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这话,合德猛地抬头,满眼的惊愕。大风疾走,吹落残枝,也吹干了她眼中的泪。
“殿下?”
嬷嬷见她神色有异,唤了唤,却得不来合德的回应。
良久,合德忽然满脸苦涩地大笑出声,这笑声似疯魔了般吓得嬷嬷一时不知所措。
原来,这才是裴妙音的计划,她不是力有所不及,无法全力相帮,而是打算除掉自己后彻底掌控四皇子,在这一场交易中,自己不过是在给他人做嫁衣!
好一个西州的裴太后!好一个裴氏!
合德看着帝宫高楼红墙之上,那一片阴郁的天色似一场蓄谋已久的“巧合”。
合德神色颓败,恍恍惚惚地在嬷嬷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又踉跄了两方才站稳。嬷嬷搀着她往宝驾而去,未行几步,她却又停了脚步,忽而抬首,神色落寞地再看了一眼紫薇宫那飞龙角檐。
父王,是女儿当真无能啊……
春花已败,烟雨隔楼台,坐上王座的未必是胜者,远走他方的也未必真能逃脱。这巍峨宫殿不断熬煮着为皇权富贵引诱之人,无论胜败,剩下的都只有一把灰烬,待到风来时,散如尘埃。
城郊一处简陋的茶寮,那是走马跑商之人歇脚之处,不过凉棚一所,桌椅几把,与帝京城中那些繁华的酒肆自然无法相比。
茶寮面向帝京城的方向上坐着一名素衣女子,她高束长发一副走商人的打扮,一旁的木桩上还拴着她的马,虽是一身粗布的衣裳,却掩不住玉骨天生的矜贵。她与茶寮其他匆忙的客不同,已然在此坐了许久,一碗茶饮了半晌也不见底。
约日过正中之时,几匹快马从帝京的方向疾驰而来,扬起阵阵尘沙。
为首的一名男子身形较为矮小,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名少年,他拱手向那女子见礼,低声道:
“姑娘,成了。”
那女子闻此,颇为勉强地扬了扬笑意,旧事已了,却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畅快,她抬眸看向帝京城的方向,那双瞳眸似珠玉一般在天光之下泛着润泽。
此刻她的脑海中印出的是十一年前神武楼前嘈杂的场景,北春园那一曲《黄粱》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惊扰着她,而如今,旧时的孤魂终能安歇了。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仿似要将骨子里淤积多年的情绪全都吐了个干净。
王法无法澄清的清白便用王的血去洗净……
兜兜转转十一年,至今日,她还是做到了。
阿笙缓缓收回了目光。
“江淮那边可有消息?”
闻此,那男子模样肃穆了不少。
“据我们的人回报,云生的船当真是烧了……”
一片残叶适时落下,却不巧被干涩的风吹进了茶盏里,这一碗清净被搅起了波澜,印出一双愁绪难展的眸子。
第二百九十六章 别西关
轩正八年,央国那曾经贵比东宫的大公主合德终是走上了和亲的道路。那日,合德公主身着朝花不谢锦服,头戴春风长拂冠,于帝宫拜别太后与皇帝,并由东宫亲自相送至帝京西。
合德公主自小便颇有盛名,出嫁之时,那些受她举荐的文士才子皆出面相送,随东宫一行至帝京西止。
这一行浩浩荡荡,颇有声势。但前往尚御街观礼的民众却道,公主出嫁,却并未入宫内拜别太后,只是在宫门外磕头见礼,不少人言,那是太后不忍看着公主远嫁,因而合德才这般成全了一番孝心。
而公主和亲的队伍还未踏出央国,尚在西关之时,帝京便传来皇帝薨逝的消息。
这前后不过月余的时间。民间都说,轩帝生前最为疼爱的便是合德公主,他这是撑着一口气,不忍白事冲撞,才又拖了这许久。这当是轩帝最后一次顾念他这个女儿了。
西关外,丘土之上,女子锦服华冠,泪眼婆娑地遥望帝京的方向,而后躬身拜别,她眼中的凄楚让送行的央国吏官不忍直视,就连来结亲的西州之人得闻此事都狠不下心催促。现下他们需要与浩室部来迎亲的大部队汇合。
忽而,哒哒的马蹄之声自另一边荒原的方向传来,那里有一条茶马道,是走商的人时常出入的,与官道有些距离。
遥遥地便能看到一人身骑大马缓缓走来,而她的手里还牵着另外一匹马,那匹马毛色油亮,四蹄有力,眸光有神,一看便知是一匹可行千里的好马。
这样的一人出现在和亲队伍之前,引得众人回头,护送的侍卫当即上前欲将其拦下。
“公主出行,速速退开!”
