成可以遮蔽荫凉的大树,你不乘么?
“当然是谁在此刻好用,我就用谁了。”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让贺宝姿全身的寒毛瞬间炸开。
那可是太后与陛下……在娘子口中,却仿佛两颗黑白棋子,容得她随意挪动置换!
贺宝姿从未见过这等心性、这等格局的女子。从前她只知敬服她,今日近距离地看过谢澜安如何算计人心,如何颠黑倒白,贺宝姿头一次萌生出一种……怕。
她望着那张腻如玉雪的侧颔,犹豫了很久,还是如实问出心中所想:
“娘子对我坦诚相告,就不怕我……”
谢澜安今日笑的次数有点多,因为她真的觉得宝姿很可爱,她转回视线,笑眯眯说:“你现在就回宫去告密,看看太后是信你,还是会变成和肖浪一样的下场。”
贺宝姿也不是蠢人,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娘子信任她,却不妨碍她对所有人心变化,都有应对后手。
凭娘子的心计手段,雌黄口齿,谁想反她才是自寻无路。
贺宝姿的隐隐畏惧变成了心悦诚服,跟着女郎,官运绵长!

谢澜安遇刺, 在朝野引发了一阵余波。刺客尚没有踪影,却坚定了庾太后北伐的决心。
有人动谢含灵,便是对她怀有敌意, 庾太后自先帝驾崩后执掌朝纲近二十年, 不容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
大司马也掐准时机上书请战, 言愿伐胡。两省在内宫的施压下, 不得不批红, 由此军旅备战, 一入秋便即发兵北上。
另一边谢澜安兼任了骁骑营中领军,朝会上,百官同贺。
哪怕御史台有零星的反对声,小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皆被这位谢直指一时冠盖京华的风光盖了过去。
长信宫新换了一批宫娥,不久后御前也调走一批人。谢澜安听到只当不知情。
未成势的松楠想和巨木掰手腕,总要折几回骨头,才能更硬。
她新官上任,在黄雀楼宴请骁骑营诸将官。
凡牙门将以上官阶者, 都有名有姓地出现在宴请名单上,楼下坐的则是立射营的校尉军官。立射、积弩素不分家, 故而积弩营的头目也得以沾光, 来吃谢中军的席。
这两个营从前连做梦都不敢想, 他们有一日还能和骁骑营的那伙将种子弟, 平起平坐。
要知道立射营和积弩营, 没有巡防之权,只是个为六大营保养皮靶箭弩、存储器械的所在,油水最少,挨累最多, 一向被戏称为“鸡肋营”。
哪承想谢娘子心思细腻,有好处竟然还想着他们。
谢澜安包下了整幢黄雀楼,人还险些坐不下,可见这位新长官出手之阔绰。
肖浪在狱里拘押了几日,谢澜安仿佛某天忽然想起来这一茬儿,才抽空向太后求情,把人放出来了。
肖浪瘦了一圈,那副皮包颧骨的尊容更显阴鸷,但他为谢澜安倒茶时,卑躬屈膝的姿态做得很足。
他当着众弟兄的面说:“无谢中军便无肖浪,今后我唯中军马首是瞻。大营中谁敢跟谢中军耍心眼儿,我便收拾谁!”
他身后那些曾经归他麾下的禁卫,无不点头喏喏。
一个年轻小娘子能踩着两位护军大人上位,成了他们的头儿,他们哪里还敢小觑?
过道另一侧,以王巍为首的十来人却神色犹疑。
肖浪回来复职了,他们的头儿雷震却没有,太后能容许自己养的狗不会护院,却不能容忍他变成吃里扒外的狼!骁骑营之前一直分成左右两派,明争暗斗许多年,姓肖的投靠了新主,他们兄弟将来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了。
王巍霍然起身,走到身穿天雪白缭绫衣裙的女郎座前,“咣当”一声,解下身后沉实的斩马刀,撂在她面前。
谢澜安纤细的手指捏着酒杯,垂眉看着那刀。
肖浪正要发作,王巍已粗声戛气地说:“请女郎恕罪,王巍是个粗人,不大会说话。关于女郎遇刺的案子,卑职听到些风声,肖护军怀疑其中一个使刀的刺客是我?偏巧卑职那日在外独宿,确无人证,只能说一句问心无愧。只怕女郎信不过卑职,那便砍卑职三刀,我以血自证清白!”
