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凉亭之下,老者一袭黑袍却是依旧一副清闲的模样,青山军来他府中驻守了三日,他便在府中研究了三日的棋局。
管事低垂着眉眼往凉亭而去,他走过廊下,穿过几名兵士注视的目光,不禁觉得后脊发凉。他快步来到老者跟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大长老看了他一眼,自嘲道:“这府中如今还有什么是不为人知的?但说无妨。”
这话说完,他又扫了一眼廊下守着的兵士,这些人奉了主家之命将太祀几位长老的府邸围了个严实,霭山上的情况他们是分毫打探不得,但见如此阵仗,山上应当还是发生了什么。
其实,无论庄翎月是否事成,只要她在太祀众人的眼中从裴钰的房中走出,这件事便是落定了。
念及此,大长老又执棋,研究起了棋局。而一旁的管事却是眉头紧蹙。
“主上,庄氏那边发现大姑娘三日未归,已经派了人私下去搜寻。”
得闻这话,大长老执棋的手却并未停下来,甚至连头都未曾抬一下。
“庆芳院的可回去了?”
管事摇了摇头,“那边回消息,未见人下山。”
得了管事这话,大长老更加笃定自己心中的想法。
“钰儿如今正该是在气头上,哪里会轻易放人走,过几日待他气消了,知晓以大局为重,便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庄氏那边你无须回应。”
管事听他这话倒是丝毫不急的模样,但如今府中被这般围着,众人出入都受到限制,当真是不便。
见老管事一脸的为难,大长老却是笑了,“这点阵仗便恼成这样,你当真是老了。”
自下了这个决定,他便知晓会迎来怎样的下场,但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慌乱又有何用。
这一切都是为了裴氏……
念及此,老者所执之棋方才落定,在玉质的棋盘之上砸出清脆的声响。
话虽如此,但还有一件事让他不太确定,便是今日已然是沐浴第三日,山上却无一人下来,也无人来通知太祀传礼……
难不成当真出了什么意外?这个念头还是让他执棋的手顿了顿。
霭山之上,日照刚过山峰,唤醒了一室的生机。床榻之上,一缕晨光穿过轻纱入眼,惊醒了榻边睡着的人。阿笙见天光摇晃着,几分刺眼,遂抬头去看还在熟睡的裴钰,此刻他安静地如一湖静水,就连呼吸都是那般清浅。
晨光在他的身上留下斑驳的色彩,和着这一室的静谧,让他整个人仿似沉睡在静止的时间中。
阿笙正欲起身,却随即察觉到自己被他抓着的手腕,又放轻了动作,缓缓将床边的纱帘放下了些许,正好遮住此刻扰人的天光。
她看着裴钰几分消瘦的容颜,愁思又上眉头。按族医的话道,九公子此番过后怕是要常年调养了。念及此,她的目光不由地看向裴钰那如藤蔓般散在床上的长发,不过三日便有华发滋生。
阿笙满目的愁绪,却丝毫没有察觉他已然醒了,刚抬眼便闯进一片如渊的深邃当中,让她心中微微一滞。
裴钰见她看着自己发呆,倒是饶有兴致地逗她,“我就这般好看?”
他出口的声音带着嘶哑,气息仍有些虚弱,却是带上了惯有的笑,仿似想要刻意地宽慰人心。
但这一次,阿笙却没有随着他打趣,她提了提自己的手腕,裴钰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紧抓着她,待他松手时,阿笙的手腕已然是一片红痕。
“抱歉。”
“你不需要跟我道歉。”
阿笙的声音闷闷的,她顺势坐回了脚踏之上,前日里,族医为裴钰放血,现下他身上还有伤口,阿笙怕自己无意伤着他,便着人将脚踏铺垫了一番,这般坐着也不难受。
裴钰见她伏在榻边,细细地观察着他,仿佛他就是那瓷器做得娃娃般,怕磕着碰着便碎了。
他随即便撑起了身子想坐起来,阿笙见此赶紧去扶,她不知裴钰恢复了几分力气,便索性像前日里那般,直接抱着裴钰将人往上托着,这般靠近让裴钰微微一愣。
阿笙的发丝在他的鼻尖划过,这微痒的触感仿似来自心尖的颤动,他低垂着的眸子中随即闪过几丝笑意,也不与阿笙说清这些事自己还是能做,就任阿笙摆弄着身后的软垫,而后规矩地坐好。
这份乖巧在裴钰身上甚是少见。
“可感觉还有哪里不适?”