这一声呵斥却并未让马上的人惊慌,她抬眸远远看向山丘之上的合德,朗声道:“得闻公主出嫁,特来送礼!”
她这一声当即惊得合德回首,合德只听一言便认出,那本该在江淮的人如今却出现在了西关。
此刻,阿笙一袭素服,长发高束,天光在她的脸上洒下融融的光,她看向合德眼中带着浅笑,半分不见仇怨。
合德当即喝退了侍卫,欲只身上前,却又被西州之人拦下,请她小心行事。
“她只一人,你们还怕不成?”
说着便提着裙往阿笙那走去。
合德缓步走向阿笙,见她美眸温和,本是微蹙的眉目也不由散了开。
“你居然没上当……”
这话一出,合德不由嗤笑,“这下庄翎月该要气疯了。”
“听闻她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欲在路上截杀你。”
听闻这话,阿笙神色浅淡,并未置评。
“你到底是怎么发现这场谋划的?”
云生的船的确在贺州出了事,阿笙如此重视她的祖母,却并未第一时间赶去,合德想不明白这是为何。
阿笙翻身下马,又理了理缰绳,遂才道:“因为消息传得过于快了。”
“清晨之时,我窦府与天水阁收到消息也就罢了,但彼时却已然是满城风雨,除了有人刻意放消息之外,我想不出来别的理由。”
她自从前便懂得“消息”的重要性,因此在瞰卫和广寒楼皆未有传讯之前,这消息便已然被众人知晓,她难免怀疑这是肇事之人刻意放出来的。
此话一出,合德不由愣了愣,她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败在这么一件小事上。
但既然阿笙识出了这场计划却还是假装出城,隐匿许久,必然是另有谋划,此刻,合德不由想起了轩帝之死,她的眸光当即沉了下来。
“我父王的死是你的谋划?”
疾风吹劲草,卷起了漫天的尘土,阿笙看着合德凌冽的眸光,便知她应当是知晓了些什么,才会往自己身上猜。
但有些事只能烂在肚子里,却是讲不得的。
阿笙摇了摇头,“我不过是知晓你们有所谋划,因此躲起来,想等着你出嫁之后再返京。”
得闻这话,合德眸中的冷意敛了三分。也对,阿笙即便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将手伸到帝宫去。
她似又想到了什么,转头朝着送亲的队伍看去,那乌泱泱的人众中也不知她在看谁。
“顾胜川我会带去西州。”
对于辛氏这个罪魁,她不会就此罢休。
闻此,阿笙不由微微叹了口气,“将顾胜川交给我吧。”
合德抬眸看向阿笙,见她眸光依旧柔和,话语间带着和缓的调子。
“去了西州后,你尚需要站稳脚跟,这顾胜川难免会落入裴太后手里。”
“她如今虽然欲借四皇子干涉央国朝政,但你别忘了,西州的茉莉公主嫁的可是辛氏的子嗣,西州王室与辛氏必有利益纠葛,顾胜川未必能活着走出西州。”
合德听闻阿笙这话,不由蹙了蹙眉,的确,若是裴妙音有意拿捏顾胜川,在西州她未必能保得下此人,而一个死了的顾胜川便再无法威慑辛氏。
“你要顾胜川又是为了什么?”
阿笙闻此笑了笑,“当然是替如今的太子殿下要人。”
“辛氏虽没了大皇子,但前朝之中依旧有不少势力,如今太子入东宫少不得有辛氏的谋划。”
“殿下当是知道的,为君者哪里受得了他人的束缚?”
这番道理合德自然懂,但阿笙掌朱雀楼却少不得辛氏的助推,她又如何能相信阿笙当真要此人是为了对付辛氏?
阿笙看出了她的疑虑,敛了敛眉目,缓声道:
“殿下无须担忧,我与辛氏终不会是同路人。”
“殿下是忘了此番烧我云生船只的究竟是谁?”
根据瞰卫的消息,云生的船在贺州起火,与庄氏脱不开关系,而庄氏与辛氏的关系密切,如一丘之貉,她尚有账要与庄氏清算,又怎么可能与辛氏同路?