“王巍你反——”
肖浪斥声未落,谢澜安伸手抽出那把厚背长刀,斩在王巍身上。
只听一道刺耳金音,电光石火,所有人死寂。
……王巍怔立在原地许久,方确定自己的肚肠没有流出一地。
他迟迟地低头,只见自己身上那件裲裆甲的腹部,多出一道醒目的深沟,再深一分,必会见血,做不得假。
谢澜安拄刀起身,喝了杯中酒,扔掉手中刀,眉目凛凛地发笑:“怎么,仗着自己蛮,就浑不吝?我若当真追究,你进了内狱遍尝过八八六十四套刑具的滋味,还能如此硬气?是不服我,是觉得我一个女人在营中待不长久,所以今日我请客,你们带刀?!”
王巍色变。
肖浪垂眼不着痕迹地往她手臂上扫过去,心里迸出一句话:这女人是真狠。
谢澜安将那只震麻到失去知觉的右手,自然而然背在身后。
为了这一招,她请表哥监督自己挥刀练了一千次。
胤衰奴尚且能为达成目的,提起三石的石头,她岂会不做临事机宜的准备。
“诸位别想错了,”谢澜安冷冷看着席间,“骁骑营从前什么规矩我不管,我来以后,便不许有抱团对立、互相踩压的勾当。不服的,我上头有司徒假节,假节上头有长秋,长秋上头还有太后!”
她今日没穿官服,一身雪白柔软的纱裙立于群英之前,气势不减一分。
反而是这群校场里摸爬的禁卫,被震得说不出话。
短暂的死寂后,王巍如梦初醒,屈膝下拜:“卑职失礼……请女郎恕罪!”
谢澜安:“女郎?”
王巍说:“谢中军!”
谢澜安背手而立,垂眼看他,“既是你送的孝敬,这一刀便赏你了,我相信都节不是刺客。今后任何人都不准再提此事。”
她缓缓扫过周遭众人,英戾的眼中透着威仪,“但下次,不卸兵刃出现在我一丈之内者,军法惩处!”
“是!谨遵谢中军之令!”
这一回大伙儿同气连声,答得斩钉截铁。高亢的声音穿透地板,传到楼下,差点让端着食盏送菜的酒博士摔了盘子。
谢澜安最后看众人一眼,换成慢条斯理的声气:“你们慢慢吃,我今日订了好酒,管够。”
说罢她提步下楼,行过处,人人摘刀。
肖浪垂首等谢澜安离去后,方怜悯地扫一眼冷汗布额的王巍。
你说好端端的,你惹她干嘛?
回了家,阮伏鲸替她包扎手的时候,还时不时皱鼻蹙目地瞪她一眼。
这放在阮伏鲸身上,已是对谢澜安最严厉的表情了。
“有人说劳力者治于人,又有人说一力降十会,用在他们身上,还是后者管用。”
谢澜安当时不觉得如何,登上车后才发现右手虎口震裂,绽出血来。
这只手交给了表哥,她另一只手还握着一卷大玄上一次北伐时,留下的粮草调运卷宗。
她边琢磨事情,边好整以暇地说:“表兄别瞪我了。都是不得已。”
不得已,我看你是乐在其中!阮伏鲸心中有气,只是这气不是冲着谢澜安,而是想把那些和表妹不对付的人,通通砍瓜切菜。
他火气滔天,手下的动作却放得很轻。包扎完,阮伏鲸觉得一般的打结不好看,拿捏着力道给表妹系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谢澜安的右手已抬不起来,却仿佛不知疼,眉头都未皱一下。
玄白对外称重伤不起,这些日子一直避在府里假养伤。谢澜安右手暂且不便,寻了由头休沐真养伤。
闲居期间她还愿意见的外客,便只有安城郡主与何羡了。
安城郡主不知道谢澜安受伤,只听说了她在黄雀楼震慑属下,好不威风,不知怎的转了性情,命人打造一副鎏金的铠甲兜鍪,别别扭扭送上门来,说是送给谢澜安的升迁贺礼。
谢澜安自从生辰宴过后,还未见过陈卿容,听说她登门也是意外,将人请进来,收下这份好意。
厅子里,她微微低头,观察对面陈卿容的神色,问:“你不生我的气了?”