见阿笙问得认真,裴钰缓声道:“没有,只是有些乏力。”
见阿笙点了点头,便又不说话了,裴钰不自觉微微侧头去看她低垂的眸子。
“怎么了?”
阿笙摇了摇头。
裴钰顺着她的目光便看到自己华丝难藏的长发,随手拾起一缕,神色淡然地看着。
阿笙以为他在意此事,赶紧开口道:“我问过大夫了,他说可用桑叶煮酒染发,还有好些可用的法子……”
她话未说完,便见裴钰抬眼看向自己,眼中带着几分认真。
“你可嫌弃了?”
阿笙连连摇头,“我不嫌弃你!”
“哦,原来你不嫌弃我啊。”
听着他调笑的话和染进笑意的眉眼,阿笙便知自己又是上了这狐狸的当,诱得自己说出这番话来。
见阿笙沉了眉目,裴钰遂才收了玩笑,缓声道:“我是男子,容貌之事本就不如女子那般在意,这点东西我并未放在心上。”
听他这般说,阿笙心中却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她勾起裴钰落于身前的长发,看得认真。
“庆芳院的几人表示自己并不知情,也并未主动参与,所以我让人扣在了后院。”
“至于剩下的那个,我着人丢去了北边。”
阿笙知晓,此刻“庄翎月”三个字怕是裴钰都不想听到,所以说得隐晦。
“还有便是裴氏族内的人了……”
根据瞰卫的消息,庄翎月敢在霭山动手,是得了太祀长老的属意,阿笙虽然愤怒,却没有立场替裴钰做主处置这些人。
裴钰听着阿笙波澜不惊的话语,却不见她抬头看自己,仿似这般就能藏得住她心中难平的怒意。
她知他尊礼法,对族中长者多存一分敬意,因此不会随意冒犯。
裴钰抬手,带动长发从阿笙的掌心划落,而后缓缓与她十指相握。天光之下,那修长的手轻柔地扣紧她的手,仿似在回应着她心中难解的思绪。
阿笙抬首,看向那双如画的眉眼似被天光晕染上秋季的枯黄,而后听他字字句句道:
“我会亲自处理干净。”
第三百一十七章 传礼
晨光入户,点亮了堂室,一树紫薇的枝桠迎风敲打着窗框,在窗下落了一地的柔色。
书阁外,文仆探了探内里,见庄明道坐于案前,一手扶额,甚是疲惫的模样。
自别院传回庄翎月失踪的消息后,庄氏已然派出了大批人马去搜寻,却依旧不得半分消息,就连别院的人都不知道庄翎月究竟何时离开的宅邸。
庭院外,庄凌峰一袭燕青伏枝服自外阔步走来,他行至廊下,向文仆使了个眼色,后者遂低首离开了。
庄凌峰踏步入内,见茶水滚了许久无人打理,遂亲自提壶置于一旁。
“可有消息?”
庄明道眉头微蹙,他候了一夜的消息,此刻的眼中满是疲惫。
庄凌峰垂首,全了礼数,遂才开口道:
“查到阿月几日前教唆身边的护卫打杀了一个婆子。”
听到这,庄明道的眉头已经不自然地蹙起,他并未打断庄凌峰的话,任他将事情娓娓道来。
“那婆子从前在如意殿伺候,贵妃清修后,便跟着被发放出了宫。”
“阿月近身的一个嬷嬷说,阿月从这个婆子手里买了点东西。”
说到这,庄凌峰顿了顿,有些话当真是难以启齿。面对庄明道催促的神情,他呼了口气,遂才道:
“她从那婆子手里买了些‘媚药’……”
此话一出,庄明道神色一愣,仿似未听清一般,“你说什么?”
庄凌峰沉了眉目,再道:“一种可惑人心智的媚药。”
“不可能!”
庄明道顿失了寻常的儒雅姿态,愤怒地拍桌而起,“我庄氏的姑娘怎么会碰这种下贱的东西!?”
庄凌峰见庄明道气得面色微红,似乎根本不能接受这个说法。因而,他放缓了语气,尽量让自己以和缓的态度解释清楚。
“阿月为了试那药的效果,命人去花巷捉了两人试药,她欲知晓那药可用的最大药量,反复拿那二人试药,导致那女子于夜间死于床榻之上,男子亦癫狂似牲畜一般。”
“此事,寒城府已经开始着人调查,父亲若是不信,可派人一问便知。”
庄凌峰提及寒城府之时,便见自己父亲的神色瞬间冷静了下来,寒城主府向来做事公道,庄凌峰敢让寒城府作证,那么此事便十有八九为真了。
见庄明道面对佐证不再言语,庄凌峰继续开口道:
“父亲,阿月自小便贪恋裴氏主母的位子,能让她用上这等药物的还能有谁?”