合德细细地看着阿笙的眸色,不由出声问道:“你似乎并不着急你祖母的安危。”
见合德这般问,阿笙敛了敛眉目,贺州府衙在河岸及下游都并未捞到尸首,因此可以断定人并未在这场大火中丧命,但安氏他们究竟去了哪,阿笙如今还无法确定,如今云生已经派人在搜索了。
“这件事便不劳公主费心了。”
说着,阿笙自身旁牵出了那一匹棕色的千里马,递给了合德。
“公主大婚,当是不缺什么了,我便赠你这匹宝马,这马识途,若你到西州之前反悔了,不愿做什么为国远嫁的事了,便骑着它逃吧。”
阿笙这话说得戏谑,却让合德有些愣神,她从未想过除了皇祖母还会有人与自己说这番话,而这个人还是自己曾经欲谋害的阿笙。
见合德神色有些恍惚地接过缰绳,阿笙勾了勾嘴角。
“殿下,你我虽说不清到底是敌是友,但我曾经是颇为佩服你这个贵比东宫的公主的。”
“我甚至想过,若有一日你欲自己登上高位,我亦可助你。”
“但可惜,你最终还是选择躲在男子的身后,甚至委屈牺牲自己。”
阿笙这话若荒原上吹来的风,虽然和缓却依旧干涩。合德握着缰绳的手不由紧了紧。
合德抬眼再次对上那一双如珠玉般的双眸,她眸光柔软,不露喜悲,这一刻合德明白为何自己会输给眼前这个女娘。不仅是因为她聪慧,更是因为她有一颗宽容且锋利的心。
合德提了提缰绳,摸了摸大马的鬃毛,而后道:“这马我收下了,人,我给你。”
得了这话,阿笙笑了笑,“殿下,此生绵长,那便祝你此去亦得一番锦绣人生。”
合德闻此,却是笑得有些勉强,而后她再看了一眼阿笙,这素布的衣裳她穿得倒也自在,华服也罢,素衣也罢,甚至是富贵、盛名,与她似乎都不过是装点。
“再送你一个消息吧。”
合德缓声道:“庄氏此番倒是无意动你,不过庄家那大姑娘却不知为何要联合裴氏中人欲取你性命……”
合德见阿笙得闻这话,却是神色不变,似乎早已知晓,而后似叹息般,对阿笙最后道了一句,“你保重吧……”
说着便牵着那匹大马归了队伍。未久,阿笙便见和亲队伍的中段,有一人着武卫的衣裳,骑着马朝自己而来。
见此,她当即翻身上马,迎向顾胜川,而后二人调转马头朝着南边驰骋而去。
和亲的队伍再次启程,从那富贵乡走向山势纵横的荒野。
第二百九十七章 要一个态度
林风鼓动,催得黑夜生魅,十几个矫健的身影快速踏过残枝,往深幽的林间逃去。一把大刀迎风斩来,直取其中一人性命,其余众人大惊失色,脚步瞬间迟疑,不过这须臾,便见周遭林间亮起了火光,将他们围困在越发小的一片空地,那成片的亮色衬着他们心中的凉意更盛。
他们抬眼看着那些玄甲披身的追兵,当即认出来人身份,不由咽了咽唾沫。
“我们与裴氏无冤无仇,不知诸位为何追杀我等?”
听闻此话,玄甲当中一人走了出来,他手里还拿着那硕长的刀鞘,显然此前出刀斩人的便是他。
赵如胜颇有些不耐地扫了一眼这林中的十三人,他们全都穿着市井百姓的服饰,晃眼一看到当真看不出什么门道。
赵如胜咧起了笑,几分刻意地问道:“哟,认得这玄甲呀。”
听他这般问,那些人面色如霜打的茄子,如何都不肯接这话。
裴氏玄甲是由裴钰当年编入族兵之列,至今十载。今日他们着玄甲而来被人一眼认出,显然这些人的身份并不简单。
赵如胜大手一挥便要拿人,被围困十几人当即戒备,其中一人朗声对赵如胜道:
“我等替庄氏行事,不知诸位究竟有何事追了我们许久?即便是裴氏之人也不能肆意妄动他族之人吧!”