她身上不擦香粉,呼吸间却兰气幽香,一靠近来,陈卿容的脸倏地红了,跺脚,娇斥:“都说了,不许这样和我说话!”
养尊处优的小郡主脾气说来就来,她要走,又有点在意谢澜安身后的那名大个女郎。陈卿容对比着兜鍪的高度,看那个英气女郎几眼,轻咬唇瓣,转过头认真交代:“你可不许把我送你的甲胄给别人穿!还有,我才没原谅你呢。”
谢澜安乐不可支,过后命人将那副金甲供进了骁骑大营的公舍中。
何羡的心思更单纯些,自从发现了谢府藏书楼的藏书之丰,他便一股脑地扎进这座宝库,也不怕人说他攀附新贵。
反正主家不赶人,他便往来借书。
这日谢澜安却在书楼底下等着他。
束梦站在她身后,娇细的怀里捧着几摞高的卷宗,摇摇晃晃保持着平衡。
何羡有些意外地走近,谢澜安手指往那些纸堆上一点,开门见山:“上一次北伐战中,户部入档的账,有没有兴趣算一算?”
何羡更为怔营。
说实话,在谢府出入这么久,他依旧看不透谢娘子是个怎样的人。
他既不明白,谢娘子身边既有那么多优秀的郎君为伍,本应当眼高于顶,为何还愿意对他这样的平凡角色和善可亲,大开方便之门?也不懂得,她是如何做到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听政又掌兵的。
她所求又为何?
“我……”何羡思索了片刻,谨慎地问:“这是户部不示人的密档吧?”
谢娘子协同督办北伐事宜,自然可以调看,他却没这资格。
谢澜安轻描淡写地说:“户部不是姓何么?”
何羡一愣,苦笑起来:“那个何和我这个何,可不一样啊。”
“那要试一试才知道。”谢澜安眼里闪着淡然通透的明光,慢悠悠道,“除非郎君觉得,自己的数术在何氏里算不得数一数二,担不下这摊事。”
何羡再不聪明,也明白了谢娘子绝非只是让他算算数这么简单。
他斗胆对上那双镇静清逸的眼眸,忽然有种直觉,只要他今日点了头,他和他阿父清苦的生涯,很快便会天翻地覆。
这是一位虽令人不知底里,却依旧莫名信服的女郎。
至于他的数术,当然数一数二!
因为其他家族兄弟根本就不稀罕碰这玩意!
少顷,何羡吃下这个激将法,伸手从小婢子手上接过累累卷宗,沉下一口气问:“娘子要我算什么?”
“军粮从京城批红到调配到位的时间、运送人力、输送时长、消耗速度……”谢澜安早已在心里考虑周全,一连串报出来,最后加重声音,“越细越好。”
“好。何某……”何羡不自觉点头,还欲说什么,忽然看着一个方向顿住了。
他的对面,一个白衣郎君手拿着一本书,漆黑的眼仁正静静望向这边。
谢澜安随之望去,看见是他,唇角松松一勾。
唇红眉黛,容颜雪白的小郎君,仿佛在没有树荫的夏日下多站一会儿,日光就会晒化了他。
印象里好像有些日子没瞧见他了,谢澜安招招手,她这里有荫凉。
胤衰奴被她发觉,抿唇矜持地走来,身上轻麻质地的衣摆随着行步轻拂,含有柳动涟漪的风致。
他轻唤了声“女郎”,不好意思地垂低眉眼:“这书上我有一处不通,不知女郎空不空闲?”
那日谢澜安给他书时说过,他有不懂处可以来问。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但胤衰奴一次也不曾用,他一次也没有因自己的私心,去打搅有大事要做的女郎。
可今日谢澜安与别的人在一处说话,他就有不懂的问题冒出来了。
这边的事已谈妥,何羡识趣,与这位小郎君点头致意,向谢娘子告辞,去藏书楼里啃卷宗。
只是离开时不免猜测,这名郎君和谢家娘子是何等关系,长得也太……出挑了些。
胤衰奴还是半敛着眼,伸出淡粉色泽的指甲,将书上费解的词句,指给谢澜安请教。
谢澜安搭眼一看,随口答了,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他,“这都不明白?”