裴氏九公子……
这个念头一起,庄明道眼中当即浮现出一抹沉重,他很快便想到了庄翎月此举可能给庄氏带来多大的灾祸,原本疲惫的身子似被抽去了力气,跌坐在了宽椅之上,置于案几之上的手也不由地握紧。
“阿月跟裴氏大长老走得颇近,她敢起这个念头也不是没有依仗。”
庄凌峰继续道:“再者,若非她有意避开众人,别府的小厮怎么会不知她何时离府。”
“那边三日沐浴已过,太祀传礼在即,霭山之上满是裴氏的人,她若当真成功了,裴氏早该派人来报消息了,就怕她自作下贱,却将裴九公子得罪了个彻底。”
说着他又顿了顿,提了提声调,“父亲,那药可是毒啊,若她失败,未能让九公子点头,裴氏如何肯放过她?”
此话一出,他便见庄明道的神色更加凝重了三分,遂又放缓了语气。
“就算我们不依不饶,怕是也得不来裴氏一个交代,却可能被反将一军,任此事被捅到寒城府去,届时寒城府再联合花巷的案子……”
“天下文士面前,我庄氏可丢得起这个脸?”
庄凌峰字字句句,说得庄明道越发沉默。
他是清楚自己这个父亲的,庄氏有太多子嗣,因而子嗣在他眼中远不及家族的利益与荣光。
儿时庄翎菲死于裴氏府中,为了不给世人留下庄氏姊妹相残的污名,他以“人小不懂事”为由保下了庄翎月,众人皆道庄大姑娘得家主厚爱,但庄凌峰清楚,这不过是他们的这位父亲为保全庄氏名声而给的借口罢了。
眼下,天下文士聚集江淮,庄翎月却敢做出如此下作的事。庄凌峰敛了敛眉目,唯怕眼中不经意浮出的笑意被庄明道看到。
他的这个好妹妹,这些年不断挣得大名声,搏得了父亲的欢心,让外人提及庄氏便只会道她庄大姑娘的名号,如今却自己将如此大的把柄递到他的面前,这股子蠢劲当真是没变,到底是不如阿菲,枉费外人还给她冠了才女的名声。
惊雀别枝,倒是唤醒了屋内的人,庄明道沉思了良久,遂才开口对庄凌峰道:
“你在祭礼之前,先去探一探裴氏的口风……”
他顿了顿,深深叹了口气,“人,我庄氏可以不追问,但庄裴二家的情谊不能因此事被破坏。”
庄凌峰垂首称是,唇角的笑意却是如何都压不住。
天光流转,晕染过案几之上,庄明道似无意般扫过庄凌峰的神色,却又恍若未闻地收回了神色。
世家大院之内多的是淡薄的人心,他是这般成长起来,他的子嗣亦然。念及此,庄明道罢了罢手,便让人退下了。
五日过后,裴氏传礼,邀天下文士于明山观礼。裴氏以大祭拜谢先圣南传文法礼教,授天下人明德智慧。
清晨,惜兰园内,一队文仆手持冠冕礼带、太祀正服垂首走过廊下。今日主家正式传礼,太祀接命主持祭拜大典。
前院处,管事垂首接下太祀的召令,心中的大石至此才放下,既然家主肯传礼,那么此事便当该如主上所言,归落于“以大局为重”。
他看了看前庭仆从垂首而过的场景,不由松了口气。今日一早,青山军的人便离了府,这府中一连多日的沉闷终是得以舒展了。
太祀的宝驾很快候在了府门之外,内侍垂首恭候,亦如往常。
管家吩咐着众人按礼制恭迎,未久便见老者身着太祀长服款步走了出来,玄金二色彰显着太祀首席长老的尊贵。
管事正垂首间,却见一名青衣男子匆匆自府门之外赶了进来,他踏过太祀内侍恭迎的正道,在辉煌的天光下踩出一片杂色来。
男子是惜兰园的探子,本不该这般没规矩,但事出紧急,他也顾不得了。
他快步走到管事身边,低语了几句,瞬间便见管事神色大变。
老者微蹙着眉头看向二人,随即便见管事匆匆走了过来,他看了看府门口迎候的内侍,对大长老道:
“主上,庆芳院派上山的女子被直接发放了,庄氏那边依旧未见去的人归府……”
“今日一早,裴相衣的药侍带着新鲜的药材去了祖宅那边,对外是说老夫人身子不太爽利,但那药却是滋补阳气所用,绝非老夫人用药。”
得闻这两句,老者眉间蹙得更紧了些。
“我们的人看到,今日一早五长老是被青山军押着离开宅邸的。”
管事顿了顿,话语间满是恳切。