说着便从腰间拿出来一枚虎啸令,那是庄氏内卫的令牌。
但赵如胜却并不理会,当即下令拿人,末了还接了一句,“不用留手。”
刀起斩尘风,赵如胜麾下的这些皆是裴氏精兵,出刀利落,不过数招,这些人便看清,赵如胜的话无有虚假,玄甲出招,招招致命。
不过半炷香功夫,十三人悉数拿下。
玄甲将其拿下的瞬间,便十分熟练地直接卸了几人的下颚,未免他们自缢。
赵如胜站于一旁,看着这些人的招数,似乎看出来了门道,不由蹙紧了眉头。
夜凉如水,至后半夜,听风苑的侍从躬身低首,与戍守在院门的管事报了些话,管事得闻后,赶紧往内院去上报。
屋内,那人以锦带浅束墨发,披着一件长袍坐于案几之前,他低敛着眉目听管事上报。月色在那双如画的眼眸中洒落半缕柔光,纵使江淮这幽凉的天也抵不过他眼中此刻的清冷。
“他们自称自己是庄氏之人,瞰卫眼下已经在核查他们的身份。”
“但,胜公子看出了那些人的功夫有些门道,像是……”
管事顿了顿,还是开口道:“像是大长老麾下的鹰隼。”
管事抬首看向窗前的那人,他微微倾斜着靠在宽椅上,几分慵懒,半个身子就这般笼罩进了一片阴影当中,任由锦缎织制的长袍勾勒出肩颈处利落的轮廓。
管事看不清他的神色,不敢多言,唯有垂首静候着。
“去寒城请庄家的人来。”
这一声轻灵,如落于镜湖的石子,利落地划破夜的凝静,管事却有些不明所以,若如赵如胜若说,这些人并非是庄氏之人,为何还要去请庄家的人来?
但管事不敢耽搁,当即吩咐了下去。
此时天还未明,而就在同一日傍晚,从寒城赶来的马车便已经抵达了燕城,前来的是庄大公子庄凌峰。但庄凌峰的车驾尚未进城,便在城门边上被人给拦了下来。
来人是个文仆模样的人,但面对庄氏护卫的阻拦,却依旧端着谦卑的姿态和笑意,对着车驾的方向朗声道:
“大公子别来无恙。”
听闻这一声,庄凌峰掀开了纱帘,看向那文仆。城门来往人群匆匆,他身子瘦小却站得笔直,这张脸庄凌峰是有印象的。
从前父亲拜访大长老,正是此人在身边伺候。
“大长老可是有事?”
见庄凌峰识得自己,文仆看了看那些阻拦的侍卫,庄凌峰会意,将人撤了下去。
那文仆三步向前,话语间言简意赅,却并未应承自家主子的身份。
“我家主人有件事想请公子帮个小忙。”
文仆踮起脚在马车旁将主家的吩咐一一道出,确认庄凌峰听明白后,又躬身后退了两步。
“主人道,这件事贵府的大姑娘多有牵扯,若是将她一个女娘推出来倒是不好了。”
这话说得温和,却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
庄凌峰听完这话,神色冷凌了三分,却还是勾起了唇边谦和的笑,道:“劳长者费心了。”
得了他这话,文仆遂才行往一旁,给马车让开了道路,直至庄家的马车消失在视野之前,他始终躬身颔首,保持着礼敬的姿态。
庄凌峰抵达裴氏宅邸之后,便在仆从的引导下走过长廊、踩过石径,良久才在雕刻着仙鹤拂春图的扇门前停了下来,抬眼便能看到院中那巨大的菩提树和树下候着的几人,看样子当是裴氏的族人。
庄凌峰抬步走了进去,刚过那扇石门,便见到远处的廊下,那人一袭白月青峰服,浅含着笑意与一名黑袍老者正在攀谈,而那名老者庄凌峰是认得的,正是裴氏的大长老。
仆从低身前往,报了一声,廊下的人遂才朝庄凌峰投来目光。
庄凌峰抬眼看向大长老身旁的裴钰,他含着浅笑,眉眼当中却是让人猜不出悲喜。
临行之前父亲曾叮嘱过他,此行并不简单。以裴氏瞰卫的能力,他们所抓获之人是否是庄氏派遣一查便知,但裴钰却还是将人唤来了寒城,这是要庄氏一个明确的态度。
月前,窦氏的船刚入江淮便遭遇大火,船上数人失踪,此事对于江淮而言本不该是一件大事,却引得裴氏调遣族兵亲自调查,看裴九公子这态度,这件事绝不会重拿轻放了,庄氏断不可惹上这一事端。
“庄大公子既然来了,便认一认这些是否是你庄氏的人吧,省得误伤了。”