“我笨。”胤衰奴过了会儿,从唇间轻溢出两个字。
轻瑟低落的语气,仿佛不是在恼自己笨,而是撒娇着,求你教教我。
谢澜安也不知自己怎会产生这种臆想,明明他的脸上连一丝多余的神色也没有。
她往他手背的朱砂痣瞥一眼,留意到那身麻衫,展扇笑道:“听说,你不穿府里做的衣裳,嫌我这里裁缝的手艺不好吗?”
她与他说话时总是很放松,玩笑话信口拈来,胤衰奴当然知道。他低头道:“我有衣裳穿。”
谢澜安点头,她不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好意,以免被这心思敏感的小郎君当成施舍。
她用眼睛丈量了一下他的身高,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唤来岑山:“我从前的衣服,都烧了吗?”
她从前的衣服,自然便是男子衣装。岑山近前,难得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娘子恕罪,娘子当时让烧,仆烧了几件便舍不得了,一直收在耳室里没动……”
他话未说完,胤衰奴下意识拧眉:“不能烧。活人烧衣,不吉利的。”
他自幼浸淫家学,最知道这些忌讳。
谢澜安半侧着身背对他,便没看见他眼底宛如错觉般一闪而过的强硬。她回眸笑说,“那便送你了。”
胤衰奴抱着书愣在那里。
谢澜安看着他:“都是些旧衣,也不会额外花费公账。若换作旁人,纵使烧了剪了也不能染指我的旧物——你却没关系。
“所以你若喜欢,便留下几件。”
不为别的,他殓她骨,她送他衣,就当续上一点香火情。
女子的声音清朗大气,胜于五月骄阳,烧得胤衰奴快化掉。
你却没关系。
为何他却没关系?为何……对他这样好?
见胤衰奴久久不语,谢澜安无所谓地哦一声:“那还是烧了吧。”
“我要。”胤衰奴抢着说。
然后他便看见女郎笑得一脸得逞,连鬓发都跟着轻摇。
他从没见过她一本正经地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她总是如此漫不经心,仿佛世上没什么事值得她特别上心,连笑也是。
以至于这片刻的笑容也像转瞬即逝的恩赐,让胤衰奴指骨缝里泛酸,想要握住什么,却无能为力。
他们相遇的那夜,昙花开时,他其实看见了。
全天下的昙花也比不上这一个笑。
岑山迟疑一声,没有立时去办,觉得不大妥当。
送吃送喝都无妨,可这衣物不比其他,最是私人,何况还是家主上过身的。
但谢澜安并没想那么多,她决定的事也没有更改的余地。傍晚时分,她成年后所穿过的春衣夏衫,秋氅冬裘,各色锦缎,各式花纹,有的还是簇新没上过身的,全部一包一包送进胤衰奴的屋里。
占据了他整张床榻。
对门的文良玉看得一愣一愣,慌忙望天:“下雨了收衣吗?”
当最后一包送完,胤衰奴走到门口,关上房门,又用微颤的指尖多此一举给门加了把栓。
他转过身,看着满满当当的床榻,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起小扫帚喜欢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像掉进米缸里的老鼠。
他好像突然忘记了自己的卑低,忘记了从小爹娘便教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可以拿……他本想从床上挪开眼睛,可最终,他还是颤抖着拨开自己的衣襟,解开自己的腰带。
他小心地取出一件白底流水纹大袖襕袍,一丝不苟穿在身上。
谢澜安从来不用薰香,但大户门庭浣洗烘干衣物时,总会用上昂贵的香料。
那些无迹可寻的香气,渗入丝丝缕缕,是贵族子弟高不可攀的神秘,是隔绝高族与寒庶间最简单的一道门槛。
现在这香,覆在他身上了。
脱下来,姓胤的,你不配。
他双眸黑得像墨,伸手却拢过衣领放在鼻尖下,轻轻地嗅。
夜阑人静,各院都将歇息。无所事事只能在主子院里的高槐上守夜的玄白,正百无聊籁,忽见视野下方闯进一个人影。
煞白一团,义无反顾走向正房的门廊。
他“嘿”地一声吐掉嘴里的草梗,这睡觉的时辰还敢往内院来,太放肆了吧!