“主上,庄氏那女娘怕是下了狠手,家主这是要秋后算账,去不得啊。”
老者定静地听完管事的话,沉默了良久,就这般站在太祀迎接的队伍之前,如大风刮不动的山石,他身后的不远处便是惜兰园那一片花田,时而能问道幽幽的沁香,他的前方是天光洒了一地的青石路和那高阔的门庭。
此刻那些候着的人为他太祀大长老的身份而弯腰垂首,那是裴氏赋予他的荣光。裴氏面对天下人执礼,他不可缺席,更不能坏了祖制。
良久,老者深呼了一口气,他理了理衣袖,而后甩手走向了迎接的内侍,由得众人簇拥着上了宝驾,往明山而去。
第三百一十八章 南传祭礼
山岚罩群峰,久弥不散,待东风刺破浓雾,迎初日高悬,洒金芒于草木之间。
霭山天门道,这里是当年南传礼法最终的地点,天门之后,深谷之中,便是当年先圣埋骨之地。千步台阶通往一线天门之处,每一步石阶之上都镌刻着先圣南传礼法的事迹,后人登天门为礼敬先辈,不敢踩踏先人伟业,又另修旁道。
裴氏执礼之处正是天门道之上。
一线天门似一只巨大的瞳眸,直视着来人。当年曾有一个老道自称悬壶道人,他来到这天门道,观那巨石做眼,洋洋洒洒写下过一篇《道天门》论,他将此处比作登仙之路,写出了“三不登”的言论。
其言,无德之人不得登天门、无才之人不得登天门,无才亦无德之人纵使远观也亦是亵渎。
这篇《道天门》中叙述了不少上古传说,将天门道写得玄妙至极,一时在民间传论甚广,自那之后,不少文士虽向往天门道,但却自认才德不显,只敢远观,而少有登道之人。
此次裴氏南传祭礼向天下文士开放,对不少人而言,便是一朝心中圣地。
南传祭礼之始,裴氏十二位隽秀的子弟着文士服,手捧当年先祖南传的十二古卷,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自天门道登一线天门。
天门之上,一人身着万古文渊服立于一线天门之下,长谷的风扬起他几缕碎发,他亦带着白玉的面具,目光却是远眺着天门外那万古长青之地,温润的眉眼似盛满了慈悲。
阿笙与裴氏众人一同立于天门道旁就近观礼,她今日一袭明月别枝服站得笔直。不同于旁人被此刻祭礼的宏大所折服,她只是遥遥地看着那人迎风而立的身影,眉眼微微蹙起。
他身子尚未恢复,却让族医强行施针,才能有今日独立于天门之下的力气。
钟鼓之声自山中响起,太祀长老们手持金铜古卷,于长阶之上礼拜天下文士,而后启乐礼,宣先祖训教。三十六名传礼之人各于天门道三方岔道之上,为观礼众人同宣教言。
千步阶之下,民社文士有幸寻了个好位置,可细细观摩这一场盛典,甚至有人将笔墨带至此处,欲将此景快速记于纸张之上。
那执笔之人探身瞅了瞅步道上首,上面的人他到底是只能看个大概,不由叹了口气,而后看向一旁的聂起,为了参与裴氏这场盛宴,聂起可是不惜装病,才从文史阁告了假来此。
“聂兄,听闻你今日在看当年九公子所作的文章?”
闻此,聂起点了点头。裴氏这位九公子名扬天下之时,他却认为此人年纪尚轻,不过凭借家门之光才得众人赞誉,对其并不感兴趣,但近日却无意间读到当年裴九公子译注的大德经典,才发现此人当真有着不俗的才学,遂去找了他当年的一些论着研读。
正一读却是让他废寝忘食多日,也让他读出了一点端倪。
这些年,他将沈自轸夺得甲榜第一的那篇文章研读了不下百遍,虽然字迹不同、身份不同,但沈大人的言论当中文无贵贱之说居然在裴九公子早年的文章中亦有提及。不仅如此,这二人论事的角度出奇的一致,皆是时人所少有。
可惜的是,沈自轸少有文章留存,因此他无法窥得更多。
先有帝京请宗亲王解救众文士,后有平南学考助众人平反。帝京之事得宗亲王认可,是承沈自轸所请,而平南学考之事,他亦怀疑是来自这位沈大人的相助,但沈自轸出身清贫,为官之后相交之人也寥寥可数,如何能让他国国士为平南学考之事发声?