说着,便见几名兵士模样的人压着两名身着简装的男子到了庭院之外,这主家院子进不得腌臜之人,因此兵士并未将人往里带。
裴钰这话说得客气,但那些人除了衣衫完整的之外,浑身上下便没一处完好。
庄凌峰不过扫了一眼,该未看清,便拱手与裴钰道:
“不用看了,九公子,我庄氏从未派遣任何人对窦氏出手。”
庄凌峰又看了一眼,神色还算祥和的老者,继续道:“我父让我带句话来与九公子,窦氏二姑娘毕竟记在裴老夫人名下,老夫人的面子庄氏定然是给的,无论帝京发生了什么,都是各凭本事,他不会去与一个小辈计较,人,更不可能动。”
庄凌峰这话一出,便见老者的脸色可见地难看了几分。
裴钰依旧端着谦和的笑,庄凌峰的话已经说得明白了,但他还是将事挑出来与庄凌峰道:
“那大姑娘所为……”
“与庄氏无关。”
庄凌峰此话说得利落,又带着冷淡之色。他出口速度之快,饶是裴钰也有些意外。
庄氏子嗣之间的纷争裴钰不愿多理会,但今日庄凌峰前来代表的是庄家主的态度,裴钰便是要将庄翎月所行所做到底意味着什么在众人面前挑明了,让他们知晓庄氏的态度与立场,也让他们明白,自己是如何被一个女娘耍得团团转。
这几个族老从前可没少被庄翎月借势,她那贤淑的名声便是这些人一口一个夸赞给夸出来的。庄翎月在帝京能犯世族的大不韪、建世族与寒门同席的学舍,也是这些人在身后保驾护航,而他们看中的可不是庄翎月,而是她背后的庄氏。
如今庄凌峰亲口否认庄翎月所行与庄氏有任何关系,那么他们此前所做便不过是白费功夫,庄氏根本不认这人情。
果不其然,这院中几人得闻庄凌峰的话瞬间脸色变得分外难看。
裴钰神色浅淡地扫了这几人一眼,最后落回到大长老的身上,他此时的神色也好不到哪去。
显然庄凌峰并未将他带去的话听进半分,更何谈替他认下此事,庄氏为了撇开关系,甚至愿意与自家女儿划清界限。
第二百九十八章 顽石于缚
裴钰神色清冷地扫了一眼大长老,而后对庄凌峰道:“劳烦二公子走这一趟了,今日上善阁有宴,二公子若不急着返程,还请赏脸,现下长珩他们应该已经去了。”
裴钰这话说得客气,庄凌峰也是个会看脸色的,当即明白这是裴钰欲处理族内之事,不方便他在此候着。
“既然如此,我便先行一步。”
庄凌峰垂首见礼,却是连个眼神都未向其余之人投去,便带着仆从阔步离开了园内。
裴钰依旧带着温和的笑,看向一旁站得手足无措的几名族老,缓声道:
“诸位,裴氏以文德立世,德不配位者该当如何?”
听得他这话,几人脸色煞白,当即垂首,拱手道:“当让位于贤德之人,我等自当去太祀请罪。”
听完此话,裴钰眸中不见任何笑意,管事恰逢其时地走上前来,将几名族老请了出去,又让庭外候着的那些人全都遣退了下去。
庭风寥落,一时便如那散了场的戏园子,让被剩下的人略有些恍然无措。
大长老看着裴钰走向那长廊,这惜云阁建在高悬之地,长廊的侧旁便是山崖,放眼望去是一片山林之色,这里是裴钰从前习字念书的地方。
大长老看着那人长身玉立的身影,知他今日将人全都唤来这里是另有深意。
若裴钰想知道他究竟在背后做了什么并不难,但却并未直接拆穿,顾念的便是儿时照拂的情谊。
裴钰出生便负担着一族的荣耀,那礼教无双之名裴氏可以主动不要,但却不能在一场阴谋中被剥夺,裴钰的出生不仅是裴氏对抗天家的后盾,也是裴氏保持世族地位不衰的冠冕。
因此,裴钰自小便由各国名士教习,族内对他的期望全都变成了缚身的枷锁,一个五岁的娃娃每日便要起早贪黑地修习圣贤之道,还要应对天家时而投来的试探,和族内欲取其地位的阴谋。
就连生母阮氏对裴钰说得最多的话,便是你要拿回父亲当年的荣光。
小时候的裴钰经常在噩梦中惊醒,夜的深沉便如巨大的牢笼,捆绑着他动弹不得。
那个时候,阖族上下无一人看出他谦逊的皮囊下藏着不堪重负的魂魄。
裴钰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大长老时,他虽不见老态但发色中已然有了银丝,他的白袍在风中鼓动着,整个人飘飘如山中仙人,仿若下一刻便要从这尘世超脱一般。