不等他纵身跃下,胤衰奴已停在廊阶外。
他对着那片未熄灯的菱窗,声音沉淀着夜色的浓重,说:“女郎。”
寝室内,束梦正服侍谢澜安换衣,听见男人的声音蓦地一愣,看向娘子。
谢澜安身上披着一件黑色夜行衣,抬起雪白的手调整着兜帽,没有停下动作,只是脸色不明。
室外,胤衰奴在幕天席地间,一字一句说:“庾洛神逼迫我,我从未屈从于她的淫威。她抓住我,我便反抗;她让我动弹不了,我便细细告诉她我摸过多少死人,抬过多少棺椁;她给我用药,”胤衰奴闭了闭眼,“我便背风水墓穴诀,恶心她……我没有让她碰过我。”
他轻簌着长睫,剖开自己的过往。
他怕女郎以为他不干净,更怕她即便如此以为了,却一点也不在乎。就像不在乎其他事情一样。
他想让她知道,尽管胤衰奴在世间微不足道,但绝不会辱没谢含灵的衣冠。
“女郎,我是干净的。”

月光下的庭院, 清夜片尘无。
阮家父子就住在谢澜安的隔壁,尚未安歇,听到院里的动静, 很快推门而出。
玄白从树上落地时, 谢丰年也听到动静过来瞧热闹。
谢家人对于胤衰奴的印象, 还停留在他是个被澜安随手搭救下来的可怜人上头。
虽然坊巷多谣传, 说谢娘子与庾夫人为了一个优伶大打出手, 其实了解她的自家人都知道, 以澜安的脾性,她冲冠一怒需要为别人吗?无非是自己不想忍那口气了。
过后澜安果然只是将人留在客馆,不亲不疏,此人自己也安分,于是谁都没有太放在心上。
可今夜当他们看见胤衰奴身上那件逸逸白服,甚为眼熟,神情便有些变了。
谢丰年最维护阿姊声誉,目光一沉,磨着牙第一个上去。
却被若有所思的阮伏鲸略微拦了拦。
他还记得, 那日这个年轻人拼命提石礅的样子,以及表妹注视他时, 那种少有的轻快眼神。
胤衰奴知道有人在看他, 他目光轻敛, 身姿笔直。
这身大料挺括的襕袍穿上他身, 没有沐猴而冠的寒酸, 反似旧物契合了新主,有一点贞枝肃直,亭亭孤松的味道。
有人人靠衣装,有人衣衬人表, 骨架清绝的胤衰奴属于后者。
何况他本就生得好。
寝室,谢澜安一张无情无绪的脸,被黑衣托衬得雪白。
她瞟了眼柱幔旁仙人捧露盘的更漏,马车已经在后巷的角门外等。
“叫他进来。”她说。
束梦真佩服娘子在这种时候还能心平气和,转身出去,站在廊子上传话。
“他凭甚——”谢丰年听后,双眉倒吊。
小少爷反对的话才出口半句,胤衰奴一默,再一次用不曾刻意压低的声线道:“不敢惊扰女郎,我说完便走。我……只是想请女郎放心,衰奴不会行有辱贵宗门楣之事。”
——“女郎请放心,清鸢志白伏坚,定不会有辱女郎的用心教诲。”
两道相似的话语,隔着时空重合。
谢澜安在烛火色中,神色冷隽如霜:“你给我进来!”
胤衰奴听见这一声,顿了顿,听话地拾阶走进屋中。
莫说是他,便是其他人也鲜少听过澜安明显含怒的口吻。
那门一关,隔绝了外头人抓耳挠腮的视线,胤衰奴灯柱子似的戳在门口不动了。
屋中无燃香,无香胜有香。
小郎君眼睛老实低着,绝不四下乱看。
“进来!”
外室里面连通着内寝,胤衰奴唇角微微抿住,片刻后,乖乖向里挪步。
不等他那乌龟步速走到里间,一阵清冷的步风袭到他面前。
胤衰奴下意识抬眼,入目是一件夜行衣。
他聚墨的眸色便怔怔散开了。
他的反应很快,“我、我是不是耽误女郎……”
“我问你,”谢澜安在他对面,眼睛隐在兜帽的阴影之下,“若有一女子,因无法反抗恶人的暴力而失贞,你可会觉得她不干净?可会朝她吐口水?”
胤衰奴心头一凛,“自然不会。”
“我再问你,”谢澜安逼近一步,“又有一女子,在胡人掠夺村落时落入魔掌,过后生下了孩子。村人憎恨匈奴,便要烧死这个孩子,你会添上一把柴吗?”