除非“沈自轸”三字乃是他人假用之名。
但这个想法过于荒谬,聂起不敢断定,因而得闻裴氏南传祭礼,便定要亲自来确认一番。
此时,五名内侍分别执一弓四箭垂首走上千步阶,弓名为旭日,箭名为追阳,每一把箭上都刻满了细小的文字,分别刻写着当年南传四位先圣的经典之作。
裴氏射礼将由族内最优秀的子弟执礼,这个念头一起,聂起当即对旁边的人道:
“我再往上去看看。”
说着也不顾同伴的反应,遂抬步挤了上去。
五名内侍行得端正却不缓不急,众人静候良久,方见礼器被缓缓呈了上来。
长阶之上,内侍垂首,依次将弓箭呈递给太祀五名长老,以大长老为首,五名长老带着弓箭行至天门之下,垂首见礼,而后呈上礼器。
大长老走近方才看清裴钰银丝难掩的发,微微一愣,垂首间却是蹙紧了眉头。
裴钰端着温和的神色扫了一眼呈礼的几人,遂拿起了大长老手中的长弓,与四柄追阳箭一样,这把旭日弓上镌刻的是裴氏先祖“为人明德”的祖训。
他拿起一支追阳箭,抬弓对向一线天门,缓声道:
“我身为德故,不知疲倦。”
言毕,弯弓搭弦,一箭向长空而去。
而后,他抬手取下第二箭,继续道:
“我身为贤思,不废岁月。”
第二箭向天门而去。
“明德教化,饶益众生。”
第三箭向先圣久眠的深谷而去。
他取下第四箭,众人依旧垂首静候,却不闻脚步之声,依稀有些困惑,遂抬首想瞧个究竟。
然而,长箭搭弓,礼器相抵的却是大长老微垂的头颅。
那人神色清冷,目带空寂,依旧用那悠缓的声音,缓声道:
“狐狼野干坐高堂,礼教悲鸣。”
冰冷的音声让老者微垂的头颅不敢抬起,近处观礼的众人大骇,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一旁呈箭的五长老察觉不对劲,抬首看去,见此场景吓得腿软,眼看便要跌下长阶,随即又被人给提了起来,抬头便见提着自己的正是赵如胜。
他神色肃穆地将五长老提溜起来,而后又恭敬地退下,全程未发一言。
裴钰执箭看着老者微垂的头颅,按祖制,礼成之前,呈礼之人不得抬首冒犯,因而他依旧低垂着头颅,哪怕前方有人以利箭相对。
大长老比任何人都重裴氏之礼,这也是为何裴钰撤下了惜兰园的青山军,不废一兵一卒,只需按礼相迎,他便会亲自踏上今日这场鸿门宴。
“大长老,可有话要说?”裴钰的声音依旧和缓,不见锋利之色。
老者垂首,目光定静,此刻,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裴钰儿时,他讲与裴钰的话。
“裴氏家主坐世族首位,不当为任何人逾越,哪怕是皇帝也不行。”
从前的时光氤氲,记忆模糊,但彼时他说此话时却是真心的教诲。
此刻对准他头颅的这支箭不仅是为了云馆的夜,还有太祀逾越之举。今日他欲当着裴氏众人乃至天下人的面杀他,便是要震慑太祀过高的权力。
忽有大风起,卷起长袍翻飞,却吹不散那人弓箭之上的冰冷。
自看到裴钰发中的银丝,老者便知今日是在劫难逃,他不悔自己的行为,唯一后悔的便是选了庄氏那蠢物。
老者深吸了一口气,勾了勾嘴角,朗声道:“回家主,老朽无话可说。”
弓弦绷紧,利箭卷着山风迸发而出,穿入脖颈,一箭封喉,满是寂静。
赵如胜适时出现,将老者接住,而后与一名青山军兵士如扶着常人般,将尸首带了下去。
一旁三名涉事的长老吓得早不敢动弹,若不是裴钰手中已无箭可用,他们怕是会当着天下人的面做鼠辈般逃窜。
裴钰目色若幽昙,扫了一眼一旁的传礼官,那人煞白着脸色,和着此刻扬起的大风,朝长阶之下高呼:
“礼毕!”