长者看向他眼中的疲色,笑得若三月徐徐而来的暖风。
“娃娃,累了便累了,不用撑着。”
那是裴钰第一次听到这种话。
那一日,大长老偷偷带着裴钰去逛城中的集市,吓得祖宅那是一个鸡飞狗跳。
大长老教给他,这世上除了日月规矩地轮转,还有狂野不羁的长风。
而如今,正是这个教给他不应活在方寸之间的人要抹杀他的选择。
念及此,裴钰微微敛了敛眉目。
老者静静地看着裴钰远眺的背影,良久,方见他回首,依旧是一副浅笑如云的神色,缓声道:
“派去追杀窦氏的鹰隼我已经全部处理了。”
“大长老,你食言了。”
这话说得轻灵,大长老的神色亦是淡了三分,鹰隼是他多年的心血,裴钰说杀便杀了。
他细细地看着那个从小便脾性温润的孩子,世人皆道他玉骨天生,但玉哪有天生便是暖的?他狠起心来,怕是自己都要自愧不如。
但这样的人才天生适合裴氏,才能为裴氏家主。
大长老几步往前,看向廊外的山色,叹了口气,开口道:“纵然你怪我也罢,我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裴氏的主母心中、眼中只能有裴氏,对一个女子而言是多大的束缚,你我皆知。”
“我了解过那丫头的过往,是个有大主意的,但她无论家世还是为人,都不适合裴氏,她一直这般耽误着你,耽误着我裴氏家主一脉后嗣的延绵,你当真以为太祀能一直容忍?”
大长老看向裴钰,垂老的眸中有着柔和的光,他在裴钰与他说出那番“怕裴氏主母之位折辱此女”的话时,便看懂了裴钰心中谋生的那个想法。
“阿钰,你是裴氏多年的心血,裴氏不可能放你离开,既然你做不了决定,不如我来替你决定。”
山谷里似有悠悠的风声如凤鸣而起,吹皱了那一湾如画的眉眼。
面对大长老的话,裴钰很快敛了眉目,如常地坐于廊下,微微仰头看向老者,神色清明,不见半分犹疑。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于我,都是裴氏造就。”
“大长老还记得从前讲与我的故事么,缚于深山的顽石,若不想被地势消磨,还可以选择砸向深渊。”
这话音带着锋利,大长老的眉心终是蹙紧。
高天的云遮挡了此刻的天光,也洒了那人一身的灰暗,他唇边依旧带着惯有的浅笑,只是这抹笑意却始终不进眼底。
这浅淡的一眼,却让老者是一步也难以迈开。直到裴钰收敛了神色,老者迟疑的步伐方才迈开,向他走了过来。
“这丫头我可以不动她,但你须得……”
此话未完,却见裴钰起身,理了理衣袖,抬步往廊外走去,后面的话虽未说完,但裴钰已经了然于心,是半分都听不进了。
裴钰抬步间衣衫卷起的风带着幽凉,让大长老心中不由一片凉意漫开。他给了大长老一次机会,却显然并未等到他想要的答复。
“赵如胜。”
一声轻灵,在院外躲着看热闹的赵如胜听闻自己的名字,当即窜了出来,对上裴钰浅淡的神色时,才快速收了嬉笑之色。
“裴氏族内兵力当归于一处调配,自今日起,你着人接手鹰隼,若有违者你可自行处理,不必报我。”
这话一出,当即传来老者不可置信的声音。
“阿钰?!”
赵如胜看着大长老快步走来,亦是有些犹豫的模样。大长老手中鹰隼是他一心培养,先家主亦许其可单独持有,如今却要收他权力,便是在当众责罚,置其颜面于不顾。
大长老看着那人依旧噙着轻灵的笑意看向自己,他语气和缓,却如刻在心。
“大长老,你还是让我失望了。”
道完这清浅的一声,裴钰再不看他,转身便抬步离开了惜云阁。
大长老眉头微蹙地看着裴钰的身影离开,直至那绵长的石径上只剩花草繁盛的枝桠。
此刻他脑海中不由想起裴钰小的时候自己讲给他的那个故事。
“若顽石被缚深山,你可知它要如何才能摆脱?”
小公子摇了摇脑袋,软糯的眼神中满是好奇。
“它还可以砸向深渊,撞个地动山摇,若不粉身碎骨便总能找到一条出路……”