胤衰奴后退一步,神色动容,拼命摇头,“我不会……”
“那么你来这里跟我自证什么?”谢澜安的袍角都像带着风,“世道对弱者本已诸多苛责,你是觉得我会因为这种事,作为亲疏一人的根据?还是觉得我没事找事,是为了给自己的旧衣找个完美无瑕的新主,才给了你?”
“不是……”胤衰奴从未见过她生气的样子,眼含水光,抬手按紧自己的交领。
生怕她把送给他的再收回。
束梦在一旁惊讶地看着这个白着小脸,捂着衣襟的漂亮郎君,啊?你颤颤抖抖地躲什么?仿佛娘子要欺负你一样?
胤衰奴睫羽轻颤,“女郎胸怀高广,是我念头窄了……”
谢澜安凉笑:“你念头窄吗,我看你主意大得很。你故意选在这个时候来,就是想让里院的人都听到,好撇清那些闲言碎语。你说那些话,一是不想让我沾上什么莫须有的污点,二是不想让人误解我是色令智昏之人,是吧?怎么的,我要不要谢谢你?”
胤衰奴听到“故意”二字,睫毛就不抖了。
他浑身的力气一静。
瞬息后,他腼然抬起乌黑的眼眸,“女郎真厉害,什么都瞒不过女郎。”
男子嗓音婉曼,带一点鼻音:“我错了,自作主张惹女郎生气。”
挨了骂,就承认,还不忘打乖。
谢澜安想起姑母过去养的一只雪花狸奴,闯了祸后就爱把脸儿埋进毛茸茸的双爪,往人的脚边蹭。
仿佛记忆太深刻,连心尖也真实地发起痒。
她拢了拢肩侧披风,兜帽遮住眉眼,步履飒飒地往外走。
胤衰奴在她目不斜视地经过自己时,心头一空,谢澜安回头:“跟着。”
深夜的里坊寂静如水。
摘去徽记的马车驶过长乐桥,允霜驾车,往亲仁坊的方向赶去。
车厢里,羊角灯薰氲着暖黄的光,小几上备有夜宵与茶水。谢澜安居中坐着,转头看去。
胤衰奴身上披着出门时允霜匆忙找来的一领黑缎斗篷,勾在他匀停的身材上,像一袭流光的墨。
墨下是她的衣。
从跟随谢澜安上车开始,他便坐在离车门最近的厢座角落,不问去哪,安安静静。
只是看起来乖巧而已,他有他的倔。
谢澜安想,就像斯羽园夜宴上,他在手里藏了支磨尖的簪子,像表面服软的困兽藏在掌心的最后一根利爪。
她之所以能看透,是因为,她曾做过一模一样的事。
之前他不愿意接受管家裁衣的好意,谢澜安也能明白,这个蔫声细语的小郎君是想在谢府少受些恩惠,多一点底气。
今日得了她的旧衣,他依旧不能心安理得,于是又有了先前那一幕。
他想尽可能地与人平等一点。
他在维持自己的尊严。
人心么,没什么意思,谢澜安只要想看便能看得穿。
她曾见过无数生死相,老病相,枯朽相,虚无相,沧海桑田千变万化,到头无非一场空。
看久了,也看累了。
但她永远记得,胤衰奴在断崖下向她俯身时,落在他白衣上的光。
尽管那可能只是雨后虹光折映下来的又一场虚无。
但是很暖。
所以她对他的纵许终究多一些。
今晚的无名火,也不全是冲着他的。
“每个人都有恐惧,怕得不到,怕失去已拥有的,于是向人恳求、解释、索取、将自己的可怜之处摊开给人看——这是最下成的办法。”
安静许久的车厢响起女子清泠的声音,轻若雾岚,仿佛只是偶然想到,便随口提起。
“阿奴,”她说,“永远不要暴露自己的软肋。”
她之前除了扔给他几本书,没有教过他什么。
这是她教给他的第一课。
胤衰奴浓黑的长睫掀扬,像一针被刺入心底见了血。
他的血里战栗起一簇火。
“记住了。”他很快稳了声音,一脸好学地点头。隔了会儿,他又失神呢喃:
“可是我不确实自己做得到……我的软肋,都是展开给女郎看的,收不起来。”
一阵不防备的悸麻窜上谢澜安的心尖,噬了她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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