一时欢呼之声此起彼伏,溢满山林。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下山的人
聂起窜入步道旁的丛林,自众人身后往上跋涉,而天门道越是往上,那些喧嚣与欢呼之声便渐渐消弭,他略有些疑惑,遂探出头去欲看个究竟,但面前的人将他当了个严实,也看不分明。
“哎哟,你小子怎么从这窜出来?”
一名华服长者被他的行为惊了神,赶紧将人从林中拉了出来,嘴里一边念叨着“有失体统”,一边还是为他让出了一个位置。
聂起拱手见了见礼,便探头往上看去,这一眼便看到了熟悉的人,那不正是窦氏的二姑娘么?
此刻,她与裴氏众人一同静静地看着天门一线的方向。
他顺着众人眼神,便见到那天门之下,十二名裴氏子弟面带白玉面具,而他们的上首,那天门之下,一人长身玉立,若欲羽化之仙,那人将手里的长弓递给了一旁的礼侍,看样子,今日执射礼的便该是他了。
裴氏祭礼皆由族内最优秀的子弟执礼,换言之便是天门之下的那人。但自裴九公子之后,尚未听闻裴氏再出那惊才绝艳之人,这让他有些好奇那人的身份。只不过今日,不知为何,天门下的十三人皆面戴白玉的面具,让人看不分明。
“长者,请问今日执礼之人是谁?”
听闻他这般问,那名为让位的长者却只是笑了笑,道:“观礼勿多言。”
聂起微微愣了愣,遂告罪后静候着。
不远处,阿笙微蹙着眉,看着裴钰缓缓放下旭日弓,那弓身长大,近有她半人之高,裴钰执弓的手略显颤抖,却还是完成了他欲做之事,而后便将弓交换给了礼侍。
此刻,她心中念着的是裴相衣的话,针刺之术只有短暂的效果,而祭礼冗长,裴钰随时可能脱力,须得在那之前寻个理由将人带走。
裴相衣为难的样子阿笙还记得清晰,他道,如今裴氏各脉在诸国扎根,反观主家一脉却血脉单薄,若是裴钰倒在这些人的眼前,定然会引来诸多猜测。
也是在这一刻,阿笙方才明白那些太祀长老为何甘愿冒险。
山风拂起她耳边的发,也让她微敛了眉目,连裴氏一个族医都关心着家主后嗣之事,可见裴氏族内盯着裴钰的人便不在少数。
从前,他们寄希望于裴钰为他们守住荣光,如今,他们寄希望于裴钰为他们守住一脉的威严。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儿时离原先生讲的话,天之骄子为何总是早夭,并非如世人常说的天道损溢,而是因为他承载了太多旁人的希冀,那些人以自己无法做到为由,将人生的重量都转嫁给了他,而被转嫁之人只能一次又一次承受着本不该属于自己的重量,直到彻底倒下。
疾风卷过一线天门,将礼乐之器刮得叮当作响。天门之下,礼侍垂首上前,提醒那人,可从旁离开了,但他却并未随礼侍离开。
他看向那冗长的天门道,延绵而下,仿若一条天梯,笔直地落入凡俗人世。
众目睽睽之下,他抬手取下了脸上白玉的面具,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这个举动引得裴氏众人惊愕。
“家主。”
礼侍欲提醒他,若是被长道之下的人知晓裴九公子尚在世的消息,他名声难保。
然而,裴钰却只是含着浅笑将手里的面具递给了他,便抬步往长梯走去。
太祀的礼侍们见此欲去拦着,却见赵如胜等人一手扶上腰间的配件,当即吓得退了回去。
裴钰看了一眼众人朝他投来的目光,里面夹杂着担忧与疑问,待他走得这般近,他们才看清他墨发不再,一时皆静默了下来。
片刻之前,他才亲手处决了太祀那位德高望重的大长老,此刻却已然换回了温润的眉眼,看着席间的裴氏众人。
他缓缓扫过这些人的脸,许多人他是不记得的,然而他端持的礼却是面向他们所有人。
裴钰缓缓抬手,朝众人一礼,一双眉眼似敛着天光的潭水。他始终噙着谦和的笑意,而后朗声道:
“诸位,自出生以来,承蒙厚爱,钰不敢有负,始终以圣贤教训自束,然我不过凡骨一具,非大德天生,亦受七